蘇纏綿

1

最初的最初，誰都沒有想到，文靜得像尊雕像的肖明璇，居然膽敢暗戀眾星拱月的安明寬。

不記得消息最初是從哪傳出來的，到最后傳入安明寬耳朵里時，他居然想不起她的樣子來。倒是他女朋友米羅笑起來說，那女孩長得挺乖巧，就是不愛說話。安明寬便如同明志一般摟過米羅的肩，管她什么樣，反正我只喜歡你。

他和米羅是所有人公認的天生一對，他們的戀情在一片祝福聲中進行得如火如荼，并大有攜手到老的趨勢。最初認識米羅是在公司年慶會上，她以一位外國客戶翻譯的身份出現(xiàn)，瞬間便讓他記住了她。再后來，二人的重遇、結識、約會，一切都顯得那么順理成章。他曾暗暗發(fā)誓，他的今生就是她了，盡管仍有許多鶯鶯燕燕意圖接近他，但他絲毫不為所動。

2

年末，公司突然開始推行輪崗制，安明寬被平調成為采購部負責人。

上任那天的例會上，采購部員工——自我介紹，他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聽見一個柔軟怯懦的聲音。我叫……肖明璇。

他抬抬眉毛，這名字讓他感覺耳熟。

你是哪個職位的。他發(fā)問，緊接著便看見那張白皙的臉蛋驀地紅了，緊緊咬住下唇不說話，頭也越發(fā)埋得低。

他有點惱火地嘆了口氣，我在問你話呢，抬起頭來答話。

她似乎被嚇到，忙說著對不起，卻依然不肯抬起頭來，就像古代君王選妃時，大殿上被嚇得半死的秀女。

這想法讓他覺得好笑，自己一向與部下相處良好，怎么到了她面前，就仿若會吃人的洪水猛獸一般。

那天下班時，有新同事告訴他，她就是在公司以害羞著稱，卻暗戀著安明寬的肖明璇。難怪他覺得名字耳熟。他于是郁悶了，每個人都知道她喜歡他，這也能叫暗戀?

3

她的職位居然是他的秘書。

采購部在他到來以后煥發(fā)出了空前的活力，不為別的，就為了看看安明寬與肖明璇的后續(xù)發(fā)展。他們私下管他們叫“雙明戀”，明知他有女朋友，更堅定了他們看好戲的興致。

肖明璇一見安明寬就臉紅，匯報工作時結結巴巴，還常常丟三落四，更有甚者，她有一次居然將一位拜訪他的大供應商拒之門外。這一切一切都讓他哭笑不得，他總是懷疑，公司怎么會雇傭這么笨的人。

米羅來部門找安明寬，帶來一壺鮮香四溢的魚湯。她把湯分給每一個人，包括肖明璇。她笑著挽起肖明璇的手說，還記得我嗎，在你們公司年慶會上，我們見過的。

肖明璇溫順地點頭，甜甜地看著她，目光中滿是羨慕。她羨慕她什么呢?羨慕她漂亮，羨慕她高挑，還是羨慕她能做安明寬的女朋友。

安明寬和米羅在他的辦公室里呆了很久很久，門關著，肖明璇坐在門口的位置上呆呆望著電腦屏幕。報告書的內容還是空白，可她偏就靜不下心。他們……在做什么呢?一念及此，她的心像是長出了帶刺的藤，將她根須纏繞地包裹起來，輕輕一動就扯得血肉模糊。

在她愛上安明寬的同時，她就已經失戀了。那次年慶會上，保安不放新來的她入場，是安明寬非常紳士地責怪了保安，挽回了她的面子。當她端著酒杯想向他致意時，卻看見他走向盛裝的米羅。她比不過她的，她心一疼，酒便潑灑在了裙擺上，然后像丑小鴨一般匆忙逃離現(xiàn)場。

沒過多久，她聽說，安明寬和米羅戀愛了。

4

部門團隊建設，經協(xié)商，目的地定在呼和浩特附近的希拉穆仁草原。

一行十幾人，所有的活動、餐點、住宿都由肖明璇安排。安明寬暗自擔心，按她平時的糟糕表現(xiàn)，會不會讓他們流浪在大草原，吃不上飯，睡不了覺。

可很快，他便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她不僅把三天的食宿安排得井井有條，就連日?；顒右矎埑谟卸龋扔腥の?，又不至于太累。

去草原總是免不了要騎馬的。他們乘車前往跑馬地，聽導游說，當?shù)孛擅耧L俗，誰第一個下車，就要暍一碗蒙民準備的祝福酒，能保旅途平安。據(jù)說，那是高達72度的烈性酒。按常理，安明寬身為部門領導，理應首當其沖，可偏偏他酒量極差，尤其對白酒不感興趣。

他嘟囔了一句，正準備硬著頭皮上時，肖明璇突然從他身側閃過，第一個下了車，端起滿滿一大碗酒，毫不猶豫就喝了下去。

他看得呆住了，車上爆發(fā)出轟鳴的喝彩聲。肖明璇沖他嘿嘿一笑，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替他解決了大問題，讓他松了一口氣。

騎馬收費可不便宜，與眾人想象中大相徑庭。他想找當?shù)啬撩裾務剝r格，牧民卻只會比出五根手指，示意騎一匹馬五百塊。嘴里哇啦哇啦的蒙古語，對他來說，與外星語沒有任何不同。

這時，有另一道說著外星語的聲音從他身旁發(fā)出。這聲音依然柔軟，卻再不怯懦。他驚訝地看著身旁的肖明璇，在與牧民交談了約五分鐘后告訴他，騎馬每人降到兩百塊。

第一次，他真的對她刮目相看。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說，其實我是蒙古族的。

呵，他笑了，這留著妹妹頭的瘦小女孩，居然也屬于馬背上的民族。他怎樣也無法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

那你會騎馬咯?他問她。她搖搖頭，我從小在城市里長大，從來沒騎過馬。他仿佛找到了證明自己的機會，拍著胸口保證說，我會騎，我教你。

5

安明寬發(fā)誓，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那么丟人過。

他沒想到蒙古馬性子這般剛烈，顛起來格外厲害，磕得他全身都快散架了，他前幾次騎的都是四川的藏馬，跑起來特平穩(wěn)，他以為那就叫騎馬，真是大錯特錯。

他再一次對肖明璇刮目相看，甚至是有點崇拜了。她直起身子，揚著馬鞭，隨著跑馬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美妙得如同一副動態(tài)的畫卷。她從遠處奔來，停在他的身邊，幸福地朝他大喊，騎馬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不禁呆了一呆，他竟真的覺得她美。很快，他回過神來，向她豎起大拇指，你真不愧是蒙古族的。

她天生就流著蒙古族的血，所以與一切蒙古族的事物一脈相承，天衣無縫。

當所有人在出發(fā)地點集合時，哀怨聲席卷了草原上空，大家都在埋怨，怎么肖明璇給安排了這么長的騎馬時間。

肖明璇又回復成低頭不語的肖明璇，安明寬覺得不忍，站出來替她說話，是你們騎馬技術爛，你看明璇騎得多好。

她驀然抬起頭看他，他剛才，居然叫她明璇?剎那間，她的心上像是長出一枝嫩芽，明亮得快要哭出聲來。

晚餐安排在呼和浩特市的一家餐廳里。用餐前店主來向他們推薦烤全羊，好是好，就是太貴，怕是會超出部門團隊建設的預算，所以大家始終猶豫不決。

店主說，我們店是最正宗的蒙古風味，所有身在異鄉(xiāng)的蒙古人，最思念的便是這道烤全羊。

安明寬看看坐在對面抿著嘴的肖明璇，下定決心似的一揮手，既然來了，嘗嘗也好，費用超支部分我來請。

眾人歡呼起來。肖明璇看向安明寬，他們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愣愣地，硬是忘記了離開。直到有店員進來上菜，安明寬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在心中給自己打氣，點烤全羊是為

了讓同事都嘗嘗，不是因為肖明璇。

多么欲蓋彌彰。

6

烤全羊上桌以后，要選一位王爺和王妃為羊開光，即是下那第一刀。王爺須由團隊里身份最高的人擔任，而王妃是由王爺指定。

王爺自然是由安明寬，至于王妃呢，他環(huán)視一周，指了指肖明璇說，第一刀你來切吧。

有竊笑聲傳進他的耳朵，他才想起來，同事們都知道她暗戀他啊。他心想壞了，想改口，同事們卻已起哄著把他倆推至烤全羊前，笑嘻嘻地喊著，王爺王妃吉祥。

那個晚上，他不知為何心情大好，竟暍下了不少蒙古烈酒。而她呢，亦喝了不少，卻是因為心里難過。她真的難過極了，他是王爺，她是王妃，在她看來，這只是一個笑話。他的王妃明明是米羅。

后來，他們都醉了。不知是誰竟將他們扔進同一個房間，他后半夜醒來時，她正枕在他的胳膊上沉沉地睡。他先是惱怒這個惡作劇，然后，他撫摸著她順直的發(fā)絲，忍不住在她的額角印下一個吻。

他忽然想到了米羅，想到他曾經對她許下的諾言，揚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抽出手臂離開了房間。

肖明璇的眼角，閃爍著一點一點的淚光。是的，她醒著，她從頭到尾都醒著，這樣一個接近他的夜晚，她怎么忍心睡著呢?她也不會讓他知道，自己是偷偷摸摸爬上他的床的。

她充滿了罪惡。

7

重新開始上班以后，誰都看得出，安明寬和肖明璇變了。他們互相逃避，可一個部門的同事，能逃到哪去呢?

很快，他收到她的辭職信，內容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如果年慶會上我有勇氣走向你，今天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他拿起信想追，跑到門口卻停下了。他憑什么去追呢?

米羅又端著湯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她滿臉歡愉地湊到他耳邊說，我……有了你的寶寶。

米羅的臉神采飛揚，他一個激靈，終于醒悟過來。他的未來，是屬于米羅的，這是他之于她，不可改變的承諾。他當然愛她，可是為什么，眼前還是會晃過肖明璇的臉，在他向米羅提出結婚的那一刻，肖明璇的臉突然散去，化作眼底一滴流不出的淚。

有了米羅和孩子，他是幸福的。幸福得，讓他不敢去面對一些隱匿在心靈深處的秘密。那會讓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這樣，就好。

尾聲

肖明璇結婚那天，除了親朋好友獻上的祝福，還有白天南海北快遞而來的禮物。

其中有一樣，是自呼和浩特市寄出的，一件紅底白邊的蒙古服。她捧著衣服，想起他和她在呼和浩特路過一家服裝店時，他指著櫥窗中的衣服說，你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事隔多年，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卻在收到這件衣服時，再次顫抖不已。

賓客在外等待，司儀不斷催她入場，她卻不緊不慢地褪下婚紗，換上那件自遠方而來的蒙古服。眼淚淌了一地，似乎還有無窮的源泉，又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

最后的最后，她穿著那件蒙古服，緊緊擁抱著自己，輕輕說，我愛你。

只是，他再也不可能聽到。

編輯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