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媛麗

壹

那年五月，正是梅雨季節(jié)。

村頭的陳奶奶死了。死前，女人去看她，她抖動著雙唇說：“請你對詩洛好一點，這也是老大姐的心愿……”說完，她的眼角滲出了淚。女人愣在那里好一會兒，然后用冰冷的手握住陳奶奶的手，應了一聲。

女人回去時，天下起了小雨，女人慢慢行走在雨中，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因父母重男輕女而受的委屈，不禁眼眶濕潤了。她用手抹掉淚說：“干什么?”

夏詩洛，他們的女兒，快3年沒回來了，男人和女人寂寞地坐在房子里，聽上帝哭泣……

不久，應該是5天后，雨絲越拉越長，也越來越粗了。

河水漲滿了，決堤了，奔騰的洪水像老虎。

整個村子像溺在水中的老人，默默站在那里，水進水退，見證歷史的變遷。

女人家門前的樹倒了，樹枝上掛著些破爛的袋子與雜草，風一吹，呼呼作響，如泣如訴。

貳

天剛破曉，微風吹走了天邊的陰云。

陳奶奶打開門準備做飯，突然聽到哇哇的聲音，在寂靜的早晨，這聲音特別清晰。

陳奶奶四處張望，見屋角有一個木盆，走近一看，紅漆木盆里放著一個差不多半個月大的嬰兒。嬰兒被紅色的袍子裹著，雙手不停地動，像只要破繭而出的蝴蝶。

陳奶奶連忙把嬰兒抱起，一邊用手輕拍嬰兒的胸口，一邊嘆了口氣，走進木房子里。

太陽升起來了，把小溪染成了彩帶。

“喲，吃早飯了沒有?”夏奶奶推開門進來。

“剛吃。”

“啊，這么乖巧的孩子。我兒媳結婚5年了，也沒見生個一男半女?！毕哪棠棠樕蠞M是羨慕。

“這孩子是早上剛撿的，我媳婦不想養(yǎng)，要不你帶回去，讓你媳婦養(yǎng)著?”陳奶奶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夏奶奶。

“真的?太好了。”夏奶奶一把抱過嬰兒，說來也奇怪，嬰兒見了夏奶奶竟咧嘴笑了。

不久，夏奶奶家辦了酒席，慶祝有了孫女。那天，夏奶奶特地在門前種下了一棵小樹。

溪水泠泠作響，樹兒在陽光下奮力地汲取自然的靈氣。夏奶奶抱著孫女坐在樹旁，指著小樹說：“這是詩洛的樹?！?/p>

叁

夏詩洛靠著窗坐下，她輕輕閉著眼，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突然，她嘴角輕輕上揚：“奶奶，我考上大學了?！贝芭_上一只正在啄谷粒的鳥被突然的說話聲嚇得撲棱一聲飛上了樹梢。

夏詩洛被撲棱聲驚醒了。她四周望了望，原來這只是一場夢。她站起身，用手揉了揉濕潤的雙眸，轉身去開窗戶。窗外，一條小溪像小姑娘的長辮蜿蜒在村莊里。溪水早已干透了，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味。一只狗趴在樹下，伸長粉色的舌頭，大口大口地喘氣，像鼓風機。

“詩洛丫頭，后天萍丫頭到廣州去，你跟她一塊去，打工賺幾個錢?！遍T外傳來這么幾句話。詩洛像遭了一陣悶雷，手中的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著，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堆衣服走進了房間?！霸娐?，洗完這些衣服再做晚飯?！迸苏f完，便扭著她那粗壯的腰走了。

聲音還在房間里回蕩，詩洛臉上滿是失落。

她把衣服丟在一旁，一屁股坐在床上，但過了一會兒，她又一件一件撿起來，然后踉踉蹌蹌提來水，在走廊上洗起衣服來。

她抬起頭，望了望遠方，鳥兒正自由地飛翔，不時傳來的鳴叫聲穿透了她的心臟，她只好用手抹了抹汗，低下眸子去。

一個老奶奶背著一捆柴從對面走來，見了詩洛咧開嘴笑了：“詩洛啊，你真是個好孩子，本來……”她本來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斑@樹是你奶奶為你種的，你有多大它便有多大。”

“陳奶奶好。”詩洛抬起頭沖著陳奶奶問好。陳奶奶笑著應道：“好?！比缓笏持褡吡?，嘴里還不時念著：“只可惜老大姐死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宛如濃密的睫毛垂在疲憊的雙眼上。

夏詩洛盛好三碗飯放在桌上，雙手握著拳說：“加油?！彼樕下冻隽诵腋５男θ?。

飯桌上，男人和女人咕嚕咕嚕吃著飯。

“爸，我想去讀一兩年技校，你看行嗎?”夏詩洛不敢抬起頭，手不停地轉著筷子，偶爾用余光掃視一下男人的表情。

“隨便你。”男人邊吃邊說，嘴上的胡須跟著一上一下。

“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什么?讀完初中就差不多了，你當我們是印鈔機啊?”女人把碗一放，大聲說。

“好了，好了?！蹦腥藬[了擺手。

夏詩洛抬起頭，丟下一句：“我以后再也不會用你們的錢了?！闭f完回了房間。

她躲在房間里，拿著奶奶的照片哭泣著，那聲音如午夜流浪貓的叫聲。

肆

夏詩洛一出門，看到其他人都有父母送，鼻子不由一酸。

“再也不回來了?！彼迪?。可看著漸漸倒退的一排排房子與青山，她卻流下了淚。

一天，夏詩洛坐在異鄉(xiāng)的窗前，銀色的月光照在她臉上，蒼白憔悴的她如一張脆弱的紙。

她一手按住紙幣一端，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錢展平，還是不放心，又周手按了按。

“一共是1000元，給爸媽寄800元，自己留200元?！彼鹕?，向屋外走去。

快過年時，夏詩洛到底還是回來了。半年不見的村子，在雪的映襯下，更顯寧靜了。

“爸，媽，我回來了?！眲偟介T口她便喊，像只鳥兒一樣飛進了屋內。男人和女人正在炕邊烤火，見了詩洛有些措手不及。男人站起來挪了個位子，女人從鼻子里哼出一句：“你自己倒茶?！毕脑娐逑裥箽獾钠で?，在地上無力地蹦著。

伍

小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詩洛家的門半掩著，門前的樹上零星地點綴著幾朵粉色小花，花瓣上沾著雨點，羞答答的。

女人在走廊上晾衣服，男人披著雨衣在整理耕田的工具。

“這丫頭，養(yǎng)她16年，就給我寄過4次錢，總共不到兩萬元?！迸诉吜酪路叡г?。

“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嗎?小心她不回來了?！蹦腥说淖祛潉又?/p>

女人丟給男人一句：“她敢，她反了不成!”說完抬起頭望一望遠方，眼里分明有了失望。

雨一下，便是半個月。

有人說，是該洗滌一下污濁的空氣了。

于是，發(fā)洪水了……

陸

老人說，在天快亮的時候，雞鳴聲會趕走黑夜里魔鬼的詛咒……

天快亮了，洪水退去已經有一天了，村子恢復了平靜，詩洛家的門前又多了棵美麗的樹，是男人和女人種下的。

后來，男人老了，女人也老了。

“爸，媽，我回來了?！毕脑娐鍫恐粋€小孩，微笑著朝這矮矮的土坯房走來……

(指導老師／吳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