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祥友
望著依然清晰的畫面,畫面上熟悉的一個個天真而又懵懂的孩子,我的雙眼一脹,朦朧起來……
我陪老板去機場,接一位貴賓,一位日本商人。是的,您已經(jīng)知道了,他就是弓長先生。
飛揚著一頭棕色波浪發(fā),弓長先生帶著翻譯,朝我們招著手,神采奕奕地走來。
躬身、“哈依”后,輪到我和弓長先生握手。近距離照面,我們的眼里都平添了絲絲驚訝。
路上,我想破腦殼,才記起,他太像我兒時的一個伙伴。
那是十年浩劫末期,我們村來了一家“牛鬼蛇神”,不得了,那男的是大學的教授,女的也是老師,還有一個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小男孩。鄉(xiāng)下人敬仰有學問的城里人,大人們再三叮囑: “人家是文曲星下凡,一時落難,欺負不得!”
村人的純樸友好,使一家三口臉上有了笑容。那個小男孩很快融進了我們的隊伍里。新伙伴告訴我們,他叫張志強。
月亮地里,我們躲藏著捉貓兒,扳起腿弓著搗公雞,或者割據(jù)一方打仗。最刺激的游戲就是打仗。要打仗,自然分紅黑兩派。我們當八路。城里的小伙伴會很多的“米西”、“八格”、“喲嘻”,就叫他當小鬼子。他不肯,說小鬼子大大的壞。我們就說不當真,演戲,假的。他還是不動步,我們?nèi)硕鄤荼?,說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小伙伴不想靠邊站,十分委屈地走進了鬼子的隊伍。激烈的交戰(zhàn)后,自然是八路軍消滅了小鬼子。小伙伴也往往哭哭啼啼,鼻青臉腫地回到家。當然,我們也免不了被大人啪啪地打紅了屁股。
即便這樣,我們還是熱火朝天地膠和在一塊兒。
有一天,教授拿著相機,喀嚓一聲,給我們小玩伴們來了個全家福。
第二天,他們家仿佛有地下通道,突然失蹤了……
吱地一聲,車子到了賓館。
“弓長先生再次向您問好!”翻譯拍了下我的肩。
“謝謝!”我忙與弓長先生握手,回應他的彎腰和“哈依”。
第二天,雙方商務談判,進行得很艱難,看得出來,弓長是個老手,而且對中國的企業(yè)現(xiàn)狀和法律很了解。其間,我悄悄地瞥過幾眼弓長,發(fā)覺他也在注意我。
兩天后,雙方才達成商務共識。弓長先生回國的前一天,提議由我一人陪他去漢光武故里看白水寺。
“您好!”一上車,弓長先生便招呼我,“您總讓我想到一個人!”竟是一口流利的漢語。
“謝謝!弓長先生的漢語很地道。一見到您,我也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伙伴!好多年了啊!”
“是在有著千年歷史的榆樹岡吧!月亮地里的游戲!”他的嘴唇有些哆嗦。
果真是他,張志強。
巧遇兒時伙伴,理當熱情擁抱一下,但我倒冷了起來。一個地地道道的炎黃子孫,干嗎當起了日本人?
一路無語。看著肅穆的白水寺,我忍不住冒出一句:“日本人有啥好當?shù)?”
“我曉得您一路在心里問這個問題?!惫L顯得很平和,“您如果有興趣,可以聽聽我和我父母的故事嗎?”
哦……的確,我對他們一家的了解竟然就是兒時的那一點點兒。
弓長出生書香門第,父親張樂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日語教授,母親千代曾是日本千金小姐,在外國語學院資料室當翻譯。在日本留學時,張樂與富豪家小姐千代一見鐘情。洞房花燭后,雙雙歸國。文革中,被人陷害,夫婦均成了潛藏著的日本間諜。后經(jīng)一國家領導人過問,才緩定為“牛鬼蛇神”,下放到鄂西北。
“教授給我們照了像,第二天怎么全家沒了蹤影?”我要解開二十多年前的謎。
弓長深深地嘆了口氣,眼里噙著淚:“當天夜里,我們?nèi)冶幻孛軒ё?。半個月后,我的父親被隔離審查,母親被遣送回日本,我只好呆在祖母家。
“再后來呢?”
顯然,我的話像把鹽,撒在了弓長的傷口上。他痛苦地埋下了頭。
——后來,他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被處決。遠在島國的母親并不知道,苦苦的思念,使她得了臆想癥,常年在醫(yī)院治療。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學院為他的父母平反昭雪。為了苦難的母親,他去了日本。母親還是知道父親早不在人世了,當天,苦等的老人家異常平靜地熟睡,沒再醒來。為了繼承母親的一大筆財產(chǎn),他加入了日本籍,將名字改成“弓長自強”,學說日語。
“為了在那里生存,我才這樣的。希望您理解!”弓長掏出手絹,擦了擦雙眼。
送弓長先生上飛機時,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后會有期!”前天,我正在整理與外方合作的檔案,電話響了。
“你好!我是張志強!”是他的越洋視頻電話,“朋友,我有樣東西送給你……”
“篤篤——”響起了敲門聲。
“朋友,張志強改日與你聯(lián)系!”他在那邊也聽到了。
我開了門。是從日本專遞來的郵件。一幀紅木裝裱的十六英寸全色照片。
望著依然清晰的畫面,畫面上熟悉的一個個天真而又懵懂的孩子,我的雙眼一脹,朦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