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如誠

五月的古城揚州，桃紅柳綠，春意盎然。中國漫畫界泰斗方成老先生帶著一身幽默細胞，滿面春風地“下?lián)P州”來了。只見他身著深藍色牛仔服，內(nèi)穿條紋白襯衫，衣領敞開著，腳上蹬舊式黑皮鞋，拄著一根拐杖，在身邊人員的攙扶下走出火車。他精神矍鑠，滿臉微笑，一下車便被熱情的揚州人圍攏起來。

在賓館下榻后，這位平易近人而又善解人意的漫畫大師不顧一夜列車顛簸的疲勞，欣然接受媒體的采訪。90歲高齡的他，聲音洪亮，思維敏捷，幽默詼諧，妙語連珠。他用他那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和特有的幽默風趣的語言，如數(shù)家珍般地講述了他那“拐著彎”的幽默人生，讓記者領略到這位漫畫大師的風采。

觸摸漫畫大師的幽默細胞

方成不愧為漫畫大師，說話講故事都很幽默。他說，生活中離不開幽默，幽默就是拐著彎說話逗人發(fā)笑唄。侯寶林有個相聲段子，說他自行車壞了，他不直接告訴你，卻拐著彎說：“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這種不直接說明，偏要聽眾領悟的語言方式，當然就很好笑很幽默。

方成老先生聽力不太好，平時總是依靠助聽器幫忙。但他嗓音不小，說到幽默故事更是滔滔不絕。他說，有一次，侯寶林在美國演出，外國記者問他：“美國總統(tǒng)原來是個演員，后來經(jīng)過努力成了國家元首，你認為你自己有這樣的機會嗎？侯寶林知道這位外國記者語中暗含譏諷。他馬上急中生智地回答說：“里根是二流演員，而我是一流演員。我和里根是不一樣的！”本以為可以難倒侯寶林，卻沒想到聽到如此幽默的回答，這名外國記者由此對他敬佩不已。

不僅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幽默，在外交中，幽默也是必不可少的武器。到外交部講課時，他說外交官也要懂得幽默，因為外交問題是個嚴肅的政治問題，有些問題是很難回答的，怎么辦？那就用幽默唄。方成舉例說，有架飛得很高的外國偵察機在中國領空上被擊落了，事后，外國記者問陳毅“飛機是怎么被打下來的？”考慮到這個問題涉及軍事機密，不能實話實說，陳毅笑著答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們是用竹竿子捅下來的?！甭犃诉@話，外國記者也被逗樂了。

說起幽默，老先生侃侃而談。和他在一起，也不時觸摸到他的幽默細胞。那天早上，我們在百年老店富春酒樓“皮包水”（吃早茶的意思），因為老先生患有痛風，在飲食上有好多禁忌，海鮮、豆制品全不能吃，大煮干絲、蟹黃包子等揚州特色點心當然也不能“碰”了。席間，他把菜掉在桌上了，正當他用筷子準備把菜撿起來時，身旁的人員卻抓住他的筷子不讓他撿，說不衛(wèi)生不要吃了，他卻幽默地批評說：“你們就是講究！”飯后，有人關心地問：“吃飽了嗎？”他卻說“沒吃飽”，在座的賓客一愣，他馬上又補充說：“早上吃了，中午還要吃呢！可惜我只帶了一個肚皮來呀！”幽默的語言，逗得大家都開心地笑了。在揚州東關街參觀清代大鹽商老宅的時候，他看到街上有女孩穿露臍裝，就風趣地對攙扶著他的女記者說：“你怎么不露肚臍眼呢，我喜歡看揚州美女呀！”讓陪同的人員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

從“學化學”到“學畫畫”

說起長達近60個春秋的漫畫生涯，方成說，他從事漫畫創(chuàng)作完全是偶然的。他在武漢大學學的是化學，畢業(yè)后，到黃?；ぱ芯可缛温殹Ｋ哪旰筠o職赴上海謀生，之后輾轉(zhuǎn)香港、北京。這期間，他先后在《大公報》、《世界晨報》、《文匯報》、《聯(lián)合畫報》、《星期報》、《華裔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了大量漫畫作品。1951年，方成被調(diào)入《人民日報》，正式開始新聞漫畫創(chuàng)作。他幽默地說：“我到底是如何從‘化學走上‘畫學的，連我自己也講不清。別人問起來我常說是老天爺讓我畫的。”

1957年以后，因為畫國際漫畫，使他成為“漏網(wǎng)”右派，但到了“文革”，他還是沒有逃脫挨斗的命運，早早就進了牛棚。1979年第四屆文代會召開，他聽了鄧小平的講話，非常激動。大會一閉幕他就回到報社，向領導請假，說要辦畫展。就這樣他關起門來畫了100多幅漫畫。這批畫，是方成畫得最得意的，因為當時他完全是有感而發(fā)。這些漫畫作品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家庭生活等各個領域，膾炙人口，風靡全國，《武大郎開店》、《不要叫我“老爺”》等很多作品成為新聞漫畫的經(jīng)典之作。

《武大郎開店》的幕后故事

《武大郎開店》就是方成在文革后那段時期創(chuàng)作出來的。武大郎是《水滸傳》里的一個人物形象，他個子十分矮小。在這幅漫畫中，武大郎自己開一個小店，害怕別人身高超過他，于是他錄用的店員都要比他矮。方成的這幅漫畫，雖寥寥數(shù)筆，卻擊中時弊，耐人尋味，一下子把一些領導在選拔人才時妒賢嫉能的陰暗心理勾勒出來。說起這幅漫畫，方成還和我們講述了一段鮮為人知的創(chuàng)作過程。

那是1980年，方成在創(chuàng)作《武大郎開店》時，構圖經(jīng)過了幾次修改，黑白稿畫了幾幅，彩色稿也畫了幾幅，可謂是幾易其稿。因為要在北京舉辦漫畫展，方成專門到華君武家里，把參展的作品送給華君武過目，并征求他的意見。華君武看了《武大郎開店》這幅漫畫，對原稿中店門上的對聯(lián)“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提出了異議：“不如將對聯(lián)改成與漫畫主題相關的內(nèi)容，那樣藝術效果更好?！狈匠山邮苓@個意見，并把這意見告訴沈同衡和朱根華兩位同行，請他們幫助出主意。四天之后，方成忽然來了靈感，他想起了劉禹錫《陋室銘》中的名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便立即將門上對聯(lián)改成：“人不在高，有權則靈；店雖不大，惟我獨尊?！痹跈M批寫了“王倫遺風”四個字。這一改，藝術效果明顯增強了，自己也感到非常滿意。8月6日畫展開幕式那天，《工人日報》美術編輯何韋和徐進兩人找到方成，要求把《武大郎開店》這幅漫畫借去發(fā)表。因展品是彩色的，當時報紙無彩色稿，印刷出黑白稿效果不理想。當晚他倆來到方成家里，把一幅黑白的漫畫稿拿去，第二天就見報了。后來，《人民日報》也轉(zhuǎn)載了這幅漫畫，在全國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不久，《武大郎開店》被改編成河北梆子戲，在天津廣播電臺播出，那副對聯(lián)也唱出來了，方成聽了非常高興，用錄音機把它錄下來，至今還保存著那盤磁帶。

但《武大郎開店》發(fā)表后也給方成帶來了不小的壓力。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動畫導演徐景達（阿達）從云南回來，告訴方成：聽說《武大郎開店》出了嚴重問題。方成作了解釋，阿達這才放心地離開了。又有一天在外文出版社楊憲益家中，楊先生說想在外文雜志上介紹一下他這次辦畫展的情況。但時過多日，未見消息，方成就問楊憲益什么原因，對方告訴他說上面沒有批準。方成這才感到可能和《武大郎開店》有關。北京電視臺一位女記者對方成的漫畫展進行了訪談，但直到四年以后這段訪談才得以播出。女記者告訴方成，因為當時和領導同志的意見不一致，所以延遲了播出時間。

方成一次又一次感到《武大郎開店》這幅漫畫所引來的爭議，但這位曾經(jīng)歷過許多風風雨雨的漫畫大師總是坦然面對。那年夏天，方成在蘇州采風，幫助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寫動畫片的腳本。一天晚上，陪同采風的動畫設計嘯古和方成一起住在陳墓鎮(zhèn)招待所，入睡前，嘯古隨手拿起當天的一張很有權威的報紙，看到一篇評論員文章中問《武大郎開店》指的是誰？嘯古心里不禁一驚，感到要出什么事了。于是嘯古放下報紙什么話也沒和方成說就睡覺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嘯古告訴他一個晚上沒睡好。方成問為什么沒睡好，嘯古說：“昨天報紙你看了嗎？那篇文章說到《武大郎開店》了，我擔心會不會出什么問題！”方成哈哈一笑：“我看那篇文章了呀，怎么啦？他說他的，我睡我的唄！”

令他欣慰的是，就在那一年的年底，《人民日報》進行1980年度優(yōu)秀新聞作品評選，報社向讀者發(fā)出了上萬封信，在收到的11699封讀者來信中，對《武大郎開店》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評選時，他的漫畫《武大郎開店》和羅中立的油畫《父親》分別被評選為優(yōu)秀作品。

漫畫家“改行”當作家

1986年，方成就離休了，退下來以后他都做些什么了？他說改行寫書了，專門研究幽默理論問題?，F(xiàn)在，老先生已年逾九旬，痛風纏身，也不能騎自行車，但他“不愿意做一個毫無作為的老頭”，每天堅持8小時寫作，連電視報紙也很少有時間看。因為他覺得時間不夠用，要同時為《北京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幾家報刊寫專欄，發(fā)表雜文、散文和幽默理論文章，每年還要出版兩本書。早晨起來，他先到樓下的公園里做體操，鍛煉身體，吃完早飯就開始在電腦上寫作，中午休息兩三個小時，下午又繼續(xù)躲到書房里打電腦。他說，他普通話講得標準，在電腦上用拼音打字寫文章還算行。如今，他已經(jīng)撰寫出版了《幽默·諷刺·漫畫》、《滑稽與幽默》、《侯寶林的幽默》、《方成談幽默》、《英國人的幽默》、《幽默的笑》等12本探討幽默理論的專著。漫畫家真的成了大作家了。

方成雖然獨身一人，但生活得非?？鞓泛统鋵崱Ｋ木幼l件大大改善了，已經(jīng)從過去60平方米的住房，搬進了朝陽區(qū)金臺西路上一套150平方米的寬敞住房里，他專門辟了一個大房間作為自己的書房，并在書房里擺放了一面墻大小的書柜，將原來散亂的書籍整整齊齊地放進書柜里，有時記者拍照時，他最喜歡坐在自己書柜前留影。

他每天不是在書房里畫畫寫寫，就是外出講學，忙得不亦樂乎，哪有時間去孤獨和寂寞。2003年夏天，方成為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稀疏的頭發(fā)向后梳著，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推著自行車，邊行邊觀察著什么。他在這幅自畫像上題了一首打油詩：“生活一向很平常，騎車畫畫寫文章，養(yǎng)生就靠一個字，忙?！边@是方成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他現(xiàn)在很少畫漫畫了，但喜歡書法，常寫寫毛筆字，送給朋友或上門求“墨寶”者。他最喜歡寫的是“為善最樂”、“幽默是金”、“寧靜致遠”等條幅。這次汶川發(fā)生強烈地震，中央電視臺組織部分在京書畫家開展書畫義賣活動，方成又拿畫筆畫了一幅漫畫，義賣款全部捐給了四川災區(qū)。

生活上，方成不很講究。平時保姆做什么就吃什么，多少年來，最喜歡吃紅燒肉，早上就喜歡吃稀飯搭揚州醬菜。這幾年，患上痛風之后，飲食上有許多禁忌，方成“遵醫(yī)囑”，盡量不吃豆制品和海鮮食品。但有時還喜歡喝點老酒，抽點香煙，他說他過去畫了幾幅漫畫，勸告人們戒煙，可自己就是“戒”不了。

如今方成的兒孫們生活得很幸福，不像他這一代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從小受家庭美術的熏陶，三個兒子都做了與美術有關的工作。二兒子在雜志社做發(fā)行人，小兒子曉鋼原在一家兒童出版社畫漫畫，現(xiàn)在自己出來開公司了，還出版了漫畫集《行者武松》。談到這些，方成不無自豪地說：“曉鋼漫畫的氣勢和造型與眾不同，還吸收了日本漫畫的優(yōu)點，他的漫畫連我都畫不出來！”孩子們雖然很忙碌，但還經(jīng)常來看望老父親，有時方成外出講學，參加有關活動，他們還親自護送老人家前往。

方成人生坎坷，經(jīng)歷過生活磨難和婚姻曲折，但他始終樂觀豁達，好像人世間的煩惱和憂愁與他無關。我們祝愿老先生健康快樂，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