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湖南邵陽人,現(xiàn)居長沙。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小說集《窯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頭》、《肇事者》、《百家文庫·姜貽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記憶》等。
同 伙
外面忽然有人喊,聲音像刀子一樣從村子上空穿過來,雪亮地沖進(jìn)老義家的門窗,進(jìn)入光線暗淡的屋里,毫無理由地刺進(jìn)老義的耳朵,老義感覺耳朵隱隱作痛。
老義暗暗地罵,叫死啊,這個白斑豬。
老義并不在意這喊聲,不像有些人聽到別人叫喊,就會三五幾腳飛快地跑出家門,張起嘴巴大叫,你喊我撞鬼啊?你到底有什么卵事???老義似乎很穩(wěn)重,并不起身,更不走到門口等待,繼續(xù)坐在板凳上悠然地抽煙,紋絲不動,有滋有味地巴一口,煙霧就很囂張地在腦殼上裊來裊去的。讓這個鳥人放肆嘶喊吧,看他吃了幾兩米,有幾斤狗力氣。
此時,老義的眼睛不望別處,一直望著婆娘。婆娘蹲在灶邊燒火,火焰像一條條腥紅的舌頭,長長地企圖舔些什么。婆娘是蹲著的,渾圓的屁股就夸張了許多,像南瓜般張揚。老義突然想起,成親這么多年了,自己還沒有像今天這樣靜靜地欣賞女人的屁股。
對,是像南瓜,像死火了嘞。
外面像刀子一般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很尖利。最后,聲音連人一起箭直地殺進(jìn)老義屋里。只見白斑豬氣喘吁吁地立在門邊,一手扶著門框,憤憤地說,老義,你是聾子呀?怎么不接話?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嘞。
老義悠閑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那個夸張的屁股,也不說話,好像是看入迷了。等到白斑豬大罵了幾句,他才漫不經(jīng)心把目光從女人屁股上移開,賴在白斑豬蒼白的臉上,不高興地說,為什么要接你的話?你的話是皇帝的圣旨???
白斑豬似乎很氣憤,咚咚咚地朝老義跑過去,跑到跟前,突然揚起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老義的腦殼上,說,豬腦殼,是大隊叫我們?nèi)ム?,我想,肯定是為了那樁事嘞?/p>
老義一聽,像一尊雕像馬上活泛過來了,嚇得煙屁股往地上一丟,抖抖地站起來,連忙將婆娘轟出去,你馬上給老子出去。
女人是個老實人,根本不敢回嘴,將一把柴火塞進(jìn)灶膛,便起身,怯怯地走到豬欄去了。
老義看著白斑豬,驚慌地說,那他們是……是怎么曉得的?我們可是做得天衣無縫的嘞。
白斑豬臉上的那坨白斑,銅錢般大,十分顯眼,白斑俗稱狗屁瘡。他也十分恐慌,說,我也不曉得嘞,剛才我站在塘邊看細(xì)把戲洗澡,慶爺走過來,對我說,大隊叫我們兩人去一趟。我一聽,卵子嚇得都縮回去了,心想,這下要出事了。你想想,大隊為什么只叫我們兩個去呢?而不叫別人呢?我想啊,還不是為了南瓜的事情嗎?我想啊,肯定是他們找到什么線索了,所以,懷疑起我們來了。
此時,老義似乎覺得自己過于驚惶失措了,甚至有點失態(tài),這種情緒肯定會影響白斑豬的,便穩(wěn)了穩(wěn)自己,冷靜下來,眉頭皺了皺,搖晃著腦殼,說,應(yīng)當(dāng)說,不可能的嘞,你想想吧,南瓜的確是我們偷的,我們連夜就挑到場上賣掉了,是很遠(yuǎn)的渡頭橋,又不是我們大隊的人常去的馬家場,人不知鬼不覺的,根本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么。
白斑豬卻顯得十分急躁和慌張,沒有老義沉著,不安地走來走去,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膽怯,似乎是在暗示老義——如果人家證據(jù)確鑿,就決計投案自首。他急得跳起來,催促說,老義,現(xiàn)在不是分析的時候了,我們得趕快去,硬著頭皮去,要殺,要砍,也隨他們了。
老義惡罵一聲,莫說蠢話,偷幾個南瓜也會殺頭的么?不滿地白他一眼。
老義嘴巴上雖是這么說,卻還是站了起來,看看熟悉的灶屋,目光中竟然有了一種依依不舍,好像一去不返回了,然后,很不情愿地跟著白斑豬往屋外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故意在拖延時間,拖延那可怕的審訊。在這種遲疑中,他想到過逃跑。不過,畢竟只是幾個南瓜,又不是一樁命案,還不至于一逃了之吧。
兩人的臉色惶然,皮肉一跳一跳的,像跳舞,心里虛虛的,像肚子里陡然空了五臟六肺,連走個路,腿巴子都是發(fā)飄的,像失去了重心。村子里無人在外面逗留,都在家里忙著,切豬草的,喂豬的,出豬糞的,并沒有人在意他們。惟有幾只雞一跳一跳的,在快活地追逐,一點也不曉得他們內(nèi)心的緊張。兩條黃狗卻在打架,猛烈地?fù)浯蛑?,其中一只黃狗,居然出其不意地撞到白斑豬的腿巴子上,將白斑豬撞了個踉蹌。
白斑豬心煩地罵道,災(zāi)狗。
陽光呢,也是很快樂地打在他們的臉上,使他們的神色看上去顯得十分怪異。
走著走著,老義不走了。他了解白斑豬這個人,覺得白斑豬的膽子太小,說不定到了大隊,人家還沒有審問,他就會嚇得連水帶湯地說出來,那么,連他老義說話的余地都沒有了。像這樣的暗事,是絕對不能夠老實交代的,除非他們掌握了鐵證。如果一旦交代,在世上就做不起人了,這個臉,就沒地方放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如果當(dāng)初不叫這個同伙,肯定就保密多了。他覺得,自己的嘴巴要比白斑豬緊得多。
便覺得,很有必要提醒提醒他。
老義馬上靠近白斑豬,小聲地叮囑說,白斑豬,看來我們還是要統(tǒng)一口徑,要一口咬死,只說沒有偷,堅決不承認(rèn),他們拿著我們也沒有什么卵辦法,起碼說,要有證據(jù)么。他們會有嗎?屁都沒有。他們既然叫我們?nèi)チ耍蛟S也掌握了蛛絲馬跡,那么,就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他們也要面子呀。所以,不管他們怎么對待我們,勸也好,罵也好,哪怕就是打,我們也千萬不要說出來,一個字也不要說。如果要說的話,只說三個字,不——曉——得。這個你明白嗎?你不是也看過電影的嗎?就像電影里的那些地下黨一樣,即使遭受嚴(yán)刑的拷打,像坐老虎凳啦,像灌辣椒水啦,像烙鐵烙身上啦,像往指甲里插竹簽啦,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都不像人了,也決不透露一個字,敵人不是也拿他們沒辦法嗎?況且,我們手上沒有一絲南瓜氣味了,對不對?說罷,老義聞聞自己的雙手,又拿著白斑豬的雙手往鼻子上聞了聞。
好嘞,白斑豬不假思索地贊同說,且舉了舉一只拳頭,好像在發(fā)誓。忽然,他又膽怯起來,說,不過,他們肯定會把我們抓起來的,說不定還要挨打,我我我怕痛嘞。
他們曾經(jīng)見過批斗地富反壞右分子,不是把他們吊半邊豬,就是拿繩子捆住三個大土磚,掛在他們的頸梗上,痛得像殺豬一般的嚎叫,有的甚至昏死了過去。所以,有些沒收過租子的人,只好承認(rèn)自己收了租子,沒打過窮人的人,只好承認(rèn)打過窮人。屈打成招,那種情形真是太可怕了。
老義一聽,臉上頓時陰沉起來,說,那我就不怕痛了?難道我就是鋼鐵做的么?老義掀起衣服,把黑白不均的皮肉露出來,我跟你是一樣的嘞,都是血肉做的嘞。
白斑豬看看老義身上的肉,似乎不相信,伸手摸了摸,又掀起自己的衣服,看看身上的肉,也摸了一下,覺得也是血肉之身,心想,娘的腳,他經(jīng)得起拷打,我也不怕什么卵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以商量的口氣說,老義啊,如果他們不搞什么嚴(yán)刑拷打,搞美人計呢?那我們說不說呢?
老義一聽,怔了怔,這個問題倒是沒有考慮過的。心想,他們?nèi)绻娴囊忝廊擞?,自己恐怕也是控制不住的,不是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么?不過,對白斑豬可不能說出這個念頭,如果對他說了,就等于聳恿他投降。
老義嚴(yán)肅地說,白斑豬,我們已經(jīng)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了,所以,不管他們用什么卵計,我們也堅決不能說的。我曉得你平時很花心的,尤其見不得乖態(tài)女人,看見乖態(tài)女人,卵子就發(fā)硬,我現(xiàn)在要給你敲敲警鐘,你如果中了美人計,等我放了出來,我就要把你的卵子割掉,叫你做一世太監(jiān)。
白斑豬的腦殼里老是想著美人計,所以,撇開了老義的話題,臉上流露出一絲淫蕩,說,哎,老義,你猜猜,他們?nèi)绻忝廊擞嫞悴聲屇膫€女人來逗我們?
老義想也沒想,就說,那還用說么?肯定是八隊的劉富紅。
白斑豬聽罷,哈哈大笑起來,說,老義啊老義,你眼睛真是尖嘞,我猜想也是她嘞,她那個狐貍眼睛櫻桃嘴,饃饃奶子騾子屁股,年紀(jì)才十八,在我們這地方上,是百年才出一個的啊。不過,如果……是她來……我……我恐怕就……白斑豬吞吞吐吐起來。
老義也覺得,如果是派劉富紅來搞美人計,那個味道可能是世上少有的,她就會像一條蛇似地緊緊纏著你,也像一堆棉花柔軟無比。不過,老義趕緊收回了這些秀色可餐的想法,板起臉,冷冷地盯著對方,直指他的塌鼻子說,白斑豬,我再次警告你,不管是劉富紅來也好,還是王富紅來也好,你如果經(jīng)不起女色的誘惑,把真相說了出來,如果等我出來了,我要把你的卵子割掉,叫你做一世太監(jiān)。
白斑豬一聽,顯然害怕了,老義把這幾句話重復(fù)了兩次,這就說明,到時候他肯定做得出來的,對自己不會手下留情。自己是叛徒么,他不狠狠地懲罰自己又懲罰誰呢?他擔(dān)心的是,到時候恐怕經(jīng)不起美人溫柔的纏綿,只要劉富紅把衣褲一脫,自己肯定就會乖乖地投降的。便說,老義,如果我看見她進(jìn)來了,卵子硬了怎么辦?
老義斷然地說,那要想辦法,不要讓卵子硬起來么。
白斑豬拍著胯下,說,是它自己要硬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老義討厭地看他一眼,說,那你就先用稻草把卵子扎起來。
所以,動酷刑也罷,采取美人計也罷,白斑豬都害怕。現(xiàn)在,就是往前面走一步,他心里就慌慌地跳一下。走著走著,竟然不敢往前面走了,停下來,好像前面有個大火坑。
老義責(zé)怪地說,喂,你怎么不走了嘞?腳巴子被蛇咬了么?
白斑豬還是站原地,低著腦殼想了想,忽然,用奇怪的目光掃了老義一眼,以商量的口氣說,老義,干脆這樣,不如你一個人去承認(rèn)算了,我就不去了,我退點錢給你好嗎?你如果還嫌少,我就全部退給你。說著,身子就往后面退縮了,似乎不愿意去大隊了。
娘巴爺?shù)?,虧你想得出來呀白斑豬,老義氣憤地將他抓上來,與自己并排走著,搖晃著腦殼,斷然地說,那不行嘞,要不,我退點錢給你好不?你去承認(rèn)?
白斑豬將老義抓在胸部上的手奮力地扯開,然后,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老義嘞,就算我求你了好不?你也不想想,我家祖宗十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從來也沒有過偷雞摸狗的事,如果我這次暴露了,又是批斗,又是游街,這會有辱我家祖宗嘞。
老義又把腦殼搖了起來,說,這不行,你家出身好,底氣硬,還可以抵擋得住的,我家呢?我叔父當(dāng)過土匪嘞,如果把我搞出來了,不是罪加三等么?我吃得消嗎?老義竟然握拳作揖,苦苦地哀求說,白斑豬,我們兄弟一場,只要你在這件事情上頂住了,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哪怕就是到了陰間,我也給你做牛做馬。
白斑豬卻連連搖腦殼,說,不行不行,我家一定要保持世世代代的清白,絕對不能在我的手里毀掉了名聲。你家呢,反正你叔叔是這樣爛了,眾所周知的,狗屎堆上再加點豬糞,也算不了什么臭么。你老義只要把這事頂住了,我哪怕到了陰間,一定給你做牛做馬好不好?
老義臉色一沉,說,你這不是叫我往水里加糞嗎?這樣一來,我的麻煩就大了,我婆娘肯定會離開我的,你又不是不曉得么,她之所以能夠嫁給我,是鼓起天大的勇氣嘞,她爺娘死活不愿意的,還是她拼了命嫁給我的嘞,你想想吧白斑豬,如果我被揪出來了,她肯定會走人的,那我這輩子不是打了光棍么?你是我的好兄弟,你愿意看到我打一輩子光棍嗎?
白斑豬不服氣地說,你的婆娘走了又怎么樣呢?她還會好好地活著的么,我的婆娘就不一樣了,她是個躁性子,一氣之下肯定會上吊的,不上吊,也會跳河,不跳河,也會喝農(nóng)藥,不喝農(nóng)藥,也會動刀子割脈的。上次,為了一件卵屎大的事,什么事呢?我只是罵她炒菜放多了鹽,她就差點要上吊了嘞,我如果這次出了事,家里肯定會出人命案的,你說哪個要緊一些?命要緊些,還是人走了要緊些?
老義聽白斑豬這么一說,顯然很不耐煩了,說,白斑豬,你這個人,腦殼怎么這樣不開竅呢?像蠢豬一樣的嘞。
白斑豬見老義罵他,也就不客氣了,回罵道,你才是個蠢豬嘞,我當(dāng)時勸你不要去偷自己大隊茶場的南瓜,要偷就去偷別個大隊的,你卻堅持要偷大隊茶場的,你看看,這不是惹了大禍么?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嘞。
老義憤憤地說,你娘巴爺,我們不是一起去看過南瓜的嗎?大隊茶場的南瓜長得大些,能夠賣得起價錢些。
白斑豬似乎忘記了這樁事,苦著臉說,老義,你害了我嘞,是你害了我嘞。話語里,含了一絲哭音。
老義憤然地說,你娘的腳,是我害了你嗎?你難道還是個細(xì)把戲嗎?我叫你去偷你就去偷,那我叫你去吃屎,你也會去嗎?
老義氣憤極了,沒想到,白斑豬是個翻臉不認(rèn)人的畜牲。他顫抖的手指頭,都差點伸到白斑豬的臉上去了。
誰知白斑豬卻受不了這個侮辱,忽然大吼一聲,說,怎么?老義你是想打人么?然后,也把手指頭朝老義的臉上戳過去。
老義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把對方的手一擋開,誰知白斑豬的拳頭就兇狠地打了過來。他本來不過是想嚇唬嚇唬老義的,誰料到,叭地一聲,拳頭就響亮在老義的臉上了。這一拳,打得不輕,老義哎喲一聲,頓時眼冒金花,身子晃了晃,差些倒地。不過,老義還是不錯的,立即穩(wěn)住了身體。這下子,他是真正的憤慨了,也不說話,揮動著雙拳,狠狠地給予回?fù)簟?/p>
這個架就鬧熱地打起來了。
兩個同伙竟然大打出手,像仇人一般。你一拳砰地打過來,我一拳叭地?fù)]過去,把鄉(xiāng)間新鮮的空氣攪動得呼呼生響。他們一邊猛烈地打著,一邊大罵,罵得十分的粗痞,連對方的祖宗十八代也不能幸免。兩人打得十分的勇猛而激烈,各種動作迅速而熟練,跳,騰,挪,躍,進(jìn),退,躲,閃。拳頭像一只只結(jié)實的小南瓜,惡狠狠地?fù)舸蛟趯Ψ降哪樕闲厣夏X殼上肩膀上。漸漸地,雙方都開始付出了代價,各自的嘴巴和鼻眼,流出了紅蛇似的鮮血。臉上以及眼睛上,也是斑斑青紫色。不過,他們都來不及顧及這些了,現(xiàn)在,還不是清點自己傷勢的時候,還不是總結(jié)戰(zhàn)果的時候。他們的想法趨于一致,就是如何把對方置于劣勢和被動,把對方打翻在地,最終逼迫對方乖乖投降。
他們起先像雞公斗架,跳來跳去地向?qū)Ψ竭M(jìn)攻,有離有合,有近有遠(yuǎn),有虛晃一槍,也有趁勢而入。斗了一陣子,兩人都覺得如此對打并不過癮,無法把對方掀翻在地,還要耗時耗力,久久也不能見出分曉。后來,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改變了戰(zhàn)術(shù),真正的零距離接觸了。他們已經(jīng)不使用拳頭了,干脆將胳膊緊緊地相互箍起來,像兩條麻花絞在了一起,你扭我掀的,你扯我揪的,企圖能夠迅速地把對方掀翻在地上,再狠狠地踏上一只腳。不過,兩人拼命地扭打了一陣,腦殼上臉上的汗水飛濺,嘴里的口水也是如雨而下,卻沒有起到什么明顯的效果,仍然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jìn)展,其威脅性并不大。
兩人雖然都是歪歪倒倒的,卻怎么也不能把對方放倒在地。
所以,雙方又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另一個手段,用腳使絆子。相對而言,這個手段的威脅性要大許多,目的當(dāng)然都是一個,企圖將對方狠狠地絆倒在地。所以,你絆我,我絆你,腳踢著腳,或是腿繞著腿,腳腿像鐵鉤子一樣,使勁地勾著對方的腳腿。你絆我勾的,堅持斗了好一陣子。不過,這一招的效果仍然還是不怎么明顯,誰也不甘心被對方先掀倒在地,誰也不可能取勝,只要緊緊地抓住對方的胳膊,就很難被摔倒在地上的。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兩人的力氣相當(dāng),半斤八兩,勢均力敵吧。雙方的手巴子都扭累了,腿巴子呢,更是勾酸了,軟綿綿的,像兩條麻花站立不穩(wěn)了。所以,雙方的身子同時一歪,一時都失去了平衡,干脆就勢一倒,滾在了地上——這好像也是不約而同的。倒地之后,繼續(xù)緊緊地?fù)Пе?,在草地上翻來覆去的,像兩條蛇在交腹,雖說是不相上下吧,誰都恨不得把對方置于死地。兩人的辱罵也變得含混不清了,嘴里含著泥土和雜草,不曉得到底在罵些什么。
雙方都是有一身狗力氣的人,看來不把渾身的力氣消耗殆盡,折騰得精疲力竭,是絕對不會罷休的。更何況,誰會承認(rèn)自己輸呢?況且,又是旗鼓相當(dāng)?shù)模?,說不好究竟是誰贏誰輸,也就更加不會服氣了。
那一片綠色的草地,真是殺敵的好戰(zhàn)場,草地上柔軟如棉,沒有摻雜石頭,也沒有枯樹敗枝,不會戳傷人的。只是可惜沒有一個觀眾,村里的人不曉得都死到哪里去了,一出這么精彩的好戲,都不曉得前來觀看。
兩人雖然精疲力竭了,仍然打得十分起勁,似乎是不拼出個輸贏高低來,不搞個你死我活來,就等于白打了一場,浪費了一身卵力氣。不過,畢竟沒有開始那樣的激烈了,硝煙彌漫了。雙方都已成了強(qiáng)駑之末,秋后的蚱蜢了。
這時,有人在嘶啞地大喊,老義,白斑豬,你們打什么架?
在地上翻來覆去的雙方似乎沒有聽見,所以,那喊聲就像煙霧一般飛快地消失了,兩人繼續(xù)在草地上滾打著,翻動著,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激烈的搏斗之中了。
那個嘶啞的聲音又在叫喊道,你們?yōu)槭裁创蚣埽?/p>
聲音已經(jīng)很近了,在草地上滾打著的兩個人,這才猛地一怔,像突然被對方點了穴,竟然同時住了手,呼呼地喘著粗氣,一齊抬頭看去,原來是茶場的慶爺來了。
慶爺拿著長長的竹煙桿,像根拐杖,長長的白胡子一飄一飄的,急急忙忙地朝這邊走來。兩人的反應(yīng)極其敏感,意識到不能繼續(xù)打下去了——打架的原因,是絕對不能對別人說的,只有兩人心知肚明。所以,雙方松開手,趕緊站起來,迅速地拍打著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又從口袋里摸出煙紙,揉成紙坨坨,將流血的鼻子塞起來。
兩人不約而同狼狽不堪地說,慶爺,我們是在打著耍的嘞。
慶爺走攏來,懷疑的目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驚訝地說,你們是打著耍的?打著耍的怎么打得鼻青臉腫的呢?還流了鼻血呢?
老義趕緊搶頭說,我們是在比力氣嘞,看誰的力氣大些,你如果不信,可以問他么。
白斑豬點點頭,附和說,慶爺,我們的確是在比力氣嘞。
慶爺卻懶得去追究他們打架的原因了,催促說,有力氣,還不快點去茶場?
這話好像猛然提醒了老義和白斑豬,兩人急忙探試地問,慶爺,茶場叫我們?nèi)プ鍪裁矗?/p>
慶爺解釋說,剛剛來了一船肥料,每個小隊要抽兩個人,你們還不趕快去?人家已經(jīng)挑好幾擔(dān)了,你們卻在這里打架耍,娘的腳,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丑。又指責(zé)白斑豬,說,我先不是跟你說了的么?怎么還在這里發(fā)懶筋?
白斑豬指著老義,支支吾吾地說,是他……要跟老子比一盤力氣……
老義頓時覺得渾身輕松起來,酸痛和鮮血也算不得什么了,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笑,說,慶爺,這還不容易么?我們保證不比別人少挑就是了。
說罷,伸出手,將白斑豬腦殼上的一根雜草拈下來,像兄長般的親切。白斑豬呢,也伸出手,小心地把老義嘴巴邊的一絲血跡擦了擦,嘿嘿地笑起來,說,老義說得對么,我們不比別人少挑就是了么。
兩人便丟下慶爺,拍肩搭腰的,親兄弟一般,高高興興地向茶場走去。
告密者
1
那天,我看見二嫂偷偷地從她家的后門溜走了,挑著籮筐,沿著窄窄彎彎的田基,居然走得飛快,像一只從籠中逃跑的鳥慌慌忙忙地奔走著,還不時地返回腦殼朝后面張望,似乎生怕有人看見,或是有人追捕。沒過多久,她那瘦瘦小小的身子便迅速地消失在田基上。
她總是等到隊里的人出工之后,才迅速地溜出去。
我本來并不在意這個異常的情況,可以說,我以前對此事毫不關(guān)心。二嫂要悄悄地溜到場上去,關(guān)我什么卵事呢?要管也讓隊長去管么。
我晚上受了涼,拉肚子,那天跟著出工的隊伍剛走到地里,肚子又開始嘰哩咕嘟地造反了,我趕緊又往回走。其實,我完全可以找一個靜僻處解大手的,在那些草叢中或是某個山坡下,像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不過,盡管我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新農(nóng)民了,卻仍然不習(xí)慣把光光的大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當(dāng)我返回村子,即將走進(jìn)茅廁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見二嫂那鬼鬼祟祟溜走的情景。
我不由產(chǎn)生了懷疑,二嫂名義上是去為她的男人抓藥的,這沒有什么問題。問題在于,既然你去鎮(zhèn)上為男人抓藥,應(yīng)該要光明正大一點,為何又要像做賊似的呢?有這個必要嗎?你給男人抓藥又不是什么丑事,你這樣關(guān)心他,甚至還會讓人感動的,如果要去的話,也應(yīng)該大大方方地走么,走出一副為男人擔(dān)憂的愁容來,有什么必要非像個賊一般地逃奔呢?又不是去偷人。
我蹲在蚊子和蛆蟲猖獗的茅房里,一邊解決肚子里急迫的問題,一邊卻在頭腦里思考行動可疑的二嫂。
這個二嫂,在村里的口碑并不怎么好,人們都說她太精明了,精明得連石頭也要榨出一點油水來。比方說,如果她在出工時要屙屎尿了,那么,這一泡屎尿必定要跑回家屙的,并不像其他人就著靜僻處解決掉。發(fā)生在她的身上,還有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故事,說她有一回尿水實在憋不住了,出工的地點離家又有一些距離,即使打著飛腳回家解決也來不及了。那怎么辦呢?二嫂便撿來一大坨干燥的泥巴,然后避著人,把尿水滋滋地屙在泥巴上,等到散工之后,再把它濕潤地帶回家,丟到自家的菜土里。
此女人之精明,可見一斑。
二嫂這個女人臉上的笑容不多,男女出工說粗痞話,或是相互撕扯褲子,別人在一邊都樂不可支地狂笑著,她卻板著一張苦澀的臉笑不出來,好像生活從來也沒有向她致以過微笑,她一輩子似乎就是在苦難之中浸泡的。所以,她對于漫長的日子,似乎沒有更多的奢望。不過,卻又好像總在默默地期待著某一天——每逢趕場的那天到了,她便去向隊長請假,那張瘦臉上才會堆積出巴結(jié)的笑容,露出黃色的米粒般的牙齒,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隊長,你看我也是沒有辦法嘞,又要請個假了,我那個死鬼的身體又不愛了(湘中方言:不舒服之意),要去鎮(zhèn)上抓藥嘞。
語氣哀哀的,又泛出一臉的無奈和苦澀。
隊長這個人對誰的態(tài)度都是很好的,好像就是不太喜歡她,每回聽說她要請假去趕場了,便把眉頭皺得老高,總是不耐煩地?fù)]揮枯枝般的大手,好像是在驅(qū)逐瘟疫,連連不悅地說,去去去吧,只有你的鬼腦殼事多。
二嫂一聽,像獲了大赦,克制著內(nèi)心的高興,急忙說聲謝謝,便飛速地離開了,好像擔(dān)心隊長馬上會反悔似的。
其實,二嫂的這種擔(dān)憂完全是多余的,隊長一次也沒有反悔過,隊長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
村里人總是拿不屑的目光看她,好像她是一個不入流的異類,她不像那種安心種田的女人,安心種田的女人身子是粗壯的,手大腳大的,眼睛是誠實而呆滯的,臉上流露的是一種憨態(tài)和質(zhì)樸,且安于現(xiàn)狀,沒有更多的奢望,平時,不是赤腳就是草鞋,不是草鞋就是赤腳。而這個二嫂呢,身材小巧,手小腳小的,眼珠子大概除了睡覺閉上之外,整天都在滴溜溜地轉(zhuǎn)動,好像時時地在捕捉一種什么機(jī)會,或是在思索什么鬼點子,瘦瘦的臉上泛出一種狡黠和精明。她除非下水田之外,不然,平時都穿一雙布鞋。
這就是她與別的女人重大而細(xì)微的區(qū)別。
對于二嫂這樣的女人,我跟村里人一樣,也拿不屑的目光看她,我不可能與這個眾人眼中的鄉(xiāng)間異類有什么更多的接觸,我要與廣大的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即使少了她一個,對于我來說也沒什么多大的關(guān)系。況且,她在村里根本說不起話的,沒有什么話語權(quán),對我產(chǎn)生不了任何的威脅。
我剛來插隊時,并不曉得村里的底細(xì),還是想盡量地跟每個人搞好關(guān)系,試圖營造一個和諧的環(huán)境,這對于我以后招工有莫大的好處。二嫂對于我這個知青似乎熱情有加,一見面就搶先喊我,像是我的什么親人,那種熱情,讓我微微地感到了某種過分,含有巴結(jié)和討好的意味。她甚至趁夜靜更深之時,輕輕地敲開我的門,送過大約三兩重的臘肉給我。我當(dāng)時十分感動,覺得這個女人心地善良,雖然這塊臘肉只有三兩重,這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村已是一個大人情了。別的人呢,只不過給我送些辣椒絲瓜之類,由此可見,她送的禮物算很重的了。所以,看見她,我總是笑笑地喊二嫂,她也很高興地應(yīng)著,臉上蕩出真誠的笑容來。
不過,沒過幾天,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情況,那就是村里人對她并不怎么樣,出工也罷,空閑也罷,都不太理睬她的,似乎她這個女人并不存在,甚至還鄙視她,這從眾人不屑的目光中就可以看出來的。我便覺得這里面肯定有問題,我不曉得她是地富反壞右分子,還是什么不良分子,反正,我立即忘記了她深夜送來的那塊臘肉,迅速而悄然地調(diào)整了對她的態(tài)度,或是故意把眼睛抬得高高的,或是目不斜視——也不太理睬她了。她當(dāng)然感覺到了我的反常,呆呆地望著我,不明白我的態(tài)度為何變化得這么快迅。不過,她還是希望跟我恢復(fù)以前的關(guān)系,后來,又趁著深夜悄悄地給我送來了菜——竟然是一塊臘魚——這次,卻被我堅決地拒絕了。我明白,自己絕對不能夠與她有什么密切的來往了,以免站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對立面,這對于我來說是極為不利的。二嫂那天晚上拿著臘魚見我不接下,便十分尷尬地看著我,很是進(jìn)退兩難。我卻沒有去管她的感受了,說我要困覺了,便砰地把門一關(guān),把她關(guān)在了漆黑的門外。
所以說,二嫂在村里是非常孤單的,基本上沒有什么人緣。想靠自己的男人吧,而那個病殃殃的男人長年只是呆在墻腳下曬曬太陽,已是自身難保了,不可能給她撐什么臉面的,甚至,還經(jīng)常當(dāng)著眾人的面,莫明其妙地大罵二嫂,罵她豬不如,罵她狗不如,罵她豬狗不如。遭遇到這種境地時,二嫂也不回嘴,似乎沒有聽見,也似乎是習(xí)慣了,低下腦殼,把那些暴躁的罵聲默默地承受下來,一腳伸進(jìn)破爛的屋里。所以,勢單力薄的她總是默默無語,不論出工或散工,總是一個人沉默地走著,像一只離群的孤雁。
有時,又覺得這個女人十分可憐。
2
盡管如此,我還是懷疑二嫂,你要給男人抓藥也不是抓不得,治病要緊么。我相信,人們的這點憐憫之心還是有的,不然,隊長怎么會答應(yīng)你請假呢?問題是,她為何只是到趕場那天才去抓藥呢?平時為什么不去呢?難道藥鋪只有趕場那天才開門嗎?再者,你抓個藥為何還要挑籮筐呢?未必那藥多得要用籮筐來挑么?
總而言之,二嫂的行為讓人疑云重重。
在那個年代,鄉(xiāng)間是不準(zhǔn)去趕場賣東西的,那屬于投機(jī)倒把,是打擊的范圍。盡管如此,仍然還是有人想方設(shè)法去賣點東西,然后,換一點錢回來,或是換一點所需之物。聽說,在我還沒來插隊之前,二嫂因此挨過批斗,又屢教不改,仍然偷偷地去趕場。村里人都說她的臉皮很厚,根本就不怕丟丑,像個老油條了。
這對于別家的女人來說,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二嫂卻做得出來。
何況,她的借口堂而皇之。
二嫂一共有四個崽女,年紀(jì)都不大,像樓梯蹬子,一點一點地往上高。她的男人卻是個病殼殼,每天的任務(wù)就是曬太陽,讓人既羨慕又痛恨。在鄉(xiāng)村,哪個男人能像他這樣的清閑呢?有哪個男人要讓女人養(yǎng)著呢?更讓人想不通的是,二嫂竟然很少對她男人有過什么怨言,發(fā)過什么脾氣。她好像把男人當(dāng)成一尊菩薩供著的,家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他動手。他只管吃飯睡覺曬太陽。草藥呢,也是二嫂每次去鎮(zhèn)上抓回來的,在灶上熬好,再端給他喝,喝完藥了,還拿毛巾給他擦嘴巴,可以說無微不至。
像這樣的家庭,一屋人的嘴巴都靠她二嫂了。應(yīng)當(dāng)說,也算是個困難戶了吧?所以,二嫂肩膀上的擔(dān)子也并不輕松。我甚至十分擔(dān)憂,就憑她那副瘦小的身子,是否能夠繼續(xù)把這副擔(dān)子挑下去?一直挑到生命的終點呢?如果哪天喊一聲垮,她就會轟隆一聲垮掉的。如果她垮掉了,那么,這個家庭就徹底地完蛋了。
二嫂卻硬是咬著牙關(guān),把這個沉重的家生生地?fù)纹饋砹?,似乎并無破敗的跡象。
我后來還悄悄發(fā)現(xiàn),她家并不像大家所看到的那樣困難,也就是說,眾人看到的都是一種表面。有天晚上,天很寒冷,外面幾乎沒有人了,人們都蹲在家里烤火或睡覺了。我從別人家打牌回來,經(jīng)過她家時,她家的門窗是緊緊地關(guān)閉的,不過,我這個靈敏的鼻子卻從她家門窗的縫隙里,隱約地聞到了一陣陣飄逸的肉香。我頓時大為驚訝,木然了。他媽媽的我們當(dāng)時哪里還吃得到肉呢?他媽媽的我們連肚子都填不飽呢,每天都是清湯寡水的,連腸子都薄得透明了,他媽媽的二嫂家居然還有肉吃——是香氣飄逸的肉啊。我懷疑這可能是我的錯覺,又尖著鼻子,死勁地捕捉,沒有錯,肯定是肉香呃。當(dāng)時,我就口水直吞了,我就恨不得一腳猛然地踢開她家的大門,然后,惡狠狠地像土匪般把她家的人扒開,將那碗肉搶走。在她家的屋檐下,我默默地站了許久才依依不舍地走開,心里既羨慕又嫉恨。真是沒想到哇,我們喝著西北風(fēng),她家卻在大飽口福。不過,也不曉得為什么,我并沒有把這件事情四處宣揚,說二嫂家在吃肉,我只是把那些肉香的氣味久久留存在我嗅覺的記憶之中。
此時,我想起剛來村里時,她還有臘肉送給我,后來呢,還想送臘魚給我。凡此種種,我就暗暗地覺得,這個女人實在不尋常嘞。
對于趕場,我是十分想往的,雖說沒有什么錢買東西,至少可以耍耍吧,看看鬧熱吧。不過,我?guī)缀鯖]有去鎮(zhèn)上趕過場,不是我不想去,我還是有個小九九的,是想盡量地表現(xiàn)好一點,現(xiàn)在天天爭取出工,就是爭取能夠早日招工,實現(xiàn)這個偉大而艱辛的目標(biāo)。如果去趕場,就會給人一種吊兒郎當(dāng)?shù)母杏X,難免不留下某種后患,給人一種口實。即使有插隊在別處的知青經(jīng)常邀請我去場上玩耍,我卻從來也沒去過,一律委婉地拒絕了。
我要堅持這個原則。
那些知青插隊在別處,他們也像我一樣,命運背時,屢次招工卻榜上無名,所以,牢騷滿腹,就來勸說我,說你姓姜的就是再發(fā)狠出工,又有什么卵用呢?還不是一樣招不上去么?不如破罐子破摔。他們一邊說,一邊還做了一個摔罐子的動作。我起先也是說不動的,立場似乎很堅定,不過,讓他們說多了,我后來也就不再堅定了,覺得如果再堅定下去的話,就有些對不起兄弟們了。這樣,我一直繃得很緊的神經(jīng)就終于松懈下來了。難道不是嗎?像我這樣天天出工,風(fēng)里來雨里去,累得像崽像孫子像玄孫一樣的,到最后,也沒有將我招工,倒不如索性玩耍一回。
由此可見,一個人要想墮落是非常容易的。
有一次,他們又來邀我去鎮(zhèn)上玩耍,那天正好是趕場日。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拿著鋤頭準(zhǔn)備出工了,看見他們來了,我竟然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我把鋤頭放進(jìn)屋里,然后,理直氣壯地向隊長說,隊長我要去場上看看。隊長看見我的屁股后面跟著幾個知青,居然連屁也沒有放一個,揮了揮大手,口氣溫和地說,去吧去吧。
就去了。
鎮(zhèn)上離村子大約十里路。
我們要翻過一座大山,還要過一條大河。等到我們走到鎮(zhèn)上時,趕場的人還真是不少,很有些鬧熱和嘈雜,不像村里那樣永遠(yuǎn)的寂靜,像一座空曠無邊的廟堂。我們在路上就早已商量好了,先到場上看看鬧熱,四處溜一溜,溜到中午了,再湊錢到飯店吃一餐,然后各自回家。當(dāng)時,不知是誰說起又有幾個知青招工了,聽說還是鋼鐵廠,大家本來還算舒暢的心情頓時灰暗下來,一律沉默不語,不曉得自己的前途究竟在哪里,何時才能招工,年輕的眼里便呈現(xiàn)出一片迷茫。
每個人的心里都發(fā)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難道就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么?
我們一時顯得很無聊,也很空虛,無所事事地在場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們也并不買什么東西,我們所需要的,可能就是那分少有的鬧熱吧?憑借那分鬧熱,以此來忘記和驅(qū)逐內(nèi)心的虛浮和茫然,憑借那分鬧熱,以此來啟封我們家居縣城的回憶,或者,是來這里淺薄地顯示知青那種可憐的裝束和不同的氣質(zhì)吧?
那正是秋天,陽光照射下來,便有了一種溫和,也有了一種成熟的氣息。
空氣中,彌漫著薄薄的灰塵。
走著走著,我突然看到了二嫂。
她縮著身子,站立在兩只籮筐的中間,地上擺著一堆蔬菜和十來個雞蛋,還有一只伸著長頸的鴨子。那只鴨子似乎很興奮,瞪著好奇的眼睛四處張望,不時地嘎嘎幾聲。二嫂正在跟一個穿油膩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講價錢,那個中年男人看樣子是公社農(nóng)機(jī)站的,只有農(nóng)機(jī)站才有這種裝束和油膩。二嫂講得十分投入,口水在陽光下絲絲發(fā)亮,左手背不斷地拍打著右手心,似乎分毫不讓,以往在村里那種沉默寡言的樣子,此刻卻絲毫不見了,她精明而激動,薄薄的嘴唇飛快地翻動著。那個中年男人似乎也很激動,一下子伸出三個手指頭,一下子,又伸出兩個手指頭。
二嫂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暗中注意到她了。
她仍然翻動著嘴巴講價,看來,是在極力地堅持自己的底線,與那個中年男人在價錢上唇槍舌劍。后來,雙方大約終于都妥協(xié)了,講好了價錢,二嫂便把那只興奮的鴨子掛在秤上稱起來,她一只手提著小秤,一只手微微地抬起來,在翹翹地小心地移動著香爐似的秤砣。秤桿很平,它似乎與二嫂早已達(dá)成了默契,絲毫也不能吃虧似的,一起來共同對付買主。然后,二嫂看看秤,又斜了斜身子,特意讓對方看看,對方著力地瞄一眼,點點頭,二嫂便把嘎嘎直叫的鴨子放下來,拍了拍手,接過錢,仔細(xì)地數(shù)了數(shù),神情緊張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匆忙把錢塞進(jìn)褲子內(nèi)口袋。
我生怕看錯了人,冤枉了二嫂,又睜大眼睛看一眼,證實的確是她,這才迅速地走開。
我忽然變得非常的興奮,灰暗的心情立即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甚至還輕輕地哼起了《知青之歌》。我情緒的急驟變化,讓那幾個知青感到非常的奇怪,他們不時疑惑地問我,你是不是有好事了?是不是看見哪個乖態(tài)的妹子了?
我的嘴巴很緊,裝著無事一般,淡淡地說,有卵子好事嘞。
我十分明白,這件事情絕對不能對他們說的,這是一個秘密。據(jù)我個人樂觀地估計,這個秘密無疑要牽涉到下次招工的名額,如果說了出來,對于他們來說,肯定是一個巨大的刺激和威脅。我好像是無意之中得到了一個絕密情報,而這個情報對我來說,又是何等的重要。我正苦于沒有什么重大的表現(xiàn),能夠讓人刮目相看。所以,在一批批招工的名額中都沒有我的名字,我因此而沮喪,而絕望。
所以,我這次決心要好好地表現(xiàn)一回,一定要讓自己的命運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我再也不甘心自己的大名屢屢空缺在招工榜上。更何況,我剛才看到的已是鐵定的事實,并沒有冤枉二嫂。
二嫂的行為,已經(jīng)成為我招工的一個絕妙而重要的籌碼。
那天,到該吃中飯的時候了,我們懶散地走到一家臟兮兮的小飯店門口了,我突然改變主意,連飯也不吃了,急忙說,我要馬上回去了。任憑他們怎樣挽留我,我也不愿意走進(jìn)飯店。他們驚訝不已,說,我們不是說好了么?說吃了飯再回去的么?你到底有什么緊要的事情呢?幾雙眼睛狐疑地盯著我,不明白我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卻裝得十分的平靜和老練,好像并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我沒有說出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借口說我哥哥今天要來,可能快到村里了。我堅決推掉了他們的挽留——我心情的確很激動,已經(jīng)容不得我在鎮(zhèn)上逗留片刻了。
他們終于放掉了我,十分不悅地說,你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我快速地離開他們,走出小鎮(zhèn),馬不停蹄地往村里走去,我簡直箭步如飛。當(dāng)然,我也就沒有任何的心境去欣賞秋天的景色了。我沒有感覺到翻山的艱難和過河的繁瑣。我當(dāng)然明白,我的這次告密,二嫂將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她肯定又會挨批斗。不過,想想二嫂挨批斗的可憐樣子,我心里又有幾許不忍,不過,招工那種巨大的誘惑,命運之神那聲偶然的召喚,終于戰(zhàn)勝了我的猶豫和彷徨。
我一邊急促地走著,一邊不停地念著,二嫂呃這怪不得我啊,二嫂呃這怪不得我啊,二嫂呃這怪不得我啊。
十里小路,竟然飛快地在我腳下溜了過去。
而在平時,像這樣的路程,我起碼要走半天。
回到村里,我匆忙跑到隊長家里,隊長正在埋頭切旱煙,隊長切旱煙的水平十分高超,旱煙切得一絲一絲的,很細(xì),有一種毛茸茸的感覺。
隊長見我回來了,有點驚訝,說,你趕場怎么就回來了?也不多在場上耍耍?
是這樣……隊長,我氣喘吁吁地說,隊長,二嫂在……在場上賣東西,賣小菜,賣鴨子,賣雞蛋,這是……我我親眼看見的。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拍著胸脯,非常的激動,還帶著幾許憤怒。
我以為隊長一定會伸出大拇指表揚我的,認(rèn)為我的警惕性很高,或是感到很驚訝。不過,隊長居然連一絲興奮的表情也沒有,甚至連看也沒看我,放下刀子,神色十分漠然,慢慢地卷著喇叭筒,卷好之后,拿出洋火,嘩地一聲劃燃,點燃煙,狠狠地巴幾口,然后,把濃濃的煙霧吐了出來。
望著那些煙絲,他沉重地嘆一聲,說,唉,她也不容易嘞,這樣吧,后生,你以后也要學(xué)學(xué)我,閉一只眼,開一只眼。
說罷,隊長把左眼緊緊地閉起來,睜著右眼看我。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