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豆
一
他是一名殺手。很多人有理由不讓其他人活著而自己無力殺戮,于是就有了殺手這一職業(yè)。他是一名優(yōu)秀的殺手。殺人時,他用劍?!按藙樯癖?,珍藏?!睅煾笇⑺唤o他的時候,鄭重地說。
它真的很鋒利,削鐵如泥。
他擦拭它是用被殺人的鮮血,在血液中可以清楚見到它水一樣涌動的劍氣,光華流轉,寒光逼人,很美麗。那是一片薄薄的透明金屬,遠遠地便可察覺它的冰涼刺骨。
雖然他不常殺人,但是他仍有理由成為一名最優(yōu)秀的殺手,除了利刃,還有他從小就被培養(yǎng)出來的技巧。
馭劍須有術。一柄神刃要握在能自由支配它的人手中。師父這樣說。所以,18歲以前,他每天都活得很辛苦。
20歲那年端午,他殺了殺手生涯中的第20個人。封刃,在他最鼎盛的時候。
當他的劍劃過那人喉嚨的時候,看見那人眼中的驚愕。一切太過迅疾,死亡就橫在眼前,他保證那人沒有感覺到痛,只覺到冰涼的東西在喉頭劃過。
他站在那里,等那人的鮮血流出來,擦拭他的劍;一切太簡單太輕松,這是一個根本無力反抗的中年文人,穿五品官服。他推窗進來的時候,那人全無察覺,依舊伏在案幾上寫東西。等那人覺察他的存在時,劍已刺穿喉嚨。
午夜的風從窗子里吹進來,紙片落地,那人寫流行的楷體,工整規(guī)矩,墨跡未干。他看見一張紙上大大的墨滴,洇透至紙背。突然感覺到寂寞和空洞,這種任務太簡單,太無聊。
手中的劍因為血液而散發(fā)出光彩。他撕下那人的一片衣角,輕輕拂拭它。
這時候,他看見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正從門縫里怔怔地看著他。
他愣了一下,一瞬間,他與那雙眼睛對視著。等他走過去,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已淹沒在黑暗中。
楊柳依依,月落如金盤。他告訴師父,從此后,他不會再殺人。師父嘆息著擺了擺手。他是師父最鐘愛的小徒弟。
退隱以后的生活原來可以很愜意。長安繁華,江南秀媚,塞北荒袤。世界原不只是那座他從小就生活的山谷,生活可以比練劍和殺戮更有趣。
有時候會做夢,夢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滿恐懼、悲傷、驚訝、憤怒、仇恨……
總會在這樣的夢里驚醒?;秀敝?,黑夜里全是直視他的眼睛。
滿頭的汗。劍仍在手邊,他看到劍鞘里那道寒光,似乎是冷冷的嘲笑。
二
含嬌起艷動清聲,纖影淡妝小樓東。
縱使牡丹真國色,何如玉人傾人城。
東都洛陽近三年來一直流傳著這樣一首歌。盛唐的洛陽,牡丹花開,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聲動京城。
人去洛陽觀花,更要觀人。
洛陽城最漂亮的人是誰?傾城。當然是小樓東的傾城。
傾城,是纏繞在很多男子夢境中的名字,是被很多女子謾罵唾棄,卻心中暗暗仰慕嫉妒的名字。
傾城,洛陽名妓,十五歲出道,色藝雙佳,冠絕群芳,公子王孫,一擲千金,為博傾城一笑。
據(jù)傳,小樓東的老鴇已是洛陽首富。
他在四月到了洛陽,洛陽四月,香色流轉,花開如錦,人動如潮。
“公子,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向左轉,最高最氣派的那座樓就是小樓東。”悅來客棧的老板小心翼翼地說,他開客棧已有30年,閱人無數(shù)??吹竭@個年輕人的時候,他心里突然一冷。
那個年輕人其實很斯文,清秀沉穩(wěn),彬彬有禮,約二十七八歲。一劍一馬一行囊,行客打扮,白巾青衫。
但他有冰雪般凜冽清冷的眸子。抬眉時,寒光一現(xiàn)。
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黃昏的目光煙霧生生,風中襲滿了牡丹花的香氣。這個年輕人的影子被拉得瘦長而煢煢。
他亦隨眾人去參看那傳說中關艷不可的尤物,一見即可驚魂的玉人——傾城。
三
那個美麗空洞的傳說居然是真的。見到傾城,他的心陡然被梗住了。
她是那樣的美。
她出現(xiàn)的時候,空氣中突然充滿了甜甜的香氣,傾倒整個洛陽牡丹的香味。她站在樓角處的時候,風吹裙裾,飄然若凌波,似若隨風而去。一雙手,從寬大的袍袖間探出,細若柔荑,指尖輕動,輕輕掀起垂在面前的白紗。
所有人,屏息。一地寂靜。
縱使牡丹真國色,何如玉人傾人堿?
她唱歌,撫古琴。歌聲裊裊升騰:“春華,流光過隙,待綠紫嫣然,何處尋她?撿個清幽處,悄隱叢花;總易妍和入夢,霜節(jié)冷,夢醒天涯;春來早,愁難挽卻,搖落年華……”
如春花初發(fā),鳥鳴春澗,字字清越,聲聲婉轉。琴聲淙淙如流水行云。
見她,神情專注,恬淡寧靜,疏淡從容。周圍的熱鬧和寂靜似乎全然與她無關。煙霧升騰,她的一襲白衣隱于煙霧后,恍然若仙,縹緲如夢。
一曲罷,微笑,秋波流轉,剎那間,歡聲雷動。
當她的眼光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一怔。
那是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
一切如夢。他只知,就是這個女子,再沒有他人。
一枝獨秀,艷冠群芳。
小樓東的老鴇春娘每天都是笑著睡著的。自三年前這個自稱傾城的女孩子投靠過來,小樓東的生意就壓倒了洛陽城中所有的勾欄,已經成為洛陽最氣派,最豪華的青樓,甚至成為洛陽城的標志。
在樓下聽傾城一曲紋銀二兩,和傾城下棋一盤二十兩,約傾城出游品茶五十兩……這是官價,有的是人擠破頭了地送上白花花的銀子。還有數(shù)不清的珍珠珊瑚、紅綃名畫,塞進門來為博佳人一笑。
傾城真的是美,即便是女人,見這傾城一笑,也會奪魄。更兼她身上的那種舉止氣度,讓最風流的浪子不敢唐突孟浪。是以小樓東雖有名花,仍安然。
面前這個年輕人很普通,白巾青衫,長安口音,風塵仆仆。似乎昨日傍晚來過,交了二兩銀子在樓下聽曲兒。卻如此一開口居然這般狂肆:“我要贖傾城。”
春娘不由得從心底哼了一聲。三年來,張口說這句話的多了,還不是每個都灰溜溜地回去了?
來者是客,春娘自然懂得這個道理,而且,她已看見這人腰間垂了一塊玉,晶瑩剔透,光華流轉,不必細看,已知是上等藍田。所以,春娘微笑了:“官爺,我想您還是先和傾城坐一會兒,這個贖身的事兒以后商量,如何?”
“我來贖傾城?!彼哪橌E然陰沉,如山雨欲傾。眉一抬,掃了面前的春娘。
驟然,春娘的心頭一緊,哪種眼神,冰冷刺骨,凜冽簡直如劍芒刀光,咄咄逼人。
春娘依舊是笑盈盈的,心中有懼也要壓服下來,摸爬滾打幾十年,自然深諳其理。“那官爺您應知曉傾城要的聘金了?”
四
承影,一把劍,一柄被列子稱贊過的利刃神兵,傳說中有影無形,只見劍柄不見劍身,可斬玉斷金,擦拭時用鮮血,光華璀璨,方可見全形。
承影是一個傳說。雖有人說親
見過這把劍,多數(shù)人說只是傳說。沒有劍能夠制造的有影無形。
近幾年又有一個傳言。幾名牧童說見一個年輕人握一劍柄殺人,陽光下有劍的影子印在草叢上:
有人說,這是承影劍。但有人說,這只是幾個牧童說的笑話。
而傾城提出的聘金,卻是這把劍。是而,多少公子王孫千金富賈,鎩羽而歸。傾城在小樓東唱歌三年,得以完璧。
也有人持利刃來,其中也不乏寶劍。當傾城見之,拒之門外。
那些,自然,都不是承影。不是那把上上等優(yōu)雅精致殺氣凌厲的寶劍。
“縱有江湖萬千刃,不及承影半光寒。”傾城說。
這是一間女子的繡閣,入門來便見墻上一副顧愷之的小軸仕女,紅木縷花的桌椅,芙蓉暖帳,青銅鑄就的菱花古鏡,七弦桐木古琴,玉瓶中焦骨墨玉幾朵,姹紫嫣紅。獸頭古鼎中緩緩升騰的煙霧,香氤氳而縹緲??諝庵猩l(fā)著的清香,淡淡素素,非麝非蘭,卻讓人醉。
他又見到她——傾城,倚窗而立。清晨的陽光從半開的窗子中射進來。她的背影,亦是那樣的美,纖纖若影。披在她身上那件淡綠衫子,裙裾輕起,春日柳絮般縹緲。她似在出神,神游物外般不真實。
他看她,不動不語。
良久,她回身。微笑,啟聲。
“聽聞公子攜了那承影寶劍而來?”聲音嬌柔無比。
雙目如一泓清水,流視揚清。
她的眼神中,卻有一切早已洞悉的了然。
頓時,腦袋中如雷轟頂,一片空洞。
他只知,對于他,她是一個劫數(shù),已定的劫數(shù)。從江南到塞北,他均無處遁形。
他緩緩他拿出一柄劍,劍鞘黑沉,上面是銹跡斑寬,多處呈綠色。
“鞘中是那承影?”她問。“是?!甭曇舳檀儆辛Α?/p>
“何以為證?”“自觀。”
一雙素白的手握住那劍柄,震驚、驚懼、感動、懷疑,轉瞬多種表情從眼底流露。片刻寧靜。
“好,我信?!彼环畔履莿?,“公子若說是承影,那定是承影?!?/p>
“為何?”他的面上泛起一絲含混的笑,“你還未見出鞘之劍?!?/p>
“劍氣冰冷,已浸膏肓?!?/p>
他緩緩抬手,“哧”——利器劃擦之音。
五
春娘走入暖香閣的時候,就見那面孔斯文的年輕人似乎從那柄破爛劍鞘中抽出一截東西。
后來,春娘和別人說起的時候,開頭總是這樣喃喃的:“如果不是親眼見,我是不信世上有這等邪物?!?/p>
他自那鞘中抽出的是一團影,淡青色如一縷筆直的煙霧,飄忽浮現(xiàn)。只過片刻,歸于無形。
砰!手中茶壺落地。春娘呆在那里。
那股寒氣,壓倒暖香閣所有香色。
那年輕人微微笑著,拿起一塊鎮(zhèn)石,輕輕從那團影上劃過,轉眼,鎮(zhèn)石已作兩段。聲音清幽,如龍嘯于淵。
“為何只要這承影?”他問。
“神兵仙器,小女只求一觀?!眱A城緩緩道,“公子既攜寶劍來,傾城自尊先諾。”她輕輕嘆了一聲,“媽媽,你我母女情意,到此時也應盡了。三年來,多謝您早晚體貼照顧。”
春娘想張口說些什么?!皨寢?,你應依我。別話自不須多說?!彼D頭向窗外,幽幽道,“金鐘玉饌,樓臺弦管,我本是早膩了?!?/p>
“何如你我做一對布衣夫妻?”他開口。
“男耕女織,妙極妙極?!彼男θ绱夯ǔ蹙`。
洛陽名妓傾城,一日間銷聲匿跡。有人重訪小樓東的時候,那老鴇春娘滿臉黯然。
婚禮極簡單。他,一個漂泊天涯的浪子,她,一個煙花柳巷的流鶯。三日后的一個傍晚,一間鄉(xiāng)野草舍,既無賀客,亦無來賓。
她的笑容如煦煦春日,溫溫淺淺照入心中,慵懶愜意?!跋喙?,奴家無親無故,好好待我?!彼麛埶霊眩骸皟A城,我畢生疼愛你?!?/p>
她幼時家遭厄難,父母雙亡,身既飄零。講這些時,她雙目中隱忍的淚,仿佛滴入他心,狠狠地痛,痛如刀割。
日入黃昏,有人叩門,開門見一紅木箱,但不見人。箱上留字:“大婚之賀?!遍_箱后,傾城驚訝出聲,但見箱內金玉璀璨,光華奪目,堆滿了黃金寶器。
“傾城,讓我照顧你。”他握她手,溫潤如玉,“但凡你喜歡,我皆會盡全心給你。”
她只是看了那箱金珠,滿目迷惑。
上面還有一信,他私下收了。
青城山下多了對奇怪的年輕夫妻,那男子不過二十七八年紀,面目清朗,體格清秀;那女子正值妙齡,貌美若仙,見之忘俗。
他們一到,便出巨資將一大戶別院買了。人們經過時,常聞里面琴聲笑語。
相公,我新學了流行的《霓裳羽衣曲》,你且聽聽?
傾城,我種的墨玉已開,你可喜歡?
相公,你去長安,那楊妃與我,哪個更美?
傾城,冰肌玉骨,她何堪與你并肩?
鮫綃帳、青玉枕,玉繩低轉;只羨鴛鴦不羨仙。
六
她白日是笑著的,嬌癡縱情,是幸福的小女子。
但她眼底,卻有重重的傷痛和凜冽,他看得到。
夜半,她會從夢中哭出來,劇烈地顫抖,滿臉驚懼。喚醒她,雙目中會有奇異的痛恨和絕望,冷冷的射響他。那姿態(tài),讓人寒冷。
傾城,你怎么了?
她回神,微笑道:“相公,我做噩夢了,夢到小時候。對不起,驚到你。”
她夜里常覺冷,聲聲呼出痛來。她的痛,成為他的心病。傾城,對你千百樣好,亦補不了你的傷。
他只能抱緊她,她的鼻息,咻咻如小獸,在他胸前徘徊。
他的睡眠卻變得平靜而幽深,纏繞在夢中的那對眼睛逐漸隱去。
“傾城,如何讓你快樂,你只管說。”他吻她長發(fā),低語。
她只是用指尖抵他的手心,緊緊一扣,再張開手時,幾枚月牙形紅痕如此之深,如刺穿心。
承影依舊掛在帳頭,抬眼,似乎看見它凜凜的寒光,穿透劍鞘,如冷眼。
彈指一揮,不道流年。當他面對青年的時候,他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他慶幸它來得晚些,距離他見傾城時,已過三年。
他轉頭看了一眼傾城,她的目光淡去了昔日的平靜恬淡,代之的還有興奮、激動,還有一切了如指掌的神態(tài),甚至有絲微笑掛在面上。
今日,她一襲紅衣,在風中獵獵,鮮艷如炬。
他心一沉,似被一雙重重的手狠狠一揪。
七
她看那扣門而來的青年,灰衣,攜長劍,雙目刻意冰冷,卻有壓不住的激動、緊張和興奮。
雖然年輕,二十三四歲,但步履輕捷。即便她不懂武功,但料他應有不俗身法。
頃刻間,他那身人見人怕的冰冷殺氣一現(xiàn),轉眼趨于平靜。
“你終于還是來了?!彼麊柲乔嗄?,平淡的口氣,似成竹在胸。他的表情從容,無驚無懼,波瀾不驚。她的夫,三年來,朝夕相伴的枕邊人,面上居然流露出她所讀不懂的情緒。
“名劍美人,眾人仰慕。”那青年
不羈的口氣,“何況當年名震一時的落影殺手的名頭?”
“呵呵——”他居然笑了,“落影,那是十一年前的故人?!毙χ袚搅耸挆l,“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過是一個怡情山水的庸人。”
“但仍持承影劍,擁傾城女?!彼f著,目光掃視她一眼。那種垂涎和迷惑的眼神,為她所熟悉。“你逃不掉,即便遁去十余年,仍逃不掉?!?/p>
他苦笑了,過往如跗骨之蛆。
“明晨,西山側,碧水畔,你待我?!彼暮粑E然困難起來,在他音調里,為何充滿這等絕望與悲涼?
“傾城,我用心待你?!睙粲皳u曳,忽忽閃閃。這樣的夜晚,因白日的應諾而冷且荒蕪,似乎有死亡氣息隱隱地壓下來,他的臉驟然陌生。
“相公,你待我如何,我自知?!蹦桥蛹毤毲星械卮鸬馈?/p>
“明日一役,必一死,若是我,自己照顧自己。”
她的心劇烈一動,身微微一顫:“何必再說?”眼中居然是盈滿一眶的淚,欲滴。
“傾城,你還是為我而落淚了?!彪p臂一緊,將她擁入懷。他的雙眼中,居然也有淚滑落,滴在她長發(fā)上,燈下,如星。
“相公,我親手為你熬的冰糖蓮子羹,你喝下吧?!眿汕拥穆暁?。今天早晨,她穿了他初見她時的白衣,如雪,傾城,他的仙子。
一口口將那蓮子羹飲下了,傾城,你的表情為何如此緊張不安呢?我不要你的緊張,不要你的痛楚,不要你的冷,我只要你開心地活著,撫平所有傷痛,無任何缺憾,開心自由地活著。
他伸出手去,她的臉頰依然柔軟溫潤,如貼身三十年的暖玉。
他走出家門時,她倚門而立,臉色蒼白,眼中有不舍嗎?
在她手心中,他留下一枚鑰匙,開啟壓在他心中多年秘密的鑰匙。
他和青年對面而立。清晨的陽光均勻地撒在兩個人身上,高崖之巔,四壁無人,幾聲鳥嗚啾啾。
他仔細看看那青年,意氣縱橫,張揚無比。有不俗的家世和絕學,在迫不及待地尋求一個機會,擊退高手就可以一時間聲名鵲起。所以,青年的眼中充滿興奮,手因為握劍太過用力而顫抖。
而青年看到他時,心是陡然一抖的,不僅是落影的名劍和他的身法迅疾,主要是,他平靜,萬物與我何加焉的平靜。他突然想起師父曾一再告誡過的:“真正的高手,臨敵不見意動。”
本來,高手過招,誰先動心,誰就全盤皆輸。
不過,青年依舊是壓制不了興奮。一搏之后,除卻名聲,還有名劍,還有佳人。
“錚”——青年的長劍出手,向前一探,烏龍出水般迅捷。但陡然,心一冷,青年知道,他已輸了。
江湖傳言,昔日落影殺手,迅疾如風,飄搖若影。果然。若不親見,青年永不相信有人的閃避之間竟如此之快,似隨風一蕩即避開自己的劍鋒。
額頭上頓時有汗進出。
但不敢怠慢,他只能如此。劍風一陣緊似一陣,如風舞狂沙。
他除了身法的快,還有那柄劍,削鐵如泥的承影。江湖一頂一的落影殺手絕對不只是一個名頭,即便是過去了這么多年。
青年已經看到自己的死亡。
白光一閃,他的劍出鞘了,終于。
他心一緊?!拌K”——他的劍被震開了。
他怔住了,以為自己的劍會轉瞬斷作兩截,然后就是冰冷的抵達心胸的死亡。
沒有,一切完好。甚至,當青年發(fā)愣的時候,他沒有乘勝出擊,而是靜靜地站著等那青年。
他沒用承影,他的手中,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一切如此讓人吃驚。
地只是轉瞬,青年容不得自己猶豫。他沒有用寶劍,這或許是青年的機會。
當青年的劍刺入他胸口的時,候,青年的臉上充滿驚愕,,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形陡然間變慢了,滯住一般,甚至是踉蹌著直迎上青年的劍鋒。
所有的事情都是轉瞬。同時,青年的劍刺穿他胸口的時候,他的劍亦抵到青年的喉。青年覺察到冰冷。但他的手松開了,順著他的視線,他看到一個雪白的影子。
八
她來了——傾城。當冰冷的劍插入他的胸口,那種撕扯的冷和痛穿透他心肺的時候,她狂奔而來,白衣如雪,凌凌若仙,似要隨風而去。
她抱住了他,他看見自己的鮮血沾濕了她的白衣。
他想說什么,但是無力,那種乏力讓他沒有力氣舉起手去擦拭她滴落的淚。她的淚水冰涼,如清晨的露珠一樣落在他臉上。
還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的,現(xiàn)在卻蘊繞了滿滿的哀痛。
她的手中拿著那柄劍,哦,還有一封信和一個香囊。他一直鎖在箱中的。
香囊是十一年前他殺掉最后一個人時,從小女童身上掉落的:他依然清晰記得,那天是端午節(jié),每個孩子身上都系著一個香囊,據(jù)說可以避邪。而那個女孩子眼中流露的表情,充滿恐懼、悲傷、驚訝、憤怒、仇恨……纏繞了他很久的夢。
信是和傾城結婚那日,師父派人送的,他那無所不在的師父。信上字很少:“吾徒,傾城乃八年前程氏女,謹慎?!?/p>
他想笑:“傾城,你終于可以殺掉我了。當我喝下你的蓮子羹時,我已看到這收梢?!彼雴査骸皟A城,這樣是不是可以還掉你的債,彌補你的痛了呢?”
“我希望你說是。”
但是他已不能開口說話了,那些滴落在他臉上的冰冷,陪他墜入到無限的黑暗中。
那年輕人看著她。他死得太快,太出乎意料。他囁嚅地喚著她的名字:“傾城,你……”
她依然抱著他,面無表情。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傾城,我們……”他突然感覺到恐懼了,他死了,她應該屬于他的了。這個名冠一時的美女,曾給他那么多的歡娛,但是,為何此時他感覺到她的遙遠呢?
“這就是那柄承影了。”良久,她說,聲音,緩慢而低沉。
說著,她抽出那把劍:“你只看到一團影子是嗎?”青年只是好奇地打量那把劍,那團至優(yōu)雅至凌厲的影子。
“如果要看它全貌,須以人血擦拭?!?/p>
青年想伸手去阻止的,可是,她太快,手臂一彎,那團影子已穿透她的胸口。
陡然間,五彩紛呈,終于清晰地看到它的全貌,那團光華綻放宛如出水的芙蓉,雍容而清冽。劍身,還有陽光,如清泉緩緩流淌,渾然一體,光華流轉。
而她,那個一笑傾人城的玉人,微笑著起立,扶著他。她的血和他的血,和在一起,將那一身白衣染成鮮紅。
“我們此時可以去了?!毖哉Z間,她只輕輕一縱……
那團紅白色的影子轉瞬從青年眼前隕落。她身后,原是萬丈深淵。
她臉上是有微笑的,莊嚴而美妙。
很多年以后,有人傳說那崖下的深潭里有一把寶劍,據(jù)說有影無形,至激至厲。還有人曾經因為這個傳說下潭尋過。但立刻被人哂笑,誰能在水中捕撈一團影子呢?
(責任編輯喬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