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志
老胡從村東邊走到村西邊,又從村西邊走到村東邊,心里說不出的憋屈。農(nóng)閑時節(jié),能活動的人都出去打工了,連個嘮閑嗑的人都找不到。老胡心想:不就是打工嗎?我也能行!一跺腳,就進了城。
老胡轉(zhuǎn)了幾個工地,又轉(zhuǎn)了幾家人才市場,沒人理會他。年過半百,要力氣沒力氣,要文化沒文化,胡子倒是一大把,誰見了不躲著走?快中午時,有人拍他的肩膀。老胡回頭一瞧,是一個清瘦的小伙子。小伙子溫和地問他是不是來找工作?老胡點了點頭。小伙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胡,善意地笑了笑,問他為什么來打工。老胡實話實說:兒女在外,老伴早亡,無人嘮嗑,打工散心。小伙子咳嗽了一聲問他:“有份工作,一個月八百塊錢,管吃管住,還不用費力氣,你想干嗎?”老胡嘿嘿一樂:“看你說的!你說的這活兒打著燈籠都難找,當(dāng)然想干了!”小伙子問他吃飯了嗎?老胡搖頭。小伙子一揚手:“走,先填飽肚子再說!”
老胡心里高興,這老板真好,還沒干活就請吃飯。吃的還不錯,有魚有肉。吃飽喝足,老胡一抹嘴:“老板,讓我干什么活???”小伙子干咳了一下道:“別忙,先陪我逛逛商場!”老胡挺樂意,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逛完幾個商場,老胡身上多了件新衣服,小伙子說這是他的工作服。
在路邊的涼亭,小伙子和老胡坐下歇腳。老胡問:“老板,現(xiàn)在總該告訴我讓我干什么了吧?”小伙子護住嘴巴,連咳了兩聲:“別叫我老板,我姓唐名林,你這一問,我還真難以啟齒!”老胡憨厚地笑了笑:“有啥不好說的,只要不是犯法的事,干什么都行!”唐林清了清嗓子,說:“真的!其實我叫你來,是想叫你當(dāng)我爸爸!”老胡一聽,傻成了電線桿子。老胡聽村里打工的娃回來說,有的城里人請別人當(dāng)自己的爹,然后利用這個做幌子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或干些違反亂紀的事。老胡想罷,伸手就扒身上的新衣服,把頭搖成撥浪鼓:“我不干,缺德的事我可干不了,你還是找別人去吧!”唐林按住他的手,真誠地說:“大爺,你放心!我絕對不利用你干犯法的事!不信,你當(dāng)兩天試試!”老胡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他想:飯吃了人家的,新衣服也穿上了,再反悔怪不好意思,干脆還他個人情,當(dāng)兩天就當(dāng)兩天吧!
這一當(dāng)可就不是兩天的事了。說來也怪,老胡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就是家常過日子。早晨起床買豆?jié){油條,飯后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到中午買菜做飯,下午再出來逛,晚上兩個人吃著飯看著新聞聯(lián)播,其樂融融。老胡開始時還有些放不開,唐林說:“爸,別拘謹,你就當(dāng)我是你親生兒子,該打打該罵罵,千萬別客氣!”老胡苦笑,畢竟不是自家的娃,吃人家的,穿人家的,還拿著工資,哪好意思再教訓(xùn)人家。又過了兩天,老胡逐漸找到了做老子的感覺,有時恍惚覺得唐林就是自己的兒子,失散多年又重逢。他發(fā)現(xiàn)他越是把自己當(dāng)老子,唐林就越高興。老胡心想:雇我干嗎來的?既然他喜歡我當(dāng)他爹,我就要當(dāng)?shù)孟駛€樣。
唐林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區(qū),小區(qū)門口經(jīng)常有個胖大嫂賣熟玉米。這天,胖嫂喊住老胡,問他和唐林什么關(guān)系。老胡不好回答,只是說唐林雇他來的。胖嫂壓低聲音說:“老哥,我看您面善,知道您是個好人。我不想看著好人倒霉,妹子我就提醒您一句:千萬別跟唐老板來往,他干不出什么好事!”老胡問他到底怎么回事,胖嫂吞吞吐吐:“嗐,我也說不清,總之他不是好人,你離他遠點就行了!”胖嫂見他滿臉疑慮,又說:“老哥,別信不過俺。我胖嫂做姑娘時就在這片兒,張家長李家短,兩個和尚三個眼,我什么事不知道?。俊闭f著唐林出來了。胖嫂馬上轉(zhuǎn)移話題,問老胡要幾穗玉米?老胡挑了兩穗,遞給唐林一穗。走出沒多遠,唐林問老胡胖嫂都給他說了些什么。老胡說沒什么,嘮了嘮莊稼地里的事。唐林告訴他,千萬別信她的話,她閑著沒事,專好打聽別人的隱私,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亂。
下午,老胡陪同唐林去銀行。來到柜臺前,唐林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個大紙包,打開紙包,老胡的眼直了,都是嶄新的百元大鈔?;氐郊液?,唐林把存折放到床頭柜里,從在銀行輸密碼放錢,自始至終都沒躲著老胡。
老胡心潮起伏:胖嫂說他不是好人,難道這是真的嗎?這么多錢,哪里弄來的?莫非……老胡上心了,感覺再不能這樣糊里糊涂地過下去了。晚上,老胡問唐林:“小林,你整天陪著我,怎么也不上班???”小林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爸,你不用管了!我還有錢!”老胡眼一瞪:“坐吃山空可不成!既然你當(dāng)我是你爹,你就得老老實實地跟我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可不能這樣和你不清不楚地待下去!”唐林不敢看老胡,小心地咳嗽了一下:“爸,我沒干什么!放心,我不會干傷天害理的事!”
老胡急了:“誰是你爸!我不干了,你愿找誰找誰去吧!”唐林有點不知所措,瘦削的臉上掛滿了惶恐。他突然手捂心窩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他哽咽道,他以前做生意賺了點錢,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打拼了這些年,感覺很疲憊,于是就停了生意,想好好安靜安靜。他是個孤兒,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一個人突然靜下來感覺很寂寞。于是他就找了老胡,想體驗一下有親人呵護的感覺。
看他動情的樣子,老胡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原來是這樣啊,無父無母,又沒有別的親戚,怪可憐的。老胡決定對待唐林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不!要比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好!
第二天,唐林起得晚些,老胡買來了早餐,另外還把一包東西遞給了唐林。唐林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些止咳藥。老胡說:“聽你老是咳嗽,早上在藥店給你買了點藥,記得吃啊!”老胡又給唐林仔細地說每種藥的用法用量,有什么禁忌。唐林聽罷,動情地說:“爸,你對我真好!”
吃了這些藥,唐林的病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咳得反而越來越厲害了。老胡幾次勸他去醫(yī)院就診,唐林卻執(zhí)意不去,說這是老毛病了,挺挺就過去了。就這樣,一個多月過去了,唐林病得躺在床上起不來了。老胡把醫(yī)生請到家里來,打針輸液,他的病才稍稍好轉(zhuǎn)。
這天,老胡出門碰見了胖嫂。他忽然意識到,有一陣子沒見她了。胖嫂說他兒媳婦添了個閨女,這一個多月她都在伺候月子。胖嫂問他還和唐林來往嗎?老胡點了點頭。胖嫂埋怨道:“哎呀,我的話你怎么就不聽呢?你和他來往沒什么好果子吃!”老胡說,他也沒看出唐林哪里壞,再說唐林病了,他不能這時候離開唐林。胖嫂雙手一拍:“這就對啦!給你明說了吧!唐林生活很不檢點,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聽說他得了什么‘愛死病,這才老實了!”老胡沒聽明白,問他到底是什么病。胖嫂說:“愛,死,??!咳,我也說不明白,反正得了這病就得死!”老胡不以為然,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什么病治不好啊,只要不是“癌”就行。
可情況完全不像老胡想象的那樣,唐林咳得越來越嚴重了,看著他手捂胸膛咳得透不過氣生不如死的樣子,老胡心想,還是到醫(yī)院問問去吧!從醫(yī)院出來,老胡的心徹底涼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么厲害的病,看來唐林真的沒救了!
看著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慢慢地凋零,老胡心里別提多難受了。他不再強迫唐林去醫(yī)院,而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用他的父愛來減輕唐林的痛苦。這或許也是唐林久久不肯離世的原因,在彌留之際,他最害怕最擔(dān)心的就是失去老胡的撫慰。他經(jīng)常像個孩子般可憐巴巴地望著老胡問:“爸,你不會離開我吧……”每到這時,老胡就會慈祥地看著他,撫摩著他的頭發(fā)說:“怎么會呢?你是我兒子,爸爸哪有拋棄兒子的!”唐林聽后,會變得很平靜,眼里滿是幸福的淚光。
在孤獨中死去是最最可怕的。唐林曾多次從噩夢中醒來,口中嚷道:“爸,不要離開我!柜子里的錢都是你的!只要你不走,爸……”老胡安慰他,給他所能給予他的一切。慢慢,唐林瘦成了皮包骨頭,然后,他死了。但他死得并沒有那么痛苦,因為有老胡。
老胡收拾存折時,看見里面夾著一張紙。是唐林的筆跡,上面說:他小時候受了很多的苦,做生意發(fā)財后,無度地放縱自己,才招來這樣的惡果。自從知道得了這種病后,五六年來他一直過著自我封閉的生活。最近突然感覺身體不適,估計到了發(fā)作期。他確實是個孤兒,從小缺少父母的關(guān)懷,他很希望在死的時候能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于是他找到了善良的老胡。他說他感謝老胡。
老胡在“天墓園”給唐林買了一座墳地,把他安葬在青山綠水之間。妥善安置好唐林的后事,存折上的錢都讓老胡給捐了。老胡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馬上給在縣城當(dāng)公務(wù)員的兒子掛了個電話:“亮子,你可得老實點!不該吃的別吃,不該拿的別拿,不該去的地方也別去,也別搞什么婚外戀,要好好地安安分分地過日子。我已經(jīng)失去一個兒子了,你可不能再有個三長兩短啦……”那邊亮子聽得一頭霧水,問:“爸,你說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