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之
樸素甜美的食物,應(yīng)該和這樣一些場景有關(guān)。
寒冷的冬夜,在外面奔波了一天的人,疲勞饑寒,推開房門,溫暖的燈下,木質(zhì)桌子上,是熱氣騰騰的景象——一盆熱湯,或是一筐新蒸的饅頭,一碗雞蛋面條。也只有這樣純粹簡單的飯食,是那樣的冬夜最合適的食物;也只有它們,才能配得上食物這個稱呼,才有樸素甜美的特征。當(dāng)然,這樣的場景下,應(yīng)當(dāng)還有女人,她是母親或者妻子。她的存在,讓那些食物更加溫暖。生命的遭遇中,能夠讓人熱淚盈眶的畫面,這應(yīng)當(dāng)是其中之一:冬夜,熱氣騰騰的食物,旁邊立著慈愛的女人。這些,足以抵御所有的寒冷,消除滿身的倦怠辛勞。
能讓我聯(lián)想到樸素甜美的,還是梵高的一幅畫,《吃土豆的人》。我不大懂得畫,也無法從專業(yè)角度去欣賞這幅畫,但這幅畫卻讓我震撼,讓我心里充滿淚意。那是一個夜晚,樸拙的農(nóng)人收工歸來,一家人圍坐在狹小斑駁的桌子前,燈光昏暗,屋頂?shù)统粒麄€的氣氛沉郁而凝重。女人在斟茶,而桌上盤子里的土豆,卻被頭頂煤氣燈照亮。那亮光很是微弱,但卻有溫暖的光芒,使得那粗糙簡陋的土豆,有了難言的詩意和美好。一個男子,正在專心地切土豆。那是貧寒而疲憊的一家人,是勞作了一天的一家農(nóng)人,他們的食物如此簡單,但卻是所有人那個晚上最美好的慰藉,是他們卸去疲勞的神奇物質(zhì),每個人都對土豆充滿期待和渴望。這幅畫作里的土豆,具備的也是食物最本真的美。一粒泥土或者是風(fēng)的痕跡,仿佛依然留在土豆粗糙的表面。那盤土豆,對于那個夜晚,對于那家農(nóng)人,卻美好到讓人想要贊美。原本,那是讓人心酸的場景,勞碌的農(nóng)人,簡陋的食物,但這并不妨礙土豆被贊美——在那樣一個夜晚,土豆成為一家人的僅有和必需,難道不是樸素和甜美嗎?
今天被我填充在胃里的大部分物件,在我看來,已經(jīng)不能叫做食物了。更多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不具備食物的純粹功能和特質(zhì),不再是某種安慰和期待,而是某種襯托和工具。我們在夜晚降臨時,匆忙迫切奔赴的那些飯局,闊氣的大桌子上,是流光溢彩的杯盤碗盆,盛在里面的東西一律精致昂貴,一律香氣四溢,油亮閃爍,但有哪一樣能夠成為那個晚上我們的安慰?甜美而樸素的安慰?那樣的美味,早已在層層工序中,退去了土地的氣息,而我們圍坐在那個桌前,心中懷著的,并不是對某個杯盤的期待,而是對某種目的、某種謀劃的深深期待。那些美味,不過是烘托,是背景,是工具,我們靠著它們的掩蓋和映襯,實現(xiàn)了一個人情的交換,一樁利益的達成。這多少聽起來有些極端,當(dāng)然飯局上上演的不全是目的和交換,有親情、友愛,但這些在浩瀚的飯局里,只是很微小的部分。如此,那些碗盤中的珍饈,便失去了食物的原初意義,成為被異化的和被損壞的,也就遠離了甜美和樸素。這真是悲哀,是一顆麥粒和一葉青菜的悲哀,也是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