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雁翎
“南筱風,現(xiàn)在、在哪?”
兩瓶啤酒,竟令我不能自制,手捂肚子,蹲在了花壇邊。鳥鳴嚶嚶,出自幽谷,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聲?
“又喝酒了?我馬上過去?!?/p>
南筱風和我是大學同學,帥哥一個。援引《世說新語·容止》贊揚嵇康的那一段——風姿特秀,見者嘆日: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只是遺憾,我們?nèi)甑母星樽詈笠驗樗囊魄閯e戀而告終。他為了他的遠大前程明智地放棄了我們之間的承諾,絕情地不曉廉恥地跟著那個女的走了,漂亮的馬自達轎車,一喘氣飛出好遠,疾速地飛出我斷斷續(xù)續(xù)的視野……我竭力不去想他,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喝過酒想起的人只有他。
“知道我在哪么就要過來,我沒事的?!蔽易眭铬傅溃斐鰞蓚€手指頭,認得是二。
“知道。等我。”南筱風扣了手機。他每次接到我的電話都有些緊張,我喜歡他的緊張,里面所含有的愧欠令我愜意?我給自己一個無理的解釋。像影視里濫對白中所說的那樣,做不成戀人還可以做朋友。
我一人呆在花壇邊。這個花壇有一個只有我和南筱風知道的名字——風寒花壇,這是我們不謀而合用我們的名字取的。我們曾經(jīng)有一次意外地睡倒在這個花壇里,等醒來,毫不留情地患上了感冒,南筱風囔囔著鼻音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往事如昨,那個持續(xù)的傷痛在這樣一個寂寥的夜色下,像大大的不可教藥的膿包,一點點,在發(fā)炎,擴散至我的全身。海誓山盟都是曾經(jīng)的沖動,沖動的時候往往都是主觀在盅惑,而生活是現(xiàn)實的。
我從三流大學已經(jīng)畢業(yè)三年多了,工作換了又換,剛剛百舍重繭找到了一份廣告公司的工作,上了半個月的班天天和同事發(fā)生口角,椅子不比人家坐得穩(wěn),每回都不占上風,氣得我腸子破個洞。而南筱風呢,可能是因為那個女人,現(xiàn)在成為一家貿(mào)易公司的業(yè)務經(jīng)理。哈哈,我能不瘋狂地大笑嗎?
心煩意亂,鄉(xiāng)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八街九陌使我感覺自己身陷淤泥,越想越憋氣。琉璃的夜色柔媚得讓人心動,蟲子不知勞累地蜂纏蝶戀地嗡嗡鬧個不停,似乎不懈地要闖人我空蕩蕩的心,任意折騰一番才肯罷休。我正渾身疲憊地在想明天要不要炒老板魷魚時,陡然一輛黑色轎車在我面前停下來,車燈刺得我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只聽見自己內(nèi)心的惴惴不安,腦子里所有在電影中看到的拐賣綁票的駭人情節(jié)栩栩如生浮現(xiàn)出來。心想:勒索我是不可能的,家里沒錢,若拐賣大有可能,將我裝進麻袋偷渡到某個世道混亂毫無規(guī)章的國家去賣身,要不就是給我拉到荒無人煙的地方把我健康的肝啊腎啊眼睛什么的給挖出來去賣錢,想到這,我噌地站起身,決心背水一戰(zhàn),可我還是感覺自己的腿在強烈地顫抖。
“易水寒,怎么又喝成這樣?”
嘔,我忘了,我給南筱風掛過電話。我松了一口氣,冷笑道:“行啊,偉大的南筱風,換車了!”
“別鬧了,工作又不做了?”他了解我。
“抱歉,讓你失望了,這次的工作姐姐我做得很好?!蔽曳磽舻馈?/p>
“才怪呢。那說說為什么喝這么多?”他質(zhì)問。
我指著他,踉踉蹌蹌,道:“別小看人!沒有為什么。花能嫣然顧我笑,鳥勸我飲非無情?!?/p>
“上車,我送你回家?!?/p>
“切,心領了?!蔽易煲黄玻檬种杠?。“她送的?”
“我們分了。”他的語氣很低沉,低沉的深處卻藏著一抹溫柔,用曾經(jīng)的那種深情如履薄冰的目光看著我。
“是嗎?”我內(nèi)心劃過一簇光亮?!澳擒嚳梢€給人家啊,不然不清不渾的難做人呀!”
“你能不能不這么鐵嘴,知道紀曉嵐是你哥?!?/p>
“不,我哥是荊軻。”我諷刺他,“筱風君可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他羞赧,妥協(xié)道:“每次都說不過你,我認輸行不?”
“哪敢?”
他無話可說。我也無話可說。僵持一會兒,他拉起我的手,命令道:“回家!”
我突然怒發(fā)沖冠,抬腳往死里踹車的輪胎:“我不坐她的破車!”
“好啦好啦,就知道你會這樣。既然給我打電話,就得聽我的!”他強橫地把我扔進車里。
我突然放聲大哭,哭得自己都被震撼得稀里嘩啦。他有些目瞪口呆,半晌才抖抖地說:“易水寒,你千萬別哭,我最怕你哭。”
我從車里滾了出來。我大聲說:“南筱風,唱歌給我聽,快,不然你死定了!”我抽咽,淚水如同家丁,紛紛退下。
“好好好,我唱,我唱你家王菲的歌行不?我唱你家的《催眠》行不?”他搖頭笑道。于是,他捏捏喉嚨干咳一聲,打開干凈的嗓子,天籟般的嗓音孕育出淡淡的憂傷——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第一件玩具帶來的安慰
太陽下山太陽下山冰淇淋流淚
第二口蛋糕的滋味
第二件玩具帶來的安慰
大風吹大風吹爆米花好美
從頭到尾忘記了誰想起了誰
從頭到尾再數(shù)一回再數(shù)一回
有沒有荒廢
啦……
如癡如醉的我,和以往一樣……曾經(jīng)多少個晚上他就是在電話那頭唱著這歌哄著我很快安睡,連夢都沒有,一路順風直達晨的彼岸。
這一次,他成全了我,也是又一次縱容了我。他沒有開車,而是打車把我送回家。我的酒醉在繼續(xù),我執(zhí)意地堅強地獨立地依偎在車窗邊。朦朧中聽見他小聲低語,你不小了,不應該是個倔強任性的孩子了。酒醉中的我在心里和他說,你可否知道,幾年前我愿意在你懷里做個孩子,現(xiàn)在也是。
醉意這個東西是在愁悶、阢隉、恐慌沉淀之后開始浮泛上來,終于湮沒了我的意識,我真的醉了,或者困了。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躺在我最愛的大床上,陽光暖暖的懶洋洋地灑滿屋子。我立刻坐起,揉揉惺忪睡眼,掃了一眼壁鐘,高分貝尖叫一聲,掀起被子,跳到地上。我的天,十一點了!我風風火火一頭扎到門口穿鞋子,南筱風如風而至,詫異道:“干嗎?粥我都熬好了?!?/p>
我驚愕道:“你怎么在這?哥哥啊,你為什么不叫醒我?這哪是遲到!明明是曠工半天!”
他一臉無辜,慢條斯理說:“今天是星期六,小東西,酒還沒醒啊。”
我無奈道:“親愛的哥哥,我們不是公務員,哪有什么雙休日?!?/p>
他像是未卜先知:“挺不住就別做了?!?/p>
我鬼使神差地說:“誰能比得上你,有貴人相助。吾小輩只能靠自己拼死地奮斗?!蔽翌H為得意,掏出他的軟肋。
他的臉閃過一片緋紅,并沒有辨白。我倒是希望他能為自己辨白一下,哪怕是穿鑿附會無中生有,不然的話我會精神不正常地對他升起憐憫。我發(fā)誓。再也不掏他的軟肋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他一聲不吭,手腳忙亂地收拾東西,匆匆跑過來,遞給我那么一個大口袋,“呶,這里面有面包茶雞蛋,腸和奶。你的冰箱都空了,今天我?guī)湍闾顫M。”
我看著他塞到我手里的東西:“哪吃得下?豬爸爸豬媽媽加上豬寶寶也吃不下。謝了。”
我真的好怕從前的眷戀在心底復活。當然,可能并未死去。我像被獵豹追捕似的亟亟?jīng)_下樓。
我想起那個曾經(jīng)的雨夜。我被他甩了,一屁股坐在大街上嚶嚶啼哭。大半夜,我傻
呵呵的蠻詩意地寫著“你是夏天的南風,不再溫暖我冬天的心。我失戀了,敢問全世界,有誰可以殺了你?”然后摔了筆很幼稚地撕個粉碎。到翌日白天,雨一直下,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對面陳舊的樓被淋得格外陳舊,亦如我當時的心情,眼睛明明很困卻不想睡,任憑孤單疲倦在心底滋生。胃開始痛起來。所有的困擾矛盾憂愁饑餓都隨之應運而生,雨滴在鐵板上的聲音麻木而響徹,敲碎一樁樁塵煙往事。我仿佛墜落在悲痛和黑夜的罅隙里。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疼。生命沒有了生機,世界開始變得寂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困難和血液流動的寂寞。
后來,我特別憎恨下雨天,因為每下一次雨,便淋濕我一次靈魂。我拼命把為他流的淚水埋葬在記憶最深的荒冢里面,我試著讓那個地方長滿參天的野草和荊棘,然后和著垃圾腐爛掉,自此讓我可以從他絕情的瞳孔走出,使我以后的人生遠離大雨的黑夜,永遠地忘掉曾經(jīng)設想的未來和虛無的過去,我只想與夜里房間那盞放著冷冷白光的臺燈相依為命。厚厚的日記繼續(xù)工工整整地寫著,累的時候習慣地抬一抬頭,望見天上疏疏幾顆多愁善感的星星,小區(qū)里小賣店的那個老大爺抽著煙在很晚很晚很靜很靜的夜里閃著微弱而鮮明的光亮,這些生動的情景足以讓我發(fā)呆半個多小時。在沒有他的日子里,我就是這樣度過的。
我坐在電腦前夢游一般,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字: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我驀地定睛一看,迅速刪去,賊頭賊腦窺視旁人有沒有看到,不巧目光撞上老板,被數(shù)落~通后,我懶得吵嘴,和她們無味地玩舌頭簡直是浪費細胞無知到家。
晚飯沒有吃,喝了兩杯水充饑,衛(wèi)生間在樓下,跑得腿都軟了。最后,不大的辦公室只剩我一人,加班到九點,才算搶出兩天的活。疲勞困頓折磨得我欲死不能,我盯著窗外的月亮,皎潔的光透過窗縵溫馨地照進來,銀水一般,使人陷入一種迷失的感傷。
出來,環(huán)顧四周,草木皆兵,稀稀拉拉的出租車在我面前按著喇叭駛過,我第一時間想起南筱風,然后輕嘆一聲,決定自己走回去。
明月清風,天空地靜,黃鳥翩翩,雌雄相依。念我之獨,誰其與歸。我一道上目不斜視直視地上,興許能撿到錢呢!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累死累活我是誰?除卻巫山不見云,生活天天為錢尋。這是以前南筱風在學校里有事沒事都掛在嘴邊的一首詩。現(xiàn)在想來深有體會。
我苦中作樂哼著小調(diào),從心理上消除路的漫長和恐懼。
快到家的時候,大事不妙!我撞到了一個胸膛,心想:這下完了!真遇上壞蛋了!偏偏就在要到家的時候給遇上了!蒼天無情!我后退兩步,惶惶抬頭:“呀!該死!嚇死我了!怎么是你!你沒走?”
“我又來了?!蹦象泔L笑吟吟地說?!案钜龟@兮,是汝來期。”他彈了一下我的腦袋,變態(tài)地莞爾,躬下身目光與我達成平行,淘氣地看著我,“再這么晚就給我打電話?!?/p>
“打住,不敢勞駕。”我不屑道。
“好,你說的,別再給我打電話?!?/p>
“不會的,以前抱歉了。”我拂袖而去,他一把拉住我,我回過頭遇見他凝視的雙眸充滿著殺傷力,既而用力避開這種眼神,甩開道:“要怎樣!”
“干嗎認真?”
“我不同你,馬馬虎虎,對待感情也可以馬馬虎虎!”我厲聲道。
“還不原諒我?”
“我就是要你內(nèi)疚,內(nèi)疚一輩子!”
他挺拔的眉梢飄過一絲憂郁,渙散的眼神蕩漾著傷心,喃喃道:“易水寒易水寒。你真是讓人心寒。”
我佯裝氣呼呼,大踏步走進樓道里。感應燈幾天前就壞了始終沒人修,我使勁跺腳仍沒有反應,南筱風走過來,拉著我的手,他跟中閃爍著光芒,照亮了我殘缺的心。我必須承認,我一直都沒有放棄他。我傻嗎?我靠在樓梯扶手邊,莫名地輕笑,是給予自己的,我笑我的悲哀。
“我們像從前一樣好不好?”他貼近過來,輕輕地抱著我,我的理智沒有滅亡,自己不能再像個笨蛋溺于這痛心的窒息的感覺里,可卻仍然彷徨在這種飄渺的銘心的安慰中。我脫開他,退到墻隅,他的話是那樣的閃爍其詞飄忽不定,我僅存的一點自尊還保留在自己清醒的意識里??v然我承認我在面對他的時候是那么的心口不一。
我淡定地說:“南筱風,對不起,我給不了你錢也給不了你車?!?/p>
他怫然作色:“你可不可以不要總提這個揭我傷口?”
“但是當初你就是因為這個離開我的!”我撲到他的懷里失聲痛哭。他撫摸著我的頭,有著柳永《浪淘沙漫》里的“碲雨尤云,有萬般千種相憐惜”的神情嘆息道:“可憐的小家伙,總是這么的不省心。”
我終于可恥地不爭氣地敗下陣來。
我想我們又重新開始了。
我坐在公交車上,一路晃晃悠悠,停停站站,玻璃外面的人山人海高樓大廈熠熠燈光起伏在我混亂的視線里。車行駛在一個暗暗的橋洞里,猛然,我透過車窗玻璃清晰看到自己的面孔,憔悴的讓我惶恐。洞壁像是一直在前進,而我們的車子似乎往回行駛,這種錯覺卻給我?guī)砹藷o限的恍惚。直到出了橋洞,我才看見明朗的天。
我還銘記他的生日,我不知道給自己的生日忘了多少回但是卻記得他的。我控制不住不給他過生日,我也確信再次回來的他,不是隨口說說,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身影。我依然懷著初戀的心態(tài)要給只穿361°的南筱風362°的驚喜。
日落時的云,滴了幾滴雨,是那樣的輕盈,滴在我的頭發(fā)上,睫毛上,衣服上,我一路輕快地取完蛋糕奔向他家,就差沒唱出采蘑菇的小姑娘。
我到電梯口的時候,猛然撞見了南筱風和那個女人。我突然感覺自己心碎的一塌糊涂,蛋糕毫不猶豫地從我手里“叭”地一聲,很響的一聲,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掉在地上。那個女的,滿不在乎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知為什么目光脆弱地轉(zhuǎn)向南筱風,而他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慌亂,我居然像傻子似的說了這么一句話:“哦,打擾,太可笑了,哦,我是說我,太可笑了!”然后瘋子一樣地跑掉,眼眶里的那些廢物澎湃而出,燙疼了我受過傷的臉。我特后悔剛才不是說諸如南筱風你混蛋不是人之類或者給女的一巴掌,或者推翻舊制度似地給女的一拳,或是一腳等等,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是那么的愚蠢那么的生氣那么的委屈那么的悲痛。
防雨的外套簌簌作響,風很大,所向披靡,吹散了我若愈即合的心。夕陽不在,夜幕深沉。
“易水寒!”仿佛南筱風又隨風追來。
我又一次回頭……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