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任國良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鑼聲響了。
隊長拿著從戲班子借來的銅鑼在堡子的小街上邊走邊敲著。銅鑼已經(jīng)很舊了,中間部位被敲打得锃明瓦亮,黃得好像涂了油彩,兩邊卻有些發(fā)烏。聲音是異常地響,顫微微的,綿綿不絕。細聽聽,鑼聲里似乎能聽到有詞,有句。
這是一個秋日的上午。糧食已經(jīng)歸倉,勞動了一年的社員們都懶在家里的炕上不愿起來。聽到鑼聲,有人便挪到院子里,問一臉喜色的隊長:“干啥呢,又有什么政治文件要學(xué)?”隊長很得意地說:“不知道的,以為你識多少大字呢,快把老婆孩子叫著,到場院去看猴戲?!蹦侨艘荒?biāo)煽蹇宓娜獗懔⒖谭浩鹆凉?,扯上一嗓子,一家人便往小隊部跑去。只一刻,場院上人就滿了,黑壓壓地落了一地。隊長罵道:“看熱鬧比什么都積極,一到正經(jīng)事兒就稀湯寡水的了?!?/p>
李木匠踹了一腳正幫他把著木料的老婆:“去,給我占個好地方,猴戲可是挺稀奇的,這個呆兒得賣。”他老婆說:“就這點兒,干完再說?!蹦窘郴鹆耍骸澳闵倌ゲ洌己梦恢?,我這就去?!彼掀庞檬职骑喠藘上骂^發(fā),拿了兩個小板凳走了。木匠也歇了手,洗了把臉,光著膀子,出了門。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聲鑼響。耍猴的老人沖著一百多號人拜了拜,底氣很足地吆喝:“各位老鄉(xiāng),今日我在貴地擺場子,演好了,您給點掌聲,演砸了,您也賞咱一口飯吃。這位問了,你是誰呀?告訴各位,在下姓侯,人送外號猴王。家中祖?zhèn)鞫倌甑氖炙嚕弑樵壑袊髦莞h。您問了,您會什么呀?好,我先告訴您,我?guī)Я藘蓚€猴子。瞧,這位,頭戴花翎的,是咱們縣令。這位,個頭稍矮卻有一身好武藝,是咱們的捕頭。我是誰?對外稱咱是猴王,對內(nèi),我就是這二位的兒子?!?/p>
老人話說干脆,吐口唾沫是個釘。大伙都在想,說話那么派頭,比生產(chǎn)隊長有水平。比大隊長還有派。只一個開場白,就把場子震住了?!案魑?,咱們都是百姓平民,古語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今天您在這捧場,我們爺們兒是主角。所以這里就聽我的?!崩先苏f著,操起一根兩米長的竹竿,他拿住一頭,另一頭敲著地:“各位,看戲開場子。您體格好的,年輕的,個頭高的往后站,您是小朋友,您是上了歲數(shù)的,您是女同志,您往前坐。咱家吃飯都先讓老幼,到這里,您就別占了好地方擋了一面子?!蹦切┍е觳舱驹谇芭诺臓攤?,四下里瞅瞅,就退到后邊去了。老人又是一拜:“謝謝您了,咱們中國是禮儀之邦,到了貴地,咱才叫見了世面,您這里人水平高,素質(zhì)高,風(fēng)格高,各位,我老漢還有一言,您把這正前方的地方給讓出來,請咱們生產(chǎn)隊的隊長過去坐。哎,這個小伙有前途,他把椅子都搬來了。隊長旁邊,咱們請民兵連長、婦女隊長、會計、出納、生產(chǎn)組長都過來坐,請隊長夫人坐過來。人常說,羊群走路靠頭羊,窮苦人跟著共產(chǎn)黨。咱們隊產(chǎn)值怎樣,家家戶戶能否吃飽飯,隔三差五能否吃頓細糧,過年能否吃頓餃子,全靠這些干部。來,您這邊請?!崩先苏f著,竹竿開路,一手扶著隊長把他請到了正面的椅子上。隊長才三十多歲,鬧了個關(guān)公臉。也不讓,坐上了。隊長笑著喊:“廟小和尚全,都坐過來吧。”老人笑著點點頭,于是生產(chǎn)隊里帶長的,帶銜的,掛邊的,就都坐到了正面。數(shù)數(shù)二三十個。會計捅了捅隊長:“嫂子呢,叫嫂子過來?!标犻L小聲說:“別弄那些事兒,一個老娘們,在哪不能將就賣賣呆兒?!睍嬚f:“那不行?!睍嬚酒饋頉_著人群喊:“隊長夫人,過來,過來?!标犻L媳婦臊得恨不得鉆到地縫里。有人喊:“快去吧,你看西哈努克出國都帶夫人,那是文明?!睅讉€老娘們生拉硬扯地把隊長媳婦扯過來,會計讓了位,隊長媳婦坐下了。會計站著,身后的民兵連長把坐位讓給了會計,一個讓一個,最后團支部的勞動委員站在最后邊。
隊長想起了什么,左瞅右看:“哎,李木匠呢,你過來?!?/p>
李木匠才從北大荒搬回來,四十多歲,一手好木匠活?,F(xiàn)在也允許干手藝活,掙個工夫錢。手頭就很寬裕,買了全大隊第一臺十二寸電視。一到晚上,家里像開會似的,看電視的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隊長去了。人家就把最好的位置讓給他。禮尚往來嘛。這個場合,可不能冷落了這個先富起來的人。本來李木匠坐得四平八穩(wěn)的,這下可好,硬是給擠得沒了地方,氣得李木匠那老臉比驢臉還長,正一個人呵斥帶喘地生悶氣呢。
隊長喊了兩聲,李木匠才從人群里站起來:“咱不是干部,別小魚串在大串上,珂磣?!闭f完又坐下了。人群靜下來,老人略一沉吟,把鑼交給捕頭。捕頭一手拿鑼,一手拿錘,脖子上系著繩子,繩子頭在老者的手中,繞著場子打起鑼來。捕頭步子走得順溜,通紅的小屁股撅著,節(jié)奏卻一點不賴。走了三圈,下去了。
老人喊:“有請縣太爺?!庇谑遣额^放了手中的鑼,一手抓起一塊小木牌,一個寫著“回避”,一個寫著“肅靜?!辈额^在前,縣太爺在后,到底看出來捕頭稚嫩,小腦袋左顧右盼??h太爺則沉穩(wěn)得多,目不斜視,四方步邁得顫微微的,走了三圈。老人一抖繩子,捕頭放了木牌,搬來一張小椅子。老人再一抖繩子,縣太爺心領(lǐng)神會,一屁股坐了上去,它似乎嫌日頭有些熱,瞇起了眼睛,翹起了二郎腿。
老人把縣太爺脖子上的繩子綁到了一把椅子上,手里牽了捕頭。
老人說道:“各位看官,這位捕頭是誰?師從何方?我告訴您。中國有三山五岳,其中北岳嵩山少林寺是天下武術(shù)的大集成地。這位捕頭一歲上山學(xué)藝,三歲學(xué)成下山。它會什么功夫?嘿嘿,什么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藝那是樣樣精通?,F(xiàn)在由捕頭給各位表演猴拳猴棍?!辈额^就在場子中間打起拳來,看不出套路,只是隨著老者手里的繩子抖動,一會兒翻跟頭,一會兒做打人狀,一會兒拿起棍子上下翻飛,那樣子,似乎入了無人之境。這捕頭功夫一般,但一點兒不怯場,不心虛,長了張大臉,臉不紅心不跳的,看得出來,也是見過大世面的。咱們這遼東山里,交通閉塞,很少有什么演出,更別說跑江湖的了。哪見過這場面。大人一個個睜大眼睛,抻長了脖子,不時開心地大笑。孩子們則一齊向前探著身子,小手拍著,哈哈直笑。
人群里只有李木匠繃著臉。他的個子不高,盡管北風(fēng)下來了,略有些涼,仍光了膀子。常干木匠活,胳膊上的肌肉塊一鼓楞一鼓楞的。他的眼神根本沒在猴戲上。他瞇著眼看了一會兒在坐的生產(chǎn)隊的領(lǐng)導(dǎo)們,幾乎是每一張臉依次看過去。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瞅著外圍的觀眾。大家都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猴戲,沒有人在意他。他的眼里有了怒火,喘氣粗了。他老婆一直站在他身邊,不安地扯了一下他:“他爹,咱回吧?!蹦窘骋凰Ω觳玻骸澳闼麐尩纳蛋?,不看白不看?!迸肃淞寺暋U驹谀抢铮稽c聲音也沒有。
一個孩子從兜里拿出了一個粘火勺,粘高粱米面的,沾得手上左一塊右一塊。孩子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有些顯擺的意思。誰都沒在意,可是捕頭看到了。捕頭立刻放下棍子,沖孩子走來。老人一看,一抖繩子,可是捕頭根本不聽,硬生生地把繩子抻得直直的,脖子硬硬地站到孩子面前,伸出了兩
只毛茸茸的小手。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伙笑話了,捕頭可能是餓了。小朋友,你能把這干糧給咱們的捕頭嗎?”孩子可能沒想到,很快就高興地把粘火勺遞過去。捕頭一把抓到手里,它的嘴有些小,就把粘火勺掰成小塊,可是一掰,弄得兩只小手都是。它想把沾在手上的弄掉,不曾想越抹越多。捕頭有些惱火,上蹦下跳的。人們看著它人事不懂的小樣,笑得前仰后合。孩子們則一邊笑,一邊學(xué)著小猴子的樣子。這是一個意外,老人也笑了,他說:“咱們捕頭沒吃過你們這種粘食,讓大伙見笑了?!彼哆^捕頭,幫它弄掉那些沾在手上的干糧。
老人一抖繩子,捕頭下場了??h太爺很知趣地從椅子跳下來,人們都瞪大了眼睛,都覺得這縣太爺?shù)墓Ψ蛞欢ǜ恿说?。老人一抖手中的繩子,開口說道:“各位,這個縣太爺是個好官,脾氣好,心腸好,但是卻沒有什么能耐,一輩子只學(xué)會了一樣——作揖。各位,咱們縣太爺給您作揖了?!闭f罷,一抖繩子,縣太爺雙手抱拳,沖著大伙作起揖來。老人朗聲說道:“謝謝,做揖也是一門學(xué)問,也是一種水平?!比藗兏吲d地拍起了巴掌。
老人牽著縣太爺來到隊長面前,雙手一抱拳:“咱們隊長年輕有為,前程似錦。我?guī)Эh太爺來拜父母官。別看這個縣太爺是個猴子,可是膝下有黃金。每到一處,它只拜一人。來,給咱們的隊長大人磕頭。”縣太爺來到隊長面前,雙手伏地。沖著隊長就磕頭。隊長一捅身邊的會計,會計把準(zhǔn)備好的十元錢遞給了老人。老人大聲說:“錢不在多少,量力而行。生產(chǎn)隊賞錢十元,謝了。”縣太爺起身,大伙又拍起了巴掌。老人說:“今天的演出到此結(jié)束,謝謝大家伙捧場?!闭f完,彎腰開始收拾家什。
“停,我還沒看夠呢!”李木匠大聲喊。隊長已經(jīng)站起來了,他奇怪地問:“木匠,你還有什么事兒?”李木匠說:“我這個人就這脾氣,來,我出二十元,讓這縣太爺給我也磕個頭。”隊長一聽,樂了:“好哇,老人家,你就讓這縣太爺給我們生產(chǎn)隊的有錢人磕個頭?!蹦窘忱掀呕鹆耍骸澳愠咽裁茨?二十塊錢,買個面子,回家我給你磕,錢給我。我看你是錢多了花不出去,讓錢給燒糊涂了?!蹦窘碀q紅了臉,大聲說:“錢是我掙的,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來,磕頭,賞錢?!比巳红o下來,有個半大小子喊:“李叔,我給你磕頭,錢給我?!崩钅窘硾]搭言。隊長對老人說:“給他磕,這錢掙得容易?!比藗儼涯抗舛技械搅死先松砩?。老人站直了身子,瞅了瞅木匠,又瞅了瞅大伙,他大聲說:“人有規(guī)矩,猴有尊嚴(yán)。咱們縣太爺無論走到哪里,一場猴戲只拜一人。咱們雖是跑江湖賣藝的,但是也有咱的原則,二十元錢不少,比我忙活半天掙得還多。但是我們不會為了這筆錢壞了規(guī)矩?!?/p>
李木匠沖到場子里,有些不屑地說:“不就是磕一個頭嗎?嫌二十元錢少呀!”老人站在那里紋絲沒動:“您可能是有錢,但是給多少錢這縣太爺也是不磕的。就像在咱們生產(chǎn)隊,咱只拜隊長,別人不拜。您拿多少錢也不好使?!崩钅窘秤X得受到了污辱,他大聲說:“我拿二十元錢,誰磕頭錢給誰,大伙能搶著給我磕。我就不信,一個猴子比人還有骨氣?”
正僵持著,民兵連長喊:“大隊長來了?!?/p>
人群回頭,大隊長領(lǐng)著幾個人進了院子。
大隊長五十多歲了,個頭不高,挺瘦。隊長迎上去:“領(lǐng)導(dǎo)來了,歡迎,歡迎?!贝箨犻L笑著罵道:“你小子不對呀,看猴戲也不通知一聲?!标犻L有些不安:“瞧您說的,兩個小猴子有什么可看的?您走南闖北的,什么好玩的沒見過?我們生產(chǎn)隊也是窮吃脹馕,瘦驢拉硬屎?!贝箨犻L罵道:“咱們一個窮大隊,走不出溝膛子,漂不出大泡子,見過什么世面?來來來,咱也借把光,好好享受享受。耍猴的,有什么拿手的給咱們再來一下?!标犻L回頭瞅瞅老人,老人剛要開口,李木匠不懷好意地喊上了:“縣太爺磕頭最好看?!彼腥艘汇叮抗庥侄纪断蛄死先?。整個場院一點聲音都沒有。
“是嗎?那好,就表演這一出?!贝箨犻L坐在椅子上,興致勃勃地沖著隊長說。
隊長瞅了一眼老人。老人的臉依然平靜。隊長扯過老人,兩人走進小隊部,大隊長有些不滿:“不就是讓猴子給磕個頭嗎?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面說,弄得還挺嚴(yán)肅的?!崩钅窘掣杏X很好,喘氣也順溜了,他笑著說:“凈能整事兒,一個猴子,磕個頭有什么難的?惹火了把猴子殺了,也讓它跪在你面前?!贝箨犻L瞅瞅李木匠:“你就是李木匠?你腦子挺活呀!我可告訴你,別犯法,碰到法律老子就把你扣了,蹲監(jiān)獄去?!崩钅窘迟r著笑說:“您放心,打死我也不敢犯法呀。很多事兒還得您幫忙,改日我請您喝酒?!贝箨犻L說:“知道就好?!?/p>
老人和隊長從屋里走出來。老人面色鐵青,到了場子里,沖著又圍上來的人群一抱拳,瞅了瞅李木匠,轉(zhuǎn)過身對大隊長說:“闖江湖的有闖江湖的講究。咱這猴縣太爺一個地方只拜一個領(lǐng)導(dǎo),這是多少年的規(guī)矩。今天就是打死它,它也不會再給大隊長磕頭。怎么辦?我在世上走了多少年了,這點兒事兒難不倒我。先問一句,大隊長,你還堅持要拜么?”李木匠插言道:“當(dāng)然要拜,大隊長是咱十里八村最大的官,不拜他拜誰?不拜就沒意思了,拜才有戲看嘛!對不對?”后來的幾位不知細節(jié),和李木匠一起點頭稱是。老人把縣太爺?shù)拿弊尤∠聛?,戴在自己的頭上,有點小,用線繩固定了。老人一抱拳:“各位,咱中國自古就是官說的算。官是什么?就是一頂帽子嘛!從皇上到縣官,多大官戴什么帽子,都是有說道的。今天,我?guī)Я丝h太爺?shù)拿弊樱揖褪悄莻€縣太爺。盡管有些為難,但是大隊長是咱們的父母官,是我們賣藝的衣食父母,還希望您能多支持,讓我在貴地多演幾場。我謝謝您。來,咱們閑話少說,書歸正傳。來,猴縣太爺在此,回避,肅靜,看看咱這猴縣太爺?shù)谋硌?。?/p>
老人說著,沖著大隊長雙膝著地,他那花白的頭發(fā)磕在泥土上,像一個放在那里的祭品。一個,兩個,三個。個個落地有聲,頭發(fā)上沾滿了秋天干燥的塵土。老人雙手伏地,慢慢站起來,仿佛被風(fēng)刮倒在地的樹,又直起腰來。
人們都傻了。小隊場院里靜悄悄的,小隊長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大隊長沒想到,之后就樂了:“你這個賣藝的挺懂規(guī)矩,你說的話我也聽懂了。咱們還有十個生產(chǎn)隊,你挨個兒演吧。誰他媽要是找毛病,我劁了他。”隊長忙上前把老人扶起來,幫他拍拍身上的塵土。
一群人的目光又不約而同集中到李木匠身上。李木匠的臉色像要掉下來,踹了一腳他老婆坐的小板凳:“你他媽的死人啊,快回家做飯。家里的活都干不過來了,你不知道哇?!?/p>
人群很快散去。
老人裝好木頭箱子,扛在肩上,向村外走去。兩個小猴子什么也不知道,依舊亂蹦亂跳,似乎陌生的旅途讓它倆很興奮。小隊長一直給送到村口,老人緊握著小隊長的手,用力搖了搖,轉(zhuǎn)身消失在落葉的金黃中。
老人那風(fēng)塵仆仆的背影,讓人想起一個取經(jīng)的人。
[責(zé)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