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 靜
立秋以后,天氣一天冷似一天了,姚玉林一大早就候在學校門口,穿得略微單薄了,袖著手來回跺著腳。學生稀稀拉拉地去上課,時間還早,姚強這小子懶得像頭豬,可能要踩著上課鈴來,姚玉林后悔起這么早來了,人站在這里,腦子還睡著呢,天氣一冷就有點兒戀被窩,渾身的筋骨都像上了發(fā)條一樣緊。姚強遠遠就看到姚玉林了,連趕了幾步,晃到姚玉林跟前,這么早,家里有事?姚玉林打了長長的哈欠說,能有什么事啊,好幾天見不著你人影,冬至了,你奶奶讓我來捉你回家吃餃子,中午回家吧。不是吧,待遇這么高,我還以為你被何金玉勾魂把兒子都忘了呢。姚玉林說,混小子,給個準信,回不回?行,你回家準備著吧,我要遲到了,姚強說著一轉身就溜進學校了。
姚玉林家離學校步行十分鐘的路程,兒子一天到晚都耗在學校,還要費力勞神來請他回家,頂重要的是,眼見著要畢業(yè)了,這混小于成績一般,調(diào)皮搗蛋的事沒落下,成績沒指望讀大學。想到姚強的成績,姚玉林就覺得對不起何金玉,她背后沒少為這事費心思,沒事的時候就和姚玉林私下商量,何金玉說,出去打工吧,雖說不是我的孩子,但也不忍心,留在家里吧,和姚強關系不好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姚強不待見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姚玉林從學?;貋?,把自家鋪子打掃停當,開始營業(yè),太早上也沒有什么生意,抽了一支煙,心里空落落的,何金玉的鋪子和姚玉林的緊挨著,時候不早了,大概昨天進貨累著了,姚玉林輕輕敲了敲窗玻璃,何金玉的床抵著窗戶,金玉,起床吧。何金玉踢踢蹬蹬地下床梳洗,窸窸窣窣開門,就著姚玉林的勁兒,一起把防盜門卷起來。昨天累傷了,不是你叫我,一天都起不來。我鍋里還熱著飯呢,給你留了,你先過去吃點。兩家店賣的東西大同小異,都是日常百貨,油鹽醬醋茶什么的,多少人都說兩人搭伙做生意是遲早的事,這一遲早就七來年了,中間還隔著那堵白石灰墻,叫人看著心里添堵。看著墻發(fā)呆,姚玉林想,中午吃飯的時候得好好和姚強商量下,該決定了,眼見著過了年一晃就畢業(yè)。何金玉扒拉了幾口飯,抬起頭看到姚玉林在發(fā)呆,想啥呢?姚玉林說,他姑父來電話了,想叫姚強去當兵。這年頭當兵不比從前了,是個好出路?何金玉皺了皺眉頭。趁著他姑夫還在任上,當兵興許是個好事,跟他的部門正對路,既開口了應該是有打算的吧。何金玉說,他姑父路子多,比老百姓強,姚玉林湊到何金玉身邊小聲說,打發(fā)姚強出去,我們倆的事就趕緊辦了它。何金玉說,我們倆啥事?姚玉林笑了,上趕著你,還真上勁了,過河拆橋?何金玉說,大清早的就知道窮話,嘴上這樣說,何金玉心里還是甜絲絲的,跟姚玉林一起做生意七八年了,先是姚玉林鬧離婚雞飛狗跳的,后是姚強和姚家老太太齊了心不讓自己進門,從偷偷摸摸地在一起防這個防那個,到現(xiàn)在街坊鄰里都接受,老太太也睜只眼閉只眼,就差姚強這愣頭小于搞不定,姚強一出去當兵,事就好辦了,男孩子以后結婚成家,父母這茬早早晚晚都會淡了。
姚強一上課就困,把面前的書堆得高高的,一迷糊就進了夢鄉(xiāng),一節(jié)課都平安無事,鈴聲刺耳地響起,姚強驚得來了個前沖動作,壘得墻一樣的課本嘩嘩啦啦落了一地。李小平本來想直接走出教室,這個聲音過后沉寂了有十秒鐘,班里轟地大笑起來,還有不少同學看熱鬧似的望著李小平,誰都知道姚強是混世魔王,誰也管不了的。李小平的目光尋找到了姚強,姚強嘴角流著哈喇子,似笑非笑,抹了一把,逃似的繼續(xù)趴到桌子上。李小平本來就是個火暴脾氣,她確實憤怒了,她最受不了那種滿不在乎帶著挑釁的神情,那一刻,她就像一點就著的爆竹。
李小平倒不是一出生就這樣,而是自從分到這個鎮(zhèn)高中以后,她就像更年期婦女一樣易怒易哭易發(fā)作,有時候自己也覺得過分了,似乎有借題發(fā)揮的嫌疑,給周圍的人更多的口實和談資,就是控制不住,等想明白了,事兒也早過去了。關于李小平傳言從一進學校就沒有停過,先是傳說被大學時代的戀人生生拋棄了,那個男人留在城里,李小平凄涼無奈地來這里教書。這些傳言,一級的學生傳給下一級,可是仔細琢磨起來似乎每個人都是二道販子,不知道確切的事到底是怎樣的?每個人都是聽說的,所以大家說來說去,都很含糊就沒有了興致。倒是她突然就和鎮(zhèn)派出所所長結婚這事情激起了更大的波瀾,諸多猜測,諸多說法,從老師到學生,第三者的說法也有,不倫戀的說法也有,甚至還有互相利用的說法,所長利用李小平想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上大學,他孩子就是班上的孫大朋,而李小平利用所長的關系想離開鎮(zhèn)子,孫所長家里勢力據(jù)說非同小可,提升指日可待。天天在別人的唾沫星子里討生活,擱誰也難心平氣和。
李小平說,姚強,你跟我到辦公室去一趟。李小平一路上都在想該怎么對付姚強才算合理,才不過分,才恰到好處,才能抑制住心里篤篤叫的怒氣。姚強低眉順眼地跟在李小平身后,他其實想跟李小平單獨呆一會兒,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他多么想能和李小平聊一會兒天呀,說說話,就是沒有什么話可說,談談天氣也好呀。李小平除了脾氣暴躁,對人愛搭不理外,她還有一副冷得迷人的臉蛋,她幾乎沒有什么表情,大概受傷過的人遲遲不能痊愈就容易保持著一個姿勢??墒?,這樣的姿勢和冷淡,在一群熱鬧平實和諄諄善誘或者說苦口婆心的老師們之間卻因為其冷門獲得了一份殊榮:最迷人的老師。除了學校的先進工作者評選之外,學生們中間還有最受歡迎女老師、最受矚目男老師,最希望和他(她)談戀愛男(女)老師等稱號。姚強還有一個心底的秘密,她是自己哥們兒孫大朋的后媽,這也是他關注李小平的原因,班里的同學基本都是父母雙全家庭和睦的,惟獨他兩個有那么點兒不倫不類,離婚的爸媽,最近又拖上了后媽,最初的哥們關系大約就是一種同命相憐,這個同命相憐的事實他們都沒有說破,好像一開始倆人就意氣相投似的。姚強心里無數(shù)次譏笑爸爸,跟媽媽離婚這也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他早就厭倦了兩人吵吵鬧鬧的生活,可是怎么就找個何金玉呢,何金玉不就是屁股大點,皮膚白點嗎,上下一般粗,富態(tài)得像薛寶釵一樣,哪能跟孫大朋的后媽李小平比,有文化有身條。李小平和姚強一前一后進了辦公室,李小平像忘了這回事情一樣先收拾桌子,把備課簿整理起來,把鋼筆圓珠筆紅墨水藍墨水都挪了位置,然后泡了一包立頓紅茶,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前,陽光從玻璃上泄下來,落在窗臺上一盆綠色仙人掌上,仙人掌的暗影打在李小平臉上,像初采的嫩藕一樣的脖子更顯挺拔,李小平拿嘴唇貼在玻璃杯上輕輕吹了吹,小啜了一口,差不多像醉了一樣,微微閉上眼睛。姚強。說一下,剛才怎么回事?姚強就不該“啊”一聲,他卻像在課堂上被驚醒一樣,又被驚醒了一次,他盯著李小平的側影看得太癡迷了,結果事情就壞在這個拖長了的“啊”上,李小平倏地睜
開眼睛,姚強的眼神還沒有來得及挪開,李小平似乎覺察了,這使得她一路上的平心靜氣都失效了,她的聲音提高了10個音貝問,你來這里干嗎的?你說,我叫你來是干嗎的,是讓你繼續(xù)做夢的嗎?你往哪兒看呢?你給我說清楚!大林老師、陳主任都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大林先開腔的,李老師啊,犯不上生氣,姚強,你快給老師道歉,看你把李老師都給氣哭了,勸人的事不是誰都能干的,有太多講究,恰到好處才能平息心情,隨便說幾句有時候勸不了反而火上澆油。李小平立刻就回了大林一句,誰哭了?
大林老師自討沒趣把正在批的作業(yè)一摔抬腿就走,眼見著快要出門了,李小平賭氣一樣揚手給了姚強一巴掌,聲音清脆響亮,大林老師、陳主任重新盯著李小平。陳主任剛才本來想勸慰一下,也算是主任的職責,氣氛實在是太復雜,他的腦子似乎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匯,因為他知道李小平的脾氣古怪得怕人,別說是個主任就是校長,她都敢嗆的,反復思量該說點什么,這一巴掌來得太快,打亂了他的思考。他只能趕緊滅火,息事寧人,姚強,還愣著做什么,趕緊出去吧,放學了,回家吃飯吧,大林老師沒有出門,而是回身把姚強推搡出門,然后又返回辦公室,李小平伏在桌子上嗚嗚哭起來。
李小平事后回憶自己的沖動當時是有道理的,怎么說呢,那天正逢著李小平的生理期,大早上吃早餐的時候,擺了早餐孫大朋用筷子挑揀了一遍,說連個雞蛋都沒有,我快高考了。在后母與兒子之間有矛盾的時候,孫所長一向都是訓孫大朋的時候多,老夫愛后妻嗎,今天孫所長鼻子一哼,小平,得照顧著大朋點。李小平當時是一肚子不滿,油條、豆?jié){、牛奶、包子都是一份份買來的,而且孫大朋以前老嫌她給他煮雞蛋糊弄事,大早上的不想吵架就忍了。那天在訓姚強的時候,她也沒有真正發(fā)火,姚強的眼睛盯著她的脖子她確實有點兒不高興,本來想教育他一下,即使你沒有希望考上大學,也得注意影響,別自己不想學習了還帶壞了別人的情緒。她絕對沒有打他的想法,做老師以來她從來沒有打過人,怎么都覺得高中生是大人了,打人挺傷自尊的。李小平剛來學校的時候傳言很盛,小鎮(zhèn)上的生活很平淡,來來往往的就那么幾個單位的人,親戚加朋友就都熟識了,平靜如水中總要有點事情被嚼來說去的,誰叫你是特別的人呢,長相超群呢,名聲在外,卻又落在我們中間呢,總得有點兒原因吧。在別人指指點點里往前走,李小平盡管有對一個男人咬牙切齒的痛恨中獲得的勇氣,終究也是個凡人肉胎,有一天晚上,就在空空落落的辦公室里放聲大哭,大林老師就是在這時候走進來的,他撳了開關,燈亮了,進退為難,他知道看到別人隱私了,也不能一走了之,把一桶紙放在李小平跟前,問,李老師,你怎么了?不舒服嗎7李小平抽出一張紙反復擦著眼淚說,沒什么,就是想家了。大林老師頓時就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李小平發(fā)現(xiàn)大林老師也哭了,不過他沒有出聲,是無聲的眼淚,他說,我也想家呢,家里沒有親人了,都不知道想誰,但還是想。安慰一個人沒有比也敞開你的傷口更好的辦法了,兩個人自此就多了一份交情或者友誼,沒有發(fā)展成愛情,是因為大林老師那時已經(jīng)在蜜運中了。事情的開頭與結果往往讓人難以預料,不久以后李小平就在廁所里聽到了自己因為被拋棄,表面上裝堅強,在辦公室痛哭的話。李小平此后就再不和大林那么親近了,那天大林老師一提到哭,李小平就覺得自己的委屈擋都擋不住了,而且大林老師還想摔門而去,她就像一個撒嬌撒潑的小孩一樣,為引起大人注意似的打了姚強。
那天的事對姚強來說不是一般的事,他甚至不想上學了?;亟淌业穆飞纤鲆妼O大朋了,好像一直期望他出現(xiàn)他就真出現(xiàn)了一樣,姚強說,你跟我回教室一趟。孫大朋說,做什么?他說,我不想上了,回去收拾東西。孫大朋緊走了幾步,擋在姚強前面,問,李小平跟你說什么了?孫大朋從來不稱呼李小平老師也不叫媽,他直呼她的名字。姚強拉著孫大朋就走,哪來那么多廢話?姚強當時心里有一個念頭,就是一輩子都不把這事說出去。姚強因為是走讀生,住學校也是用哥們兒的床鋪,東西本來就不多,他把書分類整理了一下,說你有用得著的盡管拿,一邊把書裝在包里,把孫大朋的包拿來裝了磁帶、小說、照片等,一堆堆的試卷被他一股腦都扔垃圾桶里了??粗训眯∩剿频臅酪幌伦涌樟?,只剩粘在桌子上的課程表,姚強還用手指摳了幾下,摳出幾個洞像骷髏眼睛,孫大朋鼻子酸酸的,姚強你是高考戰(zhàn)場上第一個倒下的兄弟。孫大朋說,快考試了,不差這幾個月吧?姚強說,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是上不了大學的,走吧,呆會兒就有人吃飯回來了。
看姚強提著這么多東西回到家,姚玉林就納悶起來,怎么搬家了?姚強說,我不上了,反正畢業(yè)證會有的,這個你不用擔心。姚玉林納悶歸納悶,并沒有追問,心想早晚都得這樣回來,難道不成還能考上大學,別妄想了。姚玉林乘機就把他姑父的意思說了,姚強很是上心,剛才離校的那點兒傷感立時就散了,姚玉林沒幾天就打發(fā)姚強去姑父家了,因為牽扯到戶口,姚強剛過17歲,離18差著大半年呢,總歸要托人走動一下,把戶口改大了一歲,凡事都是要有提前的打算。這些事情看起來瑣碎,辦起來也倒沒有那么難,戶口的問題解決了,姚強就在姑父家住下等冬季征兵。
姚強身體素質(zhì)好,眼睛也不近視,體檢過得就沒有懸念。姑父對姚強說,回家準備準備吧,這期兵去東三省,串串親戚、見見同學,這一走就得一年半載的。
姚強好像一天之間就長大了,心頭升起一股淡淡的傷感,就要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了,不是有個小說叫做《十八歲出門遠行》嘛,憧憬過許多次的事情一旦涌到眼前,姚強還是不能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瀟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前途有點兒恐懼,他甚至冒出了跟何金玉和解的念頭。一連幾天,他都跟姚玉林一起早起營業(yè),擦一遍小鋪里的貨架、柜臺,油鹽醬醋、花椒大料、黃花木耳、杏子柿餅、蘿卜疙瘩六必居的醬菜,煙酒糖茶都像新結識的朋友一樣,看都看不夠。晚上,關了店門,從拐角處買點兒豬頭肉給姚玉林下酒,姚強有一次還嘗了一口姚玉林遞過來的老白干,一口咽下去,嗓子里轟地升起一陣熱浪。奶奶老早就睡下了,發(fā)出撲哧撲哧的打鼾聲,姚強小時候跟奶奶一起睡,曾經(jīng)問過奶奶的鼾聲怎么和爸爸不一樣,奶奶說黃土埋到脖子了,撲哧撲哧的是在吹氣呢,求老天爺多給幾年活頭。姚強夜里偷偷哭過,覺得黃土真快埋了奶奶了,奶奶這樣的鼾聲打了十年,這個一度忘記了的傷心處卻也趕來湊熱鬧。姚玉林說,明兒星期天,到大休了,你出去散散心吧,不得見見同學朋友嗎。
姚強叫了同桌許飛,孫大朋帶來了齊江,約好是在鎮(zhèn)東頭的新月酒家吃下午飯的,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比計劃的多,教室的后半壁江山都來了,第一次起這么大的場,姚強無比興奮,總算
沒有白同學一場,換了新月酒家最大的包間,老板娘還有點兒沾親帶故的,招呼服務員趕緊修理一下不太靈光的音響,她還教導員一樣的說,年輕人嘛就得能吃能喝能玩,等結賬的時候打八折。點菜吃飯確實不是什么強項,好在重點也不在吃飯,而在喝酒,白酒消受不起,就提了啤酒上,究竟喝了多少誰都不知道,最后一提啤酒是姚強去拿的,他提著啤酒像被千斤金箍棒壓著一樣,東倒西歪的,最后啤酒和他一起摔在門口,碎了一半。他們邊喝邊唱《我的未來不是夢》,等到高潮句“我的未來不是夢”的時候,音響就失去效果了,大聲吼的人此起彼伏的,一聲比一聲真摯,張雨生出車禍的時候,他們拿了一大錄音機放到教室里,只要是沒有老師就一直放,搞得氣氛像追悼會。
姚強始終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走到孫大朋家的,他只記得老板娘把他們半趕半勸地拉出了新月酒家。一堆人在一次次跌倒和爬起的過程中有的人走散了,有的人到墻角撒尿就沒再跟上來,有的人在沿途回家了,直到他們敲開了孫所長家的門,就只有5個人了,是李小平開的門。姚強確實并不知道整個事情是怎樣發(fā)生的,因為他進門就一頭栽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起碼是半醒半睡著,等他被尿憋醒進洗手間的時候,他看見一片白色、紅色在浴缸里翻滾,他在手忙腳亂中也插了一刀,他知道那個白色的是李小平,刀是在地上揀起來的,刀是誰的?姚強不知道。
那天夜里,他們從鎮(zhèn)政府家屬院后墻堆得跟墻差不多高的煤堆上順樹逃走的,一路向西,他們跑啊跑啊,跑過鎮(zhèn)中學、小學、幼兒園、理發(fā)店、百貨大樓、新華書店,全都是黑洞洞的,距離太遠的路燈像一點一點的探照燈。他們跑啊跑啊,跑過公路站,越過從前的西瓜地,到達黑丘山,他們跑著跑著就成了到處亂飛的螢火蟲。他們像驟然停下的賽馬一樣喘氣、心臟像泄氣的氣球一樣干癟,如果可以看到彼此眼睛的話一定是被丟棄在岸上的魚一樣的神態(tài),孫大朋說,我們要死了。姚強哭了,每一個人都哭了,姚強對著山叫了一聲媽媽,就有回聲震蕩過來,媽媽。
這個事件引起諸多猜測,一是報復事件,孫所長在鎮(zhèn)上得罪過不少流氓無賴;一是,見色起殺心,但是法醫(yī)報告顯示,沒有任何性行為的痕跡:一是,入室盜竊,遇到抵抗殺人滅口,可是在浴室殺人就太牽強,后來集中在第一個可能性上,并且引起了社會輿論關于治安人員家屬人身保護的討論,殺人方式之暴烈和殘忍給鎮(zhèn)上的居民帶來了極大的恐懼,晚上10點以后街上幾乎都只有過路車了。案子是上一級公安機關調(diào)查的,連市長都下了命令要限期破案,以消除這種籠罩在鎮(zhèn)上的恐怖氣氛。因為孫所長沉浸在失妻的悲痛中,精神恍恍惚惚的,辦案人員就把他送醫(yī)院照顧起來。有一天,孫所長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辦案人員才注意到孫大朋自從出事后就沒有露過面,也沒有出現(xiàn)在學校,他們在小鎮(zhèn)周圍開展地毯式搜捕,在黑丘山坳里把5個臉色蒼白、餓得奄奄一息的男孩帶回鎮(zhèn)上。
姚強在一個冬天的早上被槍決了,他是惟一到成人年齡的。據(jù)去法場的人回來說,姚強一開始帶著微笑的,迷人的微笑,他在人群里尋來尋去,沒有找到姚玉林,也沒有找到奶奶,自然也沒有何金玉。他不知道姚玉林帶著何金玉遠走高飛了,也沒有人知道姚玉林的心情。孫大朋在刑場上呆了幾分鐘就尿褲子了,是站在前排的一個小男孩喊出來的。這個冬天的插曲很快就過去了,淡淡的沉痛在東家長西家短里被迅速替換了,誰還記得有一個美麗的女教師和一群孩子呢。
大林老師倒是還記得,他經(jīng)常一個人私下揣摩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好像和自己有點兒關系,可是又不是那么有關系,警察連調(diào)查都沒有調(diào)查過他,然而他還是為這件事付出了代價,年紀輕輕的頭發(fā)都快掉光了。他很想找個人說說這件舊事,可是大家?guī)缀醵紱]有興趣,學校又來了新老師,發(fā)生了新故事。終于有一天,他把這個故事拼湊完整講給一個和姚強一樣當兵的校友,那個校友聽完了以后說,實在不能確定年齡可以測骨齡的,姚強其實可以不必死的。大林老師驚異了幾秒鐘。哎!他到底沒有把自己想說的故事講明白。然后他們就圍著校園轉了一圈,講了一些其他的人和事,一個上午就過去了。那已是好多年以后的冬天了。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