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送你去偷渡的那天晚上,正是1973年的第一個寒流將至。入夜,風突然刮起,把廣州大沙頭的榕樹吹得嘩嘩啦啦。江水也開始起浪,大沙頭客運站的浮臺上下顛動。我有點迷信,對你說:起風了,今晚是不是先不走?你豪氣地回答:風高夜黑,正是好時機,那能放棄!再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大家都籌劃了好幾個月,哪能說不去就不去。我無話可說。你女朋友翠兒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你,這云雀般的小護士今晚卻像烏梅似的沉默。從她憂傷無奈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極不情愿你“起錨”。
臨上船前,你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說:我不在,翠兒有什么事,就請你多幫忙。
那當然。自“文革”以來,翠兒已經和我們混得像同班同學一樣熟了,她就是我們中的一員,她的事就是你的事,也是我們大家的事,你放心吧。不過,你到了那邊,可不能不管她呀。說到后邊,我還忘不了打趣你。
你和“傻狗”、“曚豬”下船了。我們依著江邊的欄桿目送著載著你們的花尾渡在夜色中向東駛。走吧,我對翠兒說。你們先走,我想再呆一下,她的眼睛仍凝望著漸漸迷蒙的船影。我們自然不會讓她一個人留下,也和她一樣望著那向著珠江口開去的船只,直到它完全消失在黑夜里。
三天后,不見你傳來任何消息。一個星期后,仍不見一點音訊。翠兒急了,跑到我家來問。我自然沒有任何信息給她。他會不會把信只寄到他家里?我說。我到他家里問過了,沒有收到他的信。她說。他這次是瞞著他媽媽走的,只說回生產隊。說能到達,就告訴他媽媽,失敗。就什么也不說。臨走時,她一再叮囑我:一有他的消息。就打電話到醫(yī)院找她。
兩個星期后,翠兒來我家說:可能被關進拘留所了。她的神情并不憂傷,甚至帶點兒輕快。你曾經跟我說過,翠兒一開始就不贊成你偷渡,她說,她每月可以給你寄伙食,她有能力養(yǎng)活你??墒?,堂堂一個男子漢,你怎么能讓女朋友養(yǎng)活自己呢!你一天賺的工分,還不足以買一張寄信回廣州的郵票,因為僅靠誠實的勞動,無法養(yǎng)活自己,你才走上此路的呀。翠兒又勸你把希望寄托在招工、保送上大學上,但你說,那是出身好、或有背景人的事,作為出身并不響當當又愛頂撞隊長的你,即使全隊知青都走光了,恐怕也輪不上你。翠兒知道你的牛脾氣,就不以此為理由了,她使出最后的殺手锏是:你走了,我怎么辦?你鄭重地向她作出莊嚴的保證:到了香港,就落力賺錢,錢一夠,就交給那邊的“蛇頭”,用船把你這只旱鴨子運過去。翠兒無話可說了,只好讓你走你想走的路,但她的內心,估計是無可奈何的,所以你上次被反解回來,她頗高興地請我們吃大餐,為你洗塵壓驚。
真正使翠兒害怕的,是她得到“曚豬”被、反解回生產隊批斗的消息。一下班,她連飯也不吃就跑到我家里來。那時,我家正開飯,請她吃了飯再說也不肯,我只讓她進我房里說。
這回壞了,他可能出事了?!皶湄i”是同他一個生產隊的,有什么道理“曚豬”被反解,而他逃脫了?她白里透紅的臉色,近來日漸變得蒼白。
也許,他福大命大,真的逃脫了呢?我反問。
好吧,就算他不被巡邏艇發(fā)現,僥幸過去了,為什么至今還不來信?
也許,他被外國船救起,到外國去了。
黃天源,你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就算他被外船救起,快一個月了,也該有音訊了吧?
我一時無言以對。
現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沒了:二是到達了,卻對我隱瞞。除了這兩點,還有其他解釋嗎?別看翠兒嬌小玲瓏,說起話來卻是咄咄逼人的。
開玩笑,他到了,怎么可能瞞你呢?我不以為然地說。
說不定,你也和他一起合謀來騙我!說著,她眼淚汪汪的瞅著我。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我想,此刻她的心情一定萬分痛苦和復雜,她一定希望在我的表情和語言中看到什么“合謀”隱瞞她的破綻??墒?,我真的沒有什么隱瞞她的,就直來直去、實話實說地對她說:
你的想像力比我還豐富呢,你怎么會想出我們合謀騙你呢?我反問她。
也許,我越誠實,她就越認為我裝假。也許,我的苦笑令她越加懷疑。她顯然平靜了下來,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跟著振振有詞地說道:他不想我去嘛,他不想我冒險嘛,他I臨走時的承諾,都是騙我的!
此時此刻,我隱約明白她內心的意向了:她寧肯相信他不遵守諾言,也不愿意想到他真的死去。轉眼間,我也變得復雜了——是故意誘導她往她愿意的方向想呢,還是極力說明我們沒有設局瞞她?無論如何,我不能太殘酷,我能冷酷地面對現實,一個初戀的癡情少女,能承受永遠失去心上人的痛苦嗎?我同意她二者必居其一的推斷,他最大的可能性是魂漂大海。讓她的痛苦有一個緩沖和過度吧,于是,裝得輕描淡寫地說:
我餓了,我們到外邊吃點東西,邊吃邊談。
這次談話沒有結論。半個月后,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天源:
您好!
我常常在噩夢中醒來,再無法入睡。今夜我索性爬起來,給您寫信。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不那么固執(zhí)認為你們串同起來瞞我了,因為我每次見到他的媽媽,她都很平靜,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只說這懶鬼很久沒來信了,問我有沒有收到他的信,有沒有說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本來她準備寄點錢給他的,可是給阿弟交了學費后,手頭又緊了。我連忙騙她說:“他生產隊最近預支了一些分紅,不必擔心?!笨礃幼樱B兒子“起錨”了,她還不知道!一想到這里,我就心如刀割,如果他真的不能回來,我將如何向他媽媽交代呢?
如今,我太后悔讓他走出這一步了。如果他第二次歸來,我拼命反對,或許他不會有第三回。但誰能料到有今日呢?在我們所認識的偷渡者當中,要么成功,要么失敗,沒有聽說過誰不能回來的,難道他是最悲慘的一個?
一直令我無法硬起心腸來反對他偷渡的,是我第一次到博羅探望他時的感受。我來了。他只能端出一碗沒油水的大白菜招待我,他要開我給他帶去的鯪魚罐頭,我立即制止,那些罐頭還是留給他慢慢吃吧。即使白菜也不是時時都能吃上,青菜接不上,就只能吃腌的咸菜。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挨到盡頭的日子呀,換上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春節(jié)將至,一切都無法再隱瞞,無論對我,對他媽媽,真相都要大白。幾乎沒有知青不回家過年的。格仔也要清場了。能回來的都會回來,到春節(jié)還不見他的音訊,那他就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寫不下去了,上帝保佑,讓奇跡出現吧!
我至今還保存她的許多信。這信上有幾處字跡模糊,可能是被淚水洇化了。
春節(jié),依然不見你回來,也沒有任何有關你的音訊。翠兒不敢面對你媽,只如實告訴你弟,關于你的去向。從初一開始,翠兒便大病一場。她不吃藥,也不打針,她說,她想隨你而去。后來,我們找到她衛(wèi)生院的好友,她的同事背著“家庭藥箱”,硬給她開藥、打針。直到節(jié)后,她才慢慢恢復過來。她的眼睛因消瘦而顯得大了,自從你走后,再沒有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
此后,她不停地給我寫信,不停地訴說著對你的回憶與思念。讀多了,我竟然萌生妒忌:若是我的女朋友像她這般癡情就好了。
除了對你的思念,更多的是不斷的自責,她老是抱怨自己不該讓你上路。最令我吃驚和不安的是,她竟然在信上說:“當然,眼淚不能召他歸來,但眼淚可以沖刷我內心的苦。若他有靈魂,我愿伴隨著這幽魂度日?!?/p>
一個人愿意“伴隨著幽魂度日”,那是極端憂傷、絕望的事。在人的情感中,有哪一種情感能比初戀更令人人心人肺的呢?她像深秋藍透了的天,像朝霞里燃燒的云,又像湖畔上的一場初雪,是叫人永遠難以忘懷的。語言有時非常強大有力,有時卻軟弱得連淡淡的傷感也化解不了,對于一個精神臨近崩潰的人,更是無能為力。我使渾身解數給她回信,卻惹來更多的離人愁緒。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惟有聽天由命,等待時間去化解吧。
這一年很漫長。我最欣慰的是,她還能如常上班。年底,我們班同學阿祚招工回廣州了。分配在汽車公司工作。他和翠兒也很熟,于是一個切實幫助翠兒解脫的“陰謀”便在我心里醞釀。我第一步是請他們看電影,開始三個人一起看,她坐中間,我與祚分坐兩邊。接著,祚坐她身邊,我坐在祚旁邊。再接著,我就臨時找借口不去,讓他倆人看??上菚r的電影太少,看完《創(chuàng)業(yè)》、《金姬與銀姬的命運》之后。就只能看樣板戲了。就這樣,我總算把他們湊到一起了。
好事多磨,1979年元旦他們才結婚。第二年,生了個胖小子。現在他們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出來工作了。我也終于可以告慰你在天之靈了。
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那么,我們全都被你耍了。你究竟是失蹤者還是亡魂,至今誰也不敢肯定。此外,還一種可能性:你被救時撞昏了,從此失憶,你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許多許多年后,我們曾經在街上多次照面,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對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