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炎
孫一刀用布包著那把傳家寶刀和黃二毛胯間的物件來到烏龍河,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喃喃道:“臟了寶刀,有辱先人,不肖子孫孫一刀在此謝罪了……”
烏龍河如一條玉帶,裹了柳村靜靜地流了百年千年,滄桑老人般地晝夜絮語著柳村的故事。
河畔的大青石上,常有清亮的磨刀聲肢解著歲月的脈絡(luò)。
磨刀者乃一身形瘦小的斜眼男人,形神猥瑣,其貌不揚,手中的長刀卻是锃明瓦亮,削鐵如泥,絕頂?shù)暮玫丁?/p>
此人是方圓有名的人物,號稱孫一刀。孫一刀雖是貌不驚人,卻有一手絕活:殺豬。再難對付的豬,只要孫一刀手起刀落,那豬便即刻倒地,血噴如泉。揮刀切肉,那肉里竟無半點淤血。非但如此,孫一刀還是一方名廚,村里村外紅白大事都少不了他,孫一刀手快技高,不多時,盤盤盞盞便可上桌,且味美爽口,食者品咂一番,時過三日尚滿口留香。
為此,孫一刀便是柳村的一個人物。每次殺豬主廚之后,便免不了提上一掛豬下水,拎兩瓶酒揣幾盒煙悠然而歸。家中老少便也跟了孫一刀喝了不少的油水,把日子過得滋潤殷實。人見孫一刀家的菜鍋從來是漂著厚厚一層油花的。
孫一刀極愛惜他手中的長刀,每次事畢,必到烏龍河將刀仔細洗刷,再于大青石上反復(fù)打磨。那刀不知殺了多少的豬,卻嗅不到血腥味。磨好裝入刀鞘,斜插腰間,不染一絲風(fēng)塵。孫一刀視刀如命自有其理由,此刀乃其傳家之寶,孫家世代以殺豬為生,一把寶刀輝映了孫家先輩們的榮耀與輝煌,到了孫一刀手中,焉能不倍加呵護,將它子子孫孫地流傳下去?
一把殺豬刀走遍天下。孫一刀不僅憑此刀維持生計,且以此刀成家立業(yè)。當(dāng)初他父親手握長刀聲名遠揚,衣食無愁,有人便與父親為年幼的孫一刀訂下娃娃親,生怕讓別人搶了這個未來的乘龍快婿。斗轉(zhuǎn)星移,孫一刀長大成人,卻生成一副難立人前的猥瑣模樣,走路總偏著腦袋方能正視前方。然而娃娃親早已訂下,人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還是讓孫一刀用頭毛驢接了來,美美地睡覺養(yǎng)娃度日月。村中老少就嘆孫一刀艷福不淺,村長黃二毛說:“一刀你鼠模狗樣的倒討了這么個標(biāo)致媳婦,你小子的命可真不賴啊?!?/p>
孫一刀笑而不答。
人前的孫一刀從不自恃技高藝精,反倒顯出幾分自卑,許是自小形象不雅受人不屑之故,成了家出了名,孫一刀見人仍是一副畢恭畢敬樣,遠遠地陪笑搭話,見了村長黃二毛還要弓背哈腰遞煙點火。黃二毛是柳村一霸,家大勢大,上頭還有靠山,平日里做些拈花惹草欺弱凌小之事也無人敢惹,孫一刀亦不例外。況且孫一刀一向謙卑,從不惹是生非,事事讓人三分。村中趙老爺子常對孫一刀說:“一刀你可真不像你爹的種,想當(dāng)年你老子活著的時候不光殺豬,連人也敢殺,誰敢說他一個不字?”
孫一刀還是笑而不答,似在聽一個傳說。
這樣的日子有吃有喝,平安無事,孫一刀覺得蠻好。
一日有人喚孫一刀做廚,孫一刀便照例揣著刀偏著腦袋去了。回來的時候天已黑下來,一勾彎月送孫一刀優(yōu)哉游哉回家。
院內(nèi)一片漆黑,平素家里從沒這么早熄燈,孫一刀覺出些蹊蹺。孫一刀進了大門,又躡足來到房門前,正欲敲門卻聽出些異樣的響動,伴著人的喘息和呻吟。孫一刀愣了片刻,一股涼氣便沿著褲管往上鉆,直冷到牙根。他憋足丹田之力一腳踹開房門,順手把燈拉亮,床上兩個赤條條的身子立刻扎痛了孫一刀的雙眼。村長黃二毛顯然始料未及,半晌從老婆身上爬下來。老婆瞧見孫一刀,捂著臉嗚嗚大哭起來。
孫一刀手中的一掛豬下水嘩然墜地,濺了滿地血腥。
黃二毛到底是老手,很快鎮(zhèn)定下來,訕笑著說:“一刀你回來了……我正準(zhǔn)備請你明兒個到我家喝酒呢。”
孫一刀木立不動,如同泥塑。
黃二毛提上褲子下了床,走到孫一刀跟前,低聲說:“這事兒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外人不知,以后有啥難處跟我打個招呼,我姓黃的一定辦到?!?/p>
孫一刀仍然僵立如故,全身卻在篩糠樣抖。
黃二毛走出房門,急急朝外面走去。臨到大門口時, 孫一刀陡然怒獅般吼一聲:“狗日的給我站?。 ?/p>
黃二毛轉(zhuǎn)過身,孫一刀已經(jīng)站在眼前了。黃二毛臉上露出兇相:“你想干啥?告訴你,老子搞了你的女人,你又能把我怎樣?”
孫一刀咬著牙,不語,右手緩緩落在腰間,片刻但見一道寒光閃電般切開月色,黃二毛的慘叫便在柳村的夜空凄厲回蕩。
“當(dāng)”地一聲,孫一刀手中的殺豬刀掉在地上。
黃二毛踉踉蹌蹌地融入了夜色。
孫一刀用布包著那把傳家寶刀和黃二毛胯間的物件來到烏龍河,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喃喃道:“臟了寶刀,有辱先人,不肖子孫孫一刀在此謝罪了……”遂將布包甩入蒼茫河水,背轉(zhuǎn)身,兩行清淚滑過雙腮。
當(dāng)晚,一夜?jié)O老者見孫一刀拉著老婆孩子沿烏龍河逆流而去,其時正是子夜。
自此,柳村人再未見過孫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