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 聆
壹、我不打算告訴你我是誰
坦白說,我常常感到孤獨。我希望朋友像螞蟻一樣多,希望他們輪流來看望我。我們打網(wǎng)球,跳康康舞,像無所事事的人挽著手在大街上溜達,尖聲怪氣地叫,讓過路人恐慌,我希望我的朋友像我一樣不只是沒心沒肺,簡直是癲狂。
事實上,我認識的朋友極為零落。我為此埋怨,為什么不認識???、德里達、或者總統(tǒng)?哪怕是刺客、脫衣舞娘,隨便什么脫離普通生活的人物也行。按照人們的經(jīng)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從結(jié)交的朋友可以看出,一個人要么高尚,要么平庸。我急著給自己貼標簽,急著對有生之年給予總結(jié)。我新近在電視上認識一個有名的演員,為將他攬為私有,我不打算公布此公姓名。他在不同劇情不同頻道往來穿梭,想必樂于參與我安排的演出,混個臉熟。我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我猜想,此公倘若得知我的計劃,他感到最為頭疼的,大約是舞臺。我給他出了個難題:我要求他為我一個人演出,我指定的舞臺是我的腦海,并且,我指定他去死。
貳、徐成田小傳
多年前,徐成田從南方輾轉(zhuǎn)考入北方名校繼續(xù)求學,碩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他年輕無知,莫名其妙卷入人事糾葛,可惜站錯隊伍,落敗的結(jié)果是受到排擠,名義是老師,并沒有教學任務(wù),大部分閑暇時間投入到篆刻和古籍的收藏。有一天,徐成田意外獲得從漢墓出土的竹簡《精靈史》。他打定主意要把竹簡藏起來,等時機成熟再出手。
徐成田的家是兩間各自獨立的小屋子,一間在筒子樓的一層,靠近樓梯,另一間在筒子樓的三層,正對著公廁,老婆和孩子住一層,他住三層,一層的屋子兼客廳餐廳兒童房多重功用,三層那間屋堆滿書和碎石頭。書架逼近窗戶,窗簾一角常年纏繞在銹跡斑斑的鐵欄桿上。就著狹窄窗臺擺放著一盆土缽,種著尋??梢姷暮L摹P斐商锸占乃^古籍大多出自清代以降,談不上多大價值,他把舊書存放床底,朋友來訪,就掀開床罩,指著兩個灰撲撲的木箱子數(shù)為家珍。結(jié)婚的時候,這兩個箱子曾經(jīng)做過桌子和凳子。孩子的幼兒期,箱子里塞滿玩具和尿布,《精靈史》的安置問題,頗讓徐成田費心,堂堂漢代古籍,放在公廁正對面的房間有失恭敬,待拿出來拍賣,難保氣味異常。若是存放一層妻兒棲身的屋子又毫無安全可言——吃午飯的空當,上下樓梯的同事走進來,拍拍孩子的頭,和他聊幾句,有的順手牽羊帶走一兩本書。他端著飯碗,嘴角掛著飯粒兒蛋花渣,說不出所以然一一顯然一層不適合存放貴重物品。要有個保險柜才合他心意,那玩意兒用的人不多。一圈兒神秘的阿拉伯數(shù)字讓人想入非非。體積大的徐成田買不起,體積小的據(jù)說價格也不便宜,妻子那關(guān)肯定通不過,還只怕賊跑到他家里來,連著保險柜一塊兒抱走。徐成田把竹簡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嚴實,藏在書包里隨身攜帶。他無所事事地騎著自行車瞎轉(zhuǎn)悠,倒轉(zhuǎn)出了好辦法。學校不遠處是墓地。夜里常常飄浮鬼火,一般人輕易不去,怕撞上鬼。徐成田偏揀這種邪門的地方,一坐幾個鐘頭,他盤腿坐石頭上看書、發(fā)呆,遇上刮風下雨,鉆進廢棄的鋼管。累了就伸直懶腰,站起來走動走動。他留神看墓碑上的石刻。有的石碑嚴格遵守先例,字體、稱謂、落款無不講究。有的僅僅刻著死者名字。還有的,連名姓都省了,石碑上一片空白。徐成田還是比較喜歡看貼照片的墓碑。照片和碑體內(nèi)容兩相對照,他大致能猜出點故事來。照片上的死者形形色色,老少皆有。其中一張,徐成田記得很清楚:一個模樣標致的少女,鵝蛋臉,系著粉紅絲巾,可惜除了照片沒有別的內(nèi)容可以幫助徐成田了解少女的身世。死者留給人世的影像,加深了徐成田對死這件事的思考。他們無論嘴角含笑,還是苦著臉,或者一本正經(jīng),都好像有話要跟人說。有一張照片溝通起來怕是夠嗆,照片里的主角是只黑眼圈兒的小狗,徐成田把竹簡藏進小狗的墓穴里。
許多年過去了,徐成田過得不開心。
從前坐冷板凳的遭遇,使徐成田有時間鉆研歷代宦海沉浮,借淘舊書的過程。他得以飽覽稗官野史,掌握的素材積少成多,研究課題自然有了眉目。徐成田成了專家,受人尊敬,住進高尚公寓。
當徐成田在鐵臂上徘徊的時候,他戴著面具,心是冷冰冰的。工地的看門人跟徐成田要一百元,徐成田說:“我是來尋死的,哪來的錢?”看門入朝腳手架的另一端努努嘴,說:“看見了沒,那個人也戴著面具。難道沒人告訴你,爬上去必須戴面具?不戴可不行,摔下來太難看了?!?/p>
“我就是要趕著去見應(yīng)該告訴我規(guī)矩的人。這樣吧,我把表給你,你不用找零?!毙斐商锇咽滞笊系谋碚聛斫唤o看門人。
看門人拿到耳邊,在行地聽了聽。他交給徐成田兩張面具,說:“我多給你一張,你把它戴頭上。快起風了,多少能擋點雨,”
“謝謝!”徐成田機械地回答道,他戴上面具,奮力往上爬。書齋里呆慣的人,胳膊細,手嫩,爬著費勁,皮鞋掉了一只。徐成田不得不穿著唯一的一只鞋繼續(xù)往上攀登。為了搭配西服,他沒有穿球鞋,臨死的人,依然講究服飾整潔。在離地十來米的地方,徐成田差點抓空,兩只手抓緊架子,腿懸掛著,好不容易找到支撐點,掉頭目測地面距離。著實有點后怕,他怕在這個高度摔不死,摔瘸腿落個半身不遂活受罪。徐成田一再告誡自己要小心謹慎。爬到半中央,他熱得渾身冒汗,喘著粗氣坐在鋼架上歇息。他將領(lǐng)帶扯來扯去,直到露出脖子,稍微感到好受了些。早知道到這里來尋死遭罪,就選擇別的法子了,眼下,他掉了一只鞋,領(lǐng)帶吊兒郎當,衣服刮破好幾處,臉上沾著油污。徐成田希望先期爬上腳手架的那個人伸出援手,將他一把拖上去。他抬起頭,跟那個人揮揮手,那人無動于衷,專注地凝視前方。放眼望去,整個城市在眼前鋪展。華燈初上,墨綠色的綠蔭尚可辨晰,湖泊泛銀光,鬧市里霓虹如同五彩流螢。徐成田憋足一口氣登上頂端,微風拂面,海的咸味涌入鼻息。零星的雨點打到面具上,掛在睫毛末梢。徐成田佩服同伴的勇氣,竟然挪到鐵臂的最末一端,天越黑,夜風也更凜冽。同伴鎮(zhèn)定自若地坐在那里沉思默想。難道要借助風力翻個跟斗嗎?想想也有道理,臨空一躍需要果決,果決的動力是把前塵往事想通透。徐成田翻來覆去想得特別清楚才走出家門。他家位于公寓頂層,從落地窗往外眺望,和站在腳手架上可以看到的視野差不多,他一仰脖子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光,拉上窗簾,把杯子拿到廚房沖洗干凈,倒扣著放在鈞瓷托盤上,擦凈手,到鏡前最后審視一番衣著。他把鑰匙、錢包放茶幾上,到各個房間轉(zhuǎn)一圈幾,凝神站立片刻,毅然決然地輕輕掩上門,好像只是到超市買包香煙一樣輕巧地邁著步子跨進電梯。
他乘電梯到地面,速度極快,談不上吃苦頭。此刻,他通過實踐得知,再想回到原先的高度,不靠借力,真是非常艱巨,不管怎么說,能夠站在腳手架頂端,對他的耐力和體能都是一大考驗。他相信他的同伴和他一樣,心里有成就感。他的同伴轉(zhuǎn)換姿勢,已經(jīng)蹲了起來。徐成田本能地伸出手,差點脫口而出“危險!”。想到是在這特殊的緊要關(guān)頭,他笑了笑,收回手。他還沒緩過勁兒,得多歇息片刻,好好再看大地一眼。他的兒子,在哪條巷道流連?
在覓得《精靈史》的第二年,徐成田和妻子離婚,兒子隨母親。他做父親的,只能每周去看望一兩次。
當時學校盛傳一則小道消息。說學校里有老師誘奸女學生。很多人都看到了女學生隆起的肚子。女學生年齡小,嘴巴出奇地嚴,到退學的地步也不肯吐露半點秘密。那個階段,徐成田整日忙著擠公共汽車到舊書集散地淘寶,想著突然發(fā)一筆財,改善妻兒居住環(huán)境。他一門心思鉆進陳年紙屑,全然不顧妻子狐疑的目光。他們的無性婚姻維持多年,做妻子的懷疑丈夫另有途徑解決生理問題,東想西想,把丈夫和女學生聯(lián)系到一塊兒。有一次,似乎真被妻子抓了個正著。妻子跟蹤徐成田跟到墓地附近,藏身附近的法國梧桐背后,等得鼻子通紅,手腳僵硬,忽然看見大肚子女生從墓地里走出來,小心謹慎地四下張望,一蹦一跳地甩著羊角辮跑遠了。女學生走了一小會兒,徐成田也從墓地里走出來,四下張望著,灰頭土臉地朝相反方向走。妻子以為抓到了把柄。徐成田喊冤。只有老天爺知道,那天徐戍田貓進廢棄的鋼管獨自下五子棋,熬不住冷,只得兩手揣進褲兜往家趕。同一時間段,女學生由于懷著身孕,尿頻,趕巧走到墓地跟前,實在憋不住,就跑進墓地的小樹林。完了事兒,擔心被人看到,紅著臉走出來。不管徐成田如何指天發(fā)誓,妻子就是不信他的話,堅決要求離婚。
前妻不久嫁給香港商人。
隔幾年,前妻得癌癥死了。兒子未滿十八歲,被繼父踢給徐成田。徐成田喜憂參半,喜的是重新?lián)碛袃鹤樱瑧n慮兒子著實難管教。他在學界聲名日播。正是努力掙得成功的階段,給兒子的時間和精力有限,進退之間猶豫了兩年,這關(guān)鍵的兩年,兒子的時間和精力給了網(wǎng)絡(luò)游戲。
徐成田痛心兒子被稱做不良少年。當他不聲不響站在兒子身后,看見兒子兩眼放光地盯著電腦,修長的手指飛快地敲擊鍵盤,他心里遺憾,這雙手未在鋼琴上飛舞。徐成田把電腦送給學生,兒子就整日泡網(wǎng)吧。有一次,他幾乎轉(zhuǎn)了大半個城,挨著每一家網(wǎng)吧搜索兒子的影蹤,走得筋疲力盡,絕望中只想跳護城河。這時候,手機不停地響,警察有請。他怎么知道那血淋淋的指頭是誰的?警察沖他發(fā)脾氣,你怎么管教孩子的?你兒子剁了人家的手。
有一年暑假,為點屁大的事,兒子成了群毆的犧牲品。
徐成田攤開胳膊平衡身體,學著同伴的模樣在腳手架上來回走,像少年放學回家,沿著亮錚錚的鐵軌走一字,走走停停,俯下身子側(cè)耳聽,然后飛身閃到一邊,大聲喊,火車來了。
火車像是被軌道燙傷了,一溜煙跑遠了。
當徐成田在鐵臂上徘徊的時候,他戴著面具,心是冷冰冰的。他的同伴也戴著面具。徐成田和他的同伴迎面走到一塊兒。兩個人拘謹?shù)攸c點頭算是互致問候。徐成田先沖那人點個頭。同伴禮節(jié)性地彎彎腰。
同伴走了一截,回過身來冒出一句話:“大叔,幾點了?”
敢情足個姑娘。她戴著發(fā)套,穿一身矯健的運動裝,夜幕中看不出性別來。“我的表給了看門人。”徐成田老實作答。
“哼。流氓!”姑娘從齒縫里擠出這個詞。徐成田摸不著頭腦,不等他發(fā)問,姑娘一古腦把牢騷講給徐成田聽。
“我壓根沒聽說爬到這上面來是要付費的?!?/p>
“我也不知道??赡闱宄闶莵碜鍪裁吹陌?”
“還用說?我又不是來夢游的?!?/p>
“知道就好,沒必要跟那家伙計較。”
“我頂生氣,他厚著老臉要我親他一下才給我面具。這破玩意兒也值得花錢買?糊得跟狗屎一樣。我做一百個掛在下面,往后誰要送給誰?!惫媚餁膺葸莸亟又f,“我跟他講,沒帶錢,回頭還給他,他伸長脖子說,回頭給我?姑娘,你不是開玩笑吧。我跟誰要去?你別誆我了。你沒帶錢,沒關(guān)系,看看你身上有沒有項鏈什么的值錢東西。沒有的話,親我一下,我就不跟你要錢了,他一說完這話,我就結(jié)結(jié)實實當胸給他一拳,還賞他一記耳光。我跑得特別快,他追不上我。”姑娘說完,歪歪脖子。她戴著面具的臉因此顯得怪異又神秘,一點兒不像要去見死神,倒像是死神本人。姑娘從容的心態(tài)令徐成田自嘆弗如,他四十出頭,臨死還傷感一下兒子,這姑娘難道無所眷戀?可見世道傷她不輕,她和他要走的是一條不歸路,連迷路的可能都沒有。
“你多年輕啊!”徐成田嘆道?!皯賽凼芰舜煺?”按徐成田的邏輯,年輕人要走絕路,唯有戀愛失敗才能催生動力。
“大叔真會開玩笑。”姑娘不肯承認。
“你一定長得美吧?”徐成田順口問一句。
“長得丑,一直不走運?!惫媚餂]好氣地回答?!按笫逶趺匆驳竭@里來?老婆跟人跑了?”
“算是吧。很久以前就跑了?!毙斐商镎f到這里倏地笑出聲來,要是有香煙銜著是再好不過。
“聽說這里很出名。殉情的,畏罪的,失意的,都跑這里來。大叔算是哪一種啊?”姑娘遲疑著給徐成田歸納一個屬性。徐成田接了句:“趕著投胎的?!?/p>
姑娘吃吃笑起來,“趕著投胎?有句俗話比喻著急,說就像是趕著投胎。我聽人家罵街的女人說的。公共汽車擠得要死,胖女人給擠得瘦了幾斤,她還沒到站呢,再擠下去還有人形嗎?她就罵起來,你們擠什么呀,著急投胎嗎?”
“你回家吧,姑娘。你這么年輕。好姑娘不愁嫁?!?/p>
“說到哪兒去了。我可不是嫁不出去才跑這里來的?!?/p>
“聽說過易容術(shù)嗎?”
“啊喲,你以為我真的很丑嗎?怎么會呢?從我外婆開始。我家的女人都是美人胚子?!?/p>
徐成田說:“既然如此,就更應(yīng)該愛惜生命了。”徐成田理解姑娘的心情。他不能一直傷人家的自尊,再說,他的時間不多,也不想再和世界上的俗事深究下去。他閉上嘴,好一會兒不說話,姑娘也不說話,她板著腰坐著。她一開始呆坐鐵臂末端,和徐成田聊著聊著,不自覺地靠近徐成田。她離徐成田越近,越讓徐成田察覺出她的不安。怎么說都是要去死,害怕是正常的,姑娘小聲唱歌。寒風把她的歌吹得走了調(diào),徐成田一再勸姑娘趕緊回家。姑娘固執(zhí)地謝絕徐成田的建議。徐成田說:“姑娘,你冷嗎?你要是冷,我把西裝脫下來給你。我比你經(jīng)凍。你還是別離我太近,要不然,等我們跳下去,人家看見我們挨得那么近,還以為我們是殉情死的。我一把年紀無所謂,只怕壞了姑娘的名聲。”徐成田自覺地離姑娘遠了些,這個單純的姑娘眼看著要挽起徐成田的手臂以抵御寒冷和畏懼。
“我們不如比賽,看誰先跳下去,這還不算,還得看誰最先著地。”徐成田用輕松的口吻調(diào)侃著,好讓姑娘意識到即將面臨的時刻迫在眉睫,由此產(chǎn)生巨大壓力,趁早打消尋死的念頭。“我們可不是在游泳池里,”姑娘揚揚下巴,說,“這兒不是跳臺。甭管玩啥花樣,跳下去都徹底完蛋。”
零星小雨停了,風也收緊了呼號。徐成田想到身邊的姑娘,速戰(zhàn)速決的初衷一再受到動搖。他好奇姑娘尋死的動機,徐成田雖然說話漸少,眼睛的余光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他的同伴。姑娘發(fā)話說:“大叔,易容術(shù)早就失傳了吧?”
“倒也未必,我聽說,寒山寺的僧人會此技藝?!?/p>
“哦。”
“你要不要去嘗試一番?”
“不用?!?/p>
“就算是用不著,去走一走,欣賞下山水風景也
不錯。”
“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倒是你,一把年紀怎么會想不開?”
徐成田連說:“不說也罷。不說也罷?!?/p>
兒子的死令徐成田痛心疾首,他原本是性格溫和的人,情緒上極少起巨大波折,僅僅在失意落魄的早些年有過一次。他跪坐雨中,面對墓碑上小狗的照片號啕大哭。雨水縱橫,分不清雨和眼淚。秋冬交接的季節(jié),突降暴雨。徐成田的風濕病復發(fā),躺在床上無人照顧。等他跑去墓地察看他的寶貝竹簡,發(fā)現(xiàn)小狗的墓室被沖垮了?!毒`史》泡在泥淖中不成樣子。撇開收益上的損失不說,尤其讓徐成田這個書生心疼的,是有關(guān)遠古神靈的記載從此成為無字書。他如同吃了啞巴虧,心底的憋屈難以言表。
兒子在徐成田心中激起的隱痛更是說不出的沉重。當徐成田滿街踅摸,跟嬉皮打扮的年輕人打聽兒子的去向;當他把熱騰騰的飯菜給兒子端上桌,兒子光著瘦弱的脊背,戴著拳擊手套,把墻上的影子當假想敵哼哼哈哈地較勁,再一回身,一抬腿把碗筷踢翻,徐成田強壓怒火希望有一天浪子回頭。兒子打母親那里聽到父親早年不光彩的歷史,由此推斷,母親是被迫遠嫁,母親的死出于積年壓抑,他孤零零地回到父親身邊,心里打定主意和父親唱對臺戲唱到底。徐成田跟兒子的誤會任憑解釋,在兒子看來是狡辯。徐成田確實缺乏人證,前妻遠隔黃泉,當年的女學生他沒見過模樣,他作為現(xiàn)今的名士,去查找那個時候的卷宗,沒有必要。誘奸女生的事早不了了知,當事人一個個隱匿人海。如果他現(xiàn)在去查,只會引起好事者的多疑。
叁、站得高,看得遠
我擺脫看門人的糾纏,甩給他響亮的耳光。他捂著臉,悻悻地躲起來。爬高下低的事難不著我,一眨眼工夫我就登上了腳手架,看門人長長地吹一聲呼哨。我跟老板夸完??冢⒓粗ξ锷线m的場地,我閉著眼睛搜索,高樓,千年古樹,塔吊,教堂尖頂,旗桿,懸崖……無論高度、視野、恐怖系數(shù)、活動范圍、艱苦程度,在我看來,沒有比這里更好的,我暈得厲害,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我不停地告誡自己:“站得高,看得遠?!笨恐鴪?zhí)著的信念,我度過頭一天難捱的分分秒秒。我給自己定的原則是,必須得待夠三天,絕不沿原路返回。
頭一天,我多半時間雙眼緊閉。我一睜開眼就頭暈?zāi)垦!4蟮刈笥一蝿?,像是要顛倒過來??罩酗w人的漂亮行頭固然吸引我,而催生我不顧艱難險阻與自己較勁的,顯然不單單是逃避那些骯臟的手的追蹤,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日復一日的生活出現(xiàn)奇跡,一些能把平凡生活燙得直立起來的轉(zhuǎn)機。我盡力抓牢欄桿,便于奇跡多向發(fā)展。在我兩眼昏花的狀況下,不控制好兩手,奇跡的必然走向就是頭朝下,用身體丈量腳手架的高度。奇跡不是搭乘公共汽車,錯過了,還能等待下一班。
我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站得高,看得遠,”第一天這句話只是一句話,第二天,這句話有了生命,它和我成為朋友。我聽到風在溫柔地追逐云彩和小鳥。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我的膽子逐日壯大。一只灰喜鵲映入眼簾,它擅長耍賴,棲息在鐵臂上不肯走。我起身走過去,將它拾起來,是一架風箏,我取下纏繞糾結(jié)的線團,風箏歡天喜地地飛遠。我繞著鐵臂走來走去,把周遭風景看個夠。我一邊走,一邊取出背包里的零食,一袋接一袋。第二天過得還算愉快。在第二天和第三天交接的零點時分,天徒然變得陰沉。
我不由得犯愁,擔心衣服被雨淋濕透,我不害怕從這里跳下去。我期待和幽靈邂逅,我既期待又感到恐懼。我在這里等得灰心喪氣,作好了一頭栽下去的準備。我想象中的幽靈顯然看出來我跟他們不是同道中人,他們隱藏在暗中,鴉雀無聲,不到緊急關(guān)頭不顯出原形。我學游泳運動員,彎曲腰腿,胳膊舉過頭頂,劃過身后,嘴巴數(shù)著一二,等喊出三,就利落地跳。我準備充分,一點不害怕。我正準備跳,那人出現(xiàn)了。瞧他行動緩慢,像落水狗似的爬上來,好象是位大叔。我這么叫他,他應(yīng)聲回答。我當時就泄了氣。
肆、好人難做
我先說說來自一位姑娘的抱怨。他問我:“你怎么給我找來這么一個人?你怎么一點兒艷遇都不給安排?他一見我就要跳樓,我那么讓人惡心嗎?這兒怪冷得慌,不信,你來走一遭。我走了幾十趟,盼你找個人和我互訴衷腸,你看看你的安排,一點兒都不浪漫?!?/p>
他把我問得啞口無言。真?zhèn)€是世風日下,現(xiàn)在的姑娘們,毫不掩飾心里的想法。我小聲嘀咕:你是不是個女的還難說呢。啐,沒見我一直用“他”,而不是“她”?
我和這個姑娘邂逅的時候,他已經(jīng)現(xiàn)身鐵臂??此男蚊?,的確是個姑娘。我觸摸不到他,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他看起來是姑娘,我就暫且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心里暗自想,一個姑娘,脫離肉體的氣息,算是個姑娘嗎?就像我從沒有把仕女圖里面豐腴的女人當活生生的女人。
他指責我,沒有給他搭配一件漂亮的披風,說:“那又不花你一分銀子?!?/p>
他還說:“可氣的是,還不讓我看見那人的臉。隨便拉個丑八怪來,我可不答應(yīng)?!彼e手抗議。
“你若是打開電視,準能看見,他被無數(shù)的女人追捧愛慕?!?/p>
“就算是這樣吧。既然別的女人能看見他,怎么不讓我見見他的模樣?”
“你不也戴著同樣的面具,隱藏你的芳容嗎?”
我早看出來,他這個人牙尖嘴利。他把我劈頭蓋臉數(shù)落一番,堅持要我為他正名,把“他”改成“她”。好吧,我聽她的。你看,我有多隨和,說改就改。
她自稱雪莉。馬戲團馴獸師。當她沿著圓劇場,拿一條五彩緞帶驅(qū)趕狗熊蹬三輪的時候,總被輕浮之徒順手摸一把屁股。最為惡劣的,是一些家伙看到興頭上,把香蕉皮扔給狗熊,故意讓狗熊摔跤。一不留神,她也跟著遭殃。她跟馬戲團老板申請,要求調(diào)換崗位,老板問她想做什么?
“走鋼索?!?/p>
老板說:“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勝任的。況且我聽說你有恐高癥,你干嗎知難而上?”
“空中飛人的衣服好看唄,有金片片,還有銀絲線。再說,我身材好,準保吸引觀眾的眼球。不消說空翻,吊桿、舉平衡木,馬戲演員的童子功我全會。至于恐高癥,那跟暈車暈船是一個道理,我可以想辦法爬到五百米高的地方適應(yīng)幾天?!?/p>
“好吧。需要幫助的話盡管開口?!崩习宕蠓奖硎?,倘若雪莉轉(zhuǎn)型成功,他就把全馬戲團最漂亮的行頭派給她,并為她張貼巨幅海報做宣傳,把她捧為當家花旦。
我沒瞧見雪莉攀爬腳手架的經(jīng)過。好歹是馬戲團的人,身手自是矯健。我們初次見面,她就已經(jīng)坐在腳手架上,盤著腿吃爆米花。她的面具粗糙鄙陋,我建議她摘下來。她識破了我的計謀,不但不照我說的做,還把面具扶扶正。吃完爆米花。雪莉?qū)⒓埓墼陬^上,像個粉刷匠,雪莉說天太黑了,我應(yīng)該給她捎點鵝黃色的油漆,讓她好生刷刷這灰不拉嘰的黑夜。趁我不注意,她隨手扔掉紙袋。我想和她聊聊天,套套近乎,她愛理不理的。空間距離嚴重阻隔我們之間的對話??磥恚矣辛x務(wù)給她找個伙伴。她左顧右盼,在鐵臂上來回走,如履平地。她一再催問,要我透露我的計劃。我閉著眼睛,兩手撐著下巴,坦承自
己恰好極不擅長周密布局。逼得越急,思路越是混亂。她無可奈何地沖我做鬼臉,翻跟斗,忽然,她指著腳手架下的黑點說:“看,那邊來人了?!?/p>
啊,徐成田,他倒是心急。我緊趕慢趕,才跟上徐成田的步伐,聽到他和看門人的對話。好比一棵樹忙著長高,容易忽視多余的樹杈。冷不丁地跑出來一個看門人,等他說上幾句,堅決趕走他。我匆忙跟雪莉交代,徐成田出場了,快別跟我說話,要保守秘密。雪莉傲慢地回復道,那得看你的表現(xiàn)。
最后請容我啰嗦幾句,我有些困惑:是人牽著提線木偶,還是提線木偶牽著人?也許提線木偶的深刻見解未必輸于人。
伍、“徐成田”申請免予死亡
在我凝神抽煙的空當,徐成田舉著拳頭向我抗議。他問我,為什么給他取這么個老實巴交的名字?他一生中從未扮演過如此憋屈的角色。他很有禮貌地感謝我用大量篇幅分配給他主要戲份?!暗?,你在犯罪!”他突然用嚴厲的口氣警告我,“你竊取我的形象,不顧我的感受,要緊的是,我在你強行安排的演出中分文不得?!?/p>
我惴惴不安,神經(jīng)質(zhì)地眨巴著眼,以至煙頭燙傷我的手指。我囁嚅著,坦白承認,我鉆了法律的空子。話又說回來,假設(shè)我侵犯了你的人格權(quán),我的付費方式是世俗社會的流通貨幣還是冥幣?我雖然冒犯了你,但絕對限制在一個全封閉的環(huán)境,我對徐成田軟硬兼施,磨破嘴皮,我說:法律必將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越來越完備,可現(xiàn)如今,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我不能想想你?我不害怕和你當庭對質(zhì)。我將遵照法官的要求,回憶我冒犯你的種種情景,天知道,獲得證據(jù)的難度不亞于請公雞下恐龍蛋。我可以向法庭狡辯,有關(guān)你的設(shè)想轉(zhuǎn)瞬即逝。我沖法官翻翻白眼,法律奈我何?你這么愛唧咕,惹我心煩意亂,小心我責罰你默誦羔羊經(jīng)、羅漢咒,或者將它們交叉著念。
我不想讓“徐成田“知道的,是我少年時的經(jīng)歷。
有一天,天氣好得出奇,我坐在梧桐樹下,捧著收音機聽曹雷女士朗誦歌德的詩句:
少年看見紅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多么嬌嫩多么美……
冷不丁,一個飛馳而來的足球撞飛了我的眼鏡。幸虧我閉著眼睛沉浸在優(yōu)美的音色中,只眼角擦破點皮。我把殘破的鏡片拿在手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車站,要不是靠著這破碎鏡片,我非得找一個同學,拉著他的衣角,好像一個盲人摸索著走回家。上了公共汽車,我一直埋著頭。我摘下眼鏡的樣子看起來要么兇巴巴的,要么東躲西藏的,像做了虧心事。我習慣隔著鏡片看世界,吃飯睡覺都不會輕易摘眼鏡,除非洗澡,霧氣一會兒就爬上鏡片,擦不掉。沒有眼鏡,我不敢正視任何人。我站在車門邊,埋著頭,當我想要看點兒什么,我就舉著鏡片放在眼前打量。我突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一個女人扇了一記耳光?!拔易屇憧?”她正想再給我來一下子,被售票員捉住了手腕。售票員說:“有話好好說?!蔽掖笾驴闯鰜砹?,那個女人穿著花裙子,她牙尖嘴利地嚷嚷著:“打一上車,他就盯著我的腳趾甲看?!蔽掖蟪砸惑@,對著鏡片看了看,肥嘟嘟的趾頭上染著鮮紅的顏色,我捂著臉,申辯說:“想讓我看,我還不看呢?!背丝蛡兒迦淮笮?,穿花裙子的女人打算再給我兩下子,售票員抱著她的腰。她動彈不得,瞪著我,恨不得要吃人,大家勸她趕緊下車,別和我一個孩子家見識,她臨下車拋給我一句話:“連想也不成!”
她這一說,害我少年的血性沖上眉梢,我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把這個穿花裙子的女人揍得鼻青臉腫。當我躺到床上,我就想象著把她的衣服剝得一干二凈,象扔一顆奶白花生米似的,扔到窗戶外面。
我跟徐成田提到樓下的鞋匠。老頭兒常年坐在逼仄的巷道口,脖子上掛著老花鏡,一本正經(jīng)地皺著眉頭,敲鞋釘,剪輪胎皮。小青年拿他打趣。
“嘿,老頭兒,天黑了,該收工了。小心老太婆揪你耳朵啊?!?/p>
“我沒老婆?!?/p>
“你怎么不早說?路燈下站著一排,就沒相中的嗎?”
“不說這個?!崩项^咳嗽兩聲,把鞋遞給小青年,“五元?!?/p>
小青年交了錢,吹了聲呼哨,蹬上自行車。老頭兒彎腰駝背地繼續(xù)干活。
有一年冬天,老頭兒死了,社區(qū)臨時工搬進鞋匠生前寄住的屋子。這位中年婦女剛推開門就媽呀一聲逃了出來。屋子里貼滿了裸體女人的掛歷招貼畫,連屋頂上都是,
“為什么跟我說這個?”徐成田問,“你以為我真是受人擺布的傀儡?”
或許我高估了徐成田的思辨能力,要知道,我沒有為人師的惡癖。我以為寥寥幾句通俗易懂的追憶,可以使得徐成田此仙領(lǐng)悟其中的隱喻。他把我說的話當耳邊風,喋喋不休,執(zhí)意要我給他獲得永生的理想結(jié)局。我很不高興,睜大眼睛,我情愿滿腦子充斥椅子、天花板、樓梯、菜市場的五花八門。小朋友問他的媽媽:“動物園到哪里去了,”“寶貝,動物園哪都沒去,一直在那里待著的。你應(yīng)該問‘動物園在哪里?”徐成田暫時消失了蹤影,我的眼簾被一幕肅穆的情景吸引。屠戶肉案上擺放著一大塊鮮紅的牛肉,滲出粉色血水。它曾經(jīng)是一頭牛身體的一部分。牛聽到哀號的聲音,從農(nóng)場跑出來,逃到江邊,身后是操持棍棒的人群,它跳進渾濁江水。是被神秘的旋渦卷進地球的心臟,迅速被急時沖刷得只剩下骨架?還是被對岸的人抓個正著?它嶙峋的背脊浮于江面,眼眸噙著淚。眼下,我看不到牛的全貌,只看見剛剛被切割下來的新鮮牛肉,肌理分明,靜謐地置于鬧市,散發(fā)著無法言喻的神性的光輝。
陸、朋友的葬禮
每個人沿著坑洞走一圈兒。他們都看著大耳朵,使大耳朵羞愧有加,無處躲藏。就在剛才,神父把最后的祝福送給死者,他用低沉喑啞的聲音朗誦維加的詩句,大耳朵一句也聽不懂,神父說的是加泰羅里亞語。大耳朵聽得出來,那首詩在嘆息愛情之短,生命之浩長。大耳朵羨慕躺在坑里的那位。他的身體上撒滿名貴花草。大耳朵暗自計算,要是拿到外面轉(zhuǎn)賣給花店,能撈到不少錢。實在是可惜,鮮花很快會被泥土掩蓋,迅速遮蔽死者的身體。也許可以趁泥土還沒有夯實,重新把那些零碎物件掘出來。這樣的勾當也不是第一次干。當他看見有的人悲傷之余,摘下手鏈戒指往坑里扔,他簡直就想拽著他們的手,攔住他們的腰。但他們的目光把他逼得緊。他想想而已,哪里勻得出膽量,他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就像我們看世界各地的螞蟻,覺得都是一個樣。他們穿著不同的衣服,呈現(xiàn)不同面貌,無論如何裝扮,看起來卻是一個人在扮演不同年齡段,不同職業(yè),不同性別的不同人物。散會的時候,他們并不跟隨神父,而是各走各的,失魂落魄地走。神父一邊走,一邊換衣服。除了主持儀式,他身兼的副業(yè)是油漆工。長袍里面的那件工裝,滿是五顏六色的漆料。大耳朵加快步伐,他沖著他們的背影大聲說:“你們看不起我?我告訴你們,我是看門人,我給所有人看門。要沒有我,你們的門就沒人看。也許你們認為狗可以勝任這個工作。我敢打賭,世界上沒有一條狗愿意幫人看門。它們的興趣是吃!求歡!撤著歡兒跑!有誰像我這樣熱愛看門的差使?”大耳朵使勁揮手,斷言道:“沒有!”
神父重新穿上黑色長袍,他建議各位坐下來,好
好聽這位熱愛看門工作的人說話。他們就著草坪圍坐在一起。大耳朵覺得他們有點娘娘腔。他沒太在意,他認為娘娘腔的人越來越多,大約是某種趨勢。不等他們發(fā)話,大耳朵指著剛掩埋好的坑洞,搶先說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知道的不比你們多。比如,我們都知道,他是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死的。你們干嗎盯著我?好像他的死跟我有關(guān)系。我只管看門,不管殺人?!?/p>
“真有你說的那么簡單就好了?!?/p>
“你先交代一下,你手腕上的表是怎么回事?”
“你在下面發(fā)瘋一樣地喊,天快亮了,要開工了。你安的什么心?”
他們咄咄逼人。大耳朵的額頭直冒汗珠。他撇著嘴,頗有些委屈。
“這塊表的確是他的。反正他也沒法帶走,不如送給我?!?/p>
“你收受的遺贈不少啊?!?/p>
他們越發(fā)感到憤慨,陸續(xù)起身離開。神父勸不住。剩下大耳朵和神父面對面坐著。神父不知道跟這個罪孽深重的人說些什么好。神父看大耳朵一眼,他希望他這一看,能看進大耳朵內(nèi)心。大耳朵茫然地盯著他,神父帶著一貫的莊嚴神情嘆氣。一個姑娘噔噔地從樹林深處跑過來。大耳朵不由得興奮起來,他拉住神父的衣袖,“啊,我見過她!我說怎么看著他們眼熟呢。”姑娘拎著行李箱,倉促合上的箱頁露出皺巴巴的衣角。姑娘二話不說,把行李箱朝大耳朵砸過去。先前圍坐草坪的,不見人影,只剩下各色衣服,亂糟糟地匍匐在一塊兒。大耳朵抱著腦袋,蹲下來,“你砸不死我的。我是看門人。這么些年來,砸我身上的東西還少嗎?我告訴你,那家伙掉下來的時候,差點兒就砸我身上了,還好,我聽到了風聲。我看見你也掉下來了,你怎么就沒事呢?啊,太奇怪了,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你居然沒事!”姑娘驚天動地地哭起來。她借神父寬大的袖袍擦拭鼻涕眼淚,神父閉著眼睛默默忍受,
姑娘是馬戲團演員。新近榮升馬戲團首席當家花旦。老板查歷年記錄,姑娘跳下來的高度,是雜耍界有史以來最高的,姑娘說,給她的繩子要是短上一截,她就得懸浮半空了。她抱怨沒有給她額外準備一套備用。要是她趁那位大叔不注意,悄悄給他系上備用繩索,他也不會死得那么突然。大叔有兩張面具。一張戴正面,一張戴后腦勺。他落在地面的時候其實是匍匐著的,但看起來卻像是屁股被摔擰了,轉(zhuǎn)到身前來了。就在姑娘最不愿意回顧的那一瞬間。腳手架下傳出敲面盆的聲音??撮T人喊破嗓子:“天快亮了,要開工了!”大叔把會說話的那張臉對著姑娘,說了聲:“祝你好運?!彼蚜硪粡埬樲D(zhuǎn)過來,那張臉無話可說,一臉的神秘莫測,它要姑娘眼睜睜地看著它是怎么落地的。它伴隨大叔的身子跳下去。正起著大風。風把大叔的身子托浮了一陣,就由著他往下落,像所有的種子回歸土地那樣義無反顧。姑娘也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下去,她仗著有安全繩索保護,跳得果敢有力,她臨空翻了幾轉(zhuǎn),躲過風的熱力托承。要是速度夠快,她可以攔腰抱住大叔,最起碼,她得趕上拽大叔的胳膊。四面是鴉雀無聲的觀眾,屏住呼吸,在看馬戲團當家花旦的精彩演出。他們齊齊伸長脖子,他們要借望遠鏡才能看仔細,在姑娘看來,這是一場失敗的高空表演。她滿懷自信要去抓住她的同伴,但是那位大叔拒絕與她合作。她的栗色長發(fā)埋在兩膝之間,她感到難過的是,她有備而來,大叔卻空無所恃。老板拿著高腳杯,心里想,他的這位當家花旦要是個金發(fā)女郎就好了。
她的栗色長發(fā)埋在兩膝之間,神父想起了種棉花的婦女。她們常年躬身勞作,懷里掛著的娃娃在吮吸乳汁,背上的那個在幫母親撒插,走在前面引路的半大孩子吃力地在拉犁。姑娘停止抽泣,把栗色長發(fā)熟練地挽個髻。她問神父,有什么法子可以請上帝幫忙懲罰眼前的惡人。神父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撮T人暗自慶幸,他信奉菩薩,而不是上帝。他天真地想了想,覺得既然都是神,在天上住著,好歹算是鄰居,他要是表現(xiàn)太差,怕上帝會悄悄告訴菩薩。他把腕表摘下來交給姑娘。
看門人說,我不過是按照慣例吼一嗓子,你不知道,從前那些到這里來尋死的,怕決心不夠,爬上腳手架前跟我千交代萬囑咐,一定要想辦法催他們速死速決。你想想看,姑娘,那樣一個地方,能容得下多少人?你們倆老占著,往后的人豈不得在下面排隊?再說,這種事情又不光彩,等天一亮,耳目眾多,慢說我老板怪我瞞著他掙外快,就是我自己的良心也過意不去??撮T人小聲說道。晚上發(fā)生的事,只當是做的夢,夢里的勾當怪不得我。
神父聽到這里,詫異地連打三聲噴嚏。
看門人接著說,實不相瞞,有人出了大價錢,預(yù)約下半夜,帶一頭犀牛來跳高。那家伙夢想當傘兵??上焐叨冉?。他趁動物園被水淹,收留了犀牛的幼崽。他鬼得很咧,你們還記得嗎,政府要求大家把失散的動物送回動物園,他假裝沒聽見公告,把小犀牛藏了起來。他除了給自己量身訂制一套傘兵服,也給他的寶貝犀牛做了一套。我發(fā)現(xiàn),他和他家寶貝的肩章是畫上去的,畫得十分逼真。他還給他們倆做了雪白的降落傘。嘖嘖。他們的降落傘做得實在是漂亮,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巧手媳婦做的。我挺納悶,那家伙骨瘦如柴,他的小寶貝看起來至少有好幾百斤重。跳下去,到底是誰先落地呢?
看門人說,我打心眼兒里熱愛我的工作,整日守在塔吊跟前,有看不完的稀奇。有的人臨跳前,先扔下一個頭盔,聽聽那聲兒,要是害怕就退下來,害我一開始被砸了好幾回。我得出了經(jīng)驗,等他們爬上去,就站遠一些。失戀高峰期,連著兩個人一前一后爬上去。前一個發(fā)現(xiàn)后一個是情敵,兩個人假裝互不理睬,趁其中一個不注意,一個把另一個先推下去。有一次,來了一位過氣的電影明星,我勸她別走這條路。我學著被摔死的樣子吐出舌頭躺地上,倒把她逗笑了。我白送給她面具,她不要。不是我看上了她。她是我兄弟年輕時的夢中情人。為了她,我兄弟誤農(nóng)活,不結(jié)婚,村里人說他是癩蛤蟆。他本來是個機靈的小伙子,為這女人,變成了傻子,往鐵軌上賴。還用說?壓成了一堆爛泥。電影明星往下跳的前一刻,我破例鉆進控制室,啟動方向盤,試圖縮小腳手架的高度。我從沒有操縱過機器,手忙腳亂忙活一陣,發(fā)現(xiàn)連我自己都隨著升高了。電影明星失蹤了,被風卷走了,不知給拋到哪兒去了。我望著空悠悠的鐵臂,嘴巴半天沒合上。
看門人哭得活像公雞打嗝。姑娘默默看著他,開始原諒看門人,她把看門人交給她的表戴在手腕上。分針與秒針競相追逐,嚓嚓響著,聽起來像心臟跳動的聲音,那是另一種生命的語言。
“我真愿意替死者一死再死,減輕生者的痛苦。”神父這么說著,脫下長袍?!坝心敲炊辔葑有枰胰シ鬯ⅲ覍嵲诿Σ贿^來。我每天在市場街粉刷屋頂,為此獲得報酬,被允許在屋頂涂上十字。江面上船只往來反復。一隊人赤身拉纖。數(shù)只流浪貓齊齊坐在我對面的屋頂,看我刷漆、調(diào)漿,我因此發(fā)現(xiàn),就在它們所在屋檐下,有一間小屋子。從窗口望進去,屋子里有許多人,驚恐地看著我。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再細瞧兩眼,發(fā)現(xiàn)那屋子嵌著許多菱形鏡子。我猜想,他是一個語言學家。他教鏡子懂禮貌。他用我聽不懂
的語言說話。鏡子里亂糟糟的人影一下就沒了,他朝我招手致意。我后來跟街坊打聽,他們說他是一個機器人。制造他的老處女前些日子去世了。我說,奇怪啊,在我印象里,近期并沒有為老處女舉行過葬禮。他們說,老處女信科學,不信神仙。她死得太突然,機器人把她扔進窗外的江水,送給了河神。老處女給機器人留下的值錢物件是一臺電視機,街坊們都不清楚,這個機器人算是她的兒子還是伴侶。老處女家沒有門,只有窗戶。老處女生前靠窗前的小提籃和市場街聯(lián)系。機器人不用吃也不用喝,小提籃荒廢許多天,始終沒派上過用場?!惫媚锶滩蛔「窀复蚵牂C器人的模樣。她猜想,他少不得突兀的眼球,螺絲關(guān)節(jié),加上僵硬的鐵皮。神父正色告之:“你們可想不到,他看起來,和我們大致差不多,文質(zhì)彬彬,戴著眼鏡,比起一般小伙子更有風度。我萬萬想不到,這么一個標致人兒,竟是機械的產(chǎn)物。我納悶,他是如何打發(fā)時光的呢?他愛看電視,手里總是拿著一支筆。但我看不清楚,他的筆是拿來畫畫,還是寫字用的。他像模像樣地趴在桌子跟前涂寫,時而托著腮幫子冥思苦想。機器人,可是上帝能管得了的?從來沒有聽說過,上帝可以約束機器人。”
柒、想是一件累人的活兒
他蹲在黑暗中。我把他當做無家可歸的醉漢,他把他的兩只鞋用鞋帶系著,吊兒郎當?shù)貟煸诩绨蛏稀:邝铟畹南锟谏钐幙床坏揭恍菬艋?。我搭上空無一人的電車。電車辮子滋滋閃著火花。特別是在拐彎的時候,電光四射,差點落進車廂。窗外的稻田、樹叢、丘陵的剪影一閃而過。車頂傳來腳步聲。急促地行進,忽左忽右,立定,掉下半個男人的身子,又執(zhí)著地爬上車頂。我跟隨車體晃蕩,眼皮困得直打架。我不喜歡趕在白天乘坐公共汽車。我常常被迫夾在車門之間,苦不堪言。我向司機抗議,埋怨他不等我整個人鉆進車廂就關(guān)上車門。他數(shù)落我少見多怪,“要想舒服,怎么不待在家里?”他說得挺有道理,我坐在我家舒適的沙發(fā)上,閉上眼睛,既可以乘坐三輪車、摩托、輪船、飛機、坦克,也可以吆喝駱駝,跳上送西瓜的馬車、驢車。我可以隨時回家,喝上半杯茶水,接著我的行程。我不止一次哀傷地,獨自前往那個荒廢了的小鎮(zhèn)。中央廣場的噴泉孤獨地噴灑著水柱。水聲淙淙。放映員把無聲電影投射到村公所的墻面上。那是一組剪輯混亂的畫面,畫面居中的位置是陽臺,有一天,陽臺上的門敞開了,毛臉雷公穿著睡衣,把口里的牙膏沫子吐出來,畫面上恰好是一張人臉。陽臺處于鼻孔的位置。毛臉雷公好像是從鼻孔里冒出來似的,他大聲罵放映員,不關(guān)閉好機器就跑出去開小差,害他成天睡不好覺。他把漱口水向著我噴吐,我慌忙躲到噴泉背后。我再起身,發(fā)現(xiàn)一切歸于平靜,我在這個鴉雀無聲的小鎮(zhèn)短暫逗留片刻,繼續(xù)展開熟悉的旅程。我一遍又一遍地經(jīng)過那個黑黝黝的巷口。醉漢仍然貓在那里。我跟他打招呼:“朋友,月黑風高殺人夜啊,小心強盜!”他嘎聲嘎氣地問我:“妖怪到哪里去了?”我很詫異。他不想讓我看到他的醉臉,他往巷口里面挪了挪身子,借著天光,我看見他蹲過的地方有一圈黑色的泥土。
歡迎你,北方佬。我說。
我無端地認定,南方產(chǎn)紅土,北方產(chǎn)黑土,
我是一個逃亡者。他說。
我相信,他連衣兜里都裝著泥土,他一再跟我打聽妖怪的下落。我告訴他。我一輩子也沒見過他想要見的妖里妖氣的人士。我住家附近倒是有處“盤絲洞”,但那是一些腦滿腸肥的家伙打著神話的名義,專門和女人摟摟抱抱的地方。他聽我說完話,站起身來,朝巷子盡頭走。他一路走著,身上的泥土往下落。
我問他,到哪里去?
他說,回墓地里去。
我跟著他。一前一后,我們在幽深的巷子里穿行。兩邊是墻,不時地摩擦我的臂膀。走了許久,他突然消失了,我緊跟著也掉進凹陷的坑洞?!安辉S說話!”我旁邊有個人小聲警告我。我聽出來,這聲音是他的,我滿心歡喜地照著他說的做。我巴不得經(jīng)歷些奇特的事。這時候,我的臉上落了許多土。我感覺到鐵鍬正把新鮮的泥土揚到我瞼上。我聽到古怪的朗誦。我真擔心就這樣被活埋。我剛想大喊救命,我的同伴按住我的嗓子眼兒,我掙扎著,直到全身被土掩埋?!艾F(xiàn)在你死了?!蔽业耐楦嬖V我,我委屈地反駁道:“你說我死了,我就死了嗎?我覺得我沒有死啊。這些土壓在我身上是比較沉,但我只要一個鯉魚打挺,就能把土全抖落個干凈,都還給你。”他噗地笑出了聲。他說:“你好好打量下你自己?!蔽液茈y過,我看到我身上都是骨頭。蜈蚣從我的肋骨鉆進去就不肯出來了?!拔艺娴乃懒藛?”我痛哭起來。
“你收拾我的時候可一點兒不手軟。”同伴冷笑著說。
“我怎么下得了手。我連雞都沒殺過?!?/p>
“難道你忘了?你給我苦長的人生。把我推到死的邊緣,”
我這才醒悟,在黑暗中與我說話的,是徐成田。他躺在墓地,引誘我也躺進去。最后那塊冰冷的石板尚未鋪蓋。巨大的蒼穹,繁星閃爍,我忽然鎮(zhèn)靜下來。我說,你聽見了嗎,人們在為你舉行葬禮。你或許沒有看到一個姑娘為你掉淚。你當然沒有看到,你一直在扮演死者的角色。我看到了。那姑娘生得俏,是個純真的女人,“我妻子從前也是個純真的女人?!彼驍辔业脑挕N医器锏匦α?,我說:“你開始接受我給你的命運了?!?/p>
“我惱恨你硬塞給我一個兒子。你明明知道我是獨身主義者,拜托你看看娛樂報道,哪一條消息說我有兒子的?我的影迷要是知道我背地里有兒子肯定會傷心欲絕?!?/p>
“你好好做你的徐成田,忘記你的演員身份。你除了和他有同樣的樣貌,別的一概不同?!蔽姨嵝阉?。
“好吧,請你讓我對我的兒子多些感情。多說些我兒子的情況?!?/p>
我正想跟他杜撰些故事。星星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
我說,北方佬,你費力把我從南方勾引到你這里來,就為了給我開無聊的玩笑?
徐成田說,嘿,你拉著我的手穿越常人難以逾越的障礙,那才叫做高明。
我打消和他繼續(xù)講道理的念頭,花的香氣直撲鼻息。當我再也聞不到任何氣味,我大約就恢復了游蕩的權(quán)利,
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我在外兜風兜了大半夜,困得要命。泥土填充著徐成田的嘴巴,我不擔心他打呼嚕。不容我舒服地睡個飽,我被人的叫聲驚醒了。那人叫了聲,“媽也!”撂下鐵鍬撒腿跑。我一把拽住他,我的胳膊真夠長的,我躺著就能把跑出五米開外的盜墓人拽住。他扭頭討?zhàn)埖臅r候,我認出他,是那可惡的看門人。我說:“你怎么又來了?我沒請你來的?!薄罢l讓您老看我呢?您看我看久了,就惦記我了。我原本在你家樓下賣烤土豆賣得好好的?!彼@一說,我想了起來。我果真見過他沿街叫賣烤土豆。他曾經(jīng)向我張著殷勤的菊花臉,問我要不要買上兩個嘗一嘗。我拒絕了他的建議。我不喜歡吃這些個。我就喜歡玩弄螺絲刀、起子,看電視,要是時間允許,我最歡喜坐在桌子跟前畫畫。我認識很多人,但他們不認得我:他們在電視匣子里吵架、唱歌,他們有永遠說不完的話,他們要么就在街上行走,賣這個,賣那個,他們或者一邊打電話,一邊下棋,或者在屋頂
的煙囪上涂抹十字。我不喜歡這個饒舌的看門人,還是讓他乖乖地賣土豆吧。我下定決心趕走他,我也做好了遠離徐成田的準備。我沒想到,他們都這么能與人糾纏,我覺得,想是一件非常累人的活兒,不管是專心專意地想一個問題,還是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沒一件是輕松的。有時候,我不過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一眼某個人,這人就跟著了魔似的老在我腦海里待著,怎么也趕不走。
我任由看門人一鏟一鏟地掘我和徐成田的墳。我安靜地躺著,樂得清閑。
我一邊聽金屬鏘鏘地刨地,一邊晃動指頭,畫有趣的圖形。這樣的文字,只有我自己可以破譯。我先寫下來,等合適的機會,念給她聽。我要證明給她看,我可以思考,可以寫,不輸給她沙龍里任何一位夸夸其談的演說家。
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看我。上一次,她給我捎來她那輛老爺車喝的油,她抱歉地對我笑了笑,說:“只當是請你喝茶吧。你知道的,國際市場行情看漲,你喝的精純油料市面上買不到。我正在想辦法,”我有些不高興,把墨水瓶扔到墻面,“好吧,走著瞧,我會把她寫成一個老處女!我還要把你扔到河里去!”
我看見你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你說:“你一生氣就分不清人稱。”
“你知道她迷戀上那個小戲子?!蔽艺f。
“你變得沒教養(yǎng)?!彼f。
“他是小戲子!難道有錯嗎?我今天跟這個姑娘睡,明天跟那個婦人親嘴。有時候他還裝成女人的樣子惡心人?!蔽野堰b控器對準電視,“他看,你在這個頻道笑,在那個頻道哭,又在這個頻道說謊話,在那個頻道發(fā)誓證明他清白……”
“夠了!你無法理解我們!”你說。
這個時候,我想要寫信給你,告訴你:情況不太好,屋檐在漏水。另外,我把你留在洗手間的眼影用光了。我把它涂抹在我的眼眶,看起來像熊貓,但對面的神父以為是鬼。他受了驚嚇,差點掉下屋頂。
要是我和你們一樣就好了。我給自己想好一個名字:徐成田。我知道你們都會死,我暫時不會,要是你死了,還有我把你扔進河里,我死了呢?
碼頭上,汽笛在響。有許多人在為輪船送行。我從實驗室逃出來的時候沒人給我送行。想到這里,我又不向往你們的生活了。我不喜歡牽腸掛肚。
捌、混雙冠軍
多挨幾天,他的身體就得腐爛,若是無限期冷凍,所有的細胞死亡,也就失去了送他來的意義。他穿著皮質(zhì)緊身衣,體形修長健美,負責形體修飾的專家組再三交代,他的后腦勺整個被榔頭敲破,他們將頭盔套在他頭上,掩飾他身體上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缺陷。
隔幾年,他幸運地從科學院逃出去。因為那里的生活枯燥乏味。他的腦細胞殘存著過去的記憶。片段式地,一閃而過。他受它們的感召,要回到他從前棲身的地方。他想得起來的,是加固了木條的樓梯以及窗臺的海棠,他頭上披著毛毯,行為舉止僵硬詭異,穿過迷蒙霧靄,登上短途火車。列車員以為這家伙是扭捏女士的隨從,冷漠地看著他上車,差點摔個趔趄。他跟著扭捏女士上車。他跟著人流盲目地擠進站臺,老遠瞧見扭捏女士帽頂上裝飾用的羽毛非常打眼,他跟上前,就為了摘下來好好把玩。扭捏女士昂首挺胸碎步走得極快。他跟著她走。有時和她并行,有時落在她身后。扭捏女士著急趕路,沒把這怪家伙當回事。一個挑擔老漢,挑著陶瓷器皿,只顧賣力趕路,籮筐將扭捏女士的絲裙掛破,老漢嚇得傻了眼,不知怎么辦才好。扭捏女士大度地讓他繼續(xù)走。扭捏女士剛一坐定,就取出小鏡子,拿粉撲左右拍臉。她留意到斜對面的人一直盯著她的帽子。她向他笑了笑,見是個帥小伙子,就嘟著嘴,送給他一個迷人的飛吻。這時候,老漢走過來,把一個青瓷筆筒放到扭捏女士面前。他覺得她心腸好,務(wù)必要扭捏女士收下他的一番心意。扭捏女士收下了。陸續(xù)上來許多乘客。他們帶著自己的包裹,擠擠攘攘。婦女一時沒見到自己的孩子,心急地叫孩子的小名,罵丈夫沒好生照顧好孩子。“徐成田!你這狗東西。光知道往前跑,差點兒把小三弄丟了?!闭煞蛳胍獡尠讕拙?,他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被年輕人坐著,說:“先生,別是買錯票了吧?我看了好幾遍,你坐了我的位置?!迸つ笈堪涯贻p人拉到自己身邊,年輕人后來忘了乘客的長相,但人家的名字卻給記住了,他不愛說話,盯著桌上的青瓷筆筒打量許久。筆筒上畫著一個穿古代服飾的書生撐著傘,站在雷峰塔下。
“他是誰?”年輕人朝筆筒努努嘴。
“許仙。”扭捏女士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不,徐成田?!蹦贻p人聲音不大,扭捏女士聽得仔細,瞥一眼斜對面的一家子,撲哧笑出聲。年輕人把扭捏女士掛窗口的帽子取下來,摘下鳥羽,翻來覆去地看,直玩得不耐煩,插進筆筒。
火車尚未到站,扭捏女士覺察出年輕人的異樣。在他眼里,萬物好像未曾命名,她把他帶回鄉(xiāng)下避暑山莊,管家受命料理年輕人的日常起居,教他照顧自己。幾個月下來,扭捏女士以為年輕人已經(jīng)掌握各種常識,她用粉筆在墻上畫了一道門,對年輕人說,糧倉著火了,快點跑。年輕人連忙翻箱倒柜地找。
“你找什么呢?”
“鑰匙。門鎖著,我們出不去?!?/p>
扭捏女士打消讓年輕人到社會上自謀生路的念頭。她高興的時候稱他弟弟。她不想讓外界知道她家里的秘密,明令禁止年輕人出現(xiàn)在外人面前。家里舉辦盛大的聚會,年輕人被允許藏在飯桌下。他喜歡嗅聞美食:為了避免腐爛,他的腹腔整個被移植復雜精巧的金屬結(jié)構(gòu),他只能以此方式解饞。他絲毫不為女士光潔的小腿、腳踝打動。他聽人們嘰咕,把他們說過的話記在心里。他的心臟是內(nèi)存極為龐大的儲存盒。科學院的設(shè)想是將他培養(yǎng)成高級助手為科學實驗服務(wù)。他的外逃,使這項計劃落空。和純粹的機器人不同,他有平常人的樣貌,肌膚的組織柔軟,富有彈性。仍有血液在他體內(nèi)循環(huán)流動,以維系必須的生理機能。他的腦細胞并沒有完全死亡。隨著詞匯的增加,他的記憶逐漸完善。
扭捏女士給他準備各種各樣的錄像帶,他不厭其煩地看,打發(fā)時間。他尤其愛看雜技表演。他跟著觀眾學會朝空中飛人吹口哨。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些什么扭捏女士也不大清楚,她忙著準備相親。熱心人給她介紹了一門婚姻。她忙前忙后地張羅,好早些在自己的名字前添加古老家族的姓。她將年輕人送往城郊的一處公寓。好像哄小家伙似的,允諾會常常來看望他。
年輕人老大不樂意。扭捏女士愛男人勝過她這個半路撿來的弟弟,她那些個蹩腳男人,說話招搖蘭花指,永遠戴小指戒暗示單身,有時候伸長脖子朗誦詩詞,有時瘋瘋癲癲地演出自戀歌劇。年輕人想,要是和那些男人比試力氣,他們合起來也不一定能扳得動他。
扭捏女士的婚嫁頗費周折。為了討得對方歡心,扭捏女士準備好筆墨紙硯,像模像樣地往生宣上描蠅頭小楷。扭捏女士閉門數(shù)月,年輕人幾次求見不得許可。這一雙姐弟,一個潛心浸沉墨香,一個忙于描畫象形文字。
能看懂的文字寫著:
坦白說,我常常感到孤獨,我希望朋友像螞蟻一樣多,希望他們輪流來看望我。我們打網(wǎng)球,跳康康舞,像無所亨亨的人挽著手在大街上溜達,尖聲怪氣
地叫,讓過路人恐慌。我希望我的朋友像我一樣不只是沒心沒肺,簡直是癲狂。
看不懂的波浪字符似在描述一段凄楚與哀怨:
她和朋友的談話很不愉快。她談起她弟弟。她跟朋友借梯子。朋友說,梯子這種東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就要絕跡。何況長達二十來米,還得花極大的精力尋覓能工巧匠。她打斷朋友的話,“要是你有誠意幫我,何不跟我一道動手?”朋友說:“雪莉,這可不是搭積木,做梯子需要非常專業(yè)的技術(shù)。我們得熟悉各種木料的材質(zhì),得使用鋸子、刨刀,雪莉,冷靜些。我們得爬那么高的地方,才能把你弟弟救出來,你的繼母可不好對付?!毖├虻囊粭l腿架到另一條腿上,半天不說話。
并排十來條腿。一只人手在摸一個女人的大腿,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把手拿開,那只大手越是摸得來勁,女人只好踩男人的腳,男人疼得尖叫起來。我立刻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免得人們發(fā)現(xiàn)我。我聽見孩子的聲音,他說:“瞧啊,箱子會移動?!泵y中,沒有人在意孩子的話。
闊大的芭蕉葉仍在滴答昨日雨露。葉與葉的縫隙露出院景的邊角,她站在廊檐下兀自發(fā)呆。在她逃離混亂的餐席后,她的朋友和旁人交頭接耳。朋友說:“雪莉快要瘋了。她明明沒有弟弟?!薄八赣H聽她繼母的。她挺可憐。”“我們只好和她一塊兒編織無中生有的故事。”“眼下,還要我們搭云梯爬閣樓冒充俠客。”“哪天她會告訴我們,她是四漢國的女王吧?”朋友和旁人無可奈何地相視苦笑。
可憐的人兒,我愿意每天經(jīng)過你家,給你一個香噴噴的烤土豆;我愿意做神父,聽你訴苦,為你保守秘密;要是你愿意,我也可以做油漆工,照你的要求,把你的樓閣刷上好看的顏色??蓱z的人兒,為什么要躲在這里偷偷哭泣?我們誕生于無,得益于無形的手,花匠一般的巧手,這手創(chuàng)造我們不是要我們聳著肩哭,你也不是第一個。
我依稀記得,我在黑暗幽深的隧洞疾馳。當我被白晝刺痛雙目,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真空艙一動不能動。白衣長者站在玻璃門外對我指點。他身旁的中年男人神色悲切,中年男人含淚點頭,在護士送來的紙頁上簽字。他背對著我哭。我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么哭。他的肩膀?qū)掗?,抖動起來像微微起伏的山?/p>
我逃出來的時候,偷走了檔案袋。時日久遠,中年男人的簽名已然模糊。我的名字是一個數(shù)字。我的身體曾經(jīng)屬于一個少年。少年在群毆事件中陷入絕境。奇異的力量使得他心臟停止跳動,但生理的正常運轉(zhuǎn)仍在維系。他作為人體奧秘的特例,送進科學院,按年齡推斷,少年和中年男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上г谖医议_疑團的同時,謎底也含糊地終止了。我至今不知道少年的名字。我唯一牢牢記住的,便是檔案袋上的數(shù)字:5。
2007年8月30日于幽暗中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