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
昏黃的夜燈,幽深的弄堂,在這個落寞而略顯神秘的空間里,男人們穿著長衫,眉宇之間,不無頹唐之色,女人們裹著旗袍,反倒是曲線玲瓏,盡顯一代風(fēng)華。這便是陳逸飛給我們的上海印象。
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留美以來,陳逸飛就非常傾心于“仕女”題材的創(chuàng)作,經(jīng)他點染的古典女子,或攬琴凝神,或顧影自憐,慵懶閑適,落寞凄美。美國1984年的《藝術(shù)新聞》曾這樣評價陳逸飛,稱他是“一個浪漫的寫實主義者,作品流露強烈的懷舊氣息,彌漫其中的沉寂氛圍尤其動人”。九十年代歸國后,陳逸飛以舊上海街巷、閨樓中的女子為對象創(chuàng)作的系列油畫“海上舊夢”,可以說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風(fēng)格。它不僅表明了海派文化之于陳逸飛的影響,也是其仕女題材的一個延續(xù)和發(fā)展。
不同于此前“古典仕女”近乎照相寫實主義的技法以及藍色為主的清冷基調(diào),“海上舊夢”系列大都通過顏料的疊加、暈染、混合,使畫面呈現(xiàn)出類似印象派繪畫的朦朧感,彌漫著舊上海喧雜、溫濕的氣息。借用張愛玲的話,這些顏色都是“……各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顏色,青不青,灰不灰,黃不黃,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被蛟S正是這種混合——摩登與懷舊,期盼與悵然——最適合體現(xiàn)舊上海的市井氣,也讓陳逸飛筆下的女子更耐人尋味。
《醇美人》和《姐妹花》為海外藏家直接得自陳逸飛本人,雖然沒有明確的刨作時間,但依據(jù)畫風(fēng)特征當(dāng)是“海上舊夢”系列中的代表之作。兩幅作品給人的第一印象并不明朗,畫面上用黑褐色、黃褐色、桔黃、粉白調(diào)和出的氛圍已不復(fù)“古典仕女”中寧靜的、淡淡的哀愁,而是沉積著某種更厚重的惆悵。如果說《潯陽遺韻》、《西廂待月》表現(xiàn)了一種適宜人“觀賞”的矜持和孤傲,一種理想狀態(tài)下的唯美精致,那么《辭美人》、《姐妹花》則更多地展現(xiàn)了這些女子世俗的面貌,一種更接近她們本真的狀態(tài)她們的慵懶,她們的凝視,她們的沉默,并不期待著被外人瞥見,甚至欣賞,這是一種曲終人散后顧影自憐的場景。不必諱言,這樣的作品會在無意中滿足觀者某種窺視的欲望。所謂“視覺的藝術(shù)”,不必只是正襟危坐的欣賞,抑或世間人與畫中人惺惺相惜的眉來眼去,窺探另一個內(nèi)心世界的隱秘與傷痛也是人類固有的快感源泉之一。
與“海上舊夢”系列不少作品中熱鬧、浮華的氣氛不同,這里的主角雖然身著亮眼的服飾,但她們遠(yuǎn)離了喧鬧的前臺,退居幕后,安靜而略顯疲憊,黑褐色的背景更增添了意興闌珊的孤寂?!蹲砻廊恕分信铀绍浀乜吭谔梢紊?,手持團扇,目光迷離,眼眶微紅,似乎要陷入她身后的這片黑色之中,左上方一只約摸可見的鳥籠,搖晃著幾分醉態(tài),與高光下的女子形成了某種對照?!督忝没ā冯m然選用了鮮亮的金黃色調(diào),但整體氣氛同樣是寞落的、無奈的,兩姐妹似乎被拉長了的臉頰甚至帶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從她們難以琢磨的目光中,我們幾乎感受不到姐妹間應(yīng)有的親昵,但其間的緣由我們不得而知。她們的美麗與黯然都在這一刻被懸隔了。這不是電影,我們無法從中讀解更多的情節(jié),她們沒有姓名、沒有對白,甚至沒有真實的身份,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看似被定格的方寸之間,觀者依然可以自由穿行,穿行于對往昔歲月的無限追憶中,因為這本身就是畫家賦予我們也賦予他自己的懷想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