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2008年5月23日,某救援隊在清理汶川大地震中垮塌的一所中學(xué)的廢墟時,撿到一本作業(yè)簿,上面有一名中學(xué)生寫給媽媽的話。這里我將其加以整理如下:
媽媽,我在瓦石堆里。還活著,想您。
我比過去更想您。過去的事情像電影一樣,自動地、一幕幕在腦子里回放?;貞涀屛矣辛艘恍┌参?。寫出來,好像您在身邊。我一定能活著出去。見到您,媽媽!
我不知這里是幾樓,但肯定不是原來的四樓教室了。樓沉了。我頭頂上有一塊斜立的預(yù)制板,縫隙透進光。手邊有一個不知是誰的書包。我用里面的紙筆給您寫信。
腳還不能動,已經(jīng)沒知覺了。很長時間前——不知道是不是一天前一從周圍的瓦礫里還能傳出哭聲,有人號叫。晚上,這些聲音特別清晰,特恐怖……不說這些了。
媽媽,小時候您給我梳頭、編辮子,把落下的頭發(fā)交到我手里。我對著陽光看,看我的頭發(fā)長了多長。您給我剪指甲,指甲屑裝進潤喉糖綠色帶小熊圖案的鐵盒。碎米粒似的指甲屑已經(jīng)很多了,被您用洗衣粉刷得很干凈,從我四五歲時開始,一直到高中。
我愛吃橘子,有一陣兒手心都吃黃了。您說您不愛吃橘子,怕上火。有次下晚自習回家,我看到路燈下一個女人在翻垃圾,那是賣橘子的人白天扔棄的爛橘子。她丟掉橘子的爛瓣,把好一點兒的塞進嘴里。走近看。沒想到是您,媽媽!我當時很生氣,跟您沒打招呼就走了。
我怕您的舉止被同學(xué)們看到,受人嘲笑。我想告訴您別去路燈下翻爛橘子了,但說不出口。不過,我不再走那條路回家了。沒想到這會成為美好的回憶。
媽媽,您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白發(fā),是在35歲。我記得您因為一根白頭發(fā)跟我爸吵了一架,說他沒能耐,您靠賣菜、做鐘點工掙錢,白發(fā)早生。那時我雖然小,已覺得你們的爭吵特別無聊,覺得你們不了解生活的美好,不懂音樂,沒情調(diào),為一根白發(fā)爭吵?,F(xiàn)在我明白了。美好是包在草葉里的粽子,平凡、緊裹,很大眾。
媽媽,我不知我能不能堅持得住,渴、餓。身上一點兒勁兒都沒有。周圍已經(jīng)沒有聲息了,我在頂樓算是幸運的,一、二、三樓的同學(xué)都被壓在底下了。我如果能堅持到明天,完全是因為想念您,媽媽。
您有失眠癥,深夜在心里數(shù)黑綿羊、白綿羊……天亮剛?cè)胨直霍[鐘吵醒,起床為我做早飯。
這些事我都忽略了。如果一個人整夜睡不好又早起,天天如此該有多痛苦。當時,我對您的絮叨無動于衷,覺得大人不應(yīng)該把自己的痛苦化為讓子女學(xué)習的動力?,F(xiàn)在知道。您只是傾訴一下而已。被我反駁之后,您再也不說了。現(xiàn)在。我多想再聽您說啊!
媽媽,您說過,成都有一家洗浴宮。洗澡的人由別人搓背、修腳、敷面膜,您說真是神仙生活。我問,別人沒給您搓過背嗎?您告訴我,小時候我姥姥沒給搓過;結(jié)婚后。我爸也沒搓過,這個福沒享到。
我洗澡歷來是您給我搓背,聽您這樣說,我笑笑就過去了。媽媽,其實我應(yīng)該為您搓搓背,至少我有這個能力。您一定也想過,只是沒說。
以后,咱們母女倆要去成都的洗浴宮享受一下。去不了,我就給您搓背,每星期一次。不知老天爺給不給這個機會。
上初一。我把300元學(xué)費弄丟了,您打我,罵我是敗家子。其實,錢是在書包里被人偷的。您不聽我解釋,像瘋了一樣。我曾在日記里寫您是一個巫婆?,F(xiàn)在我悟出,您撿飲料瓶換錢,只點8瓦的小燈泡而把40瓦的臺燈給我用,吃咸菜……300元錢意味著您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我不是富家子弟,竟沒學(xué)會體恤您。
媽媽,我不知您在哪兒?我從地震那一刻起就惦記您和我爸。還有姥姥。如果您在露天市場賣菜就好了,千萬別在雇主家里做鐘點工。我特盼望有一種心靈相通的方法,比手機還方便,告訴您我還活著,同時知道你們也活著。只要活著,我們所有的愿望都能實現(xiàn)。咸菜、8瓦小燈泡、您和爸爸的白發(fā)。都是世上最美妙的享受。
媽媽,我可能不行了,幻聽。眼前出現(xiàn)了幻象。腐爛味兒熏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的腰以下都沒知覺了。我聽見外面有機器聲……
(摘自《作文與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