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寶珠
吃煙,只是一種形象的描述,其實就是“抽煙”的意思。
我在一家工廠的機關(guān)工作,確切地說,我的具體職務是綜合辦秘書,主要服務對象是廠黨委書記。書記不怎么抽煙,說是聞到煙味就惡心。書記不抽煙,也不反對我抽煙,說是可以開闊思路,可以理解。廠里召開比較大的會議,需要寫大量材料的時候,書記就會及時地給我發(fā)條招待煙。
我抽煙比較兇,一天至少得兩盒,要是遇上加班寫材料,還得加一盒。別人抽煙一般都是輕吸慢吐,很悠閑的樣子,而我卻不行,思路打不開的時候,我就一口夾住煙把,咬一股濃濃的煙霧,深深地咽下去。這樣很好,一口煙霧擠進肺泡里,思路就激活了,稿子就順暢了。
機關(guān)的人都知道,說你那不叫抽煙,簡直就是——吃煙!
吃煙,與我長久養(yǎng)成的寫作習慣有關(guān)。寫作的時候,除了桌上要有煙之外,我對環(huán)境的要求比較苛刻:四周必須要安靜,容不得絲毫的雜音。一旦有風吹草動,思維就短路,像系統(tǒng)中毒一樣,得重新安裝。
你可以瞇上眼睛,打開你的想像:一個不到10平方米的小辦公室,門窗緊閉,煙霧繚繞;昏黃的燈光下,一個人盯著電腦,敲擊著鍵盤,偶爾移動一下鼠標;這個人煙不離手,一根接一根地“吃”,大量的尼古丁、煙堿等有害物質(zhì)跟著就灌進了肺里。
不夸張地說,我的辦公室基本沒用過滅害靈、殺蟲劑之類的東西。每次寫完稿子,我睜大眼睛掃視一下地面,腳底下落的全是小飛蟲。
在清晨起床或者某種特定的時刻,我常會一陣干嘔。偶爾伴隨的癥狀就是頭暈得厲害,像一個搖搖晃晃的醉漢。其實我是不喝酒的,革命的胃前幾年就潰瘍了,因為胃出血還住了半個多月的醫(yī)院。不喝酒一樣醉。酒喝高了,有“醉酒”一說;煙吃多了,大概也有“醉煙”一說吧。
吃也好,醉也好,習慣養(yǎng)成了,想戒掉就難了。
我曾試圖把這個習慣戒掉,但是不能。戒一時可以,很快就又續(xù)上了。畢竟是領(lǐng)導身邊的人,很多時候會有很多人很若無其事地給送條煙。拿出去賣吧,不合適;送人吧,舍不得。權(quán)衡再三,我只好委屈自己消受了。
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理解了。
不理解的大約就老刀一人吧。老刀常和風細雨地勸我,說少抽點煙,適當?shù)臅r候給領(lǐng)導提一提,換個崗位爭取點進步啥的。老刀的話也不無道理。從主觀上說,我也想找個清閑的單位,混個不管事的副科級算了,但畢竟為書記服務時間不太長,不合適。
我經(jīng)常找一些借口搪塞老刀,理由無非就是工作的需要——這個題目很大,也很好。寫材料是為了服務好領(lǐng)導,服務好領(lǐng)導就是服務好了廣大的職工群眾。沿著這個思路延伸,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意思。我能把吃煙提升到這個高度,老刀是萬萬想不到的。
桌上有煙,思路開闊,工作順手,領(lǐng)導滿意。這似乎是一個遞進的關(guān)系。
領(lǐng)導滿意是從一些細節(jié)上捕捉到的。稿子交給領(lǐng)導,領(lǐng)導一般不怎么斧正,還經(jīng)常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干。最近,領(lǐng)導曾私下暗示我說,你還年輕,畢竟在這里工作才一年,等有機會就爭取讓你進步。
這話無疑加重了我反駁老刀的砝碼。面對老刀的喋喋不休,我更加理直氣壯地辯解。我把手一揮,說你看看,吃煙吃出成績了,未來的形勢一片大好嘛。老刀一撇嘴,狗屁!
兩個月后,我出差回到廠里,突然得知一個不幸的消息:書記病了,退二線了。這怎么可能呢?我的心里彌漫著一種叫做“悲傷”的東西,我對老刀說,我要去看看我的領(lǐng)導。
躺在病床上的書記顯得很憔悴,眼神黯淡了許多。
沉默了一會兒,書記說我雖然退下來了,但你的情況我已經(jīng)推薦給新來的書記。我說領(lǐng)導你別說了,保重身體。書記說你可能也知道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是肺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聲音莫名地抖動起來。
有句話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對不住你??!書記突然坐了起來,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愧疚和不安。喘了口氣,書記說,年輕的時候我也吃煙,一天三盒啊!如今……我一直沒提醒你,作為你的領(lǐng)導,我失職??!
我認真地看著書記,心里亂七八糟的,思維徹底短路了。
走出病房,電話響了,老刀打來的。聽說書記的病很不好,他才48歲吧,真是想不到啊!喂,你咋不說話?抽時間我陪你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你也不能太大意……說著,老刀好像哭出了聲。
“老婆……”老刀是我老婆。
我突然忍不住,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