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 卉
一
在我被海盜團虜獲之前,我是一個語言學家。
我不愿意回憶黑日海盜團對我所在的太空站做了些什么,我只記得斯沃德·黑日揪住我的頭發(fā),兇狠地問道:“娘們,你能干什么?”
我透過眼淚看著這個男人瘦削如狼的臉,顫聲說:“語言學家,我是語言學家,我能翻譯。”
他一把把我甩給另一個海盜:“帶這個女人上船!”
事實證明。我賭對了。幾個小時之后,我在黑日海盜團的旗艦“牙刃號”上,透過舷窗看到我工作了4年的太空站被炸成一團火焰。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黑目的語言學家、黑目的翻譯、給黑目的翻譯機編程的人。我的身邊都是兇狠冷酷的男人或者女人。他們是新時代的海盜和群星間的劫掠者。他們用激光炮逼迫商船交出金錢,強迫太空站和他們對接,將受害者劫掠一空,然后在星門警備隊的飛船趕來之前逃之夭夭。
他們像狼一樣殘忍,像刀刃一樣冷酷,像光一樣迅捷。他們逼迫我為他們翻譯那些不同種族的不同語言的通信電波。他們利用儀器截獲這些通信電波,并以此來選擇受害者。
每一次當“牙刃號”在星門警備隊的炮火中穿梭的時候,我都祈禱有一發(fā)粒子炮把我和這些畜生一同化為灰燼。
然而從沒有神明回應我的請求。
在經(jīng)歷了3個太陽年的漂泊之后,黑日海盜團終于點燃了星門管理委員會的怒火,他們派出大量艦隊搜索和圍剿這個海盜團?!把廊刑枴辈坏貌粠е硗?艘飛船躍過19張星門,降落在卡洛尼克星球上。
這是斯沃德為自己選擇的藏身之地,他告訴我:“我們將在這顆星球上藏匿一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再出山?!?/p>
“你認為原住民會歡迎我們?”我諷刺地問。
他輕蔑地笑起來:“當然,他們是卡倫人!”
二
我當然知道卡倫人,銀河系里沒有哪個種族不知道卡倫人。他們在長達6470太陽年的時間里,先后被幾百個種族中的上千個勢力統(tǒng)治過,其中不乏暴君或者愚蠢的總統(tǒng),但是他們從來沒有作出任何反抗?!跋窨▊惾艘粯榆浫酢币呀?jīng)成為一句約定俗成的諷刺語。
“牙刃號”降落在一個卡倫人聚居點附近,很快這些卡倫人就被驅趕過來,為黑日海盜團修建一個基地。斯沃德毫不留情地驅打著他們。而這些矮小的卡倫人卻沒有流露出絲毫不滿。
我突然感到了強烈的好奇。征得斯沃德的同意之后,我開始接觸這些卡倫人。
嚴格來說,卡倫人和太陽系人的模樣差不多,但是和太陽系人相比,這些住在簡陋的部落里、以狩獵和農(nóng)耕為生、絲毫沒有反抗意識的卡倫人已經(jīng)嚴重退化了。
基地一個月便修建好了,高強度的勞動導致聚居點里三分之一的壯年卡倫人死去,然而斯沃德依舊毫不留情地驅打他們,聚斂著這個星球上的財富。與此同時,我開始嘗試著不用翻譯機和這些卡倫人交談。
“斯沃德取走了卡倫人的東西?!蔽覍σ幻菪〉目▊惾苏f??▊惾说恼Z言里不存在“我”“我們”“你”“你們”這些第一、第二人稱代詞,他們全部用第三人稱來指代,因此我也嘗試著學習這種語言方式。
“亞里泰克知道?!边@個卡倫人回答。亞里泰克是他的名字。他朝著那些搬運東西的卡倫人點了點頭,說:“斯沃德拿走,斯沃德索取??▊惣创蟮?。”
“安娜想閱讀亞里泰克的書。”我嘗試著提了一個要求。
“亞里泰克不明白什么是書。”
“書,是把故事用文字表達而寫在紙上的東西?!蔽衣卣f著,希望他能聽懂。
“安娜想看什么樣的書?”他聽懂了。
“安娜想看歷史書。”我說,“過去的故事?!?/p>
他點了點頭說:“亞里泰克知道了,安娜在這里等待。”
他瘦小的身子消失在營帳里。很快,他從帳篷里出來了,拿著一本折疊的“書”,看起來是用某種植物纖維壓扁做成的。
“安娜拿走亞里泰克的書了?!蔽艺f。
“安娜索取?!彼c點頭,“卡倫即大地?!?/p>
三
回到卡倫人幫我們搭建的營帳里,我翻看著這本粗糙的手抄書,里面都是一些零散的故事,從卡倫人的先祖離開太陽系開始講起,很散亂,無非就是說他們在此定居,皈依大地和宗教等故事,
我猜想,這個種族對大地的崇拜應該是他們缺乏反抗精神的主要原因。“卡倫即大地”是卡倫人的口頭禪。每當海盜團從他們那里掠奪東西的時候,他們都會這樣說??▊惾顺绨荽蟮?,于是把自己視為大地。
人們從大地上取走東西的時候,大地何曾有過半句怨言?
我讀完那本“書”之后,將它還給亞里泰克。本以為相對于“掠奪”,他會對“歸還”有所反應,但是他那灰黑的臉仍舊是木然的。
“安娜歸還,亞里泰克接受。卡倫即大地?!彼f。
4000個銀河標準時倏忽而過,這顆星球即將進入冬季,斯沃德也開始準備離開這里了,附近幾個卡倫人聚居點全部被他掠奪一空,
“卡倫人沒法度過這個冬天了?!眮喞锾┛嗽谝淮谓徽勚袑ξ艺f。
我曾經(jīng)對斯沃德說過這件事,但是只換來一個響亮的耳光,他只關心自己的飛船能否按時起飛,才不管這些可憐的卡倫人的死活。
“安娜告訴過斯沃德,但是斯沃德拒絕?!蔽覠o奈地說。
亞里泰克木然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種類似于驚訝的表情:“安娜不是斯沃德的?”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卡倫人的一個聚居點就被視為一個整體,因此亞里泰克順理成章地把我、斯沃德、黑日海盜團視為一個整體。這也是卡倫人不用第一和第二人稱代詞的原因。
“安娜不是斯沃德的?!蔽一卮穑肫痖焺e已久的家鄉(xiāng)的名字,“安娜是辛多亞的,辛多亞在很遠的天空里。”
亞里泰克點了點頭說:“亞里泰克明白了,斯沃德索取,安娜歸還??▊惣创蟮??!?/p>
他似乎很愉快地向我告別,轉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四
在這次談話后的第3天,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卡倫人都消失了。
斯沃德咆哮著,提著針彈槍闖進每一個卡倫人的營帳,又氣急敗壞地沖出來。最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叫嚷起來:“說!這些狗娘養(yǎng)的都跑哪兒去了?”
“我告訴過你,他們過冬的資源不足,我猜他們可能遷徙了。”我說。
“遷徙個屁!”他一把把我甩在地上,派了幾個人開著懸浮車出去找,附近的幾個聚居點全部空空如也,卡倫人仿佛蒸發(fā)了一般。
那天晚上斯沃德把所有卡倫人的聚居點付之一炬,火光映紅了整個天空,他發(fā)誓要把這些逃走的卡倫人統(tǒng)統(tǒng)找回來殺掉。
如果他明智的話,他應該立刻離開這里。
當然,我沒有提醒他。
翌日清晨,我被斯沃德的怒吼聲吵醒,翻身披上衣服跑出營帳的時候,我看到停在空地上的半艘“牙刃號”。
是的,半艘,因為這艘巨型飛船的下半部分已經(jīng)被吞入了泥土里、斯沃德把手下一個個踹醒,讓他們去把飛船挖出來。然而就在我們的注視之下,整艘飛船緩緩下沉,仿佛下方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柔軟的流沙。
當?shù)孛娣路鹨粡埦蘅趯w船頂部緩緩吞沒的時候,斯沃德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帶著我們跳上飛車去尋找另外3艘飛船。但是當我們沖入?yún)擦值臅r候,那一大片柔軟的綠色的林地朝我們翻覆過來。飛車被打落下來,地面裂開巨口,把所有人統(tǒng)統(tǒng)吞了進去。我們落入無窮無盡的黑暗深處,我聽到斯沃德的慘叫聲戛然而止。
然后大地把我吐了出來。
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這里現(xiàn)在看起來只是一片平靜的樹林,斯沃德、幾十名海盜、6輛飛車等都不見了蹤影。我又冷又餓,渾身上下部是臟兮兮的泥土,但是一點兒也不害怕。
我早已預料到了這種結局。
“安娜向大地索求一艘飛船。”我把臉貼著地面,低聲說。
過了好一會兒,我感到地面在戰(zhàn)栗,等我抬起頭,一艘小型單人飛船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它并非那些被吞下去的黑日海盜團的飛船中的一艘。
“安娜索取,卡倫給予??▊惣创蟮??!?/p>
當我進入空無一人的飛船控制室的時候,我聽到了那個低沉的聲音,像是亞里泰克的,也像是其他卡倫人的。
說到底,他們是誰并不重要,他們就是卡倫,卡倫即大地。這里的人類并非以大地為信仰,那句話與其說是祈禱,不如說是陳述??▊惾俗鳛椤拔摇钡膫€體早已不復存在,他們已經(jīng)和這個星球同化,他們就是大地本身。
如今,我駕駛著我的飛船周游銀河系。我每隔一段時間會回到卡洛尼克星球上,把我在群星間的見聞講給卡倫人聽。這里曾經(jīng)有過很多統(tǒng)治者,如今這里仍舊有統(tǒng)治者,目后還會有更多的統(tǒng)治者,而卡倫人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衷心希望那些統(tǒng)治者能夠控制自己的欲望,否則總有一天他們會被地震或者別的什么災難從這個星球上徹底抹去。當他們向大地索取的時候,大地無私給予:當大地向他們索取的時候,他們同樣無法拒絕。
取之于茲,歸還于茲。
(張霞光摘自《科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