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婧

時過五年，歷史幾乎重演；只是這一次，映美還不相信，失敗的是自己。

走出住了兩年的房子，映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城市原來一無所有；失去這一個男人，活著，都是問題。一直自視甚高的映美，也不免掉一些眼淚。

浮上眼前都是過往事，映美最先想起的是周立。不是他，或許沒有后來的事。

二十歲的映美，秀麗好看，陽光下肌膚光潔得像一首詩，身材挺拔得像一棵小樹苗；在那個閉塞城市的大學(xué)里，怎么都是好風(fēng)景。她懂得，身邊的男生蠢動的眼神和心。選擇周立，是因為愛吧。覺得他高大瀟灑，才華出眾，是人中翹楚。兩個人出入，怎么看都是一對璧人。天真也罷，虛榮也罷，哪個女孩子二十歲的時候，不期待身邊的人是英俊不凡，吸引眼光都是艷羨。映美真的愛過周立，所以，奉獻(xiàn)了感情和身體，都不曾猶豫；當(dāng)時全心全意，濃情蜜意，一切不過是順其自然，各自迎合了期待和需要。映美無法再像愛周立去愛另外一個男人了，即使后來對周立恨之入骨，再后來，遺忘得幾乎一干二凈；但當(dāng)時對待周立那樣的感情，映美無法給第二個人了，純凈的心或者身體，都不可能再擁有；后來的感情，不可能是歷練后的升華，不過更多了方法，技巧和考量。

后來說的每一句愛，都因時間地點(diǎn)的需要，都要考慮利弊；投入一場感情，每一句都似真心，是真心地演出，要把自己騙過去才是最高境界。映美，原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達(dá)到了這樣的境界，她幾乎獲得了階段性的成功與長遠(yuǎn)成功的可能。只沒有想到，建設(shè)這一切的苦苦功夫，被打破，不過一瞬間。

映美原來也不想把這愛情變成一場戰(zhàn)爭。她同黎生五年戀愛，一年婚姻。她對他一直如木偶線牽，她了解他的脾性，軟弱依戀；他萬不可能離開她，他生活離不了，飲食作息，早已習(xí)慣有她照顧；他心靈亦離不了，家庭瑣細(xì)，工作事業(yè)，他愿意與她道來。他生活中每出現(xiàn)一個新面孔，就即刻從他的嘴巴里，講述由抽象而形象，在她頭腦里形成具象。他所認(rèn)識的人，她完全沒有見過也罷，但也熟悉在心。這五年，生活早把兩個人變作一個，映美很享受這種狀況，可靠，安全。女人但凡過了三十歲，最渴望，也不過這些。

從一個小城鎮(zhèn)走出來的女孩映美，由女孩而成長為女人的十年間，很懂得人生不易，讀書是加了婚姻砝碼，學(xué)歷是漂亮嫁妝；讀大學(xué)時候，早在周遭物色合適人選。人總要跌倒爬起才獲得成功人生；映美經(jīng)過一些挫折，不過幸而結(jié)果還不算壞。用真心生活不如用智慧生活，這一點(diǎn)，映美相當(dāng)了解。看許多女人，嫁好了就是成功，嫁不好，從娘家到朋友，人人可踩你一腳，就是真相。二十歲的映美看中的周立好看又好背景，她小心迎合，百般周到，以為可獲金色飯票。不惜早早同居生活，奉獻(xiàn)了身體，為了燦爛未來，倒是一點(diǎn)苦澀眼淚也無。映美還是有些自信的，自信容貌不差，身材也有型，頭腦聰明，講話伶俐，算算總是加分?？墒牵瑑赡旮星?，到了畢業(yè)，抵不過一句門當(dāng)戶對。映美到底成了棄婦，好在沒有一紙婚姻，她不說的話，別人還真不知道。

這時，幸而有黎生，人生最黑暗時，映美看到金光閃閃的稻草，一把捉過去，居然還很牢靠。黎生是周立的朋友，說起來，曖昧種子早已播灑。黎生自然知道映美的過去，但是這時如何把劣勢變成優(yōu)勢，也可見智慧。映美淋漓盡致的被害者身份，傷心時約黎生見面，梨花帶雨惹嬌憐，一來二去，就靠上了黎生的肩。

但這時的黎生，是有正牌女友的。夏莉是那種你我見過很多面也未免會留下深刻印象的姑娘，清清爽爽的馬尾辮，白凈的臉龐一副眼鏡，永遠(yuǎn)是清清爽爽的襯衫和牛仔褲。長相很平凡很容易融入眾人，出演路人甲毫無搶鏡的可能。這樣的夏莉，就是黎生當(dāng)時的女朋友。黎生是學(xué)校學(xué)生會外聯(lián)部的部長，夏莉是比黎生低一屆，被招進(jìn)黎生一個部門做干事。夏莉幫黎生做了很多瑣碎的事，份內(nèi)或者份外的，總是恰好和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她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黎生的，她有多喜歡黎生，似乎一直是個謎。但是，這一些沉默的付出，還是有回報的，終于某個晚上，黎生摘下夏莉的眼鏡，吻上了她的柔軟冰涼的嘴唇。

映美的勝算總還是大的。黎生對夏莉，感動多于感情，夏莉之于黎生，太平凡，太容易被看得透徹，對男人來說，總少了一些吸引力。

畢業(yè)后的映美在一家公司做了文員，每天寫各種材料寫到麻木，對著復(fù)印機(jī)，打印機(jī)和飲水機(jī)來回的走動里質(zhì)疑著這樣的人生意義。她有一種沖動，將生活洗牌，重新開始的沖動，只是憑她一個人的力量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需要一個人，這個時候，她很清楚，這個人就是黎生。

黎生在映美工作的公司附近的一所職業(yè)高中教書，工作不是太緊張。夏莉這時候正忙于大四論文寫作和找工作，與黎生聚少離多；黎生和映美，倒是多了很多共處的時間和理由。作為朋友的見面，作為職場新人的交換意見，每一個理由聽起來都很冠冕，兩個人都貌似清白地相對。

有一個周五晚上，在黎生的宿舍談話久了，映美說肚子餓，兩人用小煤油爐煮了兩包泡面，就著一只小鍋撈面條吃，兩人笑得甜蜜，眼神里都是情意，時間像回去大學(xué)時光，兩人突然就丟開了面條擁抱在了一起。心情很復(fù)雜吧，有沖動，有寂寞，有試探，有好奇。黎生是有一點(diǎn)真心的，他是喜歡過映美的，雖然她是朋友的女朋友。兩人睡在了同一張床上聊到了天明，黎生都有些吃驚這進(jìn)展的速度，他與夏莉也交往了有一年，最深程度不過接吻。陽光透過窗簾灑進(jìn)來，兩人都有點(diǎn)尷尬。黎生故作輕松地拍了拍映美，“別睡懶覺了。”映美起床的時候心里有幾分沉重，這對她來說，就是賭博，可能贏，也可能輸，這個時候，她還不能知道結(jié)果。

映美也故作輕松地起來，穿好衣服就離開了。離開后就發(fā)消息給黎生，說，“我們還是好朋友吧，你以后不會不理我吧。”黎生回道，“當(dāng)然不會不理你。”映美了解黎生心軟且愛自責(zé)，難免不會因為覺得對不起夏莉，就此和映美斷了關(guān)系。只要傳達(dá)給黎生，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會給你壓力的訊息。黎生當(dāng)然樂意享受齊人之福，說到底，男人都是這樣地貪心。可是，映美決不會容許黎生貪心到最后的。

后來，映美與黎生，更多地給理由給自己和對方在一起，越來越頻繁地見面，終于，某天，映美躺在黎生的胸前開始落起了眼淚。“我們結(jié)束吧，我們不會有以后的，我們這樣對不起你女朋友?！闭f著，映美起身穿衣，要離開。這正是冬天凌晨四點(diǎn)的時間，屋內(nèi)暖氣燒人心燙手熱，屋外天寒地凍。黎生一把拖住她說，“你不要走?！庇趁罍I汪汪看著黎生，眼光里滿是期待，期待他給個說法。不想，黎生含糊地說，“天太冷了，天亮你再走吧?！庇趁缼缀醣罎?，忍下怨氣，只讓更大滴的眼淚滾落出來，哀怨地低下眉眼，與黎生說，“你讓我走吧，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不為難你。我會自己好好過?！庇趁雷叩介T口，見黎生并沒有挽留的意思，突然轉(zhuǎn)身，淚如泉涌，道：“黎生，你知道我有多愛你么，為了你，可以不愛惜名譽(yù)；為了你，我可以放棄前程。這半年，我爹娘總是催我去相親見面，我每次都躲掉。我心里只有你，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庇趁勒f完撲向黎生的懷抱放聲大哭。黎生懷抱著映美，心里朦朧著升起的畫面，是大學(xué)剛看到，看到那般清新秀麗的映美在一群女孩子中那般奪目，他為她，癡迷過很多天；盡管她后來成了周立的女朋友，臥談里也聽到周立講他倆之間的親密事，還是忍不下一顆心。大學(xué)里，他沒有想過得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想到能得到她，說到底，他對她有一些情結(jié)還不能放。

他抱緊她，像想抱緊自己的過往的青蔥光陰，說，“我不會離開你。讓我照顧你吧?！庇趁缽?qiáng)壓下喜悅，淚光盈盈地看著黎生，問，“夏莉怎么辦?！崩枭卣f，“我去和她說?！?/p>

于是，這一天早晨的八點(diǎn)半，映美睡在黎生溫暖的宿舍里，而在學(xué)校冰冷的教室外面，黎生冰冷地和夏莉說了簡單幾句話：“我們分手吧。我對不起你?！毕睦騽傄姷嚼枭南矏偟男θ葸€沒有來得及落下，教室里的好朋友還正在教室窗戶玻璃的水汽上畫兩顆心，拿夏莉逗趣。她呆呆地看著黎生，眼淚都流不出來。

黎生是好人，是好男人，積極開朗的個性，體貼照顧他人，是很好的朋友和師長，在同學(xué)，朋友中，談起他沒有誰不稱贊。他更有誠懇憨厚的樣貌，心地柔軟而善良。然而，就是這樣的黎生，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一幕悲劇連預(yù)報篇都沒有，就突然上演。

夏莉輕輕問了一句，那個人是誰。黎生默不作聲。夏莉抬頭微笑看他，“我做錯什么我改。這段時間我學(xué)習(xí)很忙，沒有關(guān)心到你對不起。我們不要分開，好不好。”黎生只丟下一句，“你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生活。”就匆匆離開了。黎生不想再面對，他怕堅持不下去，怕自己心軟。其實他早就沒想讓自己有心軟的機(jī)會了，說起來，他其實最心硬的。

焦慮的映美在黎生的宿舍里終于等來了鼓舞人心的好消息。她終于熬出了頭，這賭局贏了；映美并不想讓黎生有時間去深思，后悔或沮喪；她柔情蜜意的手就撫上了黎生的身體，黎生很快被她引導(dǎo)，那一段時間，黎生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心理還是身體上迷戀著映美。對于缺乏經(jīng)驗的黎生，和周立有過很長一段共同生活的映美，十分誘人，似乎永遠(yuǎn)更可期待開采之寶藏。

出于排除后患的思考，映美積極鼓動黎生與她一起考研換一個城市生活?！拔覀冎匦麻_始，一切重新?！边@個城市，對映美來說，有太過不好的過去，回憶或者傳言。一旦離開，對她來說，可能是真的新生。然而同時，也能確保她可以完全地?fù)碛欣枭?，因為畢竟，夏莉還在這個城市。

也是天遂人意，那年春天，映美和黎生都順利地考研成功，離開了這個小城，到了另一個大城市。他們像兩個完全沒有過去的人，開始了一段讀書的時光。這三年，黎生真的是很開心的，他的內(nèi)心，似乎把自己的大學(xué)，重新又過了一遍，不同的是，這一次，一開始，他身邊就陪伴有了映美。這也是對自己的證明，因為同周立相比，黎生了解自己平庸很多，而這些平庸和不自信，在映美身上，他獲得了很好的彌補(bǔ)。人心之幽秘神奇，往往讓人驚嘆。

我們身邊常常有這樣一些人，看上去最循規(guī)蹈矩，事實上，最有一種與世界為敵的沖動和渴望，所以往往反而是這樣一些人，能夠做出一些令人驚訝的突破常規(guī)的事。然而，常常表現(xiàn)得憤世嫉俗的人，生活其實倒也平平靜靜。

黎生也可以說，是一個在內(nèi)心有極大期待的人。他二十多歲的人生，家境尚可，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他努力讀書，讀好書，努力做人，做個好人。他一直讓周圍的人滿意，他認(rèn)為讓周圍的人滿意也是一種滿意的人生。雖然他和映美的事情，他大學(xué)的同學(xué)朋友非議很多，很多人甚至認(rèn)為，他真是自找了頂綠油油的帽子戴上。但黎生一方面有一種對抗壓力的沖動，另一方面，有一種覺得自我犧牲，自我感動的精神——我為她犧牲那么多，忍受那么多，我到底是很偉大的，我對她的愛到底是很偉大的。人有時真很需要催眠自己，黎生成功地完成了這催眠。

對父母他從沒有講映美過去的經(jīng)歷，只告訴他們她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然后恰好又是研究生同學(xué)。映美長相不差，很會做人，伶牙俐齒，所以很討黎生的父母歡心，他們的事情，很快被他的家人認(rèn)可了，甚至，黎生家人覺得十分體面，因為這個準(zhǔn)兒媳的模樣不錯，學(xué)歷還甚高，真是難尋。

這三年，黎生和映美過得愉快而平靜，在獲得大家的認(rèn)可后，激情也慢慢淡去，無論身體和感情上，對黎生來說，映美的吸引力其實已經(jīng)越來越弱去。只是，映美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diǎn)。打完硬仗后，人的松弛是必然的。而黎生呢，暫時還未曾感覺到，他是那種，更容易被別人啟發(fā)和引導(dǎo)的人，他不算主動。

畢業(yè)后，黎生很順利地找到一份工作，比較輕松，待遇也不錯。黎生的父母給他們買了房子，他們在這個大城市，就算真的安定下來了。映美一直沒有找到滿意工作，心里面，映美確是記得以前那份文職工作的無聊悶氣。她是自視相當(dāng)高的一個人，更兼頭腦聰穎，總覺得是老天負(fù)她，社會負(fù)她，沒有給她機(jī)會，否則，她是可以實現(xiàn)大的自我的。如果不能實現(xiàn)大的自我，映美，是不太愿意實現(xiàn)小的自我的。連找了幾份工作不順心，回來和黎生抱怨很多，黎生說，要不你別上班了。映美扭捏了一下，竟也同意了。

映美的賦閑，給黎生的經(jīng)濟(jì)帶來了明顯的壓力，畢竟在大的城市，開銷諸多。不能不說，黎生在某些方面真的是好男人，他懂得承擔(dān)責(zé)任，當(dāng)然前提是在他愿意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的情況下。他自己省吃儉用，卻在物質(zhì)方面，盡量滿足映美。映美如溫水青蛙，慢慢的，竟真以為，自己是被養(yǎng)著的闊太了。這情形，開始有些微妙。

夏莉的再次出場，很短暫，很意外。

黎生一如往常地上班，倒了兩次車，從沙丁魚公交車上擠出來，不慌不忙往單位走，他們單位是不打卡的，每天遲到的人比準(zhǔn)時的多。這時，一個女孩子，匆匆從他身邊跑過去，他只看她背影一眼，心下就砰得狠狠被震動了一下。她是夏莉，他十分確定，夏莉的脖頸后面，有一顆明顯的水滴狀黑色胎記。他一眼，看到了。

依舊是馬尾辮，依舊是清瘦的身材，他沒有看到她的臉，眼淚和水一樣滑落下來，他之所以覺得像水一樣，因為他不覺得自己心疼，但眼淚就已經(jīng)下來了。

這大概是這兩三年來，黎生最大的一次感情波動了。當(dāng)天下班回到家，他與映美半個字也沒說，這天正是周五，映美邊吃飯邊講著哪里的超市活動，商場打折，要與黎生周末一起去。黎生恍惚地聽著，恍惚地吃飯。吃完飯，黎生恍惚地洗澡，恍惚地躺到床上，恍惚地例行工作。映美一如既往地十分投入，他卻十分疲累。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時，沒有接觸過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好的事情，至少，你想念她的時候，精神很純粹。

黎生是從一個師弟那里知道了全部的事情。夏莉畢業(yè)后考到黎生讀研究生的大學(xué)讀研，跟隨著黎生的生活足跡，留在了這個城市工作，甚至，工作的單位與黎生的單位也只隔了兩個街區(qū)。她從來沒有告訴過黎生這一些。其實，黎生想知道這些事情一點(diǎn)都不難，只是，從離開夏莉的那天起，他就沒有打算過回頭，沒有給自己猶豫的機(jī)會，所以他沒有關(guān)心，沒有打聽過夏莉的任何消息。然而夏莉從來沒有忘記他，甚至可能一直還愛著他，這愛，她沒有與他說過，沒有用來作為要求他的愛的資本。如果不是這次偶遇，讓黎生有機(jī)會去知道，也許，她是打算看著黎生過著他的幸福日子，而自己持續(xù)著無望又沉默的愛的。

這世界上，很多人似乎怕別人覺得自己的喉嚨天分不好。愛一個人三分的話，能喊到七分；愛一個人七分的話，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太了不起的一個人了。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妒嫉，愛是不浮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先人的話從來字字珠璣，只是，能到達(dá)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及。若能獲得這樣的愛，任何犧牲都是有意義的。

黎生能怎樣呢，除了些許惆悵，間或掉了一些眼淚。夏莉是無法撼動他的生活的，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他從來沒有愛過她。愛是無法勉強(qiáng)的，再深沉的感動也交換不來，你不重視的感情，別人給得再深刻，你也無法好好體會。這是對方的悲哀，是這份愛的悲哀，它很潔凈，很深厚，但給錯了人。黎生不配夏莉的這份愛，而夏莉還沒有能理解。

黎生遇到夏莉三個月以后，冬天的某天，黎生和映美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這之前，映美對黎生反復(fù)提了很多次，黎生煩不過說去領(lǐng)證吧。黎生已經(jīng)認(rèn)定了自己的人生，他不至于為了誰而離開映美的，他們已經(jīng)被生活，被命運(yùn)系在了一起。黎生沒有甘心不甘心，不過覺得，和映美的婚姻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但是，黎生所有的虧欠，終于累積到了要償還的那一天。黎生遇到童童是他的宿命，是他的劫數(shù)。他與映美結(jié)婚整一年的日子，他在地鐵關(guān)上門的最后一秒沖了上去，也趕在了命運(yùn)安排的恰好一秒遇到了童童。他只消看了她一眼，就忘記了自己所有的過去。這是他此生沒有過的愛情，他的人生終于注定有一次大的顛覆到來。

黎生至今不知道如何去形容童童的臉，就像他同時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形容童童的眉眼，童童的手指，童童微笑揚(yáng)起的精巧下巴和嘴角。他只能說他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一切全都集中到了這個女孩子身上，她就是他從少年時代累積起來的混沌的理想形象的終極體現(xiàn)。

黎生冰冷冷對映美說，我們離婚吧。

映美聽到這一句，才相信了現(xiàn)實來臨。之前她演了很久，鬧了很久，爭了很久，以為以黎生的個性，他會心軟，會害怕，會最終回到她身邊。她沒有想到，等來了這樣一句話。

黎生說我們離婚吧，面部表情的細(xì)微里竟然有一絲厭惡，似乎急于與自己前三十年的人生劃清界限，做個了結(jié)。他沒有一絲留戀，或者愧疚，他滿心是對一個人愛的實現(xiàn)的渴望，他眼睛里隱藏不了要奔向新的生活的熱切的光亮。

映美第一次知道童童是在當(dāng)一個笑話的。她的朋友告訴她看到她的丈夫和一個小姑娘一起吃火鍋，她去問黎生，黎生一點(diǎn)也沒有隱瞞，告訴她童童是某某學(xué)校的學(xué)生。映美心里很是不屑的，三流學(xué)校，火鍋，怎么也和浪漫劇集不搭線，黎生最多是一時頭腦發(fā)熱。她立刻和黎生嚴(yán)肅道，這次算了，下次不許了。以后下班準(zhǔn)時回家吃飯，不許在外面逗留。沒有想到這一句話的后來是，黎生一連一個月都沒有回過家，他干脆在那所大學(xué)的附近租了個房子，每天下完班后就去陪那個女孩，堪稱全時陪護(hù)男友。

映美知道硬的沒有用，于是，柔情萬丈地每天發(fā)信息給黎生，噓寒問暖都是先前少有過。讓他回家吃飯，每天做好飯等著他回家，他不回來，她就不吃。后來，他果真還是沒有回來，但是，她飯還是要吃的，日子還是要過的。

映美開始有點(diǎn)惱火，有點(diǎn)茫然，有點(diǎn)一籌莫展。黎生不回家，不見她，最多只接她電話。她沖去單位找他，為著他前途當(dāng)著人面還得恬著笑臉，裝作無事，他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她還不至于自毀。然后到了私下，她就與他冷冷交代：你再這樣下去，我要告訴你的領(lǐng)導(dǎo)。你看著辦。要么今天就回家，要么明天我和你見你領(lǐng)導(dǎo)。

黎生照舊是沒有回家。似乎一切都無所謂，這婚姻不算什么，這工作不算什么，可能只差連這性命也不算什么。映美開始第一次冷靜下來，夜半也哭過一兩場，人生有點(diǎn)不知道如何收場。這房子是黎生的，手里花的每一分錢是黎生掙得。她剩下的很多時間里頭，就忍不住去想了想如果離婚的財產(chǎn)分割，她能分得多少，如何獲得最大利益。如何證明黎生是過錯方來獲得比較多的利益。立即她去買了只錄音筆，開始每次與黎生的談話都錄音下來。映美是絕對有生存欲望和決心的一個女子。

黎生與童童同出同入，他陷入此生未有戀愛中，美好得像一場夢。時間的空隙里，他只愿意對著她的臉；他變得絮絮叨叨，想把自己所有的童年和少年說給她，彌補(bǔ)那些未曾相識的時間；全世界的女人都變得嫌厭，只有她最可親可愛。

童童只是自私談一場屬于她那個年紀(jì)的戀愛，不問來路，不知去向，沒心沒肺，只要求一個人寵愛自己到天堂，甜美溫暖與母腹時光，溫存體貼從未離。

這兩個人，相戀的時光不真實，脫離塵世。黎生最深刻記得，是一次與童童上山拜佛，幽靜山中，青石臺階，鳥鳴蟲聲，樹木光影，他看著他身邊的那個人，心中只有真實虔誠，愿的是上天成全，舍棄生命也不可憐，真心愿，與她生活的每一天，每一件人生的小事件都是期待。我們都曾經(jīng)戀愛過，也了解戀愛的感受，也知道，一場愛情上升而降落的拋物線。人生確實無聊，很難說有一定的恒久不變。人生辛苦而無趣，你苦苦掙扎地維持的體面生活，有的人卻可以輕易得到。在這一點(diǎn)無聊和無趣里頭，支持一個人的是什么，是責(zé)任，是生的本能。對黎生來說，這時，更深刻地感受到的，是感情。這單薄蒼白，平庸的日子里，至少與自己真心喜歡的人相守可以散發(fā)光彩，吃飯和睡眠都尤其甘甜，旅行是富于意義的，你渴望與她一起走更多路，看到更美風(fēng)景，你希望你最年輕最健康最精力充沛的時間，是與她一起度過的，而不是與其他人。你期望你未來的孩子，一半流著她的血液；你希望你生命的延續(xù)，有她的輪廓痕跡；你希望她的稱呼冠以你的姓氏，她是你最希望收藏的珍寶。

回來車上，童童在黎生的肩頭安睡，黎生看著她睡容，眼淚突然就下來。認(rèn)識她這數(shù)月，他變得尤其強(qiáng)大而尤其軟弱。強(qiáng)大的是，曾經(jīng)那么功利實際的他，突然對待很多事情看得淡然。軟弱的是，只消看到她，他的眼淚總是輕易流淌。喜愛，感動，惆悵，憂傷，少年時代的情緒縈繞，宛若一場初戀降臨，他無力自拔。

黎生與映美的離婚事宜終于上升到了一個實質(zhì)階段。映美要求一個分手費(fèi)的數(shù)額，五十萬。五十萬，清算五年的感情，青春，陪伴，映美也不知道算是昂貴還是廉價。她只知道，這個數(shù)目，黎生一定拿不出。這婚沒有那么容易離。她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搏斗階段，不能輸，輸即亡。以她偏于幻想的個性，決還沒有準(zhǔn)備好，孤身去這世界闖蕩。她講得坦蕩，只要你給我這個錢，我就離婚，很簡單，你快點(diǎn)給我，我們快點(diǎn)離，不妨礙我們各自生活。你不和我離婚，我怎么去找男人戀愛結(jié)婚。你再拖下去，只拖老我的年紀(jì)。置之死地而后生，映美，已到了這死地，能不能生要看她的命。

若他給了，至少還有五十萬，若他給不出，她也不算是逼他，她可以說，五十萬，我不是逼你。我不是愛錢，我是要一個你給不出的數(shù)字，因為我不想離開你，我最想要的是你。

黎生答應(yīng)簽了離婚協(xié)議，卻坦陳，這五十萬一時給不出，給他半年時間。映美這時也無法說強(qiáng)迫的話了。映美在這個家無法生活下去，離開的前一晚，黎生終于回家了，怕她想不開，看護(hù)著她。她喝了很多酒，他待她像陌生人，遠(yuǎn)遠(yuǎn)離開，不愿身體的接觸，像是怕接觸瘟疫，又似守護(hù)著圣潔感情潔身自好，映美看到這心冷如冰，多有不甘，怨恨，忍耐，終于爆發(fā)，變成詛咒的話語。

憑什么，都是傷害。我也是好人家的好姑娘，也曾經(jīng)清清白白地長大，也曾經(jīng)對未來抱以了純真善良的愿望。映美只絕望地想。從周立到黎生，為什么都是背叛，辜負(fù)，放棄，她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樣的癥結(jié)，讓她總是遭遇類似的事件。黎生曾經(jīng)那么同情她，在最不堪的情況下選擇了她，能對抗一切世俗的愛情為什么也會輕易瓦解，什么地方錯了。映美只是不明白，不甘心，這怨成了毒，流入了血，這一輩子都無法離開她的身體。

走出住了兩年的房子，映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城市原來一無所有。失去這一個男人，活著，都是問題。一直自視甚高的映美，也不免掉一些眼淚，一些傷心，一些仇怨，一些恐懼。

半年很短，不過五六個月，但半年也很漫長，一百八十天，四千三百二十個小時的日日夜夜，半年足以發(fā)生很多事情，一個手指大的胚胎足夠在母親的腹中長出清晰人形，一株薔薇又經(jīng)歷了一個花期，一棵杜英可以長出五十厘米的高度。半年足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情。

這半年，童童離開了黎生，家人的一句不許她與已婚男人糾纏，就把她帶離了黎生的生活，她對生活無掌控能力，一切依賴父母親，談了一場天真不恰當(dāng)?shù)膽賽郏瞰I(xiàn)了真心，人生的第一道傷疤留下，終于開始累積成作為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女孩子的成長經(jīng)歷。

這半年，黎生回到了原來生活，一切終于恢復(fù)了正常。和好的那一天，映美做好了飯菜，等待黎生下班。打開了家門，溫馨燈光下，對黎生遞送了溫柔微笑，回來了，吃飯吧。

這場戰(zhàn)斗，她到底贏了，人還是她的，心卻無所謂了。她不要他的魂魄，她要的是他的真身。有血有肉，有溫度，比什么都真切。

這半年，夏莉結(jié)婚了，同單位的老實人，有與夏莉相似的平凡樣貌與溫和笑容，他們同出同入，日子簡單。

祝福這天下所有的夏莉。

責(zé)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朱婧,生于1982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3年始，在《萌芽》、《花溪》、《布老虎青春文學(xué)》、《青春》、《青年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萬多字，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種選集，叢書。作品以小說為主，兼及評論、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