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文宗,1970年生于江蘇江陰。200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多篇作品在《廣西文學》、《飛天》、《散文》等刊物發(fā)表,現(xiàn)為江陰市作協(xié)理事。
一
記得在我們年輕的八十年代,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那富有時代激情的旋律,給當時尚處于青澀時期正如蟬一樣蛻變的我們眼前,勾勒出了一幅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美麗圖景,使得我們對即將到來的成長后的新生活充滿著各種美好的遐想。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以為充滿陽光的日子應該是幸福的。但是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淘洗和磨礪,我徹底明白了,陽光和幸福是兩碼事。外面縱然陽光遍地,但照不到你頭上,你的天空一樣看不到晴朗。或者說,就算照到了你頭上,哪怕照得晴空萬里,但有時卻只要短短的一個電話,就立馬使你的萬里晴空布滿烏云。
譬如此刻,方曉萱打給我的這個電話。
在這之前,我的心情還像窗外的陽光一樣飽滿而輕松。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輕松了,因為過會兒我就可以去春陽集團三分廠的采購部取下月的訂單了。
春陽集團早些年就是我國生產(chǎn)空調(diào)的龍頭企業(yè)之一,其三分廠是專門生產(chǎn)空調(diào)壓縮機的,幾年前,我們開始給他們配套生產(chǎn)壓縮機的配件。由于近幾年來我公司原有產(chǎn)品的不斷老化萎縮,春陽產(chǎn)品在生產(chǎn)中所占的比重就越來越大。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今他們的單子下得多點或少點,將直接影響到我們飯碗里的內(nèi)容。
昨晚在卡拉OK分手的時候,老嚴噴著一嘴酒氣拍著我的肩說:“小范,你放心,明天你早點來,單子我第一個給你?!?/p>
老嚴說這話是絕對有把握的,因為他們廠每個月的采購計劃都是他具體分配的。而且我相信現(xiàn)在老嚴不會耍我,我這么說是因為我以前曾被他耍過。那時,我對外的業(yè)務還沒什么經(jīng)驗,由于一開始不知其中水的深淺,打點的力度也輕了些,所以接的單子常常是別家挑剩的,弄得我們不僅生產(chǎn)安排上很被動,而且加班多,人工成本居高不下。直到后來一次,有一廠家接了單子卻因突發(fā)的原因無法按時交貨,他無奈之中找我?guī)兔?。我二話沒說,匯報楊總后,連夜組織人員生產(chǎn),終于趕在第三天他們上班時將配件運到裝配車間門口。自那以后,老嚴和我的關系就有了患難見真情的那種味道了。我有什么問題,但凡他能出面的,基本都肯幫忙。比如,昨天我過來請客,像財務部的小袁、質(zhì)檢部的老許等幾個平時很難請動的關鍵人物,都是他出面幫我叫的。
我們先是在桃源居整了一桌,照慣例紅、燒、啤三種酒輪著轟炸一番,然后打著酒嗝又去逍遙池找?guī)讉€小姐陪著玩了一會。出來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了,但那幾位似乎意猶未盡,說反正回去也睡不著,不如再去卡拉OK鬧一會。進了一家歌吧后,他們點了兩個陪唱,又要了兩瓶干紅,邊喝邊鬧。我一路賠著笑臉一路埋單,最后終于在老嚴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那泛著酒氣的承諾。
這個承諾對我來說真是太重要了,因為自去年下半年起,由于季節(jié)性的配套生產(chǎn)進入淡季,加上原有的其他業(yè)務量又不足,所以公司不得已將下面近五分之一的員工安排放了長假,每月就拿三百多元的生活費。因此說,現(xiàn)在公司無論上下都指望在這配套旺季里能接上幾張大單來緩一口氣。
來的時候,我就感覺到身后有近兩百雙眼睛正充滿期待地望著自己,這是那些和我一起經(jīng)歷過企業(yè)嬗變的陣痛、如今依舊在困苦中努力掙扎的工友們的眼睛。
所以,盡管到凌晨才睡下,但當手機設置的鈴聲一響,我馬上就起來了。幾口吞下助手小王買來的豆奶饅頭,就讓他去停車場取車了。我必須得趕在別人之前到達老嚴那里。
下車前,我和小王分了一下工,讓他去財務部找小袁取以前的貨款匯票,我去采購部取單子。
四月的陽光輕盈得像氣球一樣,照在人身上有一種柔和的溫暖。
我邁著充滿彈性的腳步,走進三分廠辦公大樓,噌噌幾下就來到了位于三樓的采購部。
就在這時,方曉萱給我打來了電話。
二
方曉萱是車間統(tǒng)計,今年三十六歲。一開始她是在沖壓車間的包裝組,是我當車間主任的那幾年,把她從一個包裝工逐漸提拔到這個崗位的。后來因春陽業(yè)務設立電機車間時,隨我一起調(diào)了過來。我和她之間雖然并沒發(fā)生過別人所猜測的那種事,但彼此間還是有一種心照不宣的親近的。后來我升任了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助理,開始主抓春陽一塊的業(yè)務,就經(jīng)常要出去。但還兼管著車間,這時,她的重要性就體現(xiàn)出來了,我外出時,她就成了我的另外一雙眼睛和耳朵。
不過,我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平時一般有什么事都是等我回去了再和我說的。想來肯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發(fā)生了。
果然,我摁下接聽鍵剛喂了聲,就聽見那邊她低沉而急促的聲音:“志文,今天早上出事了。”
“什么事?”我聞言不由心頭一驚。
“我剛聽說,今天早上高姨被帶到濱江派出所去了。”
這個消息猶如一桶冷水兜頭澆下,令我渾身一個激靈,就好像打了個寒戰(zhàn)。
“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是她雇的兩個外地人,凌晨的時候來廠里偷廢料,被巡邏的聯(lián)防隊碰到給抓了。當時她并不在場,但聽說外地人出事后打了個電話給她,所以把她也叫去了派出所,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事和她有沒有關系,其他的一些情況目前也還不太清楚?!?/p>
“怎么會這樣……”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的腦子產(chǎn)生了幾秒鐘的空白,“你留意一下,有什么新的情況再告訴我。”
“好的……”
合上手機,我發(fā)覺心里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
高姨今年五十出頭了,是專收我廠廢料的。別看是收廢料,這可是極有油水的營生,非一般的關系是很難進來的。高姨不但進來了,而且一收就是十多年。這期間公司領導換了好幾個,但她卻一直攬著這油水活,這就能看出她決非等閑之輩。十幾年來,高姨靠著我們公司的廢料是著實的發(fā)了,比如前年,我們接到春陽的訂單較多,工人二十四小時分兩班干,歇人不歇機,她一個星期就來收兩趟,一次就十來噸,按合同她收一噸付我們公司八百元,而實際上她到鋼廠每噸賣到一千五左右,最高的時候利潤翻一倍還不止,再加其他的,她一年就賺了六十多萬。當然,喝水不忘挖井人,那年年底,她給公司十來個中層管理人員都封了紅包,我還要多一些。本來我在接過那個差不多相當于工人半年工資的紅包時,心里還有些不安,但隨著紅包進入了口袋,又看到其他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就跟著心安理得了。
像她這么一個有能耐的人,這次怎么會……雖然方曉萱剛才說還不確定這事和她有沒有關系,但根據(jù)我的判斷,盡管當時她不在現(xiàn)場,但從那兩人出事后打電話給她來看,她應該是逃不脫關系的。難道她會缺錢用?
年前我就聽說她兒子自腦部的瘤子動了手術后,腦子時好時壞,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弄得家里雞飛狗跳,媳婦為此吵著要離婚。為了兒子,她四處求醫(yī),的確花了不少錢。更讓她煩心的是家里那個被她稱作“趕騷雄雞”的丈夫還精力旺盛得時常偷了家里的錢去外面搞小姐,為此她常說自己是光身穿長衫,就表面看著氣派。話是這么說,可想來應該還不至于……
當然,就像某個廣告說的:萬事皆有可能。如果真是她頭腦發(fā)昏,弄出這樣的事情來……想到這里,我心里就亂得好像有千萬只螞蟻在爬。
我這樣惶惶不安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和高姨之間暗下里也是有來往的。盡管這事從根子上說不應該怪我,但是卻也是很難說得清的。
我和高姨暗下開始來往是早兩年的事,那時我剛升任助理,楊總就讓我開始對外主管春陽的業(yè)務了。一開始我還為獲得這樣“內(nèi)外兼修”的鍛煉機會高興不已,但兩趟下來,我明白了原來去春陽跑單的人為什么甩手的原因——當初我們替春陽配套,是通過總公司老總一個朋友的關系,原本那朋友自己有廠子給春陽做配套,后來去搞了房地產(chǎn)沒了心思,就請人替他經(jīng)營這個廠,沒想到請來的人心太大,竟做假賬把所賺利潤吞了大半。這位朋友一怒之下就將廠子關了,把業(yè)務和設備以股份的形式轉(zhuǎn)給了我們,每年坐收紅利。對于我們來說,春陽的業(yè)務雖然產(chǎn)值很高,但一年忙下來所得利潤經(jīng)總公司和這位股東提分后,便只能喝些剩湯了,于是楊總就有了想法,就不愿意把有限的經(jīng)營費用都花在春陽的業(yè)務上。但是現(xiàn)在跑業(yè)務偏偏又離不開“吃、喝、玩、送”這四字訣,就像昨晚,我請老嚴他們,一路整下來就花費了三千多,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回去是無法報銷的。
就因為這,我的前任沒干滿兩月就走人了,他說,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差事沒法干。的確,事情要辦好,就不能不花錢。當然,我沒有像前任那樣拍拍屁股走人,因為我找到了消解的辦法。人們不常說嘛:辦法總比困難多。
只不過那辦法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從別人那里借鑒過來的。
一次,方曉萱對我說,壓鑄上這星期的鋁耗好像不對,我讓她把數(shù)據(jù)拿給我。等數(shù)據(jù)拿來我計算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面相差了三百多公斤。我立刻感覺到里面出了問題,但我沒有聲張,只是有事沒事借口壓鑄件的質(zhì)量問題去壓鑄車間轉(zhuǎn)轉(zhuǎn)。果然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每天上千個產(chǎn)品出來,根據(jù)工藝,一個產(chǎn)品要留下一個瓷杯蓋大的澆口,但我看了兩天卻發(fā)現(xiàn)堆放澆口的地方并沒有以預計的速度增加,于是我就把壓鑄班班長叫來,問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鋁耗有問題,他回答得挺干脆,說沒有。我沒板臉,而是讓方曉萱把上次澆口處理的日期及后來的產(chǎn)量調(diào)出來,對那班長說,今天你找兩人,車間里貼工時,把堆放的鋁澆口給我一個個數(shù)一下,拿個數(shù)字給我。那班長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
后來那班長在無人的時候給我道出了實情,原來他有兩次看見高姨在叫人撿散落地上的澆口,上去阻止,結(jié)果高姨就塞了兩包香煙給他,嘗到了甜頭,他心里就活動了,便每天分出些澆口賣給高姨??粗荒樆炭值臉幼樱医o他出了個選擇題,一是上報公司等候處理,一切按條例和程序走;另外就是深刻檢查,主動退款,或許還可以幫求個情。
第二天他就把檢查和錢交來了,我數(shù)了數(shù)有兩千多。本來我是打算交上去的,但當看到抽屜里那些無法報銷的發(fā)票時,我改變了主意。
事情毫無聲息地就過去了,那班長還以為這是我?guī)兔Φ木壒剩匾庹埼液攘艘换鼐?。就這樣我在無意中踩著別人尾巴的時候,意外地找到了一條彌補費用不足的途徑。
我不知道現(xiàn)在派出所里到底是什么情況,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高姨在里面會不會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三
常言道:禍不單行。當方曉萱的那個電話使我原本心頭的那片燦爛晴空一下子變得陰云籠罩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前面有一個更大的驚雷般的壞消息在等著我。
進采購部的時候,老嚴不在,里面的人告訴我,他一上班就被叫去廠部開會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有些失望,只好退到位于樓梯口處的會客室去等。剛推門進去,就看到了也來等單子的孫偉,我沒想到他居然比我還早。
孫偉比我大幾歲,是家私企的老板。在和三分廠配套的廠家中,除了我們公司,規(guī)模就數(shù)他最大了。我們之間既是同行冤家,又是利益相關的合作伙伴。去年,春陽為轉(zhuǎn)嫁市場空調(diào)價格的滑坡而帶來的利潤收縮,很霸道地違反合同上規(guī)定的采購價格,強行要求各配套廠家作百分之十的價格讓步。結(jié)果他主動和我們公司結(jié)成聯(lián)盟,一起迫使春陽將原先百分之十的要求降至百分之四。這是春陽在同采購單位的較量中有史以來第一次遭遇的敗績。
對手和朋友的關系,加上平時送貨接單經(jīng)常相遇,所以我們一起時,總要就共同利益方面的信息相互交流一下,即所謂的資源共享,同時為了自家的好處也不免相互試探。
但是,因為今天心里有事,所以和他打了一個招呼后,我便自顧悶頭坐在了一邊,等方曉萱那邊給我傳來最新的消息。
孫偉似乎覺察出了我的不安,過來坐我旁邊,扔了根“中華”煙給我,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一點私事?!蔽已b著沒事的樣子。
我的回答似乎令他有些失望,或者在他看來我是有什么信息不肯和他共享,所以他疑惑地盯了我一眼,還想說什么但終于沒把話說下去。
老嚴是一個多小時后回來的,期間方曉萱打了個電話來,說偷出去的東西廠里去派出所取回來了,兩噸多廢料,還有近半噸從廢舊設備上拆下的銅件。我問她還有什么別的消息。她猶豫了一下,說去取料的人回來透露,事情可能牽涉到我們內(nèi)部的人員,具體目前還不知是誰。
合上手機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寒氣正慢慢從腳底爬上來。牽涉到內(nèi)部人員,說明這事確實是有高姨的份了,也說明她在里面是開了口了。我不知她都說了些什么,但知道如果牽扯開來,我也是脫不了干系的。那一刻我真是很后悔,想想自己好不容易從一個模具工爬到目前這個位置,臨了卻在這事上栽跟頭,說出去還讓我怎么在人前抬頭!
就在我心神不寧度日如年的時候,老嚴回來了,他的神情很嚴肅,就連我跟他打招呼,也只是微微點了下頭,什么也不說自顧進了辦公室。完全不是昨天喝酒時稱兄道弟那般模樣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妙,卻又不知出了什么事。
此前,和我一起呆在會客室的孫偉等不及已經(jīng)溜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好不容易一個人耐著性子等到現(xiàn)在,卻這樣被晾在那兒,心下就有些不是味。
我理了理頭緒,扔掉手中的半截煙頭,決定進去問問到底怎么回事,因為不論是好是壞,首先得弄個清楚再說吧。
老嚴見我進去,好像早有準備,沒等我開口就把桌上的一份文件遞給了我。我接過一看,上面寫著“關于停止生產(chǎn)X70、H2.0系列產(chǎn)品的通知”。
我當時只聽到腦子嗡的一聲,感覺那張紙上的字就像蒼蠅一樣在眼前蠕動。因為我們目前配套供應的主要就是這兩個系列的產(chǎn)品。
“這樣就不做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嘴里擠出來的時候,就像紙一樣單薄無力。
老嚴看著我,輕輕嘆了口氣,扔過一支煙說:“其實這兩個系列產(chǎn)品停產(chǎn)是早晚的事,去年國家就明文規(guī)定,市場上將逐步淘汰以氟里昂作制冷劑的產(chǎn)品。所以……只是沒想到公司的動作來得這樣快……本來我這月的計劃都安排好了,準備給你們一萬兩千套的?!焙孟衽挛也恍潘频?,說著他就從抽屜里抽出一張計劃單放到我面前。
老嚴沒有騙我,我看到在我們公司名下果然寫著他說的那個數(shù)字。這本是一張價值三百多萬的訂單啊,可是現(xiàn)在……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變得焦灼而急促:“總不會說沒就沒吧?”那神情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掙扎著祈望能撈到一線生機。
“這倒不至于,通知上說三個月過渡期,不過……小范啊,就現(xiàn)在來說,新的生產(chǎn)計劃我也不清楚啊,你叫我如何下單呢?”
難道我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這叫我回去如何交代,如何去面對工友們那一雙雙充滿期盼和愁苦的眼睛?
“老嚴,麻煩你再幫忙問問。不然我這樣空手回去可無法交差啊,你也多少知道我們公司的情況,如今你們的產(chǎn)品在我們的生產(chǎn)中占的比重較大,這樣一斷,打擊也太大了。總得給我們一點回旋的余地和喘氣的工夫吧?”我說這話的時候,感到自己就像一條死乞白賴的狗。
“這……”老嚴為難地咂了咂嘴。但當看到我像狗一樣盯著他看的目光時,猶豫了一會還是拿起了電話。
在他分別給分廠經(jīng)理室、生產(chǎn)計劃部和市場銷售部打電話的時候,我也急著撥了楊總的手機。這里發(fā)生如此重大的變故,我必須在第一時間內(nèi)將信息傳遞回去。但那邊的手機卻關機。
看老嚴放下電話,我急切地問:“怎么樣?”
他朝我苦笑了一下說:“若不是看你以前幫忙的份上,我肯定要趕你出去了。我還沒見過誰像你這樣賴著要單子的?!?/p>
我此刻已沒心思理會他的挖苦了,急急地說:“怎么樣?還有吧?”
“上面說了,現(xiàn)在先把本月已投入生產(chǎn)的配套結(jié)束,另外給銷售部下面各維修點做些庫存?zhèn)浼H邕€有什么添補再另行通知?!?/p>
“有多少?”
“也就兩千五吧?!闭f著,他從文件架上抽出計劃單,在上面給我填了兩千套。
“就這么多?”
“嫌少?我這可是照顧你了,孫偉那里我只給五百,其余的可一套也沒有?!?/p>
我接過單子,無奈地嘆了口氣。兩千套,也就七個班次的活。我不知道這兩千套做完后,車間里那些工人該怎么安排。就在我收起單子準備轉(zhuǎn)身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剛才被桌上那張停產(chǎn)通知一攪,我腦子亂哄哄的,差一點就沒反應過來。
四
圖紙拿到了,但我根本感覺不到一點輕松。我真不知道當手里的訂單拿回去后,大伙眼里會流露出怎樣的失望。
車子駛過江陰大橋的時候,我看著橋下自天邊延伸過來的滾滾長江,不由心潮澎湃。
十多年前,我們還是一家以生產(chǎn)紡織配件為主的市屬企業(yè),雖說才五百多號人,但在全省的輕紡系統(tǒng)中那是扳著指頭數(shù)得上的,產(chǎn)品在整個華東地區(qū)也頗具知名度。后來,因為開發(fā)的好幾個新項目只有投入沒有產(chǎn)出,企業(yè)形勢開始滑坡。在新世紀前那陣企業(yè)改制的風潮中,當?shù)卣雒?,將企業(yè)以零資產(chǎn)的方式兼并給了民營的明方集團,成為它屬下的一個子公司。當時唯一的條件就是該集團允諾保證不辭退任何一個原企業(yè)職工。
記得那天兼并大會結(jié)束后,當看著那塊掛了幾十年的廠牌被取下,許多工人包括一些像我?guī)煾的菢渝P錚的漢子,都禁不住流淚了。
沒多久,集團公司為了搞開發(fā),將我們從市區(qū)遷到了十幾里外的郊區(qū),加上工資待遇始終在集團公司內(nèi)墊底,于是按捺不住的人便紛紛辭職,兩年下來,竟走了大半。留下的要么是師傅那樣對老企業(yè)抱有深厚感情不忍走的,也有確實無路可去的??傊?,所有還在的人都一直期盼著有一天老紡配的人可以直起腰來。可眼下……
隨身的公文包在手里抓出了汗。這不由得我不緊張,雖然我不知道里面裝的那幾張圖紙最終能否幫我們邁過這道坎,但目前卻是沒有什么東西能比這幾張紙的分量更重了。我抓著它們就像緊緊抓著一個遙遠的希望。
剛進廠門,我就看到了電機車間門口那二十幾只廢料袋像示眾的罪證一樣堆放在那里。我下車后趕緊在車間門口叫了兩個人把這些東西挪到后面的廢料處去了。
本來,我還想去車間辦公室找方曉萱了解一下最新的情況??蓜偨?jīng)過干燥室門口,正巧遇到從里面出來的師傅。他披著一件沾著油漬的工作服,胳肢窩里夾著一本書,嘴里叼著一支剛點燃的煙,睡眼惺忪的樣子,我知道他又躲在里面睡覺了。
“師傅……”我叫了聲,欲言又止。我真不知該怎么說,因為已有人多次來反映,說他經(jīng)常在上班時間去干燥室看書睡覺,有兩次我進里面去查看庫存,也撞到過。
師傅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剛進廠那會兒,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廠門口櫥窗的“模范職工”光榮榜上,照片中的他胸口別著大紅花,笑得一臉燦爛。那時只要提起何少康師傅,全廠沒有不豎大拇指的,不要說技術沒得說,就憑他那份吃苦耐勞的勁兒,在廠里可以說也沒人能比。這不是我替他吹,因為我跟著經(jīng)歷過,在做學徒的那兩年里,有好幾次為趕新品送樣,我跟在他后面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從配料加工到模具制作然后調(diào)試出樣,累得一個人跟猴兒似的,連走路都直打晃,把老娘心疼得直抹眼淚。雖然相比一起進廠的學徒,我跟在師傅后面要比其他人干得多也苦得多,但是我對技術的掌握同樣也遠遠超出了其他人,在后來的一次定級測試中,我一下子就從眾多的學徒中突顯了出來,為我后來一系列的“進步”打下了基礎。因此在心里,我一直是很感激并敬重師傅的。
可如今,這個在縣里戴過花在市里拿過獎的師傅在別人眼里卻變了個人似的。
“喲,好徒弟,回來啦,有沒有留些好煙給師傅開開葷?”
我將身上的半包“蘇煙”遞過去,他接過去取了兩根往兩面耳朵上一夾,把剩下的又還給了我。
“你拿去抽吧。”我推著他的手說。
“嘗嘗夠了,要不嘴抽刁了,我那點工資全拿來抽都不夠,四十多元一包吶,夠家里開兩天的火倉了?!闭f著,把煙塞回我手里,“今天到那邊去,訂單怎么樣?”
“不多,只有兩千套?!蔽胰鐚嵒卮?。
他眉頭微微蹙了下,隨即恢復了原樣,伸手攏了攏那件油漬斑斑的工作服,拖著調(diào)說:“這下不忙,又好睡覺嘍?!?/p>
當我以為他轉(zhuǎn)過身就要離開的時候,不料他卻又站住了。指著地上剛才那些廢料袋的拖痕回頭對我說:“今天的事,你知道嗎?”
“聽說了?!?/p>
“唉,我早說過,做這些混水摸魚的事,別老以為旁人不知道,俗話說得有道理:頭上三尺有神靈,都看著吶。不是自己分內(nèi)的東西拿了早晚會出事的,可是就有人啊,總喜歡自己騙自己,真沒辦法?!彼f著,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刷地一下就把我臉灼紅了。
我知道師傅這話是說給我聽的,而且是另有所指。
說起來,這已是前年的事了。自從我知道壓鑄班私自偷賣鋁澆口的事情后,便對澆口的放置作了必要的調(diào)整,特意給配電房樓下專用的樓梯間裝上了門鎖,要求壓鑄班每天工作結(jié)束時,澆口由專人稱好重量,然后鎖進樓梯間。
前面我說過,我在踩著別人尾巴的時候,也意外地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彌補費用不足的途徑。如今我把這一途徑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里。但是抓牢歸抓牢,我清楚這里面具體的過程是不可能親自去操刀的,必須找一個信得過且能扛事的人來具體操作。為此我頗動了些腦子。一開始我想過方曉萱,但考慮到她不論是工作上還是私交都和我關系較為接近,如果有人閑言閑語的,就很容易會牽扯到我。后來,我想到了師傅,因為他們夫妻都在這廠里,兩人收入加起來還頂不上我一個,女兒又在讀大學,經(jīng)濟比較拮據(jù),也知道師傅每次為籌女兒的學費都要犯愁。我想作為徒弟,趁這個機會也算是幫他一把。
而在此之前,高姨已和我接觸過了。她的嗅覺很靈敏,就像蒼蠅,很快就嗅出了我是一只表面光鮮,內(nèi)里卻已散了黃的雞蛋。她來找了我,在經(jīng)過一番半真半假的試探后,我們就“互利合作”的一些事宜達成了共識。
所以,在將樓梯間的鑰匙交給師傅的時候,我特地給他遞了句話:“經(jīng)常來收廢料的那個高姨和楊總關系很好,如果她有什么事來找你幫忙的話,你不妨看著幫一下?!?/p>
“她會要我?guī)兔??再說我又能幫她什么呢?”他一臉困惑。
“到時她找了你,就會知道了。”
“那……好吧?!彼t疑地點了下頭。
就在我以為一切都安排妥帖的時候,事情卻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沒過幾天,高姨就來找我了,怪我沒安排好,讓她碰了釘子。當時我還以為可能是我話說得隱晦了些,師傅沒能理會,所以那天下班時就又特意去找了他。問他高姨是否找他幫過忙。師傅一聽就有些激動,說什么幫忙,是來問我要這鋁澆口?!爱a(chǎn)品的鋁耗廠部都有計算的,我怎么能隨便給她呢?”我聽了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把話挑明了,告訴他說:“師傅你也忒實心了,上次我說的就是這事。至于廠部的鋁耗計算其實和車間實際使用是有出入的,而且澆口的回用一直也沒記錄,是一筆糊涂賬?!?/p>
“這么說你們……”師傅朝我瞪大了眼睛,好像不認識似的。
“嗨,師傅你別這樣瞪我……”我干笑了一聲說。
“如果你真要我做這種事,那對不起,這鑰匙我還是還你吧?!闭f著,他就把鑰匙取下,連同每天做記錄的賬簿一起放到了我手里,然后盯著我看了一會說:“你小子真不像是從工人堆里走出來的?!闭f著頭也不回地走了,扔下我在那昏暗的樓梯間里獨自發(fā)呆……
師傅最后的那句話像一根刺,刺得我心口隱隱痛了好幾天。但是,它最終還是沒能阻止我伸出“摸魚”的手。
師傅的那一眼讓我有些尷尬,為了不想讓他或其他人看出內(nèi)心的不安,我從車間里退了出來。
進了辦公樓,我直接去了總經(jīng)理室,想就春陽的變故作個匯報,畢竟楊總是我們這一塊的掌舵人,他要對此作相應的決策。但剛敲了下門,隔壁總經(jīng)理秘書就出來告訴我說,楊總下午沒來。
悶悶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就把自己扔在了椅子上,仿佛虛脫一般。我從來沒感覺到這么累過,今天的兩樁事情發(fā)生得都太突然了,而且都是塌天的大事,無論于公于私,都讓我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境。
西斜的陽光依然很厚實,但照在身上,我竟一點沒有溫暖的感覺?;蛟S晚上沒有休息好,加上長時間一直處在高度的緊張狀態(tài)之下,所以腦袋開始生出吐絲般纏綿的脹痛來。我揉了揉太陽穴,無力地閉上了眼。
等我重新睜開眼來,窗外的陽光已移到了東面的墻上。起身喝了杯涼水,感覺精神好了些。這時,我突然想起上個月和朋友瑞子一起喝酒的時候,他給我介紹的一位警察朋友,好像就是濱江派出所的,記得還給我留了手機號碼,說有事可找他幫忙。當時我并沒有放在心上,此刻想起,或許他那里會有我想要的消息。于是就立馬翻出了手機里的儲存號碼?,F(xiàn)在的社會多認識人就是好。
響了兩下,對方就接了,問誰???我說了瑞子和上次喝酒的事,對方的口氣馬上變熱情了。寒暄兩句后,我正盤算著怎么開口,對方已先問了:“文哥啊,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幫忙?”
我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兩聲,把廠里廢料被偷的事說了,然后問他被帶進去的人現(xiàn)在是怎么處理的。對方聽了哈哈一笑說:“文哥怎么也關心這事?”
“哦,今天我在外地出差回來,剛聽說了這件事,想起你老弟在那里,所以打個電話問問,畢竟廠里出了這樣的事,多少也得關心一下嘛?!蔽曳笱苤f道。
“就在你之前,已有六七個電話來打聽這事了。剛才我這兒的弟兄還在議論,說你們廠里關心這事的人還不少呢?!?/p>
“是嗎,這說明大家都還挺關心企業(yè)的嘛,看來我的積極性還有待提高啊……”我打著哈哈扯開了話題,“對了,什么時候有空,前天瑞子打電話來,說想聚聚,我剛好報了些差旅費,怎么樣,我請客?”
“這哪能呢,回頭還是我請吧。”
閑扯幾句后,我才把話題又轉(zhuǎn)了回去:“聽說那事好像牽扯到我們廠里的人,有沒有這回事?”
“是有這么回事。說是你們車間里有個帶班長將鑰匙給了他們。后來我們將那給鑰匙的人也傳來問了,那人承認給了鑰匙,但只說是為便于他們早上來打掃衛(wèi)生。找這樣的借口是不是也忒蹩腳了些,你信么?”
“那現(xiàn)在他們是怎樣處理的?”
“處理?下午就放人了?!?/p>
“都出來了?”我怕自己聽錯了。
“說出來蠻有意思,按說廠里有人出了事,單位來保出去也還情有可原,沒想到竟連賊也一同保出去了,這倒少見。看來……”那邊頓了一下,用略帶揶揄的口氣說,“你們楊總不簡單?!?/p>
聽到這里我恍然大悟,心中暗笑自己還是太嫩了,遇事只知自己著急,卻不曾想過,受這件事影響最大的應該是楊總啊。每次高姨來處理廢料時,總要搞些瞞天過海的小動作,這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的秘密了。明眼人都知道,對于這些小動作,一貫擅長精細管理的楊總不會不知道,那么剩下的不用說也都明白了。試想,如果這件事被捅到總公司,上面一旦派人下來核查材料的消耗及管理賬目,那后果楊總應該會考慮到的。同時,我還想到,楊總的女婿本就在城中派出所,多少還帶點管事,他出面擺平這事應該并不難。
沒想到這個從早上一直讓我心神不安的問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我長長吐了口氣。
但是,這種輕松并沒有延續(xù)很久。隨著窗外的太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另一種沉重爬上了我的心頭。
五
我沒想到楊總在聽了我關于春陽的匯報后,竟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對即將停產(chǎn)的消息表示出特別的驚訝和不安,也沒對我放在桌上的新品圖紙表示興趣。過了兩天,見沒有動靜,便特意再去請示他是不是馬上安排新產(chǎn)品的試制,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這使我很疑惑不解,不知道眼前的這塊老姜又在盤算什么,葫蘆里賣的又是什么藥。
從總經(jīng)理室出來,我有些茫然,眼見著企業(yè)像一艘老舊的航船,即將在蒼茫大海中耗盡最后一滴油,而自己卻不知該干些什么。我知道,在這兩千套訂單完成后,假如沒有別的活干,車間里就又要有一批人被不定期地放假回去了。他們中間有很多人和我曾在一起流過汗,在一塊喝過酒,這叫我如何忍心去面對他們聽到放假的消息后臉上掛著的那令人心酸的焦慮和痛苦?
那天,我在辦公室里郁悶地坐了一整天,腦子好像短路一樣,完全找不到方向,甚至有那么一刻,竟開始對自身產(chǎn)生了懷疑,不知自己坐在這個位置上到底還能干些什么。
等我發(fā)覺下班的時候,辦公樓里的人基本都跑空了。站起身去關窗戶,卻看到方曉萱站在樓下,她沖我招了招手。我趕緊去洗手間抹了把臉,將亂了一天的腦子用水撲清爽了些,便匆匆下樓。
看得出她是特意在等我。
“今天一直沒見你到車間來,還以為你出去了呢,后來聽他們說你在辦公室坐了一天。怎么,在里面孵小雞吶?”她見面就開玩笑說。在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我們之間的交談便多了一份朋友間才有的隨意。我很喜歡這種隨意,因為它不經(jīng)意間就會讓我從工作或者來自其他方面的壓力中解脫出來。
“怎么啦,是不是見不到就惦記啦?”
“你怎么就那么容易臭美,以為自己是貝克漢姆那樣的萬人迷???就算是貝克漢姆又怎樣,人家有人家的辣妹,我有我的……”她說著就停了下來。
她的停頓讓我感覺到了什么?!坝拄[別扭了?”我問。“不想扯那些?!彼芨纱嗟貙⒃掝}扯斷了。
騎著車出廠門的時候,天邊只剩下半輪夕陽,薄薄的余暉照在身上似有若無。在輕柔微涼的晚風里,我聞到了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香味??粗赃呥@個身材依舊窈窕的女人,不由在心里為她輕輕發(fā)出一聲嘆息。
方曉萱的丈夫我認識,原是和我差不多時候進廠的。結(jié)婚后不久,她丈夫托親戚的關系調(diào)到了臨江的港口外供,專門給??吭诟劭谘b卸貨物或者修理的外輪提供食品,那是一個很有油水的差事,所以沒幾年就發(fā)了。但是就像現(xiàn)在流行的那種說法,男人有錢就變壞。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這對她來講無疑是一個打擊,她根本沒想到這個平時見她和別的男人講話就一臉緊張的丈夫竟會背叛她。雖然幾番波折后,丈夫最終和那邊斷了,婚姻的圍墻在裂了一道縫后終于還是被補了起來,但用她的話來說,凡是修補過的東西都不可能再找回當初的感覺了。
沉默著騎了一會兒,她率先開了口:“對了,今天等你是想跟你說件事,你女兒補課的事我和表妹說了,她答應下個星期就可以開始?!?/p>
她這一提我想起來了,前一陣我因為上初二的女兒數(shù)學成績不太好,眼看明年就要中考,我便急著想找個好點的老師給補補課。那次閑聊時提起這事,她說她的表妹就在市某個重點中學教數(shù)學,有空幫我去聯(lián)系一下。
“那真太好了,這怎么謝你呢。”
“你說呢?”她的回答有些俏皮。
說話間進了市區(qū)。此刻,盡管西邊的那抹燦爛還沒有完全消失,但各色各樣的燈卻已迫不及待開始裝點城市的夜晚。
看到沿路的一家家酒店,我突然間便生出了一個想法:“不知是否可以請你共進晚餐來表達一下我的謝意?”
她有些意外:“現(xiàn)在?”
“現(xiàn)在。”
她略微想了一下:“好吧,有人請吃飯當然得給面子,不過,沒別的意思吧?”
“就是有那心也沒那膽,再說就是要有什么意思,那也要你同意呀?!?/p>
“少貧嘴……”
說著下車進了一家布置得比較雅致的酒店。找個角落坐下,點了一瓶紅酒和幾樣中意的小菜。雖然我們像朋友一樣相處的時間并不短了,偶爾也開些不葷不素的玩笑,但像這種私人性質(zhì)在一起用餐還是第一次。
從酒店出來我們慢慢地騎行在路上,一起看著兩人的身影在燈光下拉長縮短,誰也沒說話。這原是一個抒情的夜晚,但心情卻不是抒情的心情。
在路口分手的時候,她停下車對我說:“我有一些話,想想還是要對你說?!?/p>
“你說?!?/p>
“如果我是你的話,這次的新品我一定想辦法要試一試?!彼粗艺J真地說。
我有些意外,沒想到平時說話一直很注意的她,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雖然對方的形勢還不十分明朗,但這畢竟也是一個機會,而我們廠里目前這樣的機會并不多。你也是從工人中走出來的,眼看著一個廠子走到這地步,工人心中的那種苦你應該是能體會到的?!彼又f。
雖然她使用的是一種平和的語氣,但我依舊感覺到了她呼吸的起伏——在這個雨霧迷蒙的夜晚,我第一次觸摸到了這個我所熟悉的女人纖柔外表下跳動的脈搏。
六
事后我不得不承認,方曉萱的話對我最后下定決心,是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的。
因為此前,我對于新品的試制還處于一種彷徨的郁悶之中。楊總對待新品的那種冷漠,讓我在不解之中心生焦躁。我焦躁的原由很簡單,因為我清楚春陽產(chǎn)品一旦斷了,就目前狀況看,企業(yè)估計不一定能撐到年底,眼睜睜看著廠子就這樣坐以待斃,我比誰都急。這倒不是我的思想多么高尚,而是考慮到自己付出了幾多超出常人的忍耐和謹慎才好不容易從一個工人爬到今天這一步,一旦企業(yè)完了,到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四十出頭的人了,還換個地方從頭干起?
起先,我也曾想過在車間內(nèi)部自己試制,先斬后奏,成功后再匯報楊總,但后來又擔心自作主張了楊總那里肯定不高興。畢竟楊總是我的老上級,我進廠時就在他當主任的沖壓車間當學徒,后來被提拔做了班長。企業(yè)兼并時,我所在的計劃處被撤消,又是出任總經(jīng)理的他將當時無著無落的我拉到了身邊,并把他以前的那個車間交我管理,現(xiàn)在又把我提升到助理的地位??梢哉f我走的每一步,都離不開他的提攜。面對這樣的知遇之恩,除了盡心盡力來加以報答外,我怎么還能公然違拗他的意思自行其事?
就在我左右為難囿于自我的迷失之中無法突圍的時候,方曉萱的話就像一根針,將我那顆已經(jīng)失重的心給戳了一下——“你也是從工人中走出來的,眼看著一個廠子走到這步,工人心中的那種苦你應該是能體會到的?!?那天晚上,她的這句話在我耳邊不時響起。
是啊,我曾經(jīng)不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么,當初不也和他們一樣為企業(yè)的滑坡而揪心,因老廠的兼并而感到惶和痛苦么?如今,我卻將他們淡忘了。
可能是方曉萱的那句話讓我在刺痛中改變了看問題的角度,這一變,因沒有了私心的羈絆,思路就變得很清楚了。終于,我決定再去找楊總,力爭把新產(chǎn)品的試制工作確定下來。因為不管對員工還是公司來說,此時必須抓住每一個能夠獲得自救的機會。
讓我微感意外的是,第二天我還沒找楊總,楊總卻先找我了,他打了我的手機,說讓我馬上去一趟。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等走進總經(jīng)理室的時候,我看到在楊總寬大的老板臺前,坐著一個三十來歲、頸上掛著根小指寬金鏈的陌生男人。
楊總給相互作了介紹,我才知道來人叫邢杰,是新來取代高姨收廢料的。自出了那檔子事,那位帶班長被辭退,而高姨與我們公司所簽訂的廢料收購合同也自然終止了。
“還請多關照。”來人站一邊笑著招呼,一邊起身給我遞過一支“中華”來。
我在接煙的時候,依稀感到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但卻一時想不起來了。當然這并不重要,因為我心里明白,楊總把我叫來不僅僅是為了介紹我和這個叫邢杰的人認識,那里面的意思不說我也清楚。再說歷來像收購廢料這種冒油的差事,沒有那層關系是不可能平白無故進來的。
扯了一會閑話,等辦完合同手續(xù),來人就起身告辭了。楊總說笑著將他送到門口?;剡^身來見我沒有離開的意思,就問我是不是有事。我就把準備新產(chǎn)品試制的想法和他說了。我發(fā)現(xiàn)楊總用一種奇怪且?guī)е钜獾难凵駫吡宋乙幌隆?/p>
一直以來,我做工作的大方向都是絕對跟著楊總的思路走的,即便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偶爾犟一下,也是適可而止。從沒有像這次一樣,明知他不同意還再三提及,也難怪他會產(chǎn)生別的什么想法。
他什么也沒說,隨手打開了桌上的文件夾,把我晾在了一邊。也許他以為,這種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可以使我知趣地撤退。
如是往常,我確實就知難而退了。但是今天,因為是帶著目的和力爭的準備來的,所以我站著沒動。
室內(nèi)的空氣漸漸變得凝滯起來,在沉默中,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像在較量似的鼓動著不安的羽翼。
“我不懂,你為什么這么堅持?”他終于先開了口。
“因為我認為只有落實了新品的開發(fā),我們在春陽的業(yè)務上才能獲得新的發(fā)展機會?!蔽一卮?。
“春陽業(yè)務?就憑現(xiàn)在這種樣子,你認為它還是一塊蛋糕嗎?再說那邊是否外購還沒確定,既然沒有把握,我就得考慮我的投入會不會被扔進水里?!?/p>
“關鍵是我們目前根本找不到別的產(chǎn)品來替代春陽這一塊,所以只能放手一搏,這多少還算是個機會,不然的話我們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p>
“那你說這個機會的勝算有多大,就算過后拿到了新品的訂單又怎么樣,我們吃苦受累,到頭來好處都被總公司及那個股東拿走,我們所為何來?”
“如果現(xiàn)在放棄春陽,下面車間任務不足,那些工人又怎么辦?”
“和去年一樣放假,等有了活再通知上班。”
“今年再這樣搞豈不寒了大家的心?”我說。
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去年放假時,放假工資是按十年前兼并時所謂的檔案工資的八折發(fā)放的,扣掉‘三金到手也就百元上下,工人為此甚有怨言。
“這有什么辦法,就目前這攤子,本就養(yǎng)不活那么多人。”
“這就要我們尋找機會啊,一旦新品爭取到了訂單,不管怎樣至少工人的工資還能保證啊。”
“范志文,你今天這是什么意思,在這公司還輪不到你來告訴我該怎么做吧?”楊總的臉上掛不住了。
“我沒什么意思,只是說我們要對工人負責。”我知道楊總生氣了,因為在這之前我從沒如此強硬地頂撞過他。但是今天我已顧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這時,秘書敲門進來,翻著文件讓楊總簽字。見里面氣氛不對,簽完字就趕快走了。這個意外的打岔,使剛才僵持的氣氛有了一個緩沖的間隙。
經(jīng)過短暫的沉默后,楊總放緩了口氣:“小范啊,做人有個性也不是壞事,你應該知道,想當初若不是我和總公司據(jù)理力爭,我們原先市屬企業(yè)的一些待遇就被抹掉了。但是,光有沖勁也不行啊,有時思路要放遠一些。”
“可不管怎么樣,我們總要對工人有交代啊。”
“這樣吧,既然你一定要堅持的話,那你就去安排吧,不過有一點要說清楚,試制期間投入的人工等花費要另外做賬,等訂單下來后才能結(jié)算?!?/p>
這老狐貍,竟使用這樣的暗招。我知道他的目的還是讓我要知難而退。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管前面是什么,我也要闖一闖了。
從總經(jīng)理室出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但很快我就覺得接下來的事情安排起來并不簡單。如果說原輔材料可以打進平時的生產(chǎn)耗用,那么落實的人工費用那就比較難辦了。工人工資本來就低,再加上對公司的一些做法心存不滿,誰還肯來參加這種近乎義務的試制工作?
想了半天,我想起了師傅。
七
這是幢起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宿舍樓,四層,共住三十六戶人家。它是我們老廠在最鼎盛的時期建造的,當它在城北這片灰白相間的平房中豎立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個美麗挺拔且衣著光鮮的少女,吸引過人們多少好奇羨慕的目光。那年師傅就是憑著連續(xù)三年評得勞模的資格,很風光地分到了其中位于四樓的一套兩室一廳面積為四十八平米的中戶。
然而,就像任何光鮮的東西都經(jīng)不起時間的打磨一樣,在經(jīng)過歲月風雨的幾番沖洗后,它終于不再引人關注。與此同時,在它身邊先后建起了不少公房,一幢比一幢漂亮,一幢比一幢寬敞。相比之下,它就像一個容顏漸老的婦人,帶著畏怯的表情默默地忍受著周圍嘲笑的目光。
隨著和它距離的越來越近,一種遙遠的親切漸漸如水般在心頭彌漫開來……
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師兄弟幾個沒事就會拎些酒菜去師傅家喝酒打牌。夏天晚上乘風涼無聊了,便捧個瓜去師傅家看電視——那是他和他小舅子一起組裝的沒有外殼的九黑白電視機。那時候,我們?nèi)靸深^到師傅家去,在那里我們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師娘是個熱心腸的人,曾好幾次張羅著給我們師兄弟介紹對象,我和妻子的認識就是她給牽的線,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師傅家里。所以那個小小的居室,對我們師兄弟而言,都留有許多溫馨的記憶。那是一段值得懷念的透著陽光般溫暖的日子。
后來隨著結(jié)婚的結(jié)婚,離廠的離廠,我們?nèi)煾的莾旱拇螖?shù)就少了。特別自前年和師傅在樓梯間發(fā)生過那場爭執(zhí)后,我就一直沒有來過。
因此,當我此刻重新走進這個熟悉的樓區(qū)時,心里除了久違的親切外,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慨。
黑漆漆的樓道里,飄浮著從人家門縫里滲溢出來的飯菜味和油煙味。不時地,從某扇門后傳出一兩聲或輕或重的陌生的客地口音。我知道原先住在這里的人,除了少數(shù)幾家以外,都搬出去了,騰空后的老房子很多都租給了外地來的打工者。
借著外面的路燈,我拎著東西摸索著上了四樓,敲響了那扇用馬口鐵皮覆面的老式防盜門。
過了一會兒,門燈亮了,微弱的昏黃。門開了,門縫里閃出一張熟悉的臉來?!皫熌铩!蔽夜ЧЬ淳吹亟械?。“是志文呀,快進來?!睅熌锩Σ坏亻_大門招呼我說。
里面的一切還是原來熟悉的樣子,包括默立在廳角那老式單門冰箱上的那只裝有師傅和我們幾個師兄弟在我婚禮上合影的塑料相框,都沒有改變放置的方向——與外面每天不斷的變化相比,時間在這里幾乎就沒有動過——這讓我在一剎間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昨天我還來過。
不知為什么,我鼻子隱隱有些發(fā)酸。
“師傅呢?”我將手里的東西交給師娘后問道。
“在里面休息?!睅熌镎f著便朝里屋喊:“少康,快出來,志文來了?!?/p>
“來就來么,還買什么東西??熳?,讓我去倒杯茶?!睅熌镞呎f邊忙著去洗茶杯尋茶葉。
一會兒,師傅從里面出來了,帶著一臉倦容。
“師傅,您這是……”我發(fā)現(xiàn)師傅的精神不是太好。
“沒事,只是近段時間休息得太少,感覺有點累?!?/p>
我知道為了維持女兒學校里的用度,師傅前段時間經(jīng)常下班后出去找事做,這也正是他每每在上班時睡覺的原因。
抽了幾口煙,師傅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沒……沒什么,就是好久沒來了,來坐坐?!币妿煾颠@種樣子,我也不好意思再開口了,便想著閑聊兩句喝過幾口茶就告辭。
“你小子少來這些虛的,就肚子里那幾根彎彎腸子,我還不知道?說吧,是不是為那新品來的?”
話說到這份上,我不得不把事情的經(jīng)過以及今天的來意說給他聽。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這個‘煤球(楊總的外號)不知又在玩什么鬼心思了,這次你做得對,師傅會全力支持你。”
師傅的表態(tài)讓我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說實話,在來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大的把握,畢竟師傅還有一年多就退休了,廠子的好與壞對他而言,影響似乎還不是最大的,假如他借口身體的原因拒絕的話,我也是無話可說的。但師傅答應了,他的答應讓我長長松了口氣,那感覺就像以前學開模時,手里的活做著做著心中沒底了,就腆著臉請他給看看,只要他一點頭,心里就踏實了?,F(xiàn)在,在我心頭著落的就是這種久違的踏實。
“志文,你師傅他……”這時師娘插話好像要告訴我什么,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閃動著一絲憂慮,但她剛開口,就被師傅粗暴地打斷了:“住嘴,這里沒你的事!”
我第一次看到師傅用這樣的口氣和師娘說話,所以心里很是吃驚,于是趕忙打圓場說:“師娘放心,如果師傅身體真吃不消,我會另找人替的。”
“別理她,沒事,我這把老骨頭還經(jīng)拖呢?!?/p>
師傅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師娘轉(zhuǎn)過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我想,師娘肯定是被師傅的話沖撞得不輕。
第二天上班不久,我就把車間里的技術骨干及一些相關人員都叫到了車間辦公室,準備開一個動員會。昨晚從師傅那兒回去后,我就開始考慮這事了,雖然師傅的表態(tài)讓我一顆懸浮的心多少有了點著落,但我必須得到更多的支持。
動員會剛開始,我就毫不隱諱地把春陽已通知老品停產(chǎn)、當前企業(yè)面臨無活可干的窘境擺了出來。盡管我說的這些情況在場的每一個人心里都有數(shù),但真正攤上了桌面,給人的感覺還是沉甸甸的。所以當聽說要開發(fā)新品,辦公室里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的想法。那熱鬧的場景,讓我暗暗松了一口氣,感覺這兩天一直懸在心頭的那塊石頭終于咚地一聲落了地。
然而,那口氣松了還沒到一支煙的工夫,就又被提起來了。
這時,有個綽號叫“撬棒”的插話說:“范助理,這新品有沒有規(guī)定什么時候出樣?”
“當然越快越好?!?/p>
“那不是又要加班了?”
“這恐怕是免不了了。”
“那這個我們得說清楚了,這次加班如果還像前幾次一樣,記在賬上然后等廠里沒活時作調(diào)休沖抵的話,那這班我是不加的?!?/p>
“就是,這要講清楚。”他的話得到了幾個人的附和。這時,大家就把目光都聚集到了我身上。
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從內(nèi)心講我也理解,工人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正常的,畢竟這些都是關乎到他們的切身利益的。但是……
“關于加班費的事,等試制結(jié)束后,我會把你們的要求去向廠部反映,盡量爭取……”我把話說得很模糊。這倒不是我存心欺騙他們,因為如果我要把楊總有了訂單才肯結(jié)算的實情告訴他們的話,大伙兒非炸了不可,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可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
就在我左右為難無從開口的時候,師傅說話了:“今天的會本來是來討論新品開發(fā)的,現(xiàn)在既然扯到了加班費的事,我也就說兩句……”師傅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里的煙頭在鞋幫上摁滅了。“小喬剛才說的那番話,確實說出了我們在座的心里的想法,我很贊同。實事求是講,廠里這樣做,對我們是有失公允的。因此對于小喬提出加班費正當發(fā)放的要求,我個人也是支持的……”
師傅的這幾句話,差點把我一顆心給急蹦出來。我不知他這是站在哪一邊說話,明知我被擠兌得已無退路,他還……這不是上吊拽腳落水摁頭,成心要我的好看嗎?就在我急得血往上沖的時候,聽到了他說“但是”。
“但是,看問題要一分為二,就廠里當前的困境而言,新品開發(fā)才是當務之急,與其相比,加班費只能算是小事。況且新品開發(fā)和加班費兩者雖然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但畢竟還是兩碼事,不能攪在一起說。因此,不付加班費,開發(fā)期間就不加班的說法,我本人不大贊同。我只想提醒大家一句,孰大孰小心里一定要有個譜,我相信大家應該還不會忘記企業(yè)被兼并時的那種滋味吧?”
師傅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但分量很足,特別是最后那句,就像鑿子一樣,在大伙兒心頭劃出一縷悵悵的痛。我注意到“撬棒”剛才還堅硬無比的目光此刻也軟了下去。
我沒想到師傅只幾句話,就替我解了圍,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我向師傅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當然,廠里也應當多為工人想想,大家辛辛苦苦都只為養(yǎng)家糊口,賺兩個錢不容易,不要冷了大伙的心。所以,加班費的事,小范你還是要堅持爭取的?!睅煾到又f。
“請放心,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見向楊總反映,把加班費落實下來?!蔽艺f這話的時候,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這次新品試制一旦成功,哪怕最后把自己這兩個月的工資都墊進去,也決不能讓大家失望。
那一瞬間,我很為自己有這種想法而生出一份近乎悲壯的感動,覺得自己又和他們站在一起了。
八
說實在的,雖然現(xiàn)在我處在公司的管理層,但有時候說話辦事還是存有工人那種風風火火的特點,以致楊總經(jīng)常說我做事偏激,要我多學學管理的藝術。但我自己心里明白,不管怎么學,這脾性恐怕不是說改就能改的。畢竟在企業(yè)呆了二十多年了,工人那種直率實在的性格早已像酒一樣泡進了我的血液。最主要的,我從內(nèi)心喜歡這種直率,它就像烈酒一樣,雖然聞著嗆人,但喝到肚里卻是火辣辣的溫暖。
就說“撬棒”,雖然在會上話說得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難以讓人接受,但說歸說,做事還是一點不含糊的。會議結(jié)束后,他就和師傅一起想辦法,很多配件都盡量利用原有的舊模具,沒有的再從以往余下的備料里找,只兩天工夫,就把所有的料配齊了。
任何事情只要開好了頭,下面的流程自然就順暢了??吹叫缕烽_發(fā)的進度正像我預計的那樣正常進行,感覺心頭就有了一縷陽光,最近一段日子,已少有這樣的好心情了。
然而,我在前面說過,即便陽光照得你心頭晴空萬里,有時只要短短的一個電話,就立馬使你的萬里晴空布滿烏云。
果然,我還沒來得及靜下心來品咂那陽光的滋味,春陽的老嚴打來了電話,說總公司最近決定,他們?nèi)謴S將轉(zhuǎn)產(chǎn),所有的電機項目將歸并給二分廠。也就是說,今后我們的產(chǎn)品和他之間將不會再有業(yè)務往來。
我當時很吃了一驚,腦子里就有些空茫,那情形就好像你拿了張紙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找人,等你找到那里的時候,卻有人告訴你,你要找的人已經(jīng)搬走了,剩下你茫然四顧不知所措。
我沒想到,在新品試制進行到關鍵的時候,會傳來這樣的消息。因為此前和二分廠從未有過任何的業(yè)務聯(lián)系,可以說是兩眼抹黑,這對于我們這些處于客地的供應企業(yè)來說,形勢是很不利的,不僅要從頭打基礎,更主要的是將重新面臨當?shù)仄髽I(yè)的競爭,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可不是容易的事,更何況公司目前的情形……
“那我現(xiàn)在開發(fā)的新品怎么辦呢?”我發(fā)覺自己的嗓音都變了。那邊老嚴就問了這邊的情況,我一五一十都說了。他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這樣吧,我先和我徒弟打個招呼,給你們搭個線,他在那邊做副總。你那里盡快把新品的樣品搞出來,下星期一送過來。”
“這么急?”我估算了一下,實打?qū)嵾€有五天時間,比原先預估的時間差不多縮短了一倍多。
“急?不急行嗎?聽說孫偉最近也正在搞這新品呢,而且他和二分廠那邊還有業(yè)務往來,你不趕在他前頭,這活恐怕你連湯都分不到!”
老嚴的話像把榔頭,砸得我心猛跳了一下,我沒想到孫偉居然也在搞新品的開發(fā)……等我放下電話的時候,才發(fā)覺額頭已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除了背水一戰(zhàn),已是別無選擇了。我馬上將相關的人召集在一起,向大家講明了新的情況。大家聽了都沉默不語。我知道這里面難度確實是大,不僅工期短,而且整個開發(fā)試制過程中任何環(huán)節(jié)都不允許出現(xiàn)小的差錯,必須保證百分之一百成功,這的確不是誰敢打包票的。
過了大約一支煙的工夫,師傅打破了沉默:“事到如今,再說什么也不頂用,大家只好咬咬牙豁出去拼它幾天了。”
“也只有這樣了?!薄扒税簟编洁炝艘痪洹?/p>
大家散去后,我問方曉萱:“車間的節(jié)余資金還有多少?”這筆資金還是以前廠部劃出的一筆廢料款,以補貼當時加班員工的晚餐多余下來的。
“兩千多吧?!?/p>
“你馬上去落實加班人員這兩天的晚餐和夜宵,不夠我墊上。”這個時候,我最起碼得保證大家加班不餓肚子。
一切安排停當,我又去各個工區(qū)檢查了一下進度,才疲憊不堪地回到辦公室。
剛坐下,辦公室主任宋婧婧就進來了,手里拿了張大紅帖子說:“楊總喬遷新居,請我們喝喜酒呢。”早些時候,我就聽說楊總在市區(qū)的“天上人間”買了套樓中樓,光裝修就花了七十幾萬。
“速度還蠻快的嘛?!蔽疫呎f邊打開請柬,當看到上面的日期時,眉頭不由跳了一下:“星期天晚上?”
“怎么?你可別告訴我你有事。楊總對你如此器重……別人可以不去,你可不能不去捧場啊?!彼菩Ψ切Φ刎苛宋乙谎壅f。我沒理她的茬,對這個慣于裝腔作勢又自以為是的女人,我一直是敬而遠之的。
“不管怎么樣,反正請柬我是送到了,去不去你自己找楊總說去。”看我不搭理她,她有些無趣,于是扔下這句話就掉頭走了。
看著手里的那張請柬,我暗暗嘆了口氣。星期天是新品出樣最后的期限,誰都吃不準后面會不會出點什么狀況。不到樣品出來,那顆心總是懸著的。但是如果不去赴宴,且不說楊總會有想法,弄不好還會引起其他人的猜想,到時再傳出什么話來也是挺麻煩的。因此心里只能暗中希望到星期天試制時能一切順利。
接下來的幾天,我就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驢,不停地在車間里轉(zhuǎn)悠,陪著大家早出晚歸。兩天下來,嘴角就燎起了泡。
終于,沖壓的模具裝好了,接著前道的沖片試樣成功!同時,后道的壓鑄模也已車好、釉光,送出去淬火和表面氮化處理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只差最后的臨門一腳了,只要產(chǎn)品壓鑄出來嵌條密度達到要求,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但是,事實再一次告訴我,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永遠是有差距的。
星期天下午,我派人按事先約定的時間去氮化處理廠取模具,準備回來壓鑄。誰知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派去的人打電話過來說,那邊的氮化爐昨天晚上出了故障,到現(xiàn)在還沒有修好。我聽了腦袋當時就嗡的一下,沒想臨到最后鏈子會掉在這個地方。我知道,壓鑄模具僅僅靠淬火其表面硬度還是達不到要求的,如果不經(jīng)氮化處理,就容易粘鋁而引起脫模困難,這樣不僅會嚴重影響產(chǎn)品的外觀質(zhì)量,弄不好還會死模,即鋁水凝結(jié)后整個嵌死在模具的型腔里,如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那麻煩就大了,說不定就會功虧一簣。
這個意外使我心中原本存有的那份期待一下子就蒸發(fā)掉了。雖然我知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說什么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但是最后會面臨怎樣的一種結(jié)果,心里卻實在沒底。
有那么一瞬間,我對自己在新品試制上所做的一切產(chǎn)生了懷疑,想當初如果不是這么堅持的話,怎么會面對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怪只怪自己頭腦發(fā)熱,沒事找事,平白無故弄了些虱在頭上撓撓。但這種想法才露了一下頭就馬上被否定了:如果新品不試,這個單位還有希望嗎?單位沒了希望,你這個助理不也得早晚滾蛋嗎?再說了,現(xiàn)在想別的都是扯淡,當務之急是如何確保明天送樣。
這樣想著,就起身去找?guī)煾担犅犓袥]有別的辦法。
在模具間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師傅。他正歪著頭坐在一張靠墻的椅子上打盹,消瘦的臉龐在白熾燈的映照下愈顯憔悴。我知道為了這次試制,他從模具制圖到加工制作,這中間沒少熬夜。正是在他的精心指導下,之前的試制工作才進行得如此順利。我不忍就此叫醒他,便想退出去等一會兒再來,誰知轉(zhuǎn)身的時候,腳不小心踢到了鉗工臺下面一只放肥皂的搪瓷盆,張揚而清脆的聲響一下子就把師傅驚醒了。
“是不是壓鑄模回來了?”他說著就要站起身來。
我搖了搖手讓他坐下,然后遞了根煙過去說:“遇到麻煩了。”
“怎么回事?”
我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和他講了,然后說:“我就是想來討個主意,在這種情況下,還有沒有辦法出樣?”
師傅略微沉思了一下,說:“出幾個樣應該還是可以的,不過就是麻煩一點。除了上機時模具型腔要保證鏡面光潔外,壓鑄過程中也要隨時注意,若出現(xiàn)哪怕芝麻粒大的粘鋁,就要下機重新打光。”
“達到鏡面光潔,那可就不是一忽兒兩忽兒的工夫了?!彪m說師傅的話讓我懸著的一顆心著了地,但所謂的鏡面光潔度還是讓人聽了撓頭。把淬過火的熱模鋼打磨得像鏡子一樣,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工夫是費一些,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睅煾嫡f。
正說著,方曉萱找來說,剛才宋主任來電話了,說楊總找你,讓你給回個電話。
“別理她,楊總現(xiàn)在正忙自己的事呢,怎會找我?”我說。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知道所謂的楊總找我,都是宋婧婧在編故事,平時她就喜歡轉(zhuǎn)彎抹角地玩這些虛活,加上那天發(fā)請柬給我時,我沒有明確的表示,作為經(jīng)辦人之一的她怕我在電話里和她請假后沒法和楊總交代,所以就找人傳話說楊總找我。這樣有什么話我和楊總直接說,和她就沒了關系。
“對了,今天楊總喬遷之喜你不去賀賀?”方曉萱說。
“這個時候試制的結(jié)果怎樣,心里還沒個底,我怎么能走呢?”我實話實說。
“沒事,你去吧,這里有我盯著?!睅煾翟谝慌哉f道,“你走到今天也不容易,雖然我沒做過領導,但我知道,一旦走上了管理崗位,有些事就身不由己了,所以像這種場合即使是應付也還是要去應付一下的?!?/p>
“師傅……”我還想說什么,師傅卻沖我擺了擺手。
“時間不早了,你就放心去吧,師傅沒別的本事,干活還是能讓人放心的?!?/p>
一番話,說得我心頭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潮水……
九
我沒想到酒宴上會碰到高姨。自從發(fā)生了那件事后,高姨就一直沒和我聯(lián)系過。
當時酒宴已進入了高潮,大廳里鬧哄哄的,大家都在酒桌間穿梭著相互敬酒。因為我心里記掛著試制的結(jié)果,所以抽個空從里面走了出來,正準備掏手機聯(lián)系方曉萱了解一下試制的情況,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是高姨。
“小范你怎么出來了,我正準備過來敬酒呢。”
“哦,我上洗手間?!蔽覒墩f。
“聽說你現(xiàn)在正忙著開發(fā)新品,搞得怎樣了?”
“樣品還沒出來。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廠里的事什么時候我不知道,我還聽說就這件事,你和楊總意見不大統(tǒng)一?!?/p>
“你的消息夠靈通的嘛?!蔽衣詭м揶淼卣f。
“小范,高姨不是說你,作為一個當家人,楊總自有他的想法嘛,你又何必太較真呢……好了,不說這些了。有個人我給你介紹一下,其實你們也已經(jīng)見過面了?!闭f著轉(zhuǎn)過頭朝后面指了指,“喏,邢杰,我女婿?!?/p>
其實剛才我在和高姨講話時已看到他了,因為他頸上那條粗大的項鏈給人的印象挺深。但我腦中壓根就沒把他和高姨往一塊扯。聽高姨這么一介紹,心中不由吃了一驚,沒想到他們還有這層關系。
怪不得第一次見到他時覺得眼熟呢,這時我才猛的想起,有兩次高姨晚上約我出去“分成”的時候,小車的駕駛座上坐的就是他。
“范助理,我們見過?!毙探苓^來邊說邊伸出了手。
“我和小范以前一直合作得很好,你去了要多和他溝通?!彼龑χ稣f,然后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小范你也清楚,高姨從來沒把你當過外人,所以嘛……這里面的話我就不用多說了,大家心里有數(shù)?!?/p>
“唔,好的好的……”我含糊地點了點頭,因心里有事,就不想再糾纏下去,于是指了指洗手間說,“對不起,我先去一下?!?/p>
剛進洗手間,邢杰就跟了進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將一個信封塞進了我的口袋:“一點意思,今后還要請范助理多多關照?!?/p>
“哎,你這是……”
我側(cè)過身,準備把信封掏出來。他一把摁住我的手說:“別推了,這樣讓人看見了不好。”正說著,就有人推門進來了。邢杰沖我低低地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笑著退了出去。
他走了以后,我站在原地發(fā)了一陣呆。說實話,私底下接受別人的信封這并不是第一次,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人覺得不是味兒。我知道信封里面裝的是什么,也知道這信封意味著什么。從今天高姨他們出席楊總的酒宴,就已經(jīng)昭示了他們之間的關系。我充其量不過是他們關系網(wǎng)上的一個小角色。想到師傅他們現(xiàn)在還在為新品出樣熬神苦戰(zhàn),我第一次覺得口袋里的信封有些燙手。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方曉萱打來的,說是樣品壓鑄出來了,現(xiàn)在經(jīng)過冷卻,正在測試產(chǎn)品性能?!爸皇呛螏煾怠痹捳f到這里就斷了。
“他怎么了?”我急急地問,但沒聽到回答。我移過手機看了下,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了。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沒電了,急得我當時差點把這破手機給扔了。
事不宜遲,我得馬上過去看看。于是我顧不上酒席未散,以及旁人詫異的目光和楊總微微露出的不快,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開了。
一路上,我心神不定,不知道那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如果師傅萬一有個什么閃失,我怎么向師娘交代?想到這兒,腦子里不覺又浮現(xiàn)出師娘悄悄抹淚的那一幕……
我馬不停蹄趕回廠里,剛進車間,就見方曉萱從對面測試室里出來。見了我,她一揚手中的測試記錄,用喜悅的聲音說:“成功了,試樣成功了!”我接過記錄,掃了一下上面的數(shù)據(jù),一切都符合要求。謝天謝地,付出的心血終于有了結(jié)果。但這時我卻顧不上回味新品試制成功后的喜悅,急急地問道:“剛才你說師傅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哦,剛才壓鑄的時候,何師傅站在那兒還好好的,等壓鑄結(jié)束,大家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正一手扶著門一手摁著肚子慢慢朝下蹲,當時他滿頭是汗臉色也很難看,我們都嚇壞了。后來撬棒和幾個人把他扶著坐下,喝了兩口熱水,才稍好了些。本來撬棒想送他到醫(yī)院去看看,但何師傅說不用,說是可能這幾天太累,老胃病又犯了,休息兩天就會好的。于是我就讓撬棒先送何師傅回去了?!?/p>
方曉萱的話,讓我此前懸著的心落了地,因為我知道師傅確實患有老胃病,只是沒想到這次會這么嚴重。因此心中便很自責,明知道師傅是極認真的人,但凡答應了的事,總是自己盡心去做的。走之前就應該把事情安排好,讓他在一旁看著把把關就可以了,就不至于會累成這樣。
“讓他休息幾天,等我回來后,去看看他?!蔽艺f。但是我說這話的時候,絕沒有想到回來以后,師傅竟然已進了醫(yī)院。據(jù)說早在一個月前的檢查中,醫(yī)生就提醒他肝上可能有問題,可他卻一直瞞著我們……
等做完第二天行前所有的準備工作,和方曉萱一起從廠里出來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很濃了。
夜的降臨,使得郊區(qū)本就寬闊的馬路愈顯空曠和寂靜。風溫柔如波輕輕地親吻著面頰,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花草的清香。面對這樣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加上新品試制的成功,按理講心里應該是輕松而愉快的,但是我的心卻無法輕松起來。因為我不知道,明天當我把這幾個熬盡了大家心血的樣品送去后,會得到怎樣的結(jié)果。
見我一路無語,方曉萱問我是不是在想明天的事。我說是的。
“心里沒底啊?!蔽覍嵲拰嵳f。
“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她輕輕嘆了口氣說。
我知道她話里有寬慰的意思,但卻依舊無法釋懷。因為我無法想象,假如爭取不到訂單,我那幫為此付出極大心血的工人兄弟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過了一會,她似乎想起什么說:“有一件事我今天剛從小齊那兒聽到,不知你聽說沒有?”
“什么事?”
“就是上次說過的關于重組的事,現(xiàn)在經(jīng)過討論,總公司決定在今年年底對下面經(jīng)營情況不大好的分公司改重組為分割,也就是租賃承包,租賃者可以不限在公司內(nèi)部,當然如果原負責人愿意承包,可以優(yōu)先考慮??偣境耸杖》课菰O備的折舊以及按合同收取一定的租金外,其余一概不管,包括下面的資金分配。聽說現(xiàn)在有好幾個分公司的經(jīng)理正準備提出租賃申請?!?/p>
這個消息其實不久前我也隱約聽說了,只不過因一心忙于新品試制,所以也沒留心想過。此時經(jīng)她一提起,聯(lián)想到當初楊總對新品的態(tài)度以及今天高姨話中那隱晦的提示,心里頓時明白了。
“你說到時候我們是不是也會……”她沒有再說下去。
我沒有回答。不知怎的,腦子里卻競相出現(xiàn)了師傅清瘦的面容和工友們那一個個疲倦的身影,漸漸地,一股酸澀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我不由得抬起了頭。
眼前,無盡的夜空中繁星閃爍,預示著明天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但是,它卻無法告訴我,明天的陽光為誰燦爛……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