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說明:鐘道新不幸去世前的那個春節(jié)期間,我憑據(jù)記憶,打出三十萬字一部作品。書名《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其中有關于鐘道新的一些文字。曾經(jīng)動過念頭,請他看看。但也不忙付諸實施,來日方長,機會多得是。誰知死神竟是施出了霹靂手段!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道新的去世,在院內同行心中產(chǎn)生的震撼,不言而喻。治喪期間,我想說一點什么,然而也沒有。我們不得不面對了我們不愿意面對的,感慨多多,心情難以描摹。
時至今日,我將當初寫下的關于道新兄的一些文字,稍加整合發(fā)表在此。這是我心中對文友的一點真實感覺和主觀評價。所自信者,為文交友,誠摯率真,實話實說便了。
大約是在1982年初冬,我們山西作協(xié)在大同召開了一次筆會。筆會規(guī)模盛大,參會作者數(shù)量不少。而且,這次筆會冠之以“城市工礦題材創(chuàng)作會”,意義就更其不凡。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省作協(xié)在新時期以來舉辦的首次全省規(guī)模的筆會。
山西的文學創(chuàng)作,老一輩作家樹立的山藥蛋派的大旗,在中國文壇迎風飄揚。后起作家,相當部分也以寫作農(nóng)村題材見長。能夠注意到書寫城市生活、工礦題材的作者群體,肯于召開這樣一個專門筆會,足見作協(xié)領導和機關刊物的胸懷與器度。
大同,是山西第二大城市,是世界著名煤城。這里,有個焦祖堯,五十年代發(fā)表作品,是我省老一輩作家之后所謂第二代作家群中的佼佼者。以他為首,這兒集中了不少寫作煤礦題材的作者。
本省這次創(chuàng)作會,選在大同召開,自然有上述原因。
更重要的是,所以召開這樣一個創(chuàng)作會,是因為新時期以來,我省涌現(xiàn)出了相當數(shù)量的寫作非農(nóng)村題材的青年習作者。參加筆會的,有太原蔣韻、徐捷、何力力、徐學波、孟釗等,有榆次柯云路夫婦,臨汾賀小虎,晉中毛守仁,有大同的焦祖堯、程琪張枚同夫婦、馬立中、王巨臺,以及詩人秦嶺等。
當時的雁北地區(qū)、如今的朔州市,則來了一位在神頭電廠工作的鐘道新。
套用一句老話,堪稱“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會間,大家參觀了市區(qū)附近的云岡石窟,游覽了市區(qū)內的上下華嚴寺和南寺,還去瞻仰了應縣木塔,登臨了位于北岳恒山崖壁上的古建珍奇懸空寺。華嚴寺著名的露齒微笑木雕侍女,令人心動;恒山上蜿蜒盤繞的內外長城和蹲踞兀立的烽火臺,發(fā)人遐思;懸空寺對面,摩崖石刻四個字,“公輸天巧”,耐人琢磨。
會間,作者和編輯們自由交談,起舞把盞,言笑甚歡。
有一次,看見大家在餐桌上吃飯風卷殘云的樣子,蔣韻說:哎呀,這真是一群饕餮呀!
這樣用詞,果然是太原師專畢業(yè)生的水平。插隊初中生鐘道新卻是老實,沒有不懂裝懂,當即發(fā)問:“饕餮”是什么東西?
我在一邊說道:這,正是蔣韻所要達到的效果!
蔣韻本意并非故意賣弄,所以對我的調侃多少耿耿于懷。
當時,鄭義的《楓》和蔣韻的《我的兩個女兒》早已轟動;成一、柯云路以及張石山小說全國獲獎。文壇后起、寫作新秀,奮起直追。
從事后多年的既成事實看來,那次大同筆會或曰雁北筆會,要說山西文壇有所重大發(fā)現(xiàn),就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鐘道新。
同樣是北京插隊知青,柯云路屬于一種類型。
他的作品《新星》之類,倡言改革,靠攏時政,無可厚非;但他在虛擬的作品中,已經(jīng)開始造神。他全力塑造的,是呼風喚雨、叱咤風云的英雄,高高在上、縱橫捭闔,幾乎無所不能。
有意或者無意,塑造這樣的主人翁,絕不是偶然的。作家在書寫什么的時候,往往首先會書寫出了自己。
我想,所有與會者,在當時已經(jīng)感覺到了柯云路那種居高臨下、舍我其誰的大師派頭。
與大師派頭的柯云路相比,插隊知青鐘道新卻完全是另外一種類型。
鐘道新,出身知識分子世家。父親是早年留美博士,老牌電學專家。門生故舊遍天下。兩個兄長都是成名教授。由于文革,鐘家三少沒有念成書,初二水平,插隊山西。但只要是種子,條件成熟就會發(fā)芽。農(nóng)村卻果然是一片廣闊天地,生活的磨煉、于無字句處讀書,最能成就有心人。鐘道新開始投身文學,向《山西文學》投來他最初的習作《繼承》。
責任編輯燕治國熱心推薦,刊物主管李國濤慧眼識珠?!独^承》得以發(fā)表,鐘道新初露頭角。老李的評價是:這個作者,不唯占有的生活素材獨特,文筆也有自身特色。
大同筆會之后,鐘道新給刊物連續(xù)寫來了《姓趙的山東人》和《風燭殘年》等短篇小說。再后來則是中篇小說《有錢十萬》。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漸漸成型。他主要著力刻畫那么一些有知識而高智商的人物,那些人物活動于官場、商界,尤其出沒于高科技領域。
于是,鐘道新找到了全然屬于自己的一片領地,在山藥蛋派的故鄉(xiāng)獨樹一幟。而他竟然能夠在山西這樣一方水土,打出一片屬于他的天地,他也就等于殺上了中國文壇。
一位作家,后來成名;作品風格迥異,涉獵領域獨特。那么回想當初,他是否的確有些與眾不同?回答應該是肯定的。盡管這多少有點“事后諸葛亮”。
大同筆會,鐘道新剛剛發(fā)表一點東西,初初和大家相識,其語言和行為的主要基調是謙虛謹慎。這相當正常。但他的表現(xiàn)不僅如此。猶如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姓趙的山東人》中已經(jīng)看出雛形;屬于他的,后來充分展現(xiàn)的個性風格,在筆會當時也已經(jīng)得到某種展示。
鐘道新說話有粗口,但他的舉止并不市井。
粗口,那是北京粗口;不市井,那是家學家風家教。
人際交往,他懂得應該靠攏世俗。哥們弟兄,吃喝玩樂。米面夫妻、酒肉朋友。但我的判斷,那多少接近白領交際的“世故”、而不像平民往來的“江湖”。
飯后,桌上有牙簽;但鐘道新會掏出一個特制小皮夾,里邊是排列整齊的葵骨牙簽。正如后來,他腳底是鱷魚皮的皮鞋,腕上是勞力士手表。那是錢,更是派頭。
當時,短缺時代,鐘道新抽最豪華牌子的牡丹香煙。那不是收入高低的問題,那是一種能力和身份的象征。你有錢,不一定能買到;你能買到,不一定能搞到。而且,他不一定是去搞到,而是牡丹香煙自己來到。
他向所有抽煙的編輯和作者同行敬煙,決不吝嗇;因為他不在乎破費,在乎的是人們的認可。
大同筆會之后好多年,省里作家編輯但凡途徑朔州,鐘道新都要做東,盛情接待。有一次,成一、李銳和我,還有趙瑜、劉淳等人路過,鐘道新擺酒款待,一桌客人喝掉八壇子老白汾酒。然后,他扛出十來條子高級香煙贈客。外煙“長健”、“短萬”,國煙“中華”、“云煙”,人手一條。
李銳勸阻道:道新,你干什么你?
道新陪客喝得舌頭短短:這是一場面!
“一場面”,而不說“一個場面”。地道的北京腔,說的是實在的心里話。
鐘道新請客,最終出了名。青花瓷的壇子汾,極品五糧液,喝!結賬時刻,不使現(xiàn)金。需要金卡,刷!隨便簽名記賬,拿單子來,簽!
當然,他多半花的不是自己的錢。自己的錢,“有錢十萬”也早該折騰完蛋了。他能弄來錢。這叫本事。所以,大家頗為佩服。吃請呢,都認可那是吃了鐘道新。
大家或許記得,鐘道新生前講過的最后的段子。段子大致是這樣的:林彪在長征途中,繳獲了一支勃朗寧手槍,獻給毛主席;毛主席當場將手槍扔掉。主席說,到我需要使用手槍的時候,我們紅軍早完蛋啦!
這個段子,不妨說是鐘道新在“夫子自道”。
我請客,并不需要自己打開錢夾數(shù)票子;自己數(shù)票子,那是煤老板土豹子。
有人替我花錢,好比有人替毛主席扛槍打沖鋒。
簽字,畫圈,才有領導者一把手的派頭。
但鐘道新作為文人小說家,在生活的真實中,從來不是一把手。
我不曾親耳聽到,但不止一人轉述過,說鐘道新有名言一句:
走哪兒,你別和那一把手過不去,那人管你飯碗兒!
或許他真?zhèn)€這樣說過,并且這樣身體力行。那么,這幾乎就是一個象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真實處境。
大同筆會最后一天,晚間會餐痛飲?;氐椒块g,不知怎么著,我和他玩兒開了摔跤。水泥地板,刷了紅色地板漆,讓人誤會那是地毯。帶著酒意,嘰哩咣當?shù)?,摔了幾局,我略勝一籌。因為我學過摔跤。但鐘道新也不弱,絕對也有過實戰(zhàn)訓練。
酒后的鐘道新,和我在水泥地板上摔跤練把式的鐘道新,仿佛是另一個鐘道新。
經(jīng)過文革磨難,經(jīng)過插隊錘煉,在溫文爾雅的鐘道新背后、或者在這樣一個鐘道新里面,一定還有另外一個鐘道新。
文革,對于中華民族是一場噩夢。
具體到一個群體,插隊,對城市知青是一個噩夢。
有見識的評論家曾經(jīng)嚴厲指出過張賢亮小說的致命立意:
但凡他小說中的右派主角,無一例外地都能遇到漂亮并且善良的鄉(xiāng)下婦女的愛慕和救助;仿佛婦聯(lián)早就在和極左政策作對。但凡他小說里的主人翁,最后都不僅逃出劫難,而且走上了成功的紅地毯。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立意編排,掩蓋了數(shù)十萬右派被勞改被迫害被肉體消滅的血淋淋的真實。
趙瑜拍攝他的紀實片《內陸九三》時,鐘道新曾經(jīng)撰寫過其中兩集,是專門敘述插隊生故事的。由于審查的緣故,兩集東西被封殺,沒有公開播出。但我們都看到了樣片。按照整個拍攝體例,每位撰稿人都在片末有一段言論。向來氣度雍容的鐘道新,此刻幾乎是痛心疾首地說道:
知青,老三屆里,出現(xiàn)了若干英模,也出現(xiàn)了一批作家。插隊的經(jīng)歷造就了他們。但這只是特例。個別人的幸運,不能掩蓋數(shù)百萬知青曾經(jīng)遭受苦難的歷史。我保證,我發(fā)誓:插隊再好,我決不會讓我的兒子插隊!
我們的前輩知識分子,有的無奈自陳“百無一用是書生”;有的曾經(jīng)吶喊“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
在優(yōu)雅和世故的背面,還有一個鐘道新。那是父輩受過整治、父輩知識分子驕傲的脊梁骨被打得節(jié)節(jié)寸斷的鐘道新;那是自己插過隊、有著血淚途程的鐘道新。
所有一切,“人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這才是完整的一個鐘道新。
我也來句北京腔的話,那得這么說:
這才是“整一”鐘道新。
——愿道新有知。知道在他身后有一個張石山如此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