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建

這是一只很大的箱子。如果拿它跟冷飲店里的冰柜相比,它一點也不遜色。它猶如黑色的甲殼蟲。黑色作為它唯一的偽裝,像細(xì)菌爬滿了它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此時,它正與這冷清的夜色融為一體,只有微微發(fā)亮的拉桿像匕首一樣橫空出世在清冷的空氣中。

他拉著這只很大的箱子游離在校園的人行道上。經(jīng)過他身旁的人都被他的箱子吸引住了,他們在詫異和思考的同時,順便用眼光瞟他一眼?？伤麄兛床坏剿哪?他恰到好處地埋頭于無盡的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消磨內(nèi)心的煩躁與不安。

他拉著箱子繼續(xù)行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乳白色的路燈有柔和的光芒,這柔和的光芒牽動了他飄忽不定的思緒。他想起了他的父親,父親雖然才四十多一點,卻蒼老得不成樣子。他的母親死后,他父親原本愁苦的臉擠滿了更多像水溝一樣深淺不一的褶皺,突出的顴骨像蛋殼嵌在了他泥土一樣的骨肉里。父親看到他總會說:好好念書,爸會供完你上大學(xué)的。他的語速和音調(diào)出奇地充滿了慈祥和溫度,他的慈祥和溫度如同升起的火焰在盤繞,彌散出溫馨感人的光暈。

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樣做是不是辜負(fù)了他父親對他的期望?他的父親只是期盼著他能認(rèn)真學(xué)習(xí),大學(xué)畢業(yè)后能找份安穩(wěn)的工作,而后娶妻生子到老死。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伤F(xiàn)在似乎違背了父親的意愿,他離大多數(shù)人走的路也仿佛越來越遠(yuǎn)了。

他聽到有兩種甜美的聲音在朝他逼近,越來越近,與他擦肩而過。可她們沒有放過他,有個女孩像是受到了刺激一樣尖叫了起來:呀!這么大的箱子,可以裝下兩三個人了。他的大腦像一下被錘子擊中了。另外一個甜美的嗓音又在響起:是啊,是啊,這么大的箱子可以裝下兩三個人。她們說話的聲音沒了,只有她們哈哈的笑聲讓他不住地感到夜晚是如此的寒冷。

她們怎么會知道的?箱子里裝著的確實是人,是個男人,他很安靜。他現(xiàn)在很難想象箱子里的身體會被扭曲成了什么鬼樣。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好玩兒嗎?不,不是。除非瘋子才會這樣,他不是瘋子。是為了錢,為了存活。他的父親每天都邁著腿去幾十里外的集市上賣菜,但也只能從牙縫里省出一沓零碎的紙鈔和硬幣,加起來還不到三位數(shù)。

箱子里的人他見過,就一次。是個很漂亮的大男孩。他全身上下都印著ADIDAS的標(biāo)記。男孩的身材很高大,但即便是這樣,把他塞進(jìn)一個比他大得多的箱子并不是難事。他親眼看著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地被裝進(jìn)了箱子。他摸索著去拉箱子上長長的拉鏈,他費了好大勁才找到拉鏈。

他只是一個執(zhí)行者或者說是參與者,真正的幕后操縱者不是他。有人要他將箱子送到一家酒店的六樓,送給一個女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女人會這樣榮幸接受這份讓她終生難忘的大禮盒。酒店就在學(xué)校大門的斜對面。只不過校園中需要拐彎抹角的地方太多,所以他才會有一種錯覺,認(rèn)為他要走的路比他人生已經(jīng)走過的任何一條路都要漫長。

出了校門,穿過馬路。他拖著箱子慢慢地進(jìn)了酒店的電梯?！岸＿恕币宦?電梯停了。六樓大廳燈光奪目,人聲鼎沸。金黃之中,有那么多人,大概有幾百個。他們就像是一窩跳蚤在蹦上蹦下。他的目光就在那幾百個跳蚤中穿梭,他在尋找他要找的人。

有人要他把這只箱子送給一個頭戴鉆石冠的女人。他不再用目光搜尋了。戴鉆石冠的女人打扮得像高貴的皇后被包圍在人群中,她也像只跳蚤一樣在蹦來蹦去。熙攘的人群平靜下來是突然的事。他們看到一個低著頭的男子拖著很大的一只箱子在向他們靠近,箱子底部的滾輪依舊,“咯———咯———”作響。誰會料到里面藏的是什么呢?是想要的還是不想要的,這已經(jīng)由不得選擇了。他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盡量用平和的語調(diào)對女人說:這是你男友送你的禮物。

女人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她一句話都沒說。她彎下身去拉行李箱上一波三折的拉鏈。女人拉一下,停一下,拉一下,停一下,女人不拉了。拉鏈已經(jīng)拉開了一半。

女人猛然心一橫,就去拉剩下的一段拉鏈。當(dāng)拉鏈已經(jīng)從一頭拉到另一頭時,他想女人一定會被嚇?biāo)?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禮物。一個真實的禮物。

箱子突然自動打開了?！癏appy Birthday”的聲音一下從里面蹦了出來,同時蹦出來的還有一個人。一個全身印著ADI?鄄DAS的人。哦,是那個大男孩。他一把摟住了女人,女人像蠟像一樣被男孩抱住貼在了他的胸口上,她用抽泣的聲音說:你不是說你在外地沒法趕來參加我的生日聚會嗎?怎么又來了……

在那個漆黑的旮旯,男孩對他說,今天是我女友生日,我要給她意外的驚喜。他付給他一百元。天哪!一百元就只要將一個裝著人的箱子送到學(xué)校對面的酒店就可以。他的父親絕不會想到他的兒子會一下子賺這么多錢,而且賺得這么容易。

看著空蕩蕩的箱子,他轉(zhuǎn)身離開,在繁華與熱鬧中,他沒有坐電梯返回,而是走下了樓梯,一步一步,盡管有些趔趄,可他走下去了。

其實,他不知道他已經(jīng)被困在一只很大很大的箱子里,無法脫離。

(水云間摘自《萌芽》

2009年第8期圖/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