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令芬
有一種農(nóng)民,是土生土長土葬的農(nóng)民,像我爺爺他們;有一種農(nóng)民,像我父親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拋家棄子,在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城市里,從事最卑微的體力勞動,享受最低廉的工資,無論風雨,無論烈日,在那繁華的地方,他們揮汗如雨的身影是喧囂人群中一道永遠沉默的風景。
我永遠都忘不了第一次去廣東,第一次看到父母在外地生活的情景。當內(nèi)心激動的我終于踏上村民們羨慕的天堂——廣東東莞時,我驚呆了。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這就是父母所說的公寓嗎?他們住的“公寓”,就好像游牧民族的帳篷,一大塊黑色的塑料布罩著,一個簡易的小窗。周圍是高聳林立的摩天樓,可我父母的“房子”卻是那樣低。
母親欣喜地迎了出來,拉著我走進了我們的“家”。母親的臉又黑又瘦,手又粗又糙,再不是我記憶中年輕美麗的母親,畢竟他們在外地打拼已七個年頭了。為了這丁點兒的錢,他們幾年沒回家鄉(xiāng)。母親似乎瞧見了我的驚疑,邊走邊說:“孩子,這地方好呢,能掙比家鄉(xiāng)多好多倍的錢;這房子更好,一個上午把家安好,一個下午就可以移到另外的地方,拆遷可方便了。”我聽得心里有點兒發(fā)酸,眼睛有點兒澀。接下來的生活更讓我無話可說了。在故鄉(xiāng)的家里,我永遠無法想象現(xiàn)在的生活:我們就像游牧民族,一個地方的事做完了,我們就忙著遷移。爸爸在哪里,我們那帳篷似的家也就跟著移到哪里。
你可能無法想象帳篷下的生活。夏天,廣東的太陽白花花地從天空直射下來,照得人心慌。白天悶熱無比,晚上,時不時可以聽到蚊子美妙的歌聲,沒防備時,它可能給你來個突然襲擊,賜給你幾個又大又紅又腫的包。下雨時,帳篷內(nèi)的盆啦、鞋啦就悠閑地蕩開好遠……你肯定會問,他們到底做的是什么事?你看到城市中那一排排高聳的樓房了嗎?你知道它們?yōu)槭裁茨芰⒛敲锤叨坏顾鷨??那是因為它們是我爸爸和鄉(xiāng)親們給它們奠的基啊,爸爸的工作叫“打樁”。
打樁需要鐵漢子,而我爸爸就是一個說一不二的鐵漢子。還記得,每天天剛亮,爸爸就得起床,動作敏捷地穿上那沾滿水泥的工作服,把腳塞進一雙又重又大的長筒靴,拖著斗車,直奔工地。因為我的到來,爸爸是那樣高興,每天很滿足地去工地工作,又很滿足地回“家”吃飯。每次歸來,總會看見他全身上下都是泥漿,連嘴上、眉宇都鑲嵌著泥土……
曾經(jīng)有一次,父親又換工地了。當烈日灼烤著我們的肌膚,當零零碎碎的東西又要被打包時,我覺得我們像乞丐,一群在這片土地上求生存的乞丐,一群落荒而逃的乞丐。那一天,母親給我們各買了一份快餐,一家三口,就坐在街道旁吃著。父母自得其樂,還比著這盒里有雞蛋,那盒里有幾塊肉。他們對面,是一家大型商場,當來來往往的人穿梭著、打量著我們時,我的心好痛。借口太陽曬人,我一個人走了好遠好遠。回過頭,看看父母,只見他們兩個人泰然自若。我的眼淚倏地流了出來,飯再也咽不下去。我的父母,我的爹娘啊。
這樣的日子,讓我無法呼吸。流浪的生活,將一個十五歲女孩的尊嚴踐踏了。后來,我撒了一個謊回到了故鄉(xiāng),我的家。我家在農(nóng)村,盡管房子低矮破小,家徒四壁,可是,我知道,那里至少有幾面保護墻,而不是倉促之間搭就的一頂帳篷。置身綠水青山,我也不用領(lǐng)受大大小小的冷眼。質(zhì)樸的鄉(xiāng)鄰,出出進進都是笑臉相迎,滿是誠摯,滿是溫情。
這些年的風餐露宿,艱辛漂泊,讓爸爸媽媽不再年輕,滿臉疲憊的皺紋掩蓋了他們實際的年齡。有一次,爸爸開玩笑地對我說:“女兒??!上次我在上班,一個本地人問我是否已有六十歲了,真好笑!”爸爸,真的好笑嗎?您才四十歲啊!記得當時您是笑著對我說的,而我,在不經(jīng)意間,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父母,我的爹娘!你們是那繁華城市里生機盎然的野草,雖然沒有人在意,沒有人關(guān)心,但是,你們卻頑強地打拼著,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家。
(蒲素摘自《百花園》2009年5月上,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