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樹峰

上個世紀70年代，根治海河工程正處在重點治理防洪和排瀝骨干河道的酣戰(zhàn)時期。我老家(今河北省故城縣)地處黑龍港流域，是海河水患的重災(zāi)區(qū)，自然是參與根治海河工程的重要出工地之一。自從根治海河工程開始后，村里每年都要按照上級統(tǒng)一部署，在春冬兩季抽調(diào)一部分青壯勞力參加根治海河骨干工程大會戰(zhàn)。我1968年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自1970年起，曾連續(xù)參加了滹沱河南堤后展、開挖永定新河、擴挖彰衛(wèi)新河等3個工程4個工期的會戰(zhàn)。那段經(jīng)歷,雖然已經(jīng)過去快40年了，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記憶猶新，心潮難平。

一

1970年春天開始的滹沱河南堤后展工程，是我參加的第一個根治海河工程。挖河筑堤，是當時農(nóng)村一項最苦最累的的活兒，被稱之為幾大累之一。年紀大、體力弱的人一般干不了，家里條件好一點的則不愿去吃那個苦受那份罪。那時，我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歷練了一年多，打坯蓋房、挖渠排澇、出窯送磚等苦活累活干了不少，自感體力已能適應(yīng)。加上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總是不夠吃，上海河“公家管飯”，省自家口糧還能填飽肚子；不管刮風下雨，天天都記高工分（平均每天10分），比在村里干活掙得多；自帶工具，每個工期村里給20元的磨損費，工程完了還可能分點兒節(jié)余，這些對于我都具有極大的誘惑力。于是，就在頭年冬天村里動員報名上海河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全村參加那次工程的共有7人,清一色的光棍漢，最大的30來歲，最小的17歲，其他幾個人都是和我一樣的20歲左右的年輕人。上級要求各村須有一名村（大隊或生產(chǎn)隊）干部帶隊，但我們村沒有村干部去，我們7個人中又沒有黨員，大隊認為我回鄉(xiāng)后勞動表現(xiàn)不錯，又是共青團員，便指定我為“帶工”即負責人。

在根治海河工程中，每項工程開工前，各地都要派一部分民工提前進場，為正式開工做準備，稱之為“打前站”。身為“帶工”，“打前站”責無旁貸。所以，春節(jié)過后不久，我就和其他兩名民工提前一周開進了工地。工地在武強縣城以北的沙洼公社一帶，離我們村有一百三四十里地。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兩條腿。為了趕路，那天天還黑黢黢的我們就上了路。每人推一輛獨輪車，車上裝滿鐵锨、镢頭，簡單的衣被和生活用品，還有干糧、咸菜及準備搭工棚用的木桿、柴草等。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颼颼的西北風刮在臉上仍如刀割一般，嘴里哈出的熱氣凝聚在栽絨棉帽的帽檐上，不一會兒就結(jié)成了一層薄冰。地尚未完全解凍，路面堅硬又凹凸不平，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加之路不熟，必須邊問路邊往前走。不知叫了多少個大爺大哥，到晚上七八點鐘天大黑下來，才趕到武邑縣審坡公社的一個村子。一問，距目的地還有60多里路。我們只好在一位老鄉(xiāng)家的草棚里借住了一夜。這位老鄉(xiāng)聽說我們是上海河的，很熱情，不光為我們熱了干糧，還用自家的玉米面給我們熬了一鍋粥。暖乎乎地吃飽喝足后，美美地睡上一覺，第二天天不亮接著往前趕，下午三四點鐘才趕到沙洼。

準備工作主要是搭建工棚。民工都是按部隊建制、準軍事化管理，一個縣為一個團，一個公社為一個連，一個村為一個班，各村“帶工”即為本班班長。工棚以連為單位相對集中，一般一班一個。我們連的工地在設(shè)計的河與堤之間正好有一條地勢較高的地段，工棚就建在那個地方，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半陰半陽。先根據(jù)工棚長度挖一條深、寬各2尺半左右的溝，作為工棚搭起后的人行通道；然后在四周用土壘墻，前墻高1米左右，后墻2尺左右，形成前高后低的慢坡形；棚頂用雜木桿子和秫秸、油氈鋪就，黃泥抹頂，一坡水。工棚前后墻各挖兩個一尺見方的小洞，算是窗戶。里邊是用玉米秸、麥秸等鋪就的大通鋪，只要本班的人能人挨人躺下,棚內(nèi)凈長就算基本滿足了需要。由于棚內(nèi)僅有一條不到兩米的通道可供人站立、行走，所以人們進了工棚非躺即坐，出入則需小心翼翼，依次而行。民工們都是在農(nóng)村苦慣了的,遠離家鄉(xiāng)、出賣苦力，能有這么個棲身休息、遮風避雨的地方，也就知足了。至于通風、采光和衛(wèi)生，那是根本無法講究的。

滹沱河南堤后展工程是滹沱河中下游治理的一項重要工程。據(jù)后來看到的有關(guān)資料介紹，那個工程自深澤縣西三莊起至武強縣龐町村止，全長84公里。工程的規(guī)劃要求是“前堤后河”，即在筑堤的同時新挖一條河，用挖河的土來筑堤，河、堤并舉，堤成河成。

改革開放后在城鄉(xiāng)興起的承包責任制，那時在海河工程中已經(jīng)普遍推行?？傊笓]部把土方分包到各縣團，縣團按人均土方量包干到連，連里再包干到班；每方土計一個工，一個工按4毛錢給予補助。施工進度不求整齊劃一，但必須在規(guī)定的統(tǒng)一時間內(nèi)完成。

全部民工進場后，連部召開了誓師動員大會，號召廣大民工認真落實毛主席“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偉大指示，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高標準高質(zhì)量地完成施工任務(wù)，確保按時竣工。會后分班進行討論，我們?nèi)嗳硕急镒阋还蓜艃?，決心不落在別的班后頭，不拖全連后腿。沒有想到的是，施工剛要開始，我就因為工程量的問題和連部工程員謝丙琪發(fā)生了一次激烈爭吵。起因是：連部給各班分工后，我通過實地丈量，又用在學校學的幾何公式對我們班的工程量重新作了認真計算，發(fā)現(xiàn)實際工程量要比分配工程量多出300多立方。300多立方不是個小數(shù)，每方大體要推10車土，每車四五百斤，300多方就是3000多車、50多萬斤土。這樣算下來，全班至少要多干五六天才能完成任務(wù)。工期要求很嚴，報酬又是按土方算，我覺得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多干活，讓全班人吃啞巴虧。作為班長，我有責任把事情搞清楚，討回公道。于是就找到工程員謝丙琪要求重新計算。謝丙琪是位“老海河”，在連部管工程多年，有經(jīng)驗也很自信，根本沒把我這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放在眼里。他對我提出的問題不但不認賬，還虎著臉說我“事兒多”、“不服從領(lǐng)導”。我那時年輕氣盛，不服氣，便和他爭論起來。雙方各執(zhí)其理、互不相讓，爭吵越來越激烈，聲音也愈來愈大，吵得兩個人嘴角都冒出了白沫。施工尚未開始，民工們正閑著沒事干，難得有這般熱鬧看，便紛紛跑來圍觀，把連部工棚圍得水泄不通，不少人還“嗷嗷”叫著起哄。坐在旁邊的連指導員王桂庭（公社在職干部）一直一言不發(fā)，后來見我們僵持不下，又見民工越圍越多，怕鬧出亂子，便趕緊站起來把我們勸開，并讓謝丙琪和我一起用兩種方法再算算。一算，結(jié)果跟我計算的基本一致。謝丙琪這才無話可說，表示分工不再調(diào)整，但多出的土方可以算作我們的工程量，報酬按實際工程量算。指導員贊成謝丙琪的意見，說任務(wù)已經(jīng)分配到班，重新調(diào)整很麻煩也來不及了，就這樣吧！說著站起身來，一邊往外推我一邊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你們就多作點貢獻吧。”一場爭吵這才宣告結(jié)束。

這次爭吵，不僅使連部實事求是地解決了我們班的工程量問題，而且進一步增強了全班人對我的信任和凝聚力，也使我一下子在全連成了一個知名人物。全連人都知道小袁莊有個敢和老資格工程員吵架的學生民工，并且讓工程員服了輸。不過，工程員是個比較大度的人，并沒有因此和我接下怨恨，反而在整個施工期間以及在以后許多年，和我的關(guān)系一直都處得很好。我們甚至成了朋友，彼此以兄弟相稱。他還曾熱心地把他的一位本家妹妹介紹給我做對象，只是未成，那是后話。

由于實行了土方承包責任制，所以施工一開始，工地上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競賽熱潮。特別是相臨各班，都暗自較勁兒，你挖1尺我絕不挖9寸，你追我趕、咄咄逼人。左右都望不到頭的工地上人頭攢動、紅旗招展，有線廣播里播放著一曲又一曲激昂人心的革命歌曲，民工們的呼喊聲此起彼伏。整個工地就像一條蠕動著的長龍，氣勢磅礴、蔚為壯觀。身在其中，不由得你不被那場面那氣勢所鼓舞、所推動。為了確保不落在別的班后頭，我和工友們商定：以相臨兩個班為比照，鉚足勁干，爭取一寸不落；上方土（從地面到河深3米以上）比較好干，要爭取盡量多挖一些，以取得下方土的主動；干活不求平均，但每個人都必須盡力，確保當天土方任務(wù)的完成。從河口到大堤，行距有1里多地，而且是一路上坡；一車土（獨輪推車）至少有500多斤,而且是自裝自卸。每天天一亮就上工，天大黑了才收工，除去中午吃飯稍有停歇，其他時間都像被不斷抽打的陀螺一個勁兒地轉(zhuǎn)，每天干活的時間都在10來個小時。棉褲棉襖無論如何是穿不住的，就是夾褲夾襖也是不一會兒就汗?jié)癜甙撸剀嚲o貼身，輕車透心涼。但包干任務(wù)擺在那里，“打滾脫不了死”，早晚都是這幾個人的活，所以盡管一天下來疲勞不堪，卻沒有一個人偷機取巧，個個像上足了勁兒的發(fā)條，甩開膀子干，常常不等吹出工號就上工，收工號吹了還要爭取多推一車土。班里的工程進度從一開始就一直處于全連上游。

但是，第一天干活我就差點出了丑。“帶工”的主要職責就是帶頭干活。我在7個人中不是體力最強的，但我深知自己的表現(xiàn)直接影響全班，所以我每次都把車裝得滿滿的，并且力爭每趟都走在大家前頭。那天,我可能是缺乏這種一刻不停的強勞動鍛煉，又有點過于著急，將近中午的時候，就感到頭有些發(fā)暈，腿有些發(fā)軟。但我不敢稍有懈怠，怕因為我的懈怠影響到他人。就在即將播放收工號子的時候，我在推土上坡時，兩眼一黑，連車帶人一下子栽倒在了路邊，滿車土傾撒了一半。工友們見狀趕緊幫我把車扶起來，并一再勸我不要再推了，反正快收工了，工程快慢也不在乎這一車土。施工剛開始就在我這個班長身上出了這樣的事,我感到臉上火燒火燎的，很丟人。我從心里暗暗責備自己無能，一再告誡自己：一定要穩(wěn)住勁兒、堅持住，無論如何不能趴下。稍定一下神，我堅持把那車土推上了大堤。

隨著工程的推進，河越挖越深，堤越筑越高，活也越干越難干。河深挖到3米以下，土越來越濕，也越來越沉；再往下挖到了沙層，沙層不斷滲水，工地上泥水一片，必須邊排水邊挖土。一車土變成了一車泥，重量由四五百斤變成了五六百斤，勞動強度大大加大；雖然天已漸漸暖和起來，但在幾米以下的泥水里作業(yè)，鞋不能穿，褲腿挽到膝蓋，水濺泥甩，臟不說還透骨的涼。這還不算，關(guān)鍵是想快而快不了，想多推也多推不了。裝車時滿滿兩筐泥，走起來連顛帶晃，泥水從筐縫里不斷往外流，推到堤上只剩多半筐。河坡（1:3）堤坡(1:2)雖不算陡，但河深了堤就高了，推車爬坡，再有力氣的人一個人也推不上去，必須有專人拉坡、互相幫推。推車人和拉坡人都腰弓腿蹬，使足渾身氣力，不僅特別費力，而且存在事故危險。一旦拉坡人不慎跌倒或拉坡繩脫鉤、斷了，推車人支持不住就會連人帶車翻到河底，輕則劃破皮肉，重則造成傷害。十里鋪村有個叫王書元的民工，因為拉坡繩斷后來不及放倒小車松開車把，數(shù)百斤重的車子挾帶著他加速度倒退河底，結(jié)果一屁股坐下去，正巧坐在一根直立的锨把上，锨把插進肛門兩三寸，住了3個多月的醫(yī)院才痊愈。為了避免事故傷害，人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工程進度明顯慢了下來。開始時的歡聲笑語少了，拉坡時低沉的號子聲，互相幫扶時的哼嗨聲，以及臨班之間為“界墻”“界溝”和排水矛盾而發(fā)生的爭吵聲，漸漸多了起來。人們再也沒有了開始時的那種生龍活虎，而是上工時懶懶散散、一臉無奈，收工時歪歪斜斜、一身疲憊。一天下來，個個累得就像渾身散了架似的，一頭扎在鋪上就再也不想起來。我們村那位17歲的民工就在這個時候由于實在堅持不住，只好中途退場，讓村里另換了一個民工。

河越下挖，作業(yè)場面越窄狹，加上河床里又是水又是泥，幾輛、十幾輛車子穿梭往來，如果方法不當很容易造成秩序紊亂，影響施工進度。為此，連部及時組織各班班長互相觀摩學習，還發(fā)動“老海河”獻計獻策，一起研究解決辦法。比如：為了解決帶水作業(yè)的問題，采取開大蹬、放緩坡、階梯式、一手清的辦法；為了解決場面狹窄、容易窩工的問題，采用適當拉開距離，交錯使用車位的辦法；為了合理配置勞力，采用強（身體壯的）推（車）弱（身體比較弱的）拉（坡）的辦法，等等。這些科學的施工方法，既保證了施工的科學有序，也大大提高了勞動效率。

施工中最容易出現(xiàn)的矛盾是“界墻”、“界溝”?！敖鐗Α笔窃谕诤舆^程中形成的，“界溝”是在筑堤過程中形成的。相臨兩班在交界處誰都不愿多挖或多填一锨土，總是“留有余地”，時間一長，“界墻”和“界溝”便逐漸形成。“界墻”、“界溝”嚴重影響統(tǒng)一施工。特別是越到下方土這種負面影響越明顯，在河影響排水，在堤則影響統(tǒng)一碾軋。因此，團部連部的干部到工地巡視，監(jiān)督拆“界墻”填“界溝”是最主要的內(nèi)容之一。一旦遇到這類問題，他們先是要求雙方協(xié)商解決；協(xié)商不成，就現(xiàn)場監(jiān)督由雙方出人強行解決。我們班的左鄰是南二屯班，右鄰是十里鋪班。兩個班和我們同屬一個連隊，兩個班的班長都是比我大幾歲的“老海河”。他們深知“界墻”、“界溝”不僅影響正常施工，而且影響相互關(guān)系，所以，從一開始就和我商定要由班長親自把關(guān)，注意解決好這個問題。我們3個班長都和自己的工友打了招呼，堅持寧可自己多干點，也不給“界墻”、“界溝”形成留隱患；一旦發(fā)現(xiàn)有苗頭出現(xiàn)，班長就主動去放平。結(jié)果在整個施工過程中，我們基本沒有為此產(chǎn)生過矛盾，更沒有吵過架。

70年代初的民工生活本來就很苦，那個工程中的伙食尤其差。國家給每個民工每天定量補助2斤糧食，而糧食的供應(yīng)卻由當?shù)亟鉀Q。武強縣是個有名的國家級貧困縣，地勢低洼，遇雨易澇，種高粱很多，因此供給民工的糧食品種，40％是高粱面，40％是玉米面，20％才是面粉。國家定量不足部分由生產(chǎn)隊解決，而生產(chǎn)隊補助的糧食也全都是玉米、高粱等粗糧。那時的物價雖然比現(xiàn)在低得多，但按規(guī)定平均每人每天4毛錢的伙食費，分到一日三餐根本沒有什么副食可言。所以，每天的伙食基本上是早晨窩頭加咸菜，中午、晚上窩頭加白菜湯，偶爾吃頓面食、沾點腥葷，人們就跟過年似的高興。越是伙食不好，越是吃得多。發(fā)面的高粱窩頭，再難咽也得使勁兒往嘴里塞。我們村的幾個小伙子平均每頓都要吃五六個，有的吃七八個。就這樣，還頂不到收工的時候，常常離收工還有一個多小時，肚子就餓得“咕咕”叫了。聽說在那個工程中，有個班的民工在改善伙食時打賭看誰能吃，一個青年民工充雄耍愣，把半斤面一個的“肉龍”（一種用白面卷肉餡做的面食）橫著排，吃了一胳膊（足有七八個），還另加了兩個高粱窩窩頭，結(jié)果給活活撐死了。若不是伙食差，肚子里沒油水，肯定不會出現(xiàn)那種悲慘的事情。那個工程下來共100多天，我們7個人共吃了2000多斤糧食，平均每人每天2斤9兩多。

活兒那樣累，生活那樣苦，還沒有什么文化生活。地區(qū)海河指揮部有一支專為海河民工組建的文藝宣傳隊，但由于海河工地戰(zhàn)線太長，一個工期也難得看上一兩次。民工們白天最主要的文化生活是聽高音喇叭播放革命歌曲和革命樣板戲，再是期盼著有婦女過工地。平原上村落密集，施工阻斷了許多鄉(xiāng)村道路，老百姓走村上店串親戚不得不艱難地從工地上穿越跋涉。每當有穿紅戴綠的婦女經(jīng)過的時候，那些遠離家鄉(xiāng)、遠離女人、情感壓抑的漢子們立刻就會像注射了興奮劑一樣亢奮不已，即可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吼叫聲。首先是能看到女人的民工叫，接著是附近工地的民工跟著叫，當遠處再遠處的更多的民工明白了這吼叫聲的原因的時候，他們就好像自己也看到了那個女人，也便緊跟著吼叫起來。吼叫聲一浪接一浪傳遞著，如山呼海嘯一般，工地上就像過狂歡節(jié)似的熱鬧。這事現(xiàn)在聽起來似乎有些卑俗，但當時確實是那樣。民工們并沒有任何邪惡之念，不過是一種久被壓抑的自然情感的宣泄罷了。它不僅給民工們帶來了愉悅，也帶來了干勁兒，那會兒的活肯定比平常干得歡干得好。民工們晚上的“文化生活”就是鉆進被窩后說笑話、講故事，內(nèi)容雅俗、文野不限，而且越是俗的野的，大家越歡迎、越愛聽。有時話題“枯竭”活躍不起來，就分派“任務(wù)”，要求每人必須講一個；誰不講，就掀掉他的被子，讓他赤身裸體暴露在眾人面前，名曰“看光”。但這樣的時候一般都不長，苦累了一天的人們常常說著說著就打起了呼嚕。正值文革時期，海河工地上也要求業(yè)余搞運動。盡管人們對此普遍有抵觸，但文革是毛主席親自發(fā)動和領(lǐng)導的“偉大革命”，誰也不敢不執(zhí)行，所以每個工期連里都不得不應(yīng)景式地“運動”一兩次。無非是念念報紙，或找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民工雞蛋里挑骨頭，加點諸如干活不賣力、不服從領(lǐng)導之類的莫須有罪名，批判一通。每當遇到這樣的活動，民工們總是怪話連篇，即使懶懶散散到了會場，不是心不在焉互相聊天，就是把頭扎進兩腿中間睡大覺。至于學的什么，沒人聽進腦子去；批判誰、批判什么，也沒人拿著當真。學習批判過后，照樣和被批判的人勾肩搭背、說說笑笑，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比較輕松的是工程收尾的時候。這時候，河挖到了底，堤筑夠了高，主要的活兒是“找平”。“找平”是個細致活兒，不僅要把河底、河坡、堤頂、堤坡都鏟平拍實，而且要使整個工程貫通一致，達到驗收標準。民工們雖然還是天天出工，因為沒有了大批量的土方壓力，于是又恢復了開工初期的熱鬧。人們一邊像繡花似的把不平的地方仔細地鏟平、拍平，把鏟出的土推出去；一邊像玩游戲似的說笑著、打鬧著，工地上一片鐵锨拍土的啪啪聲和人們輕松的說笑聲。工程終于通過驗收了，站在河口和大堤上眺望，那河與堤都像一條巨龍蜿蜒盤桓匍匐游弋，不由得讓人心曠神怡，頓生一種“干大事”的成就感。

整個滹沱河工程大約進行了3個月。我們班由于大家的協(xié)力苦干，不僅提前完成了施工任務(wù)，而且質(zhì)量驗收優(yōu)良，為此被評為全連的施工先進班，受到了表彰，還得了一張獎狀。滹沱河工程完成后，我們又參加了為時七八天的開挖天平溝工程。天平溝是武強縣境內(nèi)一條與骨干工程相配套的排澇工程，武強縣已組織縣內(nèi)力量挖得差不多了，為了趕在麥收前完工，請求我們?nèi)ブг饕菐椭龊檬瘴睬暗囊恍┕ぷ?。因為是支援，工程量又不大，所以干得比較輕松。此時臨近“芒種”，天已經(jīng)完全暖和起來，太陽熱辣辣的，民工們大都只穿一條短褲、扎一條腰帶干活，個個曬得就像非洲人似的。等到天平溝工程完工“班師回朝”的時候，已是遍地金黃的麥收季節(jié)了。

二

1970年秋后和1971年春天，40多萬海河民工云聚天津市北部的荒草灘，進行了根治海河的又一項大工程——開挖永定新河。不過，這次我不再是一個推土干活的苦力，而是一名公社民工連的聘用干部了。

我被聘為公社民工連干部，滹沱河工程中的連隊指導員王桂庭起了關(guān)鍵作用。王是公社脫產(chǎn)水利干部，我和他過去并不認識，是在滹沱河工程中和工程員爭吵時才有的第一次接觸。據(jù)他后來跟我說，正是那次我和工程員的爭吵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我們班在那次工程中的表現(xiàn)，使他覺得我這個剛出校門不久的高中生，肯吃苦、尚實干，而且頭腦清楚，能把學到的知識運用于實際，很難得。因此，在公社黨委組建永定新河工程連隊班子時，他極力推薦了我。

公社連隊的班子，一般由指導員、連長、工程員、財務(wù)員和司務(wù)長組成。人數(shù)比較多的連隊，有的增設(shè)一名副連長或副指導員。我們公社民工連只有100多人，屬于小連隊，因此沒有增設(shè)副職。指導員由公社在編干部擔任，是連里的“一把手”；其他幾個人分別負責工程、財務(wù)和司務(wù)。永定新河工程中，我們連的指導員還是王桂庭，工程員還是謝丙琪，連長是何莊村的民兵連長劉國玉，財務(wù)和司務(wù)則由我一人兼任。

從一個賣苦力的民工，一下子成為一個公社連隊的“民工頭”，我感到很光榮。我們家土改時是中農(nóng)，“四清”中被“提拔”為上中農(nóng)。在那個講階級、重出身的年代，能讓我擔此重任，須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但我從未接觸過財務(wù)和司務(wù)工作，而這兩項工作在整個工程中又起著重要的保障作用，弄不好，不光民工們有意見、要罵娘，影響工程的進展，還可能會給自己招來麻煩，影響以后的前程。所以，高興之余，我又感到壓力很大。我要求指導員調(diào)整我的分工，指導員不許，虎著臉對我說，公社黨委已經(jīng)決定了的事情，你說調(diào)整就調(diào)整？接著又鼓勵我說，一個高中生還干不了這點事，那不忒傻才（沒出息）了？只要用心，保準能干好。你就放心大膽地干，有問題我給你兜著。就這樣，我成了全連民工的總后勤。

永定新河是新開挖的海河流域北系四河（永定河、北運河、潮白河、薊運河）的共同入海河流，是海河流域北系的重要瀉洪河道，由西往東至北塘入海，全長60多公里，全部位于天津市境內(nèi)。新河河寬500米、深5—8米，是一條瀉洪能力按50年一遇設(shè)計的特大工程。

永定新河工程最大的特點是地處荒涼、人煙稀少，民工密度大、施工難度大。施工地段大都處于沼澤地、鹽沼澤地，二三十里地不見村莊，連棵樹都很少見；地里蘆葦、茅草叢生，污泥水洼遍地，到處是一片偏僻、荒涼的景象。因為職責所系，各連隊的后勤管理人員無一例外都是提前進場人員。從我們縣到工地，最近的也有四五百里。由于路途太遠，進場都是坐的貨車（敞篷貨車）。當我和工程員一起帶領(lǐng)“打前站”的民工，從位于天津東南的軍糧城火車站下車徒步開進場地的時候，完全被眼前越來越荒涼的景象驚呆了。由于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所有首批進場人員每人必須裝滿一車干土，邊砍葦草邊墊路邊往前走，以便給自己也給后邊大批民工進場開辟道路。行進中，不時有人、車陷進泥里，不時有野兔和蛇從葦草叢中躥出，常常聽到人們發(fā)出的一陣陣驚呼聲。那陣子，我才切身體悟到了在書上讀到的“披荊斬棘”一語的含義。

全部民工進場后，幾十萬人聚集在60公里長的工地上，平均1米多就有一個人、一輛車，那真叫摩肩接踵、人海如蟻。由于是沼澤地，工程已沒有上方土下方土之分，施工一開始就得和泥水打交道。先排水后挖土，并且要邊挖土邊把挖出的蘆葦蒿草撿干凈。河土是用來筑堤的，大堤是天津市北部的防洪屏障，百年大計、質(zhì)量第一，必須確保土實堤堅，不出問題。民工們每人一雙高腰雨靴，天天水里來泥里去，一開始就吃盡了苦頭。

工棚盡管盡量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但也絕不能像在平原上施工時那樣從地面下挖建成半陰半陽，只能在地上建簡易草房。除去建工棚用的支柱和房檁必須從外地運進外，其他的全部就地取材、因陋就簡。蘆葦和蒿草派上了大用場：棚墻是用蘆葦扎成的把子圍成的，棚頂是用蘆葦編成的笆鋪就的；棚內(nèi)睡覺的鋪則是用蘆葦和蒿草厚厚地墊起來的。墻內(nèi)外和棚頂抹上泥巴，一個工棚就算大功告成。由于工棚建設(shè)有統(tǒng)一規(guī)劃，標準要求也大體統(tǒng)一，又由于施工密度大，一個連隊緊挨一個連隊，因此，整個工地上的工棚建成后，從外邊看就像規(guī)劃統(tǒng)一的農(nóng)村住房一樣，整齊還不失漂亮。

但這樣的工棚，遠不如平原地上建起的“半陰半陽”實用。一是十分潮濕。地下潮，地上也潮，衣服和被褥很難有干透的時候。住在這樣的工棚里，時間一長，不少干部、民工患了腰疼腿疼病。二是防火性能差。里里外外都是木稈蒿草，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火災(zāi)使人們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駐地嚴禁吸煙，伙房里的火熄滅后還要用水澆兩遍才放心。就是這樣，也難免萬一。1970年秋季的工程剛結(jié)束，和我們相臨的一個連隊（記得是棗強縣的）一老一少兩位留守民工，晚上睡覺時沒有把灶火徹底熄滅，半夜里小火星釀成大火災(zāi)。那晚上的風還挺大，呼呼的西北風足有四五級以上。火借風勢，很快便把那個連隊的工棚變成一片火海。附近尚未退場的民工都驚醒了?？h團一邊緊急聯(lián)系離工地最近（四五十里地）的塘沽區(qū)消防部門前來救援，一邊組織在場民工緊急救火。但火苗子一躥幾丈高，烈焰騰騰，根本無法撲救。臨近連隊的民工全都出動了，潑水、撒土，都無濟于事。人們干著急沒辦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力保不使禍及其鄰。臨近連隊的民工們手持鐵鍬，身披濕過水的衣被、褥單等，一溜兒排開組成人墻，嚴把死守，防止大火蔓延。當塘沽方面的消防車一路呼嘯著開進現(xiàn)場的時候，大火已經(jīng)把那個連隊的工棚燒成灰燼，兩個民工也已無法獲救。我親眼目睹了那場火災(zāi)，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感到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永定新河工程的施工難度雖然大，但由于后勤保障系天津市負責，天津市又非常重視，所以民工生活要比滹沱河工程好。副食沒有什么改變，還是白菜、蘿卜加油鹽，主要是供應(yīng)的糧食品種有了很大改善。滹沱河工地上吃厭了的高粱面沒有了，細糧的比例增加了，不僅能經(jīng)常吃到面粉，還能吃到許多民工有生以來見都沒見過的久負盛名的天津小站大米。尤其是剛進場和施工剛開始的時候，溝汊水洼中有不少魚蝦螃蟹，有的竟大搖大擺徑直爬進民工的工棚里，民工們開始抓住就弄死到處亂扔，很快醒悟過來便順手抓來用于改善生活，倒沒少吃到煮螃蟹、熬魚蝦之類的美味。

最缺乏的還是文化生活。除了晚上爬在被窩里說笑話、講低俗荒誕的故事外，沒有別的。由于地處荒涼，工地上從沒有老百姓來過，因此，就連在滹沱河工地上有婦女經(jīng)過時那種令人興奮的機會也沒有了。一些精力充沛的民工只好在工余時間找地方自尋其樂。離工地不遠就是金鐘河，金鐘河直通渤海，海水漲潮落潮給金鐘河帶來了民工們從沒見到過的壯麗景觀，民工們便紛紛跑去看。有些人還等落潮后赤腳在松軟潮濕的沙灘上揀那些落難的魚蝦，跟在挖海蠣的孩子們屁股后邊學挖海蠣。離工地不遠有一個北京市教養(yǎng)院，據(jù)說是解放戰(zhàn)爭中國民黨軍隊被俘人員集中管制改造的地方。還有幾個“五七干?！?，記得有中央音樂學院的、北京語言學院的、北京醫(yī)學院的等。有人說電影《林海雪原》中的“小白鴿”白茹的原型，就在北京醫(yī)學院的干校勞動，文革開始時是醫(yī)學院的黨委副書記，人長得非常漂亮。心存好奇的民工們便紛紛跑去看究竟，不知道哪一位是白茹又不好意思問，便場里地里到處去找，見到漂亮些的中年女同志就不轉(zhuǎn)眼珠地瞅，一邊瞅一邊指指劃劃，搞得人家莫名其妙。有的看完人又去逗牛，甚至把公牛和母牛弄到一起搞交配，影響了干校的生產(chǎn)，被人家告到了縣團指揮部。

由于海河工程實行的是義務(wù)勞動、公家管飯、不計工資、適當補助的政策，連隊的收入全部來自國家撥款；國家撥款又全部是需要向民工兌現(xiàn)的各類補助，不準拖欠更不準克扣，必須全部用在民工身上或發(fā)給民工本人，所以海河連隊的財務(wù)比較簡單，基本上屬于統(tǒng)收統(tǒng)支、吃光分凈的財務(wù)。國家對民工的補助主要是生活費，按分配完成的土方計算，每方土4角錢。另外還有進出場費，按乘車和步行的不同情況、不同標準計算；因風雨停工、因公負傷的補助費，報經(jīng)上級批準后按規(guī)定標準計算?？h團后勤部設(shè)有計財處，負責對各連隊財務(wù)的統(tǒng)一管理，對各連隊實行民工生活費先預(yù)支后結(jié)算、其他費用最后結(jié)算的辦法。因此，連隊財務(wù)人員的主要工作，是在工程進行中定期到縣團財務(wù)預(yù)支生活費，有計劃安排支出，掌握收支平衡，管理好日常賬目；工程結(jié)束后搞好結(jié)算，包括與縣團財務(wù)的結(jié)算及與民工的結(jié)算。在海河連部的工作中，財務(wù)工作相對來說是比較輕松的一份工作。但由于我管財務(wù)又管司務(wù)，所以就沒有了這份輕松。

司務(wù)工作管的是全連人的吃喝拉撒睡，比財務(wù)工作繁雜得多。首先是要安排好全連人的一日三餐。雖然天天是老一套，無非稀飯窩頭、窩頭稀飯，偶爾改善一下，吃頓面食，根本談不上什么經(jīng)常變換花樣、增加營養(yǎng)，但保證民工吃飽卻是必須做到的。國家定量供應(yīng)的2斤糧食不夠吃，用自帶糧加量的事天天都有、村村都有。為此，司務(wù)長必須提前摸清底數(shù)，量用為出，有計劃安排，以免發(fā)生做少了讓民工餓肚子的情況。全連100多號人，每天都要蒸200多斤面的干糧。還要時刻注意飯菜的衛(wèi)生，保證不讓民工因飯菜有問題鬧毛病。改善伙食就是改粗糧為細糧，主要是蒸肉龍、炸油條之類。但何時改善，要根據(jù)工程進展情況安排，一般在工程初期和后期改善少一些，因為這兩段時間的勞動強度相對小一些。為保證一日三餐，就要及時搞好采購，保證糧煤油菜等不斷檔。什么東西該買了，買多少，組織幾個人去，這些都要時刻掛在心上，及時安排落實。另外，每天還要組織人給工地送水，一天兩次（上午、下午各一次），風雨無阻，保證干活的民工能及時喝上開水；還要注意照顧好病號，為他們調(diào)理飲食，幫助他們買藥就醫(yī)；還要經(jīng)常檢查防火情況，及時消除火災(zāi)隱患。所有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務(wù)性工作，司務(wù)長都得把心操到，漏了、誤了哪一樣都不行。

海河工地沒閑人。民工們不用說，就連指導員和連長、工程員也幾乎天天盯在工地上，很少呆在工棚里，后勤的事全靠我和幾個炊事員。炊事班只有3個炊事員，一個50多歲，兩個30左右歲，管做飯又要管采購管送水等后勤雜務(wù)，常常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好在連里的其他干部和幾位炊事員對我的工作都很體諒、支持，凡是我一個人干不了的事，不管我是否開口求助，只要他們看到了、聽說了，就主動幫我，沒有人袖手旁觀。比如到供應(yīng)站買東西、上工地送開水，從連干部到炊事員，不管是年長的還是年輕的，只要他們抽得出身來，都二話不說，和我一起上。指導員王桂庭身體比較胖，又患有高血壓和低血糖，活動量稍微大一點就渾身出汗，但他沒少幫著往工地挑擔送水。50多歲的炊事員郭念棟身體比較弱，但每次送水買糧都和年輕人一樣搶著干。年輕一點的炊事員胡書芳有時一次挑兩擔水，沒點體力和功夫還真不行。天津市海河供應(yīng)站的工作人員都是國營商店的職工，很體諒我們這些連隊后勤人員的辛苦，經(jīng)常動員從市里來送糧送煤的師傅直接把汽車開到各連隊，省了我們不少事。

管財務(wù)和管司務(wù)都需要記賬。因為我是一身兼二任，所以就把兩本賬合成了一本。我雖然沒有記過賬，但由于海河連隊的賬不搞成本核算，基本上是流水賬，只要分好科目一筆一筆記清楚就行，所以掌握這項技能并沒有費多大工夫。關(guān)鍵是珠算。我上學時珠算沒有學好，簡單的加減乘除倒是會，但不熟練。盡管進場前專門讓當過生產(chǎn)隊會計的二哥陪我練了幾天，但在開始一段時間里，仍然經(jīng)常出錯，不是錢多了就是錢少了。賬對不起來是做財務(wù)工作的大忌，所以我不敢有半點馬虎。連里的干部和炊事員們住在一個工棚里，我的辦公桌就在工棚的一角。由于白天雜事多又比較亂，所以記賬、對賬我大都安排在晚上人們休息以后，常常為記賬、對賬熬得很晚。時間一長，就有老同志勸我說：差個塊兒八角的何必那么認真，最后找齊就行了。可我不敢，總覺得不搞清楚心里不踏實，哪怕有一分錢的差錯，也不厭其煩地反復計算，直到搞準確為止，堅持每晚都把當天的賬核對清楚、記錄準確，做到日清日結(jié)，賬、物相符，不留尾巴。

管財務(wù)和司務(wù)，都有個堅持財務(wù)制度的問題。不記得當時有什么成文的規(guī)定，更不像現(xiàn)在有那么多“嚴禁”和“不準”，但人們在這方面都非常自覺。指導員王桂庭對財務(wù)和司務(wù)工作，除有時過問一下收支平衡情況外，其他從不插手干預(yù)。連里的干部們和民工在同一個食堂吃飯，吃同樣的飯菜，從沒有一個連干部有過多吃多占的情況和要求。遇到改善伙食，只要有剩余，下頓都分給各班或留給病號，連干部們從不多吃一口。偶爾有炊事員把剩下的多吃一兩頓，也是偷偷的，不敢讓連干部知道。完工后分工程節(jié)余款，連干部也從來都是拿平均數(shù)，不多拿一分錢。特別是指導員王桂庭，身為脫產(chǎn)干部又年近半百，不僅天天堅持和民工同吃同住同勞動，而且從不貪占民工半點便宜。他經(jīng)常對連里幾位“聘干”和炊事班的同志們說：民工們汗珠子摔八瓣拼死累活掙口飯吃不容易，我們得講良心，可不能做對不起他們的事。1971年春季工程結(jié)算完以后，我們連還有一些節(jié)余。我和指導員帶著一部分節(jié)余款結(jié)伴回家，路過天津時，決定去嘗嘗久聞盛名的“狗不理”包子。那時候的“狗不理”很便宜，飽餐一頓也花不了幾個錢，但思量了半天還是沒敢吃個夠，狠了狠心每人只要了2兩，最后還是指導員自己掏的腰包，算是他請我的客。由于大家都自覺遵守財務(wù)制度，不搞特殊，永定新河工程期間，縣團多次組織財務(wù)、司務(wù)聯(lián)查，每次都對我們連給予了充分肯定和很高評價。

在海河連隊管后勤，開工前要提前進場，收工后卻要走到最后，不像當民工工程一完就可以拍屁股走人。按上級要求，每個工期結(jié)束，涉及民工的各項補助費，都要在民工退場兩三天前結(jié)清，做到“工完賬清、政策落實、分配兌現(xiàn)”。實際上，這個要求在時間上根本做不到。因為需要兌現(xiàn)的民工生活費指的是工程款的節(jié)余部分，這部分費用就連縣團在民工退場前兩三天都做不完，更不要說連隊還要核算到村、到人了。所以，每個工期結(jié)束后，連隊干部都要再在工地滯留幾天，一是搞好和縣團的結(jié)算，二是在指導員領(lǐng)導下，工程、財務(wù)、司務(wù)結(jié)合在一起把本連隊的結(jié)算搞完，以便回去后盡快向民工兌現(xiàn)。民工退場后再向民工結(jié)算，需要一個村一個村地跑，并且必須和大隊干部、帶隊民工直接見面，逐項交代清楚；有爭議時還要共同核對協(xié)商。我們公社共18個大隊，方圓幾十公里，雖然平原地帶交通比較方便，但騎自行車跑個遍，逐個結(jié)算清楚，每個工期完了至少要再跑一兩個月。

三

永定新河工程完工后，1971年秋季又開始了彰衛(wèi)新河擴挖工程。這是我參加的根治海河的第三個工程，也是最后一個工程。我仍被公社黨委指定為連部組成人員之一，考慮到財務(wù)司務(wù)一人兼忙不過來，就讓我專管財務(wù)不再兼管司務(wù)了。

漳衛(wèi)新河是河北省與山東省的一條界河，西南東北流向而后進入渤海，是海河流域一條重要的排瀝河。那個工程中，我們縣的工地在滄州地區(qū)東光縣的后店和張彥恒一帶，過了河便是山東省的寧津縣。寧津縣原來也屬河北省，1965年行政區(qū)劃變動，歸了山東。這一帶生產(chǎn)條件比較落后，到處是白花花的鹽堿地。從我們縣到施工地，最遠的有200多里地，因為不通鐵路也沒有其他交通工具，所以民工們?nèi)允峭讲竭M場。住的仍是滹沱河工程中那樣半陰半陽的工棚，吃的仍然是窩頭菜湯。但由于這里地勢平坦，交通方便，施工條件比永定新河好了許多，民工們少受了不少罪。

施工中是擴挖和清淤并行。秋季的彰衛(wèi)新河存有不少積水，深的地方有一米多。為了保證施工的正常進行，開始時縣團指揮部調(diào)集了許多臺抽水機集中排水。那時候的河水沒有污染，排水中蝦蹦魚躍，給民工們帶來不少歡樂。

縣團指揮部對工地上的宣傳工作歷來很重視，要求各連隊不僅要在駐地書寫標語、張貼宣傳材料，營造宣傳聲勢，還要積極向縣團廣播站和油印小報寫稿，表揚好人好事、推介先進經(jīng)驗。以前，我們連由于連部人手少沒人管這些事，即使為了應(yīng)付勉強寫幾幅標語貼出去，也常常是剛貼不久就被風刮得沒有了蹤影。彰衛(wèi)新河工程中我只管財務(wù)不管司務(wù)，有了一些空閑，原本對搞這種形式主義不感興趣的指導員王桂庭，便讓我兼管一下這件事。我找來一些白灰，在連部和民工的工棚前壁上寫滿了大標語，如“毛主席萬歲”、“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要斗私批修”、“一定要根治海河”、“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百年大計，質(zhì)量第一”等等，其中“一定要根治海河”幾個字還是仿照毛主席的字體寫的。工棚區(qū)多了這些標語，宣傳氣氛一下子濃了許多。記得我還寫過兩首小詩和幾篇工地報道，寫的什么、是否采用，已記不得了。多年以后，聽一位曾在那個工程中擔任過縣團領(lǐng)導職務(wù)的老同志說，我在彰衛(wèi)新河工地上寫的詩還被選入了縣團編輯的《海河民工詩選》。

彰衛(wèi)新河工程期間讓我最沒想到，最感震驚的一件事，是聽說了林彪叛黨叛國、摔死異國他鄉(xiāng)的驚天消息。記得是在10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從未召開過工地全體黨員會議的縣團指揮部，突然通知全體黨員到縣團開緊急會議。民工中黨員很少，我們那個工棚里（連部和炊事班）十來個人，除指導員王桂庭以外，唯一一名黨員是炊事員郭念棟。郭念棟是我們公社南郭莊人，是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入黨的老黨員。我們倆從在永定新河工程開始晚上睡覺就鋪挨鋪，關(guān)系不錯，平時無話不說。他臨去開會前跟我嘀咕：“真是奇了怪了，縣團什么時候開過黨員會呀，今兒黑下要開黨員會，累得不行，不去還不行?！惫顥濋_會回來的時候，我剛記完賬躺下還沒睡著。等他鉆進被窩，我便輕聲問道：“開的什么會呀？”他老半天不作聲，好像什么都沒聽見。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深深嘆了口氣，然后把身子向我緊貼了貼，昏暗中把嘴巴湊近我的耳朵，用只能我聽到的極小的聲音說道：“老二完了?！崩隙?？老二是誰？我一時摸不著頭腦，轉(zhuǎn)臉向他愣愣地看著。他見我不明白，便又補充了一句：“副統(tǒng)帥，在蒙古摔死了?！本o接著又叮囑我說：“千萬不要往外說！"。副統(tǒng)帥？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林彪??！林彪怎么就完了？他怎么摔死的，為什么會摔死？難道他跟毛主席真的有二心？他不是毛主席親定的接班人嗎？這一連串的問號立時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此時的郭念棟已經(jīng)背轉(zhuǎn)身去不再說話。我知道此事的傳達范圍目前還限于黨內(nèi)，處在保密階段，于是便不再多問。但那一夜我很久未能入睡，那個身著綠軍裝、手舉《語錄》本、一臉謙恭，總是緊跟在毛主席身后的林彪的形象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不幾天，林彪摔死蒙古的消息還是在一些民工中悄悄傳開了。平時只知道干活吃飯、吃飯干活的民工們，此時表現(xiàn)了對國家大事格外的關(guān)心和熱情。“林禿子死了！”這是人們相互傳送消息時說的最多的一句話，言語中豪無掩飾地流露出對林彪的蔑視和對林彪之死的快意。有的人甚至當著指導員的面議論林彪，說林彪鷹鉤鼻子掃帚眉，說話尖聲尖氣像個娘兒們，早就看他不像個好人。指導員一臉嚴肅，卻裝聾作啞，好像什么都沒有聽見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那期漳衛(wèi)新河工程結(jié)束不久，我正在和各村的民工搞結(jié)算，突然接到公社黨委秘書通知，說縣委要召開四級干部（縣、公社、生產(chǎn)大隊、生產(chǎn)隊）大會，傳達中央文件，批判林彪反革命罪行，公社黨委決定由我作為公社下鄉(xiāng)知識青年代表列席縣里的大會，并要求我在會前和公社中學的語文老師師俊杰一起幫著公社寫幾篇批判發(fā)言材料。于是，我只好暫時放下正在進行的工程結(jié)算（未完部分是在會后完成的），立即投入了材料撰寫工作。

公社黨委確定的批判材料共3篇。一篇是準備由公社黨委書記發(fā)言的材料，著重批判林彪叛黨叛國的罪行；一篇是準備由復立村大隊（一個曾被侵華日軍燒毀、后在共產(chǎn)黨幫助下重新建立起來的村莊）黨支部書記發(fā)言的材料，著重批判林彪的“今不如昔”論；一篇是準備由我發(fā)言的材料，著重批判林彪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是“變相勞改”論。那時，中央文件和林彪反革命集團的罪行材料已經(jīng)發(fā)到公社黨委一級，我和師老師因為任務(wù)需要被獲準提前進行了學習、閱讀，又到復立村大隊作了一些調(diào)查，然后便開始了寫作。初稿拿出后經(jīng)黨委秘書修改、公社黨委審定報縣委辦公室。由于3篇文章在內(nèi)容上各有側(cè)重，注重用事實說話，批判有針對性，所以，縣委辦公室未作大的修改便全部列入了大會發(fā)言。

在大會上作批判發(fā)言的知識青年還有誰，已經(jīng)忘記了，但當過海河民工的就我一個。我在發(fā)言中主要結(jié)合的也是自己參加根治海河工程受到的鍛煉和體會。根據(jù)當時的認識，我認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確實是我們黨反修防修、培養(yǎng)和鍛煉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重大戰(zhàn)略舉措，林彪將其污蔑為“變相勞改”，不僅十分荒謬，而且包藏禍心，很反動。

沒有想到的是，那次大會之后，公社黨委沒有讓我繼續(xù)參加彰衛(wèi)新河的二期工程，而是作為“聘干”把我留在了公社機關(guān)工作，從而結(jié)束了我的海河民工生活。

根治海河是新中國成立后一場大規(guī)模的群眾治水運動，是新中國建設(shè)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無論現(xiàn)在的人們對那場運動的利弊得失作如何評價，作為親歷了那場運動的一名知識青年，我始終感到那是我人生道路上一段很有意義的經(jīng)歷。它首先使我強壯了身體。我雖出身農(nóng)家，但由于十幾年學生生活缺乏勞動鍛煉，身體十分羸弱，是海河工地的強體力勞動使我變得強壯起來。它也使我更加切身感受到了農(nóng)民的疾苦。吃那么差的飯干那么重的活，那樣的艱苦又是那樣的無奈，那是任何一個未身歷其境的人都體驗不到的。它還使我增強了與艱難困苦作斗爭的信心和韌勁。以前常聽人說，能吃得了挖河的苦就沒有吃不了的苦。在經(jīng)歷了那段海河民工生活后，我深感此說確有一定道理。可以說，自那以后，我再沒有為農(nóng)村的苦和累犯過難、發(fā)過憷。我覺得這一切都在我此后的人生道路上，發(fā)揮了重要的基礎(chǔ)性作用。

責任編輯 齊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