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在宋莊，2001年

2001年3月初，我安葬母親回歸故土，就匆匆回返北京，搬進了宋莊鎮(zhèn)大興莊農(nóng)民的院子。宋莊位于京城東郊，那里棲居了全國各地畫畫的，散布在宋莊鎮(zhèn)的一個個村落里，我混進了他們的隊伍之中。

4月16日，感覺夏天就來了。北京的春天晚南方一個多月到來，初見到連翅，覺得春天來了，但冬天的衣服還不能脫下，過不了多久，人們就換上了夏天的短裝，北方的春天短促得好像沒有這個季節(jié)，時序仿佛直接從冬天奔向夏天，忽然鼻子呼吸著熱氣，持續(xù)漫長的夏天。秋天也很短促，雖然這個季節(jié)十分的美麗，但你來不及欣賞，北風(fēng)就在屋外吹刮起來。人們鉆進有暖氣的房子。大路上很少見到行人。枯敗的樹木和雜草在冷風(fēng)中瑟縮。

柳絮迷人眼目。想到自己在北方過了幾個年頭，最初那年看見柳絮在國家圖書館外面飛，好像要鉆進閱覽室來。我認(rèn)識了不同的公車路線，如何抵達北京的中心，現(xiàn)在從地安門那個單間撤出來，租居了農(nóng)民的一個院子，我想著自己將要在這里生活一段日子。家俱多起來。稿費日近增長，撰稿進入了狀態(tài)。

像野人一樣在院子里洗澡。院子里干凈，整個村子安靜，我就要像那些畫家們在這里隱居著，依托著北京城。尋求發(fā)展。

我修整著房子，鋪筑院內(nèi)的小路，能讓人在這里住得下來。

坐在農(nóng)民劉殿銀的平板車上購置木材，四處是臟亂的環(huán)境。白色垃圾。臭水溝。風(fēng)裹著塵土吹打在臉上，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社會的底層。沒有退路，是自己把自己逼到這個沒有退路的院子。我對自己說，抗拒虛榮，頑固的虛榮，踏實地生活在這里。

在930公交車上忽然想到母親從身邊消失了，一個人變成了一捧骨灰，葬在老家的田野。我是那樣冷靜地處理母親的喪事，覺得自己一生中讓人牽念的事完成了。

詩友聚會。有人強烈地批評某人的寫作，我想從酒席中退出。母親之死影響著我對人世的判斷和看法，人的脆弱與虛空：想著寬宏、平和的生活。在死到來前你什么都要放下。母親最后接受了那個事實，把她手上的零鈔也松開了。

今天在外面大口地呼吸雨后早晨的空氣。飛機從院子上空飛過。高高的白楊樹，油綠的葉子。空氣難得的濕潤。地面上沒有積水，人們散布在村子的水泥路上。我從集市回到院子看見剛油漆過的窗子，想著在這里的寫作就要開始。雨水給我居住的地方帶來了生機和靈韻。

從地安門領(lǐng)取郵件歸來。村子里十分安靜，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每家人戶的院門緊閉。能聽到里面的狗吠聲。在院子里和那三間小屋輕聲走動，我怕打擾地底下的人(總覺得地下還居住著人)。夜里躺在床上，月光斜照到了臉上。我對自己說，我成了不在單位領(lǐng)工資而在郵局領(lǐng)稿費的人了。

到畫家賀天的院子里觀賞。有果樹，竹子，院子里的桌椅和長滿荷花水草的小池塘。落地窗玻璃下的畫室。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公司，在空中飛來飛去，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現(xiàn)在選擇了熱愛的繪畫，一個人過簡單的生活，甚至開始為生活發(fā)愁。想著自己的稿費開始減少。站在他的院子海棠樹下，人心中隱隱不安起來。

祈老五的畫室。他的以天葬為主題的作品，把我?guī)У轿鞑?，他的家鄉(xiāng)。他向我描述誦經(jīng)師和天葬師。生者對死者的關(guān)懷。俗世對生的關(guān)懷過多而對死的關(guān)懷甚少。

他每天給自己安排六個小時的畫畫時間。愛一個人呆著不被打擾，生活簡單，把精力用在繪畫上。繪畫本身的快樂超出其他的享受。他在自己孤獨的工作中獲得個人的快樂。

菲律賓有一種鳥，對環(huán)境的選擇要求極為苛刻，現(xiàn)在處在瀕危狀態(tài)，它筑巢在森林，在人類的污染之外。森林上空的使者，高貴的飛行者，森林上空的神。

從地安門到大興莊，住進了平房，從多年養(yǎng)成的虛榮轉(zhuǎn)向平實，從動蕩不安到安靜恬淡，從外在受控到內(nèi)心自我主宰：這是從外到內(nèi)的改造。

我渴望遠離家鄉(xiāng)。在潛江那間辦公室里看見銷售教學(xué)儀器的浙江商人。就想著像他們一樣遠離家鄉(xiāng)?，F(xiàn)在我漂居在了北方，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像塵埃一樣飄，飄到哪里是哪里。見到畫家王琰，他隨口這樣說道。

珍珠雞。在王琰的院子里認(rèn)識了這種雞。它愛跑出院子，王琰就剪掉了它的翅膀，這傷了它的心。不出門，失去了自己美輪美奐的翅膀，珍珠雞的虛榮心受到傷害。愛美的珍珠雞被畫家王琰剪掉了它的炫美的資本。

你以為你到了鄉(xiāng)村就安靜了，除了內(nèi)心的驛動，還有村口販賣的吆喝聲。村子喇叭的廣播聲，院外的喧嘩在滲透進來。我在說服自己安靜下來，人在哪里都得努力，都有困難。沒有退路了，只有對自己提要求。一切是自己選的；一剎那間的氣餒也不行。不可動搖的寫作。迅速地投入自己的工作。

今天進城，少女們穿起了花裙子，露出她們的細(xì)白長腿，喚起了身體沉寂的情欲和審美的沖動。在大興莊的村子里你見到的土黃泥墻，灰不溜秋的老人坐在路口的石頭上。北方老鄉(xiāng)的穿著和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是和諧的，晦暗的，必須這樣才能與這周遭的環(huán)境相襯。在村子里生活久了，感覺自己是個陳舊的人。一種隔離的陌生之感，一瞬間想：不知城里人如何在緊張的生活。

在寬廣的田野邊上跑步。想到自己初入村莊的困苦不安，明白了原因：對自然和土地的感情的淡化和漠視。心中沒有愛，日子就苦不堪言。大興莊的早晨是寂靜而荒蠻的，農(nóng)民很早就下地去了，在林子和麥地隱顯他們的身影。突然發(fā)覺對居住的地方有了感情。在這里生活很好，與土地一輩子的交往多么踏實可靠。高樹。廣袤的田地。清潔的空氣。為什么我要痛苦不安呢，詩文中沒有了自然的安靜與寧喜。

院中的植物長得飛快。當(dāng)我從城里回來，只隔了一夜，葫蘆長高了，爬上了屋頂，翠綠的絲瓜藤蔓變長了，給屋子帶來陰涼；向日葵開始轉(zhuǎn)動花盤，有的低垂下來。植物秘密地生長著，當(dāng)我坐在書桌前望觀它們，那真是滿眼的綠陰。

(蓮子小的時候，她外公跟她開玩笑：你長大了給不給外公提酒喝?那時聽這話，覺得時光還遙遠著呢，現(xiàn)在女兒蓮子就上高中了。)

陰雨天持續(xù)了一些日子。今天晴了。藍天白云，你住在這里才能很好地感受自然。院子里的白楊樹葉子綠得發(fā)亮，有風(fēng)，風(fēng)中的葉子發(fā)出細(xì)細(xì)的聲音，像在海邊聽到海浪的細(xì)語。你在簡陋的居住環(huán)境能看見美景，人無論在何處都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自然賜給你的美麗，你身邊的美，關(guān)鍵要有這樣一雙能夠看得見的眼睛。我對自己說這里美極了，只是女兒不在身邊，她沒有和我同時看見這兒蟬在叫鳴。院內(nèi)黃色小雞唧唧聲還有巷道里小商販以方言吆喝的悠長有趣的聲韻；飛機從空中飛過像一片云從純藍的空中劃過一條銀亮的細(xì)線，它的銀色像從藍色的大海里犁過。這是飛機飛得極高的緣故。現(xiàn)在干什么都不合適了。忽然見到彩虹，好多年沒有見到了，然后又落下大滴大滴的雨，落在葉子上卟卟地響，落在土上的聲音是啞的。彩虹還掛在天邊，一彎細(xì)月半小時后從天邊顯現(xiàn)了，隔著合歡樹收攏的葉子。

月亮正對著植物蒯架照進堂屋和書室，隔了竹簾和紗窗，印上它們的細(xì)細(xì)迷離的影子在桌上地上和我的身上。

我這個窮人，今天體會到了隱居之美，只是覺得自己還年輕，怕自己沉溺其中，這寒素自然的美，美得有點讓人害怕。

雞在地上洗澡。鴿在空中飛行。

饒青松畫布中的人物頭像灰暗模糊。人的生命中有不可名狀的沖動和感動：人自身有無法認(rèn)知的陌生物事。

和王琰坐在大興莊集市的路口吃早餐。他從武漢大都市來到北方鄉(xiāng)村，過著平凡瑣屑的生活，在粗糙的村莊里飲食起居。十年前他從武漢畫院離開，和妻子提著兩個旅行箱到了畫家村，粗枝大葉的生活，在不符合我們過去衛(wèi)生條件的集市用著早餐。我們就在這樣環(huán)境中把自己的生命磨損消耗。對一個堅強的人嚴(yán)峻的考驗是平凡，平凡到默默無聞的地步。

今天上城，想到誰說過，傷害你的最大敵人是你身邊的人。她影響了你往精神深處走去的進程。

無論和誰在一起，我都是一個人。自己成為自己的管理者，自己料理自己，真正渴望與自己相處，身邊什么人也沒有，自己與自己呆在一起。

打開電視，為人們感到悲傷：電視把人弄得那么可笑而丑惡：人們?yōu)闀r尚和欲望所損傷而渾然不覺。一群人在一起討論十分無聊的問題，讓人受不了的淺薄，敗壞人的精神空氣。讓人變得可怕的東西就是電視。它是我們隱形的公開的敵人。是你的朋友，在你的身體中，但我如何還是感覺神的空泛，他的無可觸摸，我有敬虔之心但至今未建立起對它可觸可感的確信。

院子里的小雞長大了，成群結(jié)隊的，它們要吃食，跟著主人雙腿走動。生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的生活負(fù)擔(dān)不了太多的生命。你的貧困讓你的生命承擔(dān)不了另外的生命。

鹿林院子里的狗在叫。我按響他的門鈴的時候，回答我的是狗吠聲。鹿林外出，他的院子里的一只公狗在那里無聲無息地生，無聲無息地死。狗是畫家的另一個自我。它替主人死在院子里。我看見那條狗的嘴栽在泥土里成了一尊塑像。

賀天從廣州回來了。他說他穿著在村子里穿過的衣服到廣州去了，在街頭被警察當(dāng)成了嫌疑分子遭到責(zé)問。過去的同學(xué)在街頭碰到他認(rèn)不出他了，把他看了又看，不肯接受他的形象。他融不進過去在廣州的生活。他準(zhǔn)備賣掉過去的房子。如何在這個時代生活下去和他的心愛的畫一起。人要自救，誰也不會關(guān)心你，你要把自己料理好，過正常的生活然后去侍弄藝術(shù)。

在一個失控的世界過屬于自己的生活，為一種屬于自己的生活而努力，這已成為我們共同的經(jīng)驗。我們生活在一個民族傳統(tǒng)秩序衰落的時代，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和成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趨向。我們渴望成為自己生活的創(chuàng)作者和認(rèn)同者，進行自我選擇自我塑造。在你死我活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必須積極，有創(chuàng)造力，足智多謀。社會各種風(fēng)險轉(zhuǎn)移到我們個人身上來了，個人歷史的敘事，一種游牧的生活，為了自己和他人，你必須不停地轉(zhuǎn)換自己的個人歷史，過一種中間狀態(tài)的生活，一種自我試驗性的生活；創(chuàng)造某種合作或利他主義，獨自生活意味著在社會生活中尋求自身民主的政治化的空間。

一個藝術(shù)家追求沒有領(lǐng)帶的生活，尋求屬于自己的生活，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愛好，構(gòu)筑自己的生命體系，服飾，不流俗的居住環(huán)境。工作室隨個性安排和講求，包括他的一把椅子，追求沒有領(lǐng)帶的生活，本真的自在自為的寫意的生活。即便他們成為中產(chǎn)階層，他們還會去使用一輛舊式吉普，休閑或牛仔，往往上面沾有顏料。光頭和長發(fā)。身體語言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態(tài)度的顯示，是自己依憑自己的趣味去尋找的而非時尚和大眾塞給他們的。他們在公眾場所和大眾也是不一樣的，他們尋求一個自由職業(yè)者的自在與自由。同時承擔(dān)隨之而來的責(zé)任和壓力。培養(yǎng)自己的愛好來抵擋生存的荒誕和虛無，讓自己活得安泰自持?；钪槐惶摕o所吞噬；對他們而言沒有羨慕妒忌之心，他們過著自以為是的生活，關(guān)注的是自我發(fā)展，他們選擇居住在鄉(xiāng)村。選擇與狗、植物生活在一起，深深地?fù)肀Ч陋殹Ｋ麄兗幢憔奂谝黄鹨彩鞘郎⒌?，群居是市俗的，獨居是藝術(shù)家的生活常態(tài)。他們理解托爾斯泰晚年至死要拋棄財產(chǎn)從家里出走，維護他的最高孤獨，最后死在荒郊野外。

北京秋天的藍，是人眼能分辨出來的最純凈最透明最艷麗的藍，沒有一絲云影，讓你不停地觀看它。

看光碟《布拉格之戀》。捷克電影和小說與我們有某種異域的姻緣。相似的生存處境。幾個藝術(shù)家個人命運與時代展開的張力：出國不許，逃離不成，最后開辟一個農(nóng)莊，在個人生活中沉溺，最后死于車禍。

王琰的鄉(xiāng)村酒巴。幾個畫畫的在一起聊天。從國家的奧運慶功聯(lián)歡說到集體虛假的激情。然后說到變化中的繪畫藝術(shù)。畫過去好賣的畫就是對自己的投降，如何超越自己和這個時代的趣味。致富之后的無聊感。對錢的報復(fù)不滿，對它的追逐讓我們喪失了良好的身體和健康的心靈。他們不斷地上啤酒，啤酒。然后開著吉普車幾個人上城遣興。藝術(shù)家們形而上的的牢騷，在酒中釋放，反抗時代和都市文明的束縛，從舊有的體制內(nèi)逃離出來，過自己認(rèn)可的生活。當(dāng)我和自己的同類在一起，雨后清新有空氣滲進車內(nèi)來，我們恣意大聲說話，看見天空中的星光和神秘的夜色，因了酒精的作用感覺生活的解放。精神煥發(fā)開去，配著城市的燈光，和突然閃現(xiàn)街頭的妓女的超短裙。

然后是極樂之后的車禍。我們把雙手交給交警。主動投降，我們想的就是要與時代發(fā)生點什么關(guān)系。

院內(nèi)的絲瓜棚架坍塌了一部分。有的還在維系。從書室看上去，院子里顯示繁盛夏日之后的衰敗。秋雨打在玉米枯萎的葉片上是另一種喑啞的聲音。

鴿子不見了，我在院子里四處尋找，籠子里是空的。我將反扣于地的盆子揭開，鴿子白色的身體藏在里頭。

孤獨的鴿子它抵擋不住深重的秋寒。

從公交車上可以看見很遠的天空，變高遠了，飛機在空中像個靜物。煙霏云斂，天高日麗。漸漸地太陽光線沒有之前的熱烈。云朵像遠山一樣堆在天邊。自來水變涼了。院子的植物都枯萎下去了。我離開大興莊的那個院子去尋找新的居所，帶著那只靈性的鴿子。

關(guān)于皇木廠的十八個詞

北運河

從皇木廠的一個廠碑前，可以想見與北運河相通的情景。石碑記錄著過往，皇木廠，一個北運河的碼頭，那年南北古運河相通，北運河沒有中斷它的航線，大量的南方的木頭石器通過運河運往京城，從這里上岸，可以想見過去這里商旅云集，船只攢動。后來形成一個村落，皇木廠，從三個字可以感覺它和皇家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過道和水上交通樞紐。一切只能落下遺跡從一個詞一個地名，想見過往的繁盛。蒲帆船影。兩岸平闊的北運河只能從古人詩詞中聯(lián)想，而那與現(xiàn)實相隔不遠，一切只在遺跡中，從皇木廠的遺留下來的石頭，剩余改道的干涸的河道，在想象中可以見到我所在的村落的既往，這包括村中的一棵古樹，一個顯明的遺跡，成了人們觀瞻的地方，讓你感嘆時光的久遠，這個村子里早年走動的人，即便它的名稱也變成了皇家新村，村子成了別墅小區(qū)，沾染上了皇家的氣息，我寧愿叫它皇木廠，我停歇于此，在這里安頓自己的圖書，看好它的鬧中之靜，它這里繁多的殘余的樹木，它帶著鄉(xiāng)村的隱隱的

氣息。

皇木廠63號

2005年夏，我搬進這個院子，覺得自己的隱逸的靜修生活就要開始。在北京租居過那么多個房子，而后在梨園地鐵附近購得一套兩居室，現(xiàn)在又撲向這個院子，我終于找到了我住地的方位，坐北朝南，兩層的小樓朝向南方，陽光可以照進它的廳室。月光可以散進它院子的石榴樹上，葡萄架上。院子的泥土地面。在梨園那個塔樓的710室，東南西北用了很長時間才辨認(rèn)出來，太陽是從另一棟樓的一戶人家的窗玻璃折射過來的。當(dāng)我來到這里，恢復(fù)了我居住的地方，與古老的太陽發(fā)生著關(guān)系，通過它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一個夜里，我從城里打開院門，看著月光中高大的房子，與它沒有隔離，它像是自己另一個身體，它好像要把我吸納進去，像一陣空氣融人里面，我對它說：我要把最后的日子交給你，與你在一起。這提前經(jīng)營的晚景生活，我提前到達這里，我老了，這是我的歸宿地，死亡之所，我最后的寂靜之地。當(dāng)我在樓道上上下下，在院子中觀看著圍墻，發(fā)覺城里所有的喧囂被它隔斷了。

鴿子

在院子里我聽著CD猶太人音樂。這是早晨，那首憂傷的《香煙》的曲子從紗窗里擴散出來，寂靜的院子使那曲子聽來十分明晰，悠長。第一次在院子里聽音樂。月季花中的露水。無聲的皇木廠，安靜的藍天。我抬起頭，看見了二樓檐墻邊上一排鴿子，都張著脖子，不出聲地停歇在那里，望著我和其中的院子，打量著我這個新來的主人，不，它們好像是在和我一樣聽著這室內(nèi)傳出來的樂聲，我一抬頭它們也不離去，好像要聽個究竟。這鄰居家主人飼養(yǎng)的鴿子，它們在傾聽安靜得有些吃驚的表情，它們和我的對望中從我的驚喜的眼眸是否和我一樣感覺著活著的一絲喜悅，隱隱的感動。我和這靈性的鴿子在一起，在音樂聲中默不出聲，它們聽見了這么憂傷的曲子，還是觀看著我這個人，在音樂的世界里和我在一起感覺陌生和神奇。

樹木

我熟悉這里的樹木。白楊樹。柿子樹。海棠樹。河邊防風(fēng)林中路邊的垂柳。人行道中間的金黃的白果樹和夏日里開花的木槿。成片的槐樹林調(diào)節(jié)著村子里的空氣。闊大葉片的泡桐樹。一到春天開在各戶人家院子的桃樹和我院子里炸開的紅色的石榴樹。我要用多少年才能記住村子里樹木的名字。為什么我從城里回到皇木村，在西門看見那樹身有著瘤的粗壯的柳樹我就忍不住要快活地大叫，我又見到它們這親切的樹木了，這些童年和我們在一起的樹木，我好像把自己南方的故鄉(xiāng)移植到了這里。樹梢上的月亮。當(dāng)我從城里回到西門望見它們，所有城里的喧嘩都讓這些樹木給過濾掉了。過去的村莊，童年的房子四周被樹木環(huán)繞。鳥在樹木的身體上安居，我和伙伴爬到樹上探上巢里的小鳥和雀蛋。大雪折斷了房子后面的樹木和修長的竹子，但我們泥塑的房子安然無恙。樹木具有人性保持著我們的村莊。我們和樹木棲居在一起，人從木居為棲。有樹木的地方就有村莊就有我們的人民。我是那么喜愛這個皇木村因了它和眾多的樹木在一起。通過它們我可以在瞬間回到過去南方的村莊我的故鄉(xiāng)流塘口。年近中年，人總是想復(fù)制過往的生活場景，一個人想回去，回到過去的生活環(huán)境，回到過去的林木中去，皇木廠的樹木滿足了思鄉(xiāng)的饑渴。一個人古老的愿望。

木槿

木槿樹一排排地長在皇木村的步行街上。它們高過人頭，到了夏日，你看見它們在綠色的小片的枝葉間開出的一排淡紅色的喇叭狀的花來，不紅艷不招眼，配在不密不疏的不大不小的葉片中十分和諧。當(dāng)你早晨散步你看見它們成朵地落在地面，好像集體地自殺，從枝上跌落下來，在一場細(xì)雨后落得格外的密集。落在地面上的木槿花還是紅色但變暗了些，花瓣微微收擾，卷成含苞狀，不像它們在枝上的淡紅鮮明。它們的花期很短，只在一個夏日里才出現(xiàn)，層出不窮地開出來然后層出不窮地落下來，我吃驚地看著它們，甚至不愿讓清潔工人早晨很快將它們掃到路旁的小溝里，加速了它們的死亡就像它們的出生。

春天

皇木廠的春天和樹木聯(lián)系在一起，遠望過去，村子防風(fēng)林灰色中有點啞綠，，以前防風(fēng)林中的柳樹是褐色的，它的顏色漸漸地變灰，淺灰，然后是不易覺察的淺綠，細(xì)看，你看柳枝爆芽了，然后不幾日就綠了，春天就來了。風(fēng)吹到臉上是潮潤暖和的，天上有云絮。散步在藍天的邊緣。不像是冬日的風(fēng)后的天空是一溜的藍。讓人驚喜的一場雨后，西門路邊的以為死去的楊樹發(fā)出嫩嫩的枝葉。冬日城裸露在北風(fēng)中的雀巢被新綠的枝葉簇?fù)碇B們?yōu)樗鼈兏吲d迎來了自己的春天，它們的巢在綠葉叢中。它們有著窮人的幸福。皇木廠的春天讓我隱隱地緊張，我在路上不停地行走觀望，通過柳樹和地上的草感受春的力量。院子里的死灰一樣的地面開始在雨后變得松軟滋潤。草開始露出一絲綠色。北方的春比南方要晚上一個月到來，北方的春天在漫長的等候中緩緩到來，從冬的鉗制脫身得十分緩慢。一旦現(xiàn)身就過去，比南方的春來得慢去得快，我要在院子植上竹子種上一棵棗樹，還要在院墻外布上五棵柳樹。心里是那樣緊張，一晃就過了植樹的時節(jié)。我在集市上不停地跑動。榆葉梅。蘋果樹。山楂樹。我到底該選用哪一樣。我對女兒說，你現(xiàn)在就是春天。耽誤了它錯過了這個時節(jié)讓你一生都得悔恨。時不我待，我在皇木廠的春天緊張而忙碌。

從皇木村到高樓金這個小村子散步去只要五分鐘。在高樓金能看見自然的村落，還有十分難得的大片土地。和高樓金小村相比，皇木廠有些人工的痕跡，雖然它保有著那么多樹木和空地和人工的荒野，而高樓金是純?nèi)坏淖匀坏拇迓?。我愛停在那大片大片田地面前，土地的淡黃色和天空的藍十分本色養(yǎng)人眼目。這個古老農(nóng)業(yè)社會的遺跡，我和詩人黑豐站在它們的面前感覺活著的安泰。土地一刻沒有停止它的勞作。當(dāng)玉米收割完畢，土地長松了一口氣，然后它的懷抱中奉出了黃豆，然后又是青青小麥。一刻也沒有停歇的土地。它永遠的生殖能力暗示我們要不停地?fù)肀Чぷ?。從那片土地中我獲得了生的力量。存在的奧秘。想到我的親人我的父親，他們的一生是與土地進行著親密接觸接受土地的饋贈和教育。死后葬在泥土中成了泥。讓自己成為面前的一粒土，讓自己的生存變得像它們一樣無聲無息謙遜無私地奉獻。不管我們到了哪里，你都要去看看土地，跪伏在土地面前。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時辰。

家庭

我在村子里閑逛。忽然停在一個路口，從一排房子的柵欄望過去看見幾個人站在綠色的海棠樹下，他們身后是房子，他們一家人或親人朋友停在初夏的庭院中間，在樹下說著閑話。我被這個日常的場景迷住了，我說不出其中的暗含的意味，但我不由自主地停歇在那個路口觀望想象，他們就停在一張亙古的圖畫中，他們在自家的庭院中在白己的家庭里，在屋前的樹木下。一個讓我深味了很久的詞：家庭。家是房子，庭是空地。一內(nèi)一外。一個家有了庭有了空地才像個樣。四面的房屋加上圍攏一起加上中間的空地便是一個正常的家庭。庭院，一片空地它

是一個過濾了的空間，過濾掉了家以外的陌生人、噪音和風(fēng)沙，庭，一個封閉房子內(nèi)一個開放的空間，樹木種植在庭院里，樹掩映著房屋和庭院還有人。它們結(jié)合成一個奇妙的空間，而親密的人在這個家庭里和樹木棲居在一起，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常的生活，在這個人工的和自然的形態(tài)中感覺一個空間(家)的溫暖和情調(diào)。

彩虹

院子里的石榴花是炸裂開來的，瘋狂的石榴花開在夏日。大塊的灰色云朵在空中搬遷，我每次看到的都是瞬間的看見，它們很快地改變它們的形體。我放下手中閱讀的書，忽然看見了彩虹，我走出院門，在一個空地，看見完整的孤型的彩虹在南面的天空，我數(shù)了數(shù)它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它們涵融在一起，在一體中細(xì)微地分明著自己的色調(diào)。

那是一種多么完美的光影的組合而且那么短促的呈現(xiàn)然后就消隱，奇異的美在瞬間呈現(xiàn)爆發(fā)。我們因了那個瞬間而倍覺珍視。被瞬息間的彩虹而感動。我想讓所有的人我的親人朋友甚至路邊的人們都看見它，讓他們和我一樣分享這天賜的美麗。但四下沒有人。我一個人在彩虹的映照下四處走動，為之注目牽引，感動。把自己從日常平靜的生活里提升出來，臻于另一個奇異的心境中去，與外部的世界保持溝通與關(guān)聯(lián)和感應(yīng)。這時，那遙遠的變得親近而近處物事退遠。變得在我們生活的空間里有無數(shù)的奇異要我們?nèi)ビ^看，并將它傳達給更多的人。就在這時，一對母女從她們的院門里出來，我對她們說，你們看，彩虹。她們按我的手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同聲地叫著：喲，彩虹。我在村子里走動，當(dāng)彩虹轉(zhuǎn)瞬即逝后我在一朵搬遷著的灰云下面停留，一場雨后的村子隔天空很近，迎風(fēng)飛動的鴿群帶著哨音嘩地過去，回到它們的籠中。喇叭花開在小路邊，還有絳紅色的木槿花，我對自己說，我要用多少年把這里四季的花朵叫出名字來。它們都是那瞬息即逝的地上的彩虹。

割草人

割草人之前是牧羊人。羊沒有了，他就開始在初秋的村子里割草。之前我看見他放牧著幾十只羊，他一個人坐在路邊，或者在一片草地中間領(lǐng)著一群羊走出，穿過一片白楊林回到它們的柵欄。在我散步的時候見到他，我們說幾句話，他可能一整天說不上一句話，他只聽見羊的叫聲。聽到我和他搭話，他長形的臉面上變得生動，他說他為村委會所雇傭，一個月村長給他六百元，牧羊。羊屠宰后送往市場，他就開始割去樹叢間瘋長的雜草，他一個人在那里弓身面對一片海域一般的草地。一個人面對青草面對著天空面對著手中的一把鐮刀。從路邊望過去，他就像要淹沒進草中。一個獨自勞作的人在自然中與草地打交道的人，他是孤單的同時又是豐富的，他嗅聞到青草的氣息，看見草叢中飛過來一個蚱蜢，游過來一條蛇?？諝庠谒膭谧髦袔е嗖莸男迈r氣息。他的眼晴他的肺他的腳與土地和地上的植物發(fā)生著親密的深入的溝通。我的兄長他一直不愿離開他耕種的田地，他討厭城市，他一生不外出打工?，F(xiàn)在我理解到他在勞動中的真實，雖然過重的耕種讓他身體受到某種傷害，但他從更多的土地的勞作獲得一種快樂和踏實的安慰。甚至古老的農(nóng)耕生活對一個人的身體的照顧不被傷害。當(dāng)我在地鐵看見城里民工的憔悴的臉、頭發(fā)間的灰塵和破舊的衣服，讓我想到他們所受的多種的苦，我贊同我的兄長，他一生都愿生活在我們的出生地。而且我也愿意回到他的身邊與兒時的土地在一起和親人在一起不再背井離鄉(xiāng)。一個人在天空下在土地之中從事適當(dāng)?shù)膭趧訉ι硇亩际怯幸娴?。我想我面前的割草人是個健康的人，從他的身體到心靈。當(dāng)我把他從安靜專注的勞作中叫醒，我也來到草叢和他說些話，我看見他單純的安靜的眼光，他專注地看著你那么平和安詳，幾乎沒有絲毫的焦慮和不安，當(dāng)我離開，他快速地把自己的身體幾乎投身到青草之中。

張家灣

這個小鎮(zhèn)里有著清真寺，槐樹掩映著它，兩排高高低低矮小的店鋪夾著窄窄的街道。小商店的雜貨擺在了馬路上，來往的人與車輛錯雜在一起，停在了路的中央，灰頭土臉的人們在一陣風(fēng)塵中抬起頭來，混亂的破敗的北方集鎮(zhèn)，它的背面是快要干涸的河床里被污染的散發(fā)異味的水。一百年前這里是個水上要道，可以想見那時的未被完全破壞的自然風(fēng)景。曹雪芹舉家破落后曾居住于此。我在那里觀望的時候，只見幾塊石碑和廢棄的村落，地表被挖掘，人們都遷移到統(tǒng)一的單元樓房里去，遺留下這個破敗的過去的小鎮(zhèn)。這是中國當(dāng)下現(xiàn)實普遍的小鎮(zhèn)，過往的自然風(fēng)水未得到保護，破壞的都破壞殆盡了，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人們像在逃荒一樣地過著日子。這里保持著逢三逢八趕集的習(xí)俗，可以說所有商品匯集在這個時辰，在鎮(zhèn)上附近的空地上，玉米，高梁。各類菜蔬，家禽，花卉。樹苗。狗市。舊書攤都在那個時辰在集市里能看見。這個延續(xù)了多少年的露天集市給這個小鎮(zhèn)帶來節(jié)慶的氣息和民間的風(fēng)物。我是那樣不能接受張家灣的破敗，但我十分好奇這樣的露天集市馬路超市，這是北方特有的風(fēng)俗。從早年延續(xù)至今。只是過往年代自然環(huán)境要好，你想想露天的集市擺在長滿樹林的地下，人們以物換物貨幣交易。就是在這個遺跡式的超市里，從一個農(nóng)民的地攤上購得一捆甜高梁，這是我兒時長在南方菜畦里的甜高梁，我又回到了過去，嘗到過去生活的甘甜滿足了我。從這樣的集市里回到皇木村，你覺得與土地是近的，馬路超市上的土豆還帶著泥土，新鮮的菜蔬是農(nóng)民從自家菜地里拔出來的，從地攤上能買到土雞和土雞蛋。當(dāng)你看到那有著泥土的菜蔬擺放在地上。你感覺到原生的生活，我是那么不習(xí)慣從城里超市看見蔬菜封閉在一層薄塑料布中。你愿意到這樣的集市中來，在北方老鄉(xiāng)吆喝聲中聽到土地原聲，說不準(zhǔn)再次發(fā)現(xiàn)甜高梁，一瞬間嘗到懷舊的甜味。

秋

北京的秋天是個美麗的季節(jié)。那是我們上學(xué)時造過的一個句子。秋日寂靜。北方的風(fēng)還沒有吹過來，皇木廠的天空沒有一絲的云影，太陽照著院子里的柿樹上的柿子。它們在變紅變軟，而石榴炸開了。露出它晶瑩的顆顆粒丸。巷道里臥躺著矩形的日影。村子里的樹葉由綠轉(zhuǎn)暗，葉子發(fā)紅，路邊的爬山虎呈現(xiàn)出純粹的絳紅依附在圍墻上，有的懸掛在空中，十分好看。人們到香山去看紅葉，在我看來不必外出賞秋，在皇木廠你就能夠感受到濃濃的秋意。夏天的炎熱和不安剛剛退去。室內(nèi)家什的氣味在消隱。南風(fēng)送來秋日的涼爽。陽光的溫?zé)岷土Χ?。北京的秋天是個美麗的季節(jié)。你能看見很遠的燕山，當(dāng)藍天一溜煙地藍下去，天空開闊，銀色飛機拖著一條銀色的細(xì)線。路面干凈發(fā)光，黃燦燦的菊花照亮村子里的縱橫道路。我愛停駐在白果樹下，它的黃色襯著藍天十分明凈，那是一幀你如何也看不厭的畫卷。它的扇形的葉片給地面帶來色彩。冬天的大風(fēng)還在路上，在這個季節(jié)，我和自己在一起，享受皇木村的寂靜和這里慵懶的陽光。陽光照進書桌上的圖書。我聽到自己書頁翻動的窸窣聲。鉛筆在白紙上畫動的細(xì)細(xì)聲音。在這美麗而短暫的時辰，陽光和漢字在紙上布滿它們的私語。

月色

月色落在院子里，無聲得像霜，柿樹的影子清晰可見。我和李師東深夜飲酒，然后，他竄到我的院子一下看見了院子里的月色。我把室內(nèi)的燈打開，橘紅的燈光和月色交融在一起。我們高聲說著我們的方言土語。月色和方言和同鄉(xiāng)在一起，我們在月色中觀看葡萄的長勢。在這樣的有著月亮的夜里有酒有著月色、長有植物的院子，這些讓我喚醒生活的詩意。生活就是這樣一瞬間被喚醒，在酒中在月色中回到我們的故鄉(xiāng)。月是故鄉(xiāng)明，兒時我們在村莊在樹影下納涼，在有著星星的夏日的夜里，有時候一個趕路，月亮給你照路，她有時候在你前面有時在你頭頂有時隔著楝樹枝照過來，有了月亮夜行路上一點也不害怕。有時自己的影子在前面，有時你的身影在身后，有著自己的另一個影子陪伴你。月亮照亮溝渠照亮故鄉(xiāng)的河水，她有時候在水里在樹梢間在一排農(nóng)房的屋頂前。你從屋子里出來小便，夜里的月亮無聲地照拂著整個村莊。一日，李師東從城里開車來到皇木廠自己的房子里，他說他看見皇木廠的月色好像在招呼著他那樣平和親近，不像城里的月亮要不高深不見要么處在遠空高懸不近人情。我們在皇木廠月色中行走，身體散發(fā)酒氣，我們的方言和著酒氣散發(fā)在皇木廠安靜的月夜里，當(dāng)我們分開我一個人看見月亮鉆進了云層里，我看見一大塊黛色的云晃動了幾下，一個人子夜回到自己異鄉(xiāng)里的院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月影變得稀薄無幾了。

根

夏日里的絲瓜的藤蔓纏住了竹子和柿樹，快要覆蓋葡萄架來，洶涌的長勢讓我吃驚它的不加克制的生長欲望。夏日的庭院你撒下什么種子就長出什么東西來，草在這個時節(jié)幾日不鋤就要齊人腰?？唇z瓜的藤蔓鋪張得太囂張，我將它的根除斷了，它們漸漸地停歇了擴充，然后停歇在院墻上，緩緩萎縮。它沒有了根失去了和土地的聯(lián)系，它的旺盛的生命力就消歇了。對一個囂張的植物致命的打擊就是除掉它的根系。我想著人和植物之間相似，想著作為一個人隱喻性的根。我的根在哪里，我活著呼吸著生長著，從哪里獲得無窮盡的力量。長久的異鄉(xiāng)的生活，使我無盡地想念過去的家鄉(xiāng)，自己逝去了四十多年的時光。多年前，當(dāng)我無知地從老家撤離，從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年的潛江離開，從南方來到北方，過著漂居生活，時間久了日里夜里想念故鄉(xiāng)，發(fā)覺自己就是江漢平原里長出的一棵楊柳樹，連根拔掉了，自己就是那里的水土糧食、那里的空氣和方言多年養(yǎng)育了自己，一切被那里塑造，你被生育在那里成長，你為了身外的事物而離走，你一度發(fā)瘋地要離開但你現(xiàn)在在一低頭間總想著回去，不管這皇木廠里有了自己的宅院：你的妻兒在你身邊，但你總覺得這不是你的棲居之地，當(dāng)你夜里醒來你沒有在家的感覺，你總覺得居無定所，這是異鄉(xiāng)你的家鄉(xiāng)在南方，那里的空氣、田野、那里的親戚和河流、那里父母的墳地。那是你要回去的地方，你的根在那里，你斷了根的身體要回到那一片土地里去，那是你宿命，你在你的家鄉(xiāng)才有安全才沒有被隔離的苦悶，不管在異鄉(xiāng)你有多少可以羈留的理由，不管你在皇木村復(fù)制自己過往的生活形態(tài)。但在你白日醒來的一瞬間你想回到你的南方回到那一片貧窮的土地，找到自己的根系，和你自己完整地在一起。生死在那里。

沙塵暴

早晨出門，看見院子里水泥地面上敷上了一層泥色的塵土，細(xì)細(xì)的塵土落在停歇在村子路上的汽車的頂篷。村子步行街的地面上也是一層泥色的塵土。你望望天，灰蒙蒙的，近幾日的浮塵天氣，但沒有起風(fēng)，沙塵像雪一樣無聲地落下，覆蓋了你的生活空間，前幾年的沙塵是在風(fēng)中吹刮而來的，磚紅色。城里的能見度差，像在起著霧，橘紅的霧，空氣里的土腥昧，眼睛里都是細(xì)沙子，它的突然的到來令天空中的太陽看上去像蒼白的月亮，而現(xiàn)在的沙塵是無聲地降臨你遠離市區(qū)的院子里，大風(fēng)搬遷塵土，這內(nèi)蒙古的沙塵落在了我的院子，發(fā)生在那里的災(zāi)難又落在我的生活中。你們并不是在隔離的世界里，你們就在一個現(xiàn)實處境之中，當(dāng)你安靜地休眠，當(dāng)你覺得生活寬心自得，它像災(zāi)難落在了你的生活中，無聲地，讓你無奈傷感。當(dāng)你早晨醒來在院子，看見這一層泥塵，對生活于此的城市充滿感傷，對未來灰心喪氣，你好像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必死的未來，人所有的成就與功名都被這沙塵遮蔽，所有存在的傷痛，我的幸福感、塵事的滿足感和驕傲都被這一層沙塵所抹去改變顏色，成了黃土的顏色。世界的顏色，像雪一樣無聲地落下，而雪那是亙古的雪，而這沙塵是妖魔橫天降臨，作為對我們?nèi)祟惖幕貓蟆?/p>

熵

在日記上我這樣寫道：我害怕建設(shè)，我不想在生活中增添，我想保護現(xiàn)在既有的，讓我棲居其中的房子自然衰老，讓我保護它，我不愿更好的生活這樣就好了，不想讓自己的身體在房子的建與毀中給陷害進去，我愿在自己的身體里在自己的房子里一起慢慢變老，不愿給大地帶來更多的垃圾，不斷地在大地上建建建，讓它們自行毀壞或消亡而非人力。是的我們都能創(chuàng)造能量，我們力所能及地只是把能量從一種狀態(tài)轉(zhuǎn)化成另一種狀態(tài)。高樓的拔地而起，青草的生成都耗費了在其他地方聚集起來的能量。熵的原理告誡我們，當(dāng)能量從一種狀態(tài)轉(zhuǎn)化成另一種狀態(tài)時我們會得到一定的懲罰，就是我們損失了能在將來用作于某種功能的一定能量，熵的增加意味著有效能量的減少。那被轉(zhuǎn)化成無效狀態(tài)的能量構(gòu)成了我們所說的污染。在我們的生活中不斷看到周圍世界的熵的變化，我們的朋友一個個衰老死去，我們坐在火堆旁看見火苗慢慢燃盡，留下灰白色的灰燼，我們歷盡滄桑變遷而這個經(jīng)歷說是熵的定律，這不可逆轉(zhuǎn)的耗散過程，每發(fā)生任何事情，世界上能量就有一次耗散，熵的總值就有一次增加，時光的流逝就是說世界有效能量將要告罄。而我們可以隨過對自身生活與行為方式選擇決定世界上有效能量耗散速度。我的抽水馬桶上面的筒蓋壞了，但它還能用，我不會加速毀壞它正常運轉(zhuǎn)的部件，作為一個人要明白的是給這個世界少制作垃圾。我自豪的是自己為這個世界貢獻了少而又少的垃圾。當(dāng)村子里那個每日用平板車往外運送各種廢棄用品的時候那里沒有我的一部分，我知道每個生物仿佛一個帝國主義者，它竭力把它所處環(huán)境轉(zhuǎn)化到它自身以及它后代身上去，星球上每個生命在耗費能量，而我力求消費得最少，減緩熵的加速度，讓自己處在低熵的環(huán)境里，讓自己的時間慢下來再慢下來。

死亡

前排單元樓的一個男人死去了。我聽到夜里的一陣哭泣聲。白日里看見一兩個花圈放在那里，當(dāng)我在路過那里的時候，樓道口的地面上有著黑色的灰燼。聽人說一個男人正當(dāng)中年就死了，按風(fēng)俗不宜操辦喪事。我不認(rèn)識那個男人，或者見過面但不認(rèn)識，不知道到底死去的是哪一個，他是眾多死者中的一個，我們居住地相距不足二十米，但我們素不相識，我不知道有一個叫什么的人活過，但他確實活過然后死去了我全然不知。他的活著和死去在我的世界里不構(gòu)成什么影響。我來到一個空漠的世界里，上班在地鐵里見到那么多的人，擁擠的男女，但我們不說話，他們

的存在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一個人在世界上活著的隔離和敵視?；氐轿业脑鹤樱簤Ω魯嗔税莻€死者的面影，我們?nèi)找婊钤谠絹碓焦铝⒌沫h(huán)境中，隱居在這個空蕩而密集的城市里。對他人的痛苦麻木不仁。詩人奧登在他的美術(shù)館的詩中，提到畫家勃魯蓋爾的畫中的村民看到別人遭遇災(zāi)難而無動于衷，“一切是安閑地從那樁災(zāi)難轉(zhuǎn)過臉去：＼農(nóng)夫或許聽到墮水的聲音、和那絕望的呼喊＼但對于他好像不是了不得的失敗。”詩用安閑一詞襯托寫出了生活里一邊有人死亡，一邊別人照常過著日子。這是人生的常態(tài)，一種無法擺脫的存在主義式的處境。但詩人敏感到了人生的痛苦，那個陌生的男人死去了，他走在我們的前面，我有意繞過他的過去出沒的道路，避開他的身體路過的地方，但我們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死亡之途中，在某個瞬間。

冬

防風(fēng)林變得稀疏，樹木只剩下它們的枝干，從村外看過去通過落盡葉子的防風(fēng)林看過去，皇木廠的低矮的兩層樓露出它們的朱紅色墻體。每戶人家屋頂?shù)募t瓦。而之前它們在樹木的遮擋之中。當(dāng)你在那片林地邊緣走動，看見楊槐樹的葉子褪盡了，它們的樹莖呈現(xiàn)黃紅，襯著淡藍的天空，十分地好看，一根根樹木密集在那里。我走在村子的中軸路上，看見大片的梧桐樹葉落在地面上，這是冬日最后的一片落葉，葉子碩大地落在干凈的地面上感覺四季的輪回，它們生長得枝繁葉茂，然后在這個季節(jié)落下來。紅紅的柿子們掛在只有枝干的樹上，沒有一片葉子在陽光里?？催^去它們十分地透亮在藍天下。它們可能被麻雀偷食和自己落下來。老鄉(xiāng)們從集市里拖回成堆的白菜，貯存他們過冬的菜蔬，走在村子邊緣的環(huán)路上，村人將柳樹枝葉砍去，削去冗長多余的枝枝葉葉。在我南方的故鄉(xiāng)，每到冬天也是這樣，田野旁的樹枝削砍去了，田野敝露出來了，人們在貯存收集過冬的柴薪和食物。家鄉(xiāng)的四季分明，春是春，夏是夏，我們在四季的輪轉(zhuǎn)中感受季節(jié)的變化，人與四季互動變化，呈現(xiàn)明顯的季節(jié)感，時間的一年年的流逝，從而感嘆人生內(nèi)在變異。又看見裸露于褐色枝椏間的鳥巢。一棵村口的粗壯的楊樹在隆冬的風(fēng)里抖落下最后的葉子，密集地落在長滿疤痕的樹身下。落葉歸根。我停駐在那棵樹下，理解一個古老的詞，你在冬日理解到它的隱藏的含義。在自己人生到來的冬季，你作為樹上的一片葉子，你要回到你的生長的根部，你的根在南方，那里是自己飄零下來的地方。

一場初雪落下來，它們殘留很長時間，在村子里的溝壑間，當(dāng)我從城里回到皇木村這里的雪十分干凈，不像在城里一下子被弄臟了，我沿著潔白巷道打開我的院門，里面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不用換鞋，我直接走進亮通通的室內(nèi)。雪在這里宜于觀看，這難得超現(xiàn)實的雪景出現(xiàn)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像夢境?；腥婚g你回到兒時回到南方的一場雪中，南方與北方、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在一場雪中給涵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