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1

酷暑七月的一天午后，張生親眼目睹海棠寡婦弄死了德北老師的鳥。

海棠寡婦怒氣沖沖地坐在豬欄外，一邊切豬草，一邊說：“吃吃吃，就知道吃!那好，我來給你算筆賬。在過去四十年里我起早貪黑養(yǎng)過多少頭豬。我養(yǎng)過三十頭豬不止了。這些豬都哪里去了?吃吃吃，就不知道自己吃飽了趕著死!”

張生躺在門后的一張葦席上，瞇著眼，不聲不響，把他娘的話全聽到了。但他只是微微地笑。

德北老師的鳥從窗子里飛進來。

張生首先看到眼前掠過一道彩光。一旦發(fā)現(xiàn)桌子上落下一只畫眉鳥，心底的興奮，仿佛潮水陡然漲滿，大杏樹的氣味，也隨浪潮涌起。

但是海棠寡婦也跟了進來。海棠寡婦隨手解下腰里那條藍花白地的粗布圍裙，漁夫撒網(wǎng)一樣，把圍裙拋出去，鳥就被罩住了。圍裙翻過來，桌子上就只是一小團五彩煥然的肉泥。

海棠寡婦從容鎮(zhèn)定，始終沒朝張生看一眼。她若回頭看看，就會看見自己早就去世的丈夫張震，或者前年去世的公公張臨。張生也才是剛剛反應(yīng)過來。張生盡量地挺直了身子，實際上仍然沒有他家廚房的灶臺高。

德北老師出現(xiàn)在屋門口。

就連那團小小的肉泥，海棠寡婦也不想讓德北老師看到。一股腥風(fēng)從德北老師耳邊吹過，那團肉泥就落到豬欄里，讓豬給吞了。

豬嘴巴呱噠呱噠的響聲，好像鮮花在豬欄怒放。

一時間，德北老師管不住自己，往門檻上一蹲，咧嘴哭起來。

“你太丟人了!”張生猛地叫一聲，沖出門去。

張生的話有著很強的止哭效用，德北老師馬上就不哭了。他非常希望張生注意到這個，但張生那么快就不見了。兩扇院門東倒西歪，剛剛奮勇角力過一番似的。德北老師收回視線，抬頭看看海棠寡婦，竟意外地笑了笑。

海棠寡婦的面孔綠瑩瑩的，在屋內(nèi)的陰暗里，仿佛一張寬大的蓖麻葉。

德北老師的眼睛，不由得躲閃了一下?！拔易吡恕！钡卤崩蠋煹吐暩孓o，嗓音沙啞，好像哭泣了一輩子。

街上很多人都知道了發(fā)生在海棠寡婦家里的事情。他們本來應(yīng)該寬慰德北老師的，但說出的話卻像是對德北老師的責(zé)備。他們說：“德北老師，你怎么會讓鳥跑出來了呢?”

德北老師神情沮喪。德北老師也不知道鳥怎么會弄開了籠門。德北老師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鳥籠空了，他還暗暗高興呢。他可不想失去機會，他心里怦怦直跳。幾個月來，張生想做而沒做到的，他的鳥做到了。他立刻從家里追了出來，可還是晚了一步。

海棠寡婦對德北老師拒之門外。已有一些時日了。現(xiàn)在看來，兩人的關(guān)系依然沒有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跡象。

德北老師垂頭回到自己家里，就有兩個愛管閑事的人跟上去，悄悄對他說：“德北老師，還等什么呢?去南京吧。”德北老師有個聰明的女兒，當(dāng)年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了南京。德北老師退休后，女兒每年都要對他催促幾次，要他到南京跟自己一起住?？墒?，別人哪里知道，德北老師已經(jīng)不能夠聽到“南京二字，每聽一次，渾身肉者跳。

德北老師好像躲避他們似的，推起自行車就匆匆出來了。德北老師恨不得馬上找到張生。

2

也是去年這個時節(jié)。德北老師事先沒發(fā)覺一點征兆。他的一個侄子昨晚來請他，說自己的老婆病了，棉花趁著雨水瘋長，要他幫著自己去地里給棉花掐邊枝。

因為清晨下過一陣小雨，田野里郁郁蔥蔥，四處彌漫著植物的清香。德北老師干了一上午，也不覺得累。下午又去，也很專心。忽聽到旁邊的玉米地里嘩啦啦響了一陣，抬頭看看，好像有一個人走了過去。但他沒想到會是張生。

天都快黑了，才有個從田頭路過的村里人告訴德北老師，海棠寡婦失蹤二十年的兒子張生回來了。

張生已經(jīng)三十多歲。他從塔鎮(zhèn)穿過大片莊稼地，直接到了家里。沒人從路上看到他。

海棠寡婦的院子里，傳出哀痛的哭聲。

街上的人覺得可疑，進去了，就看見一個陌生的殘疾男子，沉默地蹲在屋檐下，兩條空空的褲腿綰起來系在腰里。

海棠寡婦坐在地上，像哭她去年死去的老公公張臨那樣，兩手拍打著地皮，大聲數(shù)落著哭泣。

海棠寡婦哭著，反反復(fù)復(fù)地說：“疼你的爺爺死了，嗚嗚嗚嗚……疼你的爺爺死了?！?/p>

見有人來，海棠寡婦不但沒有收聲，反而哭得更厲害。不少人向她投去同情和理解的目光，但人們更關(guān)心張生多年來的去向，也就不管她，隨她哭，心里還覺得她哭一哭會好些，她哭一哭就會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來。

他們詢問張生去了哪里。

張生對村里人連眼珠都不轉(zhuǎn)一轉(zhuǎn)，板著個面孔，就像眼前空無一人。他們也并不難為他，認為他有這樣做的理由，就轉(zhuǎn)而對海棠寡婦說：“你們娘兒倆二十年不見，好好嘮嘮?！彼麄冎鲃油顺鲈鹤印?/p>

站在街上聽，海棠寡婦不哭了。再次走進院子時，海棠寡婦已經(jīng)平復(fù)如初，她那兒子也進了屋，換上了她男人張震的大汗褂子，但依舊對人愛搭不理，坐在床上，生氣的老佛爺似的。人們斷定海棠寡婦并沒有從他口中得到什么。

丟了二十年的兒子終于又回來了，雖然成了眼下的這個樣子，但終歸是她朝思夜想的兒子。人們替海棠寡婦高興。海棠寡婦也是很高興的，只見她不停地對來人打招呼，大聲讓座，來來往往給人端茶倒水。這屋子里，就漸漸飛出了歡聲笑語。

德北老師趕來時，院子里夜色漸濃。德北老師像是從深水里冒出來的一樣，帶了一身的潮濕。他往屋門口驀然一站，屋里的人馬上吃了一驚，誰也沒有想到張生會顯得那樣激動。

張生身子猛一挺，兩只眼睛唰的亮了，張口就叫：“德北老師!”很多人是這時候才發(fā)覺德北老師來到門口的。

估計德北老師也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張生就一下子跳到地上，抓起他用來走路的兩個方木塊，對德北老師說一聲“去你家”，像顆飛射的彈丸似的，率先出去了，速度快得讓人目瞪口呆。

這天夜里，兩人聊到很晚。

張生十一歲那年去南京了。小張生要親眼看看雄偉壯麗的南京長江大橋。在去南京的路上，小張生被火車軋斷了雙腿。怕被送回來，小張生隱瞞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這些年里，張生去過許多地方，但基本上固定在南京及其周邊地區(qū)。德北老師忍不住告訴張生，他女兒就在南京工作。張生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驚奇，好像那個城市對他來說，已沒有多少特別之處。當(dāng)然了，張生也希望了解德北老師這些年的生活。

德北老師讓張生看了自己的畫眉鳥，還讓張生把手伸進鳥籠，鳥就啄張生的手指。德北老師沒有告訴張生，自己給這只鳥取名叫海棠寡婦。他有事沒事，總在這只鳥跟前，一遍遍叫著它的名字。叫著它的名字，就像海棠寡婦在陪伴自己。當(dāng)著張生的面，德北老師真有些擔(dān)心呢，他怕這只鳥突然像八哥那樣開口說話。

村子的變化很大，德北老師送張生回去。海棠寡婦家靜悄悄的，屋里的燈光照射到院子的地上，雪亮地刻在暗黑的深夜時分，好像一條通往天堂的道路。

德北老師克制不住渾身的戰(zhàn)栗。他看到了端坐在屋門里的海棠寡婦。燈光下。她顯得那么美，那么圣潔，仿佛一尊完美無缺的大理石雕像。德北老師全然忘記了走在身邊

的張生。他不由得走到了張生前頭。他要離海棠寡婦近些，再近些。

那時候，他的呼吸都沒有了。

可是海棠寡婦緩緩站了起來，依舊好像美麗寧靜的雕像，卻忽然發(fā)出了怒不可遏的聲音。

“滾!滾!我再不要看見你!我再不要看見你!你給我滾!”海棠寡婦火山爆發(fā)似的，朝他大吼。

海棠寡婦憤怒的吼聲仿佛棍子，把德北老師打惰了。過好半天，德北老師才醒過神。他很明智地認為，如果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如果自己膽敢聲辯一句，如不乖乖退出去，海棠寡婦就會像頭野獸一樣猛撲過來，瞬息之間把他撕得粉碎。

在夜色掩護下，德北老師落荒而逃。

3

約有一個半月時間，街上很少看到德北老師的影子。

不放心他的人去他家里探視，說他很瘦。一條人躺在床上，仿佛病人膏肓的梁山伯。床頭上掛著他的鳥籠，里面的鳥卻足足胖了一圈。

鳥懶懶的，站在細小的樹枝上，像個小老太太一樣打著瞌睡。

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鳥籠里還有一個小小的秋千架，秋千架上坐著一個用面粉做的綠衣小人兒呢。人們說，那就是張生的娘。德北老師到底還是忘不了海棠寡婦。

看過了千秋架上的小人兒，就沒人勸他去南京找閨女去。也沒人勸他死心，再去找別人。也沒人說海棠寡婦壞話，說她這人沒福。

村里的寡婦人家，嫁個對自己癡心的、義有退休工資的男人，不是前世里修來的嗎?都覺得總有機會的。

機會果然來了。

德北老師躺在床上，像個半死的人。一伙塔鎮(zhèn)來人破門而入。

塔鎮(zhèn)來人進門就說：“您是德北老師吧。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德北老師慌了，忙支起身子，說：“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

“你不認識我們，我們認識你的兒子?！?/p>

德北老師更不解了。“我沒有兒子”

塔鎮(zhèn)來人就上前拉他了?！案覀冏甙??！彼麄冋f，“您不是有個兒子叫張生吧。”他們還相互閃閃眼睛，好像不懷好意。

德北老師緊張起來，催他們：“決說，張生…什么事了?”

他們告訴他，也沒出什么事，張生沒錢了。沒錢了還泡什么網(wǎng)吧?他們要把張生扣下，張生就讓他們來村里找他。

德北老師差不多受了感動，拿了錢就跟塔鎮(zhèn)來人往外走。

這伙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輕人，用摩托車帶著瘦小的德北老師，風(fēng)馳電掣地出了村子。沒人看得清德北老師的臉色，跟往年站在大杏樹下，講解有關(guān)南京長江大橋的小學(xué)課文時一個樣子。

德北老師這是去拯救迷途不返的浪子了，

德北老師心切，聞不到塔鎮(zhèn)來人背上撲鼻的汗臭。

在塔鎮(zhèn)東關(guān)，一個叫“胡冰”的小網(wǎng)吧里，德北老師進門就看到了神情極度亢奮、身子卻像散了架的張生。

那小子眼圈烏黑，眼珠赤紅，從椅子上撲通跳下來，連聲叫：“快快!下飯店下飯店!”德北老師走過去，他就一把抱住德北老師的腿，渾身機械地哆嗦著，又說，“餓死我了，餓死我了?！?/p>

德北老師一邊跟網(wǎng)吧的人結(jié)賬，一邊帶著張生往外走，心罩卻是一陣陣的酸楚。

他很想把張生從地上抱起來，像抱一個年幼的孩子。

隨即走進一家飯店，張生又叫起來：“上菜上菜!”還叫，“飲料!。上飲料!”

飯菜上來，張生風(fēng)掃殘云地吃，德北老師就知道他是真的餓壞了。多少年了，德北老師沒看見過有人餓成這個樣子。光顧著替張生難過了，也忘了提醒張生不要吃得太快，吃得太飽。

張生終于放下了筷子，又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汽水，然后仰靠著椅背，大口大口喘氣。德北老師剛要說話，他又跳下來，瞧都沒瞧德北老師一眼，自顧出門去了。

胡冰網(wǎng)吧的招牌，在熾烈的日光下，一點一點地軟著，仿佛就要融化了。

德北老師從飯店門口怔怔地朝網(wǎng)吧看，張生已經(jīng)走了進去。

德北老師本來可以自己回去的，但他不想回去。他先在那家飯店呆了半個下午，人家問他還要不要什么，他就出來了。沿街走了一二百米，看到郊外蔥綠的原野了，就又慢慢走回來。一直到半夜，他就這樣在胡冰網(wǎng)吧附近獨自徘徊。

最后，德北老師住進了一家旅社。

第二天，德北老師醒來，想到的只是他的鳥。匆匆付了宿費，就要回村。

張生正在街上挪動著，速度很快，看不出又熬了一夜的樣子。德北老師斷定他也要回去，就上前叫住他，帶他去小飯鋪吃了包子、油條。兩人結(jié)伴，走出鎮(zhèn)子。

德北老師才知道張生回村子是從來不走大路的。

他們一前一后踅進了莊稼地里，德北老師什么也不問，后來，他們從茂密的莊稼地里出來，走在一條雜草叢生的田間小道上。

雜草都秀了花，整條小道上星星點點的。

張生嗤的一笑。張生很突兀地對德北老師說：“德北老師，你別泄氣。”

德北老師身上打個激靈。他低下頭，很柔情地看了張生一眼。張生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我對網(wǎng)吧的人說，德北老師是我爸爸?！睆埳劬Τ爸币暋?/p>

張生恨恨的，又咬牙說：“那群王八蛋，他們總該相信了吧!”

一叢高高的雜草，在張生眼前晃動。張生隨手用他的代步工具打歪在一邊。

德北老師不由得感到了全身心的靜謐。本來是一條窄窄的小道，卻在德北老師腳下無比寬廣起來，像一條美麗的花毯，四下里無限延展開去。

人們發(fā)現(xiàn)，僅過去一天時間，德北老師的鳥兒就又瘦了下來。其實不如說它又恢復(fù)了原樣。

鳥在籠子里上下跳躍，傾聽德北老師隱秘的傾訴，也啄食秋千架上的綠衣小人兒。

4

張生還沒上學(xué)，德北老師就覺得他像自己的親生兒子了，但德北老師不敢多想。

他的老婆還活著，還是村子里的婦女主任。人家說張生長得像他父親張震，可德北老師卻越看越覺得他酷肖海棠寡婦。

這孩子上了學(xué)，表現(xiàn)出的就不是一般的聰明。學(xué)習(xí)好不說了，性情還異常乖順。德北老師常常把他帶到家里。這樣的孩子沒人不憐惜的。

看到他們師生關(guān)系如此密切，德北老師的老婆也感到高興，親口說過，嗯，代代貧農(nóng)，根紅苗正，是得好好培養(yǎng)。當(dāng)過婦女主任的女人，不知不覺中，說話有了些官腔。

唉，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德北老師的老婆也死了十多年。

不能不承認，德北老師也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從前了。張生呢，也不是小孩子了。跟長生一般大的，也都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可是時隔二十年，張生又住在了德北老師家里。

張生十次從塔鎮(zhèn)回來，倒有七八次直接去德北老師家。

張生給德北老師出了什么餿主意，別人也不好妄加揣測。整個村子里，除了德北老師和張生，都是大忙人，誰管得了別人的事情?不是張生母子吵出來，別人也猜不出他跟德北老師說的那些話。

總的來說，張生的歸來海棠寡婦是歡喜的。兒子嘛，不管怎么樣，終歸是兒子。所以人們看到海棠寡婦每天樂呵呵的，人也好像年輕了。爺爺張臨死后，她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情神不振，頭發(fā)不梳，臉也洗不大干凈。

張生來的第二天，她就變了。她穿上了新衣服，扎了新頭繩，腰板也挺起來了。都暗暗說可別叫德北老師看見，德北老師看見了會受不住的。

她有一只雞跑丟了，她幾乎找遍了全村。這在往日是不可想象的。往日為了避嫌，別說是雞了，就是一頭豬跑丟了，她也不會這么去找的。她從村頭找到村尾，昂首挺胸，見誰問誰：“見到我家的小雞兒了么?一只黑翅膀小公雞兒?！彪m說是在找雞，看她那神情，丟了也就丟了。

張生家院子里又傳出了海棠寡婦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能聽出來海棠寡婦對張生說的話。

海棠寡婦說：“你真有本事了，小張生，你學(xué)會給自己認爹了!”

就聽張生說：“德北老師哪點不好?你們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p>

海棠寡婦破口大罵起來：“你個畜生!誰是你爹?張震才是你爹!……你以為自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不記得你爹……你爺爺最疼你。你爺爺死了眼睛都閉不上……你個畜生，啥都沒學(xué)會，倒學(xué)會給自己認爹了?！?/p>

有想進去勸架的了，就見張生沖了出來，速度依然快得像顆射出的彈丸。

張生好像非常快樂，看見門口有人，就對人笑笑。

人們很驚奇地看著他，好像弄不明白他沒有腿，怎么總是行走得這么快，估汁腿長的人也追不上他。

一眨眼，張生就走到村口了。

再一眨眼，張生消失在了村口的玉米地里。

他走得那么快，人們覺得好像剛剛跑過去一只兔子，后面還有狗追著呢。

收回視線，走進他家院子，看見海棠寡婦已經(jīng)沉默了。

海棠寡婦又忙碌起來。三分鐘內(nèi)，掃了地，喂了豬，給雞撒把玉米，給山羊丟了把莊稼葉子，然后又掃地。她在以不停的忙碌，掩飾自己身體不由自主的搐動，掩飾自己蒼白的臉色。

海棠寡婦口氣淡淡地對人們說：“我養(yǎng)的這頭豬，一天到晚吃不夠。街上來了收豬的，別忘告訴我一聲，我打譜賣了它?！?/p>

人們說：“豬能吃了好?！?/p>

海棠寡婦憂愁而果決地說：“那能吃也得長肉啊。能吃不長肉，不如趁早賣了!”

當(dāng)著海棠寡婦的面，人們不由得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難道是為豬而嘆?錯了。

是為德北老師嘆息。

整個村子里，整個地球，也許只有德北老師一個人不明白，自己對海棠寡婦的愛情，絕對是世界上最無望的愛情。張生也不會不明白，但張生肯定裝糊涂。

很有可能，張生故意掇弄德北老師，而且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從德北老師那里搞到錢。

5

自從張生歸來，人們熟悉并喜愛的德北老師就失去了。那個態(tài)度親切的德北老師，那個隨時等待給人幫忙的德北老師，一去不復(fù)返了。

德北老師每天無所事事，不光讓人感到極為陌生，還讓人感到與自己的生活無關(guān)。

德北老師就像走進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除了跟張生一起呆在家里，就是像張生那樣鉆玉米地。

德北老師到了野外，就像在尋找自己哪輩子丟失的腳印。不用說，德北老師的舉動在人們看來，極為荒唐可笑。

而讓德北老師在野外流連忘返的，的確是一種印跡。德北老師很容易就能找到兩排深淺不一的小坑。

看到小坑，德北老師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兩排小坑等距離分布，它們是張生用來行走的方木塊在地上戳出來的，但即使甩尺子，也不可能使它們分布得如此均勻。

沿著這兩排小坑，德北老師就可以走到塔鎮(zhèn)。但德北老師皂不大往塔鎮(zhèn)區(qū)的，除非張生又被網(wǎng)吧扣住。

有好幾次德北老師沿著印跡走到塔鎮(zhèn)郊外的江草廟村，都已經(jīng)看到鎮(zhèn)口的橋頭了，卻又轉(zhuǎn)了回來。

守著那奇怪而整齊的印跡，德北老師常常延留半日。

他一次次地朝塔鎮(zhèn)方向眺望，盡可能地探長脖子。

偶爾，他會等到張生。

他們一同沿著印跡回來，又留下兩行新的印跡，在廣袤的田野上，等待他人的辨認。

德北老師不是沒有嘗試過主動走進塔鎮(zhèn)找張生，但最終還是力求穩(wěn)妥的成年心理占了上風(fēng)。張生不過是正在塔鎮(zhèn)泡吧，早上不回來下午就會回來，今天不回來明天就會回來。張生總會回到村子。

跟張生在一起，德北老師就感到自己重新?lián)碛辛撕Ｌ墓褘D的愛情，往往把張生忘了。他看到鳥籠里的畫眉鳥搖身一變，煥然一新的海棠寡婦就翩翩從鳥籠里降下。

海棠寡婦多么美啊!風(fēng)致韻絕，娟麗無雙，簡直曠世一狐仙。

看到海棠寡婦，就不用想他的死鬼老婆了。那婦女主任死了那么久，一口袋糧食也霉了，更何況女人!

德北老師心灰意懶時，一閉眼就看到死鬼老婆?，F(xiàn)在，海棠寡婦近在咫尺，正楚楚地朝他走來呢，馬上就要與他肌膚相親了。

一時的忘形，德北老師一點也不怕被張生看到眼里。

他覺得自己這樣忘乎所以，會打消張生的疑慮。

真是不可思議，一出家門德北老師就變成另一個樣子。

張生催他出去，到張生家找張生。

德北老師聽了，眼瞇成一道縫，笑著連聲說：“那么巧，你媽在家?”

張生說：“我媽肯定在家?！?/p>

德北老師說：“你媽不在家。你媽閑不住，在地里干活呢，”

張生嫌他羅嗦了，皺起眉來?！拔覌尣辉诩?，你再去地里找她就是了?！?/p>

德北老師認真地說：“這不明擺著說瞎話么?”勉強向院門口走去。聽他嘴里嘟嘟囔囔，張生斷定他還在說這句話。張生不理他，閉上眼睛想睡覺。他又走回來了，說：“不妥，這不明擺著說瞎話么?”

就是這樣，只要想想去見海棠寡婦，德北老師心里就膽怯。后來，他想到會在街上無意碰到海棠寡婦都有些害怕了。他減少自己走在街上的次數(shù)?？墒撬植荒懿幌牒Ｌ墓褘D。

不想海棠寡婦，就會想他的那個死鬼老婆，臉上綠森森的，發(fā)霉的糧食一般。

德北老師越來越覺得離不開海棠寡婦的幻影了。這也就是說，德北老師生活中最好的時光，就是他跟自己往日的學(xué)生一同談?wù)搶W(xué)生的母親。

事后回想起來，張生對德北老師說那些話不能不讓德北老師臉紅，當(dāng)時兩人卻沒有感到不自在，

張生給德北老師出過一個主意，讓德北老師潛到海棠寡婦的床下，半夜里再爬出來。海棠寡婦愛面子，看她還有什么話好說?你聽聽，這是一個兒子說的話么!

德北老師有什么反應(yīng)?

德北老師嘿嘿笑呢，好像這是一個多了不起的主意似的。

現(xiàn)實不可更改，德北老師生命中不能沒有張生。沒有了畫眉鳥也不能沒有張生。

畫眉鳥掙脫籠門，向海棠寡婦家飛去。

德北老師誤以為這是一種神秘的指引，結(jié)果重新導(dǎo)致了海棠寡婦的一番嚴厲訓(xùn)斥。

在這個溽熱難耐的人世上，也只有他親愛的學(xué)生張生能夠信得過了。

6

這一回德北老師沒去莊稼地尋找張生的印跡，只是為了更快地找到張生。

果然，什么也沒覺得呢，他就是在塔鎮(zhèn)r。他像是被一陣風(fēng)送來的，那陣風(fēng)就是他急切的心情。但他看到胡冰網(wǎng)吧的招牌，一下子就遲疑了。低頭瞅著手中的自行車把，好像不知道自己是騎自行車來的。兩手用力捏一捏，車把上的黑色膠皮圈硬硬的，有點兒澀。

德北老師跳下自行車。他還沒想想見到張生該說什么呢。難道他要張生看到自己臉上干掉的淚漬么?他要解釋自己著實心疼那只畫眉鳥么?畫眉鳥死得實在可憐，一點不假。但那是海棠寡婦弄死的。既然是海棠寡婦弄死的，那就是死得好。德北老師看到畫眉鳥死了，要連聲撫掌稱贊：

毫動彈不得。

張生的影子越移越近，黑夜里看，像走著個蹣跚學(xué)步的小孩子。

德北老師恨不得把自己陷得更深些，在柴草底下鉆一個洞，直接逃回家里。忽然又怕柴草響，驚動張生，就連呼吸都壓下了。

張生在他家院門前停住了。他顯然發(fā)現(xiàn)院門口有些異常，目光左右打量了一下，也沒能發(fā)現(xiàn)德北老師。

蟲子在唧唧地叫，隱隱地連成一片。圖涼快宿在自家屋頂上的村里人，也偶爾發(fā)出一聲囈語。

張生長長地吁了口氣，好像在助這寂靜。他抬手輕輕一推院門，院門就開了。

德北老師驚異地想到，海棠寡婦夜晚睡覺連房門也不閂。這也就是說，德北老師如果具有足夠的英勇，就可以長驅(qū)直入，爬到海棠寡婦的床上。

滿天的飛鳥，究竟預(yù)示著什么?

德北老師張張嘴，他要把張生叫住。如果他叫住張生，他們就可以一同走進去，像一對真正要好的父子。海棠寡婦殺死了德北老師的鳥，說不定正懊悔呢。海棠寡婦也不能無視張生的意愿。萬一海棠寡婦翻臉，德北老師不想做老實頭了，他就說，自己來找張生玩，湊巧碰上張生回來了，就一起跟了進來。張生呢?定會隨聲附和。對此德北老師確信無疑。

可是，張生把院門掩上了，德北老師也沒有叫出口來，倒是一只老鼠，吱哇一聲，貓攆著似的，擦著他的臉皮跑了過去。

不知張生是不是到家就躺下睡了。德北老師側(cè)耳傾聽著，卻自始至終都沒聽到海棠寡婦的聲音。四周更靜了，夜空也好像更黑了，幾乎連一顆星星也看不到。

德北老師感到自己就像困在了一個無底的黑洞里。他繼續(xù)下陷著，卻無可奈何，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雙手仍然被縛住了。他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好像有人使勁搡了他一把似的，他一下子沉沒在了遺忘的湖水里。

后來起霧了。一團團灰暗無光的濃霧，在街上變幻彌漫。

德北老師一睜眼，眉毛上凝結(jié)的露水就順臉頰滴落下來。

有個在屋頂上宿了一夜的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

零零星星的，德北老師聽到了村子里無力的雞叫。

德北老師奮力掙脫柴草的掩埋，慌忙穿過濃霧，也不低頭看路，一口氣跑回家里。

天亮不久，德北老師的一個侄子送來一口袋瓜果菜蔬。

那侄子進門來。望著床上的德北老師也不說話，將瓜果往地上一倒。就出去了。德北老師在背后叫他：“禾二，禾二，家里是不是有活了?家里有活你就說。”那漢子只不答言，德北老師心里七上八下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肚子里咕嚕嚕一聲響。就覺餓了。懶得做飯。躺在床上，更覺乏倦萬分。餓得狠了，眼在屋子里瞅，就又瞅到禾二放到屋門后的瓜果。下了床要揀一個來吃，不料就揀出一只鞋子來。起先他還沒有想到是自己的鞋子，心里罵禾二怎么把一只臭鞋子混放在瓜菜里。又猜疑自己莫不是在哪里得罪了禾二，禾二就故意耍弄他。

定睛再看，認出是自己的鞋子，脊梁骨上頓時冒出汗來。

夜里怎么一副狼狽相?跑丟了一只鞋子都不知道!握著那只烏黑的鞋子，連德北老師自己都膽怵了。

8

沒什么要緊事，德北老師一般情況下每天都不出門。好在張生隔三岔五都要來家一次。從張生的表現(xiàn)上看，村子里也沒增添更多新的流言。

德北老師漸漸釋懷了。張生一來，屋子里涼爽宜人。張生不在，屋子里出奇地悶熱。德北老師不免也去野外走走，尋了張生印跡，走到村北不遠的涵洞那兒，朝塔鎮(zhèn)眺望一回。

鉆了莊稼地，就更覺得熱了。家是不能去了，忽然想起來小學(xué)校的大杏樹。

往年他任教時，中午不回家，就在大杏樹下乘涼午休。教室里熱得受不住了，他還會把課堂搬到大杏樹底下。

這大杏樹多年不結(jié)子了，卻生長得愈加茂盛，樹冠如祥云堆積，樹下陰涼無比。還散發(fā)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染得整個校園都香噴噴的，來上學(xué)的學(xué)生放學(xué)回家，一個個都成了香小孩兒。

站在大杏樹下，德北老師就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授課的情形。

陽光透過樹冠灑落下來，每個孩子都像水晶做的。德北老師記得自己聲情并茂講授有關(guān)南京長江大橋的那篇課文。張生的眼睛里是怎樣閃出動人的光彩。

那油黑的眸子，仿佛一片幽深的湖泊，一層一層的波紋滾過去，吹拂著神奇的微風(fēng)一般。

那小孩的眼睛，從此就多了一分深遠。

一堂課是怎樣結(jié)束的?德北老師卻記不起來。德北老師迎風(fēng)挺立在雄偉的南京長江大橋上呢，一面面紅旗子在胸中招展呢。反正這堂課不久，張生就有了個響亮的綽號：“南京迷”。小小年紀。心心念念就是要到南京親眼看看長江大橋。大人小孩都叫他“南京迷”，只有爺爺張臨、海棠寡婦和德北老師不叫。

爺爺張臨把他攬在懷里說：“生兒，舍得下爺爺?你舍得下爺爺，爺爺可舍不得你?！?/p>

海棠寡婦說：“把書放下，幫你爺爺喂豬!”

德北老師說：“張生，你是屬于南京的!”

那孩子的眼睛撲閃撲閃，仿佛把全世界都看到了。把全世界都走了個遍。

德北老師教了半輩子書，只遇上過這么一個獨具異秉的學(xué)生。

德北老師倒不覺得張生像個小精靈，而是覺得張生像個機敏伶俐的小紅軍。

小紅軍長大，就會是個守衛(wèi)南京長江大橋的忠誠衛(wèi)士。

德北老師已經(jīng)早早看到了張生的未來。

大杏樹比往日更為華茂，樹底下卻只站著個衰老頭兒。樹葉沙沙響，有風(fēng)了。德北老師身上的汗下去了，干爽爽的。

從小學(xué)校門出來，德北老師一眼看到了侄子禾二。德北老師本來是想躲他的，他卻先躲了。

這些天德北老師碰到過禾二幾次，都是禾二躲他，好像禾二給他惹了不是似的。

禾二又躲他，他心里就犯嘀咕了。

禾二什么意思?禾二不覺得該把他遺失在街上的鞋子送還給他么?

這么個粗粗大大的漢子，看來卻是有心機的。他這么對待德北老師，德北老師倒要找他問問了。可是，要去他家找他，德北老師還真拿不準。有底細在人家手里嘛。那就在路上等他。見了德北老師仍舊是躲。德北老師就覺得這里大有文章了。他是不認自己這個叔叔了么?他是嫌這個叔叔丟人現(xiàn)眼了么?

歷年來，德北老師常幫自己的幾個侄子做活，他為的什么?禾二的老婆有病，他幫他幫得最多。如今連禾二都在躲避他了，他不敢往下想。

多日的悶熱，造就了一場大雨。張生沒去塔鎮(zhèn)，披了條塑料布趕來跟他說話。說話聲沒有雨聲大，他們也都沒有聽到院子里的腳步響。

從密實白亮的雨簾里突然鉆出一個人來，他們就都嚇了一跳。德北老師看清是禾二，雖然跟張生在床上分兩頭坐著，卻感到很不好意思。張生也不好意思，張生只看了禾二一眼，目光就從他身上滑落下去。

禾二扯下雨衣，抖了抖，掛在門后的釘子上。禾二從容不迫，德北老師帶著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

禾二去椅子上坐了，兀自點著頭開口說：“張生也在，很好?！辈⒉怀瘡埳匆豢?。他繼續(xù)說：“叔叔，我有一個六姨，今年也才五十歲，手腳麻利著哩。往日在城里的人家做工。如今兒女們都大了，不讓做了，就叫了回來。她現(xiàn)在一個人住。不跟兒女們一起。在

人家做了多年工，太愛干凈了。我來說我六姨的意思，叔叔你一定明白?！?/p>

張生下了床，不聲不響地走到了屋門口。禾二就叫他：“張生，你不要走?！?/p>

外面打了個響雷，閃電刺進屋里來，像把整個房屋穿透了。

張生向禾二轉(zhuǎn)過臉去，一張臉銀子做的似的。繃得緊緊的。他給禾二說話。眼睛卻看著床上的德北老師。他說：“我怎么會走?我在看雨。”

禾二笑著說：“你聽聽好嘛，張生!叔叔你說是不是?”禾二把自己的一條腿高高地搬上去。架在另一條腿的腿根處。他說：“我說的這是喜事，誰都可以聽到。”

張生卻把屋門打開了。披上自己帶來的照料布就要朝雨里走。門外的風(fēng)雨把他吹得廣趔趄，灰白的水沫從他身上騰空而起。

“張生!”德北老師叫他。

又一股風(fēng)雨撲進來，就把張生卷走了。

德北老師奔到屋門口，但哪里還看得到張生。他又要追回張生，又要找雨衣。禾二的黑雨衣就掛門后，他的手碰到了幾次，都好像什么也沒碰著。

“張生你不能走!”他沖著風(fēng)雨呼叫。

禾二聽了，在他背后說：“我們都太客氣了，叫他張生。還應(yīng)該叫他‘南京迷。我算把‘南京迷看透了，花不光你的錢。他是不會死心的?！?/p>

德北老師身子一硬，就像沉在雨水中了。

德北老師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兩眼瞪著禾二，狠狠地說：“你住嘴!”他又轉(zhuǎn)回身去。對著雨水喊：“張生，你回來!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禾二見他這么亂喊。就暗暗生氣了，抬腿從椅子上跳下來，對他說：“叔叔，別胡鬧了!我不是有意干涉你，可是任憑你這樣胡鬧，誰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事?過幾天我就把六姨領(lǐng)來，請你到我家相看相看。我也不是逼你，你看了就會看上的。有我和玉珍在，你也不用熬上一年兩年，收秋就能結(jié)婚。以后有你的清福享，六姨伺候過老干部。”

德北老師忍不住罵：“禾二。去你媽的個六姨!留著伺候你爹吧!”

禾二冷冷地問他：“叔叔，你罵我么?”

德北老師說：“我就罵你!罵你個烏龜王八!”

禾二不由得攥攥拳，又按捺住了，就只跟他瞪眼珠子。他也絲毫不相讓，跟禾二瞪，眼珠子都快瞪掉了。禾二卻把眼轉(zhuǎn)開，他看到了放在床底下的一雙黑鞋子，就走過去用腳尖給德北老師踢出來。他什么也不說，端起兩根胳膊，看那兩只鞋。他是越來越顯得鎮(zhèn)定了，德北老師必敗似的。兩只鞋子，要么是左邊的一只，要么是右邊的一只，反正有一只會成為一種奇怪的武器。將德北老師打個落花流水。

可是德北老師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一步跨到了鞋子旁，伸手撿起一只。沒披雨衣，就往雨水里沖去了。

就這樣，德北老師冒雨把那晚遺失在街上的鞋子重新丟在了海棠寡婦家門口。

德北老師回來時，禾二已經(jīng)離開了，屋門也沒給他關(guān)，雨水漫了一地。德北老師往床上一坐?？吹胶Ｌ墓褘D正在鳥籠里跳躍，還一聲聲招呼他也走進去呢。

德北老師抱住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縮小。

注視漸漸變大的鳥籠。德北老師感到自己的眼睛濕漉漉的，心情也跟雨水一樣潮濕。

9

下午三四點鐘，雨停了。德北老師去街上轉(zhuǎn)悠。很多人都扛著鐵锨，紛紛去地里看莊稼，放水。他們都不知道德北老師是要撿回自己冒雨丟在海棠寡婦院門前的鞋子。

德北老師后悔自己當(dāng)時太沖動了，他覺得自己并沒必要以這種方式向禾二表示自己的決心。

事實將會證明，禾二的憂慮是多余的，到那時禾二就會感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無聊。德北老師往海棠寡婦院門口扔鞋子，讓人看見，只會給海棠寡婦造成麻煩。

結(jié)果，德北老師裝著無意似的，從海棠寡婦院門前走過了三次，也沒有看到那只鞋，就想，也許雨水把鞋子沖走了。

才要回去，卻又看見了禾二。

那禾二赤了腳。一腿的泥，看見德北老師，一下子不走了。德北老師想著自己是長輩，不該避他，正要走上去。他卻一锨鏟斷了路旁的一株小樹。那喀嚓一聲響，卻像響在了德北老師的心里。禾二嘀咕了一句話。德北老師從他的口型和神情上看，斷定他在說：“走著瞧!”德北老師的擔(dān)心非常明確。即使德北老師得罪了禾二，他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樣，但他卻可以報復(fù)張生。

禾二轉(zhuǎn)身走了，德北老師馬上意識到禾二沒有去他家地里。禾二向村北走去，村北沒有禾二家的地。德北老師想都沒多想，就隨后跟了上去。

看他叔侄二人一前一后向村北走，不少人都說：“看，禾二去教訓(xùn)張生了?！?/p>

德北老師聽在耳朵里，心想，自己的判斷無誤。他們還不知道下雨時發(fā)生在他家里的事呢，他們知道了更會這么認為。其實禾二是一個莽漢子，什么事情都會做出來的。

德北老師又隱隱地生村里人的氣，他們明知道禾二要去教訓(xùn)張生，為什么不上前攔住他呢?難道村子里就沒有人同情張生?

德北老師追出村口，禾二速度慢了，用背上的眼睛打量德北老師。德北老師并不看他，打定主意，他快自己就快，他慢自己就慢。

又走了一里多路，禾二停了下來?？瓷先ニ遣粶蕚湓偻白吡?。就地把鐵锨放下，盤腿坐在锨杠上，抽起煙來。他看著雨后田野里的景象，沉思似的，有時候好像把抽煙給忘了。

德北老師在原地滯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張生是不會沿這條路回村的，況且說不定張生是在家里呢。他悄悄地走回去。還感到有些得意。

讓禾二守在那里吧，他永遠不會等到張生。

回了村子，又碰上了不少的村里人，倒們非常關(guān)心禾二是不是去教訓(xùn)張生了。明知道張生沒有下肢，卻還說：“禾二是不是要鏟掉張生的腿?”

他們越是關(guān)心這件事，德北老師越覺得張生是遭大家厭棄的。張生并沒有傷害大家么。德北老師心里忿忿不平。

第二天一早，張生毫發(fā)無損地來到德北老師家里。

德北老師覺得自己猛地松了口氣。德北老師頭一句就說：“張生，你路上得留心著點兒?！?/p>

張生一邊往床上去。一邊說：“弄吃的?！?/p>

德北老師也還沒吃早飯，就做了飯跟他一起吃，說他：“你在塔鎮(zhèn)要是餓了，就順便買點兒吃的，不要總是餓著回來?！?/p>

張生吃著飯，頭也不抬地說：“不泡網(wǎng)吧，在塔鎮(zhèn)也沒什么意思。”

德北老師還要再提禾二要教訓(xùn)他的事，他卻放下飯碗，說：“德北老師，讓我在你家睡一覺吧?！?/p>

德北老師一驚，忙正色說：“張生，你怎么說這話?這就是你家。要吃要住，你都隨意的?！?/p>

張生淡淡笑說：“那我謝謝德北老師了?！?/p>

德北老師更不放心了，心想是不是昨天禾二一鬧，張生才這樣的?暗把禾二恨一恨，說：“張生，你記著了，在我家里你要吃要住，都隨意?！?/p>

張生就說：“那我不謝德北老師了?！?/p>

在床上卻半天沒睡著，德北老師已看出來，他這是有了很重的心事。

是不是一定從昨天才開始有心事，德北老師不能斷定。他怪自己粗疏，只顧想自己的好事，沒看到張生心里去。他在床邊低頭自責(zé)呢，張生卻轉(zhuǎn)過頭來，對他說：“德北老師。你不用擔(dān)心，我娘煩我，但她還不至于說出口來。”

德北老師確實覺得張生可憐，就想趁勢勸他不要去塔

鎮(zhèn)泡吧了，老老實實在家?guī)秃Ｌ墓褘D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母子倆也就不會因怨生恨起來?？伤粫r不知怎么勸他，因為張生泡網(wǎng)吧，已經(jīng)不是張生一個人的事情了。經(jīng)歷過一年多時間，德北老師也好像在跟張生一起做一件事。

在電腦游戲網(wǎng)絡(luò)上。張生有自己的專用名號“冷面殺手”。

他來塔鎮(zhèn)不久，塔鎮(zhèn)各路網(wǎng)絡(luò)游戲高手，俱敗在“冷面殺手”手下。

有家小網(wǎng)吧聞其大名，又聽說他曾在外地幫人看過網(wǎng)吧，就主動聘他去當(dāng)網(wǎng)吧管理員。當(dāng)時德北老師很替他高興，以為他找到了一條生路，也解除了海棠寡婦的后顧之憂。但他在人家那里干了沒一個月，就被辭了，因他總是樂此不疲地將所有的電腦桌面都設(shè)置上一幅黑白圖片。

那幅圖片德北老師也見過，上有雪山、湖泊、石橋、樹木。

張生卻對這樣一幅圖片情有獨鐘。人家一次次換下來，他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換上去。人家刪除了，他也總有辦法拷貝進去。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做法，漸漸地，他已經(jīng)為很多網(wǎng)吧所不歡迎。

近幾個月。他就只去胡冰網(wǎng)吧，因為在那里，他同定使用一臺電腦，只要看得緊一些，他就沒有機會改換其他電腦的桌面。

德北老師就想規(guī)勸張生重新嘗試去做網(wǎng)吧管理員，但他發(fā)現(xiàn)張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遠了。

張生躺在床上，并沒有睡著，但他的確走遠了，走在了一個還不為德北老師所知的地方。

10

德北老師眼里的迷茫仿佛一塊白色云翳，時刻擋住他的去路。村里人看見德北老師走著走著，就會抬起胳膊，在自己眼前揮一揮，像在提防走到樹上似的。連被他追蹤的禾二，也會感到他像一個迷路的瞎子，幾次忍不住要回來問問他到哪里去。

這一回德北老師腦子不靈光了，即使張生走了，他也想不出張生會去哪里。他已經(jīng)斷定張生還會離開。他不光想要告訴禾二，還想告訴海棠寡婦：張生將會再次遠離家鄉(xiāng)，并將永不復(fù)返。海棠寡婦再次失去兒子，德北老師想不出怎樣勸慰她。這一回的確跟上一次不同的。

那年小張生突然不見了，村子里的人幫忙四處亂找。

德北老師告訴海棠寡婦，小張生十有八九去了南京，海棠寡婦不信，說他一個小孩子家，能走到哪里去。德北老師還要到南京去找，還是海棠寡婦給拉住了。

池塘，小河，枯井，那種比較危險的地方，都被人一連注意了十幾天，也再沒有發(fā)現(xiàn)孩子的蹤跡。

小孫子丟了，爺爺張臨就不行了，地里的活做不動了，每日在村子里走來走去，東張西望，要不就是坐在家門口發(fā)呆。海棠寡婦卻相反，耕耙刨種，樣樣掂得起放得下，看上去比男人還有力氣。德北老師起初還組織學(xué)校的小學(xué)生幫她做活。一次兩次的可以，做多了學(xué)生家長就有意見了。德北老師就自己幫她做。不管什么時候，走著走著就是在海棠寡婦的田里了。

德北老師怎么也沒想到，他和海棠寡婦就這樣過去了二十年。

那時候他們都相信，小張生還會回來。小張生回來之日，也是他們的大喜之日。

二十年里，只有爺爺張臨去世的那段日子，海棠寡婦好像等不下去了，從她眼神的波動里，德北老師看到她馬上就要作出嫁給他的決定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海棠寡婦又恢復(fù)平靜，悠遠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兒子的歸來。

在張生失蹤的二十年里，德北老師始終相信張生去了南京。他還曾托自己的女兒在南京打聽過，當(dāng)然也沒打聽到張生的下落。這件事他從沒告訴過別人，恐怕別人恥笑。

德北老師那么肯定張生還會失蹤。如果張生走了，他和海棠寡婦還會不會回到以前的日子?他感到不會，因為他不知道張生會去哪里。

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在海棠寡婦面前反復(fù)絮叨。張生這是去南京了。

海棠寡婦也不會嘆息似地說：“他能哩，他去南京!”

禾二這人也執(zhí)拗得很，他這是不教訓(xùn)張生一頓不罷休了。他地里活兒不做，只是掂了鐵锨去村北守候。

德北老師明知道他在路上等不到張生，卻也不放松。他怕禾二萬一明白過來，鉆進莊稼地里。

張生若挨他這頓打，太冤枉了。德北老師擔(dān)憂的事情，一定會提前發(fā)生。

村里卻有好事的人指點了禾二。德北老師跟禾二正一前一后往村北走著呢，一個騎自行車去塔鎮(zhèn)賣甜瓜回來的人大聲對禾二說：“禾二，你個大倭瓜!南京迷不走大路的知道不知道?南京迷還挺好面子呢。他怕人看見自己的樣子，出去回來都鉆莊稼地。”

禾二至此方恍然大悟，掉頭鉆莊稼地里了。德北老師卻不去追。德北老師萬萬想不到，自己的鼻子一酸，就止不住抽泣起來。

賣甜瓜的人過來，下車子問他：“德北老師，你哭什么呢?我沒說什么吧?！?/p>

德北老師說不出話來。

賣甜瓜的人又問：“你是不是又在哭你的鳥?”

德北老師哽哽咽咽地說：“不是?！?/p>

“那你哭什么呢?”賣甜瓜的人很納悶，

“有什么值得一個大男人哭呢?你肯定在哭你的鳥。你想一想，養(yǎng)了多年的鳥突然死了，肯定心疼，就忍不住哭了。那年我家大黑狗吃老鼠藥死了，我也心疼得哭了。你以為我不會哭是不是?我是真的心疼了。”

德北老師眼紅紅地說：“我沒有哭，一只蟲子飛我眼睛里了?！?/p>

賣甜瓜的人點頭說：“這就合乎道理了。我的大黑狗死了，我也不能總是想起來就哭”

德北老師說：“很對?！?/p>

賣甜瓜的人說：“德北老師，我這里還有幾個賣剩的小甜瓜，你拿去吧?！?/p>

德北老師說：“那謝謝你了。”

賣甜瓜的人把筐里賣剩的甜瓜仔細挑一挑，裝在一只方便袋里，遞給了德北老師。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對德北老師說：“禾二這個大倭瓜，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要打張生，他以為這個時辰能等到張生回來?他才有幾個心眼子!張生沒腿，張生也斗得過這個大倭瓜?！?/p>

德北老師提著人家給的甜瓜袋子，默默鉆玉米地里了。

德北老師很快找到了張生行走的印跡，他也沒有看看禾二是不是就在附近，往地上一蹲，又嗚嗚地哭了。

那些茁壯的玉米，把一條條又長又綠的葉子垂在他的肩上，就像許多溫柔的手，在撫慰一個備受委屈的孩子。

11

壞消息到底還是傳來了。

德北老師在家里接到一個電話，說張生讓人打了。他一聽，放下電話就往街上跑，也忘了問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到了街上，又想，這不對，禾二去城北大孫莊幫他姨表弟架屋了，已去了兩三天，暫時還回不來。莫不是村里人又在捉弄他?

正亂想呢，看見海棠寡婦從院子里慌忙推了輛排子車出來，直奔村北而去。德北老師隨后也就明白張生真讓人打了，被打地點近不了，那就是在塔鎮(zhèn)了。

海棠寡婦拉著排子車朝村外奔，德北老師心里又難過起來。村子里使用排子車運送東西的已經(jīng)不多了。海棠寡婦也還沒有成為一個女拖拉機手。

看著海棠寡婦消失在村口，德北老師也就沿另一條路到了野外，在莊稼地里一陣疾走，就聽到了排子車在大路上顛簸的聲音。

為了避免海棠寡婦看見自己，德北老師在高茂的玉米地里可以放心趕路，遇到高不過人的芝麻地、花生地，就等著海棠寡婦走過去，被前面的玉米地或蓖麻林擋住了，才

繼續(xù)追趕。

過了七上村，有一片很大的玉米地，德北老師就只顧往前趕了，那長長的玉米葉子好像鞭子一樣，一下下狠抽在他身上。走完了玉米地，他已狼狽不堪，臉上、手臂上，一條條鮮紅的劃痕?；鹄崩弊魈?。

隱藏在玉米地頭，德北老師看見海棠寡婦簡直步履如飛。

忽然，排子車的輪子陷進道坑里了，車把一拐，輪子就從車身底下滑脫出來。海棠寡婦看看前后沒人走來幫忙，就自己弓下身去安車輪。

德北老師離得遠，看不清她安車輪的過程。中間只見她直了一回腰，斜靠在車身上，好像要喘口氣。車輪安好了，海棠寡婦又往前走，一眨眼就被胡家莊的一塊高梁地擋住了。可德北老師也遇到了麻煩。

德北老師光顧看海棠寡婦了，就沒留心腳下的水坑。等海棠寡婦被擋住了，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像鐵釬一樣深深插在了水坑的稀泥里。他用了很大勁兒，才把腿拔出來，整條腿成了沉甸甸的泥腿，就像假肢，幸好鞋子還在腳上。

德北老師走完下一塊高粱地時，就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種的大豆，長得足有半人多高，但擋不住德北老師。他就索性坐在一個小墳堆上，看著海棠寡婦拉著排子車，匆匆走進塔鎮(zhèn)東關(guān)。

一連兩三個小時，德北老師都沒想到走進塔鎮(zhèn)看看。

墳堆上長了一棵細小的楝樹，陰影投在他的背上，他倒沒覺得炎熱，而那腿上的濕泥，在陽光的炙烤下，漸漸地干了，一塊塊干泥巴自動脫落。

海棠寡婦終于又出現(xiàn)在德北老師的視野。這一次德北老師吃驚了，幫海棠寡婦拉車的不是別人，卻是禾二。

德北老師心想，這或許恰巧讓禾二碰上了。他們走得不緊不慢，好像一邊走還一邊聊著輕松的話題，但都沒有朝四周打量。

德北老師沿著原路回去。也不像來時那樣躲藏了。他僅有一次發(fā)現(xiàn)張生從排子車里直起身子，卻又倒了下去。

他們幾乎是同時回村的。德北老師站在遠處，看禾二往海棠寡婦家院子里拉排子車，海棠寡婦俯身往里推，好像要哭的樣子，卻只聳了幾下肩膀，終于沒有哭出來。

海棠寡婦隨排子車進去了，還有幾人跟進去看。因為離得遠，德北老師聽不到那里的聲音，覺得那里有一種特別的寂靜。

德北老師不想回家，也不知在街上發(fā)呆了多久，禾二走過來。顯然是要向他叔澄清自己。

禾二說：“我是來拿刨子的，看海棠寡婦把張生往衛(wèi)生院拉，就上去幫忙。張生在網(wǎng)吧得罪了鎮(zhèn)上的青皮，他們說他不給他們面子，讓他們輸?shù)锰珣K。我也說不大清楚，好倒是為了什么游戲的事?！?/p>

德北老師像個眼睛不大好的人。禾二說了什么，也像沒聽見似的。

禾二就又說：“要是我打他。不會打得這么狠。他們把他的木頭都給打爛了。我看十天半月他下不了床。叔……”卻不說了。過了半天，才呶唧道，“叔，你……你自己看著辦吧。我還要回去，我姨表弟還在大孫莊等我。”他看他叔一眼就不看了，他覺得他叔此刻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德北老師不知道禾二怎么走開的。他自己回到家里，坐在床上，還是發(fā)呆。

以后的半個月真是難捱。街上每天都有人議論張生在塔鎮(zhèn)被打的事情。

塔鎮(zhèn)青皮對張生的打法很奇，聽說是從網(wǎng)絡(luò)游戲上學(xué)來的。

怎么個奇法?人們說不上來，反正看看張生的樣子就知道了。

看看張生，就知道什么叫人不人鬼不鬼。

有人提出疑問，海棠寡婦怎么不到塔鎮(zhèn)派出所報案?這人隨后遭到了所有人的恥笑。塔鎮(zhèn)的人不保護塔鎮(zhèn)的街坊，還保護你個鄉(xiāng)下人?這種觀點也隨后激起了大伙兒的義憤，他們也好像第一次把張生視為與自己同樣的人。但義憤歸義憤，誰也改變不了什么。就憐惜張生起來。

這憐惜卻也是短暫的。

張生你怎么不好好在家呆著。偏去打什么電腦游戲!你去幫你娘去塔鎮(zhèn)賣菜，若被無良菜霸打了，人們憐惜你倒也值得。于是，再說起張生被打的慘狀，就好像不帶什么感情了。

他們還笑著問德北老師：“德北老師，聽到張生的叫聲了么?”

這些天里，張生痛得直叫，在床上像個肉球似的打滾，十指把墻皮都摳脫了。

他們這樣問德北老師，好像德北老師也不會憐惜張生。他們說張生夜里叫得最厲害。

德北老師沒聽到張生的叫聲，兩家離得遠。德北老師住近些就可以聽到了。

自從聽了別人的問話，德北老師反而覺得不能走近了，一走近就好像自己是為了要聽到張生痛苦的叫聲。

德北老師不但沒有走近，還走得遠了，所以他也很少看到海棠寡婦出門請村里的大夫給張生打針。

德北老師無意中就到海棠寡婦家地頭了。就看那地里草長得比莊稼都高。天熱，雨水足，草就長得好。

夜里，德北老師俟村子寂靜下來，偷偷出村，鉆到了海棠寡婦家地里。

他摸索著拔草，憑借手上的感覺，他也能把那些草跟莊稼分辨出來。

在田里久了，倒也不覺得十分黑暗，能夠影影綽綽看出草的形狀，甚至還能蒙嚨看出草的顏色。

天亮之前，德北老師神不知鬼不覺返回村子。

熬了一夜，確實又困又乏。德北老師倒頭就睡。

人們一整天沒見德北老師出門，哪知道他在家里關(guān)門睡大覺呢。

睡一天，到晚上氣力可能會足一些。

天黑了，德北老師就又來到海棠寡婦家地里。他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做活就又快又好。他有些喜歡上了黑夜做活了，白天里動不動就一身大汗，哪有晚上做活涼快?他打算以后每天這樣幫助海棠寡婦母子，只要他謹慎些，也不會讓人發(fā)覺。

做活累了，德北老師就坐在田埂上休息。

眺望黑黢黢的原野，德北老師覺得自己心情非常好。

周圍那么靜，露水從莊稼葉上滴落的聲音，小蟲子在洞穴里的低吟，都清晰入耳。

德北老師忽然想到，如此沉寂的夜晚，村子里有什么動靜自己也聽得到了。

可那星空下的村子，睡得有多沉!仿佛村子里的人，連一聲輕微的嘆息，一聲夢中的呻吟都沒有發(fā)出。

就想，白天自己在家里關(guān)門睡覺。沒聽到街上有什么議論，這么說，張生很有可能身體康復(fù)了。

屈指一算，張生在塔鎮(zhèn)被毆。已經(jīng)過去大半個月了。

12

德北老師這天在床上一口氣睡了七八個小時。他醒過來，瞥了一眼鐘表，發(fā)現(xiàn)已過了正午十二點，肚子里卻一點也不覺得餓，因為不想躺著，就手腳輕飄飄地出了門。

村里不少人蹲在街頭樹陰下吃午飯，見了他就跟他打招呼。他懶懶地坐在院門口的石頭上，忽然看見海棠寡婦急匆匆走來。

那女人臉色很難看，街上的人也都發(fā)現(xiàn)了。有人叫她“張生的娘!”或者“張震家的!”也有人直接叫海棠。她都不理，一轉(zhuǎn)頭又走回去了。這讓人們十分納悶。

不大工夫，她又走回來，那眼睛里看來是沒有人的。

德北老師心里早放不下了，暗盼著她能走到自家門前來，而她卻拐到了別的路上。

這下子人們無心吃飯了，很多人呼啦啦跟了上去。德北老師也混在人群中，遠遠看見海棠寡婦回家里了。

不久，有人從她家出來，告訴別人張生又出走了，海棠寡婦也說不清具體是哪一天。還有人不相信，說他傷好了，該不是去塔鎮(zhèn)了吧。

那些已知情的人說：“怎么會去塔鎮(zhèn)?他怎么還會去塔

鎮(zhèn)?”

都想，這樣的猜測的確已經(jīng)沒有道理了。

已知情的人說，據(jù)海棠寡婦講，張生前兩天就能下床了，他下了床就用斧頭給自己重新做了兩個木塊，原來的那兩個已被打爛了嘛。海棠寡婦看他的神色不對頭，問他什么，他一句話不說，海棠寡婦還很生氣，覺得母子倆好像上輩子結(jié)了仇似的。

海棠寡婦哪里想得到他會出走!

有人插言：“張生這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了?！?/p>

那知情的人咕噥一句：“他受什么刺激?”斜著眼不看那插嘴的人，好像感到自己面子上受了損。

這時候一個叫福成的中學(xué)生說：“噢，對了，昨天上午吧，我看見張生了。他去了小學(xué)校，摘了一包杏樹葉子?！?/p>

眾人忙問：“他摘杏樹葉子干什么?”

福成見那么多人注視自己，就撓撓頭，呶唧：“我……我可不知道。”

對自己過去的小學(xué)時光有所記憶的人，就不以為然地笑著說：“他摘杏樹葉子，他還想變成香小孩兒?他還能變成香小孩兒么?該不是喂豬吧?！?/p>

“哦，香小孩兒。”

都覺得福成提供了一條毫無價值的線索，卻沒注意到德北老師身子搖晃了幾下，差點摔倒。

德北老師伸手扶了一堵墻，朝小學(xué)校方向默默打望。

透過一層層樹木、房屋的阻礙，他看到了那棵樹冠華美的大杏樹。

它的每片葉子，都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德北老師!”

有人叫德北老師名字，德北老師就猛一愣。

那人問德北老師：“張生事先就沒去你家看看?”

“沒有?！钡卤崩蠋熜÷暬卮?。

海棠寡婦又從院子里走出來了，后面男男女女的跟了好多人。

顯然海棠寡婦有些精神恍惚。腳小了似的，微微踉蹌著，走走停停，緊一步慢一步。走著走著，就在街旁的一根生滿黃白色菌類的木頭上，頹然坐下了。

有人問她：“張生怎么說走就走了?”

她不看別人，自言自語似的說：“他這是記恨我了?！贝藭r她很像一只蒼老的菌子，身體里已經(jīng)完全的虛空了。

別人又緊著問：“母子么，張生怎么就記恨起母親來了?”

“我說了他幾句，”她告訴別人，“我說，人家養(yǎng)兒是圖他養(yǎng)老。就你，好生養(yǎng)你大了，還得再養(yǎng)你的老。我說的不是么?”

人們也就隨之嘆息了，以她的境況來看，她說的其實是不錯的。

德北老師也在人群中，海棠寡婦如果能夠清醒起來，是可以看到他的。她卻對他視若無睹。她也對任何人都看不到眼睛里。

她只聽得到一些嘈嘈切切的聲音，也一定好像來自縹緲的虛空里。

人們竟然只是一直胡亂地問些什么，都好像忘了提出來幫海棠寡婦找找那失蹤的人。

德北老師悄無聲息地走開，抬頭發(fā)現(xiàn)是在村外田地里了。

循著張生來往塔鎮(zhèn)的路線，德北老師走到塔鎮(zhèn)。他本來想去汽車站的。卻轉(zhuǎn)而去了胡冰網(wǎng)吧。

網(wǎng)吧的人已經(jīng)認識了德北老師。

從他們的語氣里，他聽出來他們還不知道張生失蹤的事情。他們詢問張生傷好了沒有。德北老師含糊地說“好了吧”，就要察看張生平時上網(wǎng)的電腦。他們給他打開了，他一看屏幕花里胡哨的，就說：“我要看張生的圖?！彼麄兊购苊靼祝涯欠诎讏D片調(diào)出來。

那是一條幽深的山谷，德北老師過去見過，但還沒有這么仔細這么近距離地觀看。只一眼，就覺得有一股怪異的冷冷的強力，呼一聲把他往電腦里吸去。他雙手猛地一撐電腦桌，胳膊都抻直了。他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反應(yīng)快，就被那幅圖片吸進去了。那么，他就是在寧靜而陌生的、仿佛不是人間的約塞米蒂山谷里了。

德北老師不禁想到，從小學(xué)課本上，張生看到了南京長江大橋，多少年后又從電腦里看到了約塞米蒂山谷。

當(dāng)時，德北老師卻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舉動有多么奇怪。

他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一樣，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不由分說，匆匆奪門而去。

回到村子，正是黃昏時分。聚集海棠寡婦院門前的人都已走光。

德北老師徑直走過去，毫不遲疑地舉起手，敲響了那兩扇破舊的門板。他難言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早早預(yù)感到生命中幸福的時光正在姍姍來臨。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喃喃的說話聲：“張生去了約塞米蒂?！倍呉餐瑫r回蕩起了海棠寡婦輕柔的嘆息。

“他能哩，他去約塞米蒂?！焙Ｌ墓褘D隨后這樣說道。

德北老師渾身戰(zhàn)栗，眼睛里絢爛的霞光火燒一樣。從狹窄的門縫，他看到海棠寡婦慢慢走過來。

海棠寡婦腰板直直的，肯定換過衣服了，臉上也沒有多少悲傷的神情。

在海棠寡婦開門之前，德北老師卻猛地向大街轉(zhuǎn)過身去。

濃黑的夜色從天而降，一口吃掉了德北老師好像遭了放逐似的孤單的背影。

13

三日后，海棠寡婦賤賣了豬羊和囤里的糧食，房門一關(guān)，也離開了村子。

海棠寡婦穿得齊齊整整，新鞋子新襪，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整個人看上去還很年輕，根本不像她這個歲數(shù)上的人。

村里人相互說。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只差一天，德北老師提著空鳥籠走到街上。村里人誤以為德北老師是要去塔鎮(zhèn)買鳥，就關(guān)切地招呼他，德北老師，買鳥去呀。養(yǎng)只畫眉，不如養(yǎng)只八哥。

德北老師只是微微地笑，在人們不一而足的建議中漸漸走出村口。

后來在村外的路上，一個夜里看瓜園回來的人碰上他，才這樣問，德北老師，你要去哪里?

德北老師心想，我告訴你自己去南京，會不會讓人少些牽掛?告訴你自己要去約塞米蒂呢?估計村子里沒人聽得懂。

德北老師這么暗暗思量著呢。就從那人跟前走了過去。

那人回到村子里，好像頭一個發(fā)現(xiàn)了重大秘密，對人們說，都看見德北老師了沒有?德北老師去買鳥了。有了鳥籠子就得有鳥，對不對?總不能讓鳥籠子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