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煒
作者簡介
郝煒,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心聘任作家,吉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莽原》《山花》《作家》等多家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轉(zhuǎn)載,作品先后被收入《2000年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選》《中國短篇小說精選》《中國愛情中篇小說選》等重要選本,出版小說集《感情危機》《老人和魚》。
上
老人是偶然發(fā)現(xiàn)那個垃圾堆的,那個垃圾堆有一人多高,在城市的邊緣??磥磉@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垃圾堆,或者因為接近城市的邊緣,還沒來得及清理,總之由于它的存在,那里無疑成了一塊空地。老人相中的不是垃圾堆,老人相中的是垃圾堆占用的這塊空地。
在此之前,老人一直試圖和那些遛鳥的、打太極拳的、扭秧歌的老人們在一起,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那些人面前顯得笨手笨腳,一點也不合群。他也不是傻瓜,他能從那些人鄙夷的目光里看出他們對他的厭煩,因此他很快就對那些人失去了興趣。
老人試著獨自建立一下自己的生活,他先是從別人那里買了一只會說話的八哥,那只經(jīng)過訓(xùn)練的八哥會說“你好,謝謝,恭喜發(fā)財”,很討人喜歡??刹恢獮槭裁?自從進(jìn)了家門,八哥就不說話了,甚至不吃不喝,不久就抑郁而死。老人猜測八哥的死和兒媳有關(guān),兒媳在醫(yī)院當(dāng)護士,是個喜歡干凈的人,她好像對什么活物都討厭。老人曾經(jīng)看過兒媳對著那只八哥發(fā)火,那只八哥叫一聲謝謝,兒媳也要惡狠狠地說一聲謝謝,肯定是她那惡狠狠的聲音和樣子把八哥嚇住了。后來,女兒又給他抱來一個京巴,身上有卷毛,眼睛很大,鈴鐺似的,總是低著頭到處咬別人的鞋墊,一看就不是太純的京巴,一點都不高貴。開始,兒媳因為自己的兒子(老人的孫子)喜歡,就采取了容忍的態(tài)度,同樣沒過多久,京巴不知天高地厚,開始到處拉屎撒尿,兒媳就經(jīng)常沖著小狗沒來由地發(fā)脾氣,老人不傻,老人知道這實際上是沖自己發(fā)火,就把狗送人了。結(jié)果,當(dāng)兒子問起這件事時,兒媳還假惺惺地發(fā)牢騷:咱家大寶那么喜歡狗,送人干啥。兒子不知內(nèi)情,就也跟著埋怨老人:你說你好容易喜歡一樣?xùn)|西,咋就送人了呢?老人心想,別看你們在一起過了十多年了,你還是不了解你的媳婦啊。但是老人不想說這些,老人想,只要你們好,我咋都行,我還能活多久呢。
老人那天是無聊,他就順著江邊溜達(dá),他不知道自己溜達(dá)了多遠(yuǎn),總之就一下子溜達(dá)到了那里。從遠(yuǎn)處看,垃圾堆像一座小山,很大的面積。他想,那里是什么呢?什么時候那里有了一座山呢?他就不由自主地奔那里去了。那天,陽光并不燦爛,天空甚至有些陰郁,遠(yuǎn)處的江水平靜地流淌著,老人聞到一種江水和蒿草的味道,他知道這里離城市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城市里已經(jīng)沒有蒿草,城市的江邊搞綠化帶,鋪上了那種造作的需要有人不斷維護的草,它們沒有味道,色澤單調(diào),所有的草都被限制生長,所有的草都和這個城市里別處的草坪一樣。老人立刻振奮起來,老人好久沒有聞到江水腥嘰嘰的味道和蒿草暖烘烘(不知道為什么老人總認(rèn)為蒿草的味道是暖烘烘的)的味道了,垃圾堆就是這時出現(xiàn)在老人面前的,這種出現(xiàn)顯示了某種必然,因為這和老人的心境極其吻合。
老人一看見那個垃圾堆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現(xiàn)在的城市連垃圾堆都少見了??吹贸?這不是那種建筑垃圾,這是生活垃圾,建筑垃圾是由磚頭瓦塊水泥塊組成的,是生硬的,是讓人絕望的垃圾,它對你的生活沒有半點用處,你不會在那里發(fā)現(xiàn)任何驚喜。而生活垃圾是由生活的廢棄物組成的,是生活更迭中的一種遺棄。老人覺得垃圾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你的生活中是廢棄物,在別人那里可能是好東西。老人原來總愿意在垃圾堆前轉(zhuǎn),后來沒有這樣的垃圾堆了,倒是建筑垃圾到處都是,搞得城市塵土飛揚。
老人就不愿意走了。老人在那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早就和那里熟悉,他甚至傻乎乎地在那里發(fā)笑。人,有時候?qū)ψ约翰⒉涣私?人要找到和自己對應(yīng)的東西。老人覺得一切都是天意,怎么就走到這兒來了,怎么就看到了這個垃圾堆?
他想,我終于找到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回到家里,老人容光煥發(fā)的樣子讓家人吃驚,老人的鞋上沾滿了灰塵,他們不知道老人整個上午干什么去了。老人很神氣,甚至有點趾高氣揚,不和任何人說話。兒媳婦的眼神他也不理,平時他是怕兒媳婦的。小孫子撲過來讓他抱抱,他也不抱,徑直奔屋里去,老人把大家弄蒙了。
他們看見老人一回來就鉆在床下掏東西,對于老人床下的這堆破爛,兒媳早就無法容忍了,多次要把那些東西扔掉??擅康疥P(guān)鍵時刻,不用老人說話,老人的兒子就不讓了。兒子還不至于糊涂到那種地步,兒子當(dāng)然比媳婦明白,那是老人的命根子。兒子對媳婦說,天爺,你動什么都行,你怎么愛干凈我都支持你,就是那兒不能動啊。知父莫過子啊,他知道那些都是老人認(rèn)為的寶物,那里堆滿了老人多年來不斷放進(jìn)去的東西:扳子、鉗子、鐵鍬、鐵管、水龍頭、電線,甚至還有麻繩。那里就像一個百寶箱,誰也搞不清楚里面究竟有多少東西,需要的時候老人就會進(jìn)去掏。現(xiàn)在老人從里面掏出一把鐵鍬,又掏出一把鎬,鎬已經(jīng)生銹,也難怪,這些年城市生活中,誰還用得著鎬啊!老人把自己弄得灰塵滿面,卻顯得心滿意足。他把生銹的鎬頭拿到水池里去蹭,蹭得到處都是銹跡斑斑。
看著老人倔哄哄的樣子,媳婦反而不敢說了,她不斷地給丈夫使眼色,她是讓丈夫去說。丈夫也覺得老人今天有些奇怪,丈夫猶豫了一下,還是發(fā)話了:爸,你弄這些東西干什么?
老人自豪地說:我要種地!
家人大駭,面面相覷,都以為老人的神經(jīng)出了毛病。
老人根本不看家人的臉色,老人只對自己的老伴說,明天給我烙幾張餅,我中午不回來了。老伴對老人的舉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們在一起生活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她太了解自己的老頭子了。剛到城里來的時候,他們還都二十多歲,老人那時還是個毛頭小伙,精精神神的。老人的哥哥在城里的造紙廠,他們?nèi)タ闯抢锏母绺?正趕上造紙廠招工,哥哥就動員他們?nèi)竺?結(jié)果沒費多少周折他們就成了造紙廠的工人,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城里人。那時候城里和鄉(xiāng)下沒有多少區(qū)別,許多人并不愿意到城里當(dāng)工人,他們覺得城里人掙的錢少,花銷大,還不如農(nóng)民呢。他們回到鄉(xiāng)下,許多人還諷刺他們呢,親戚朋友也只是說:給我們弄一套工作服吧。他們羨慕的只是工人那身工作服,嗨嗨,就這么簡單!
老人被分去當(dāng)了焊工,那時候沒人挑揀,都是組織分配。老人遇到了一個喜歡他的師傅,那個人是廠里的大拿,他說,把這個小伙子給我吧。那個人就成了老人的師傅,那人沒看錯,老人后來也成了廠里的大拿。
老伴則被分到原木場去扒樹皮,原木場都是些小姑娘,廠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只有她們手腳麻利。那些原木是造紙廠的造紙原料,從大山里帶著森林的氣息來到這里,堆得像山一樣高。她和伙伴們用刀把原木上的樹皮扒下來,原木立刻變得光溜溜的,好像被人脫下了衣服,發(fā)出黃白的光,在陽光下耀眼。不久,它們就被運進(jìn)化漿車間,被切割打碎成紙漿。她們把剝下的樹皮拉回家去當(dāng)柴燒,造紙廠的人是從來不買柴的。那些樹皮真好燒啊,它們沾滿了樹油子,一放進(jìn)爐膛里它們就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那是樹的聲音,那是油的聲音,它們好像和火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它們打著旋地往爐筒子里鉆,很快就把爐子燒紅了。
她比老頭子先退了下來,造紙廠這些年不景氣,她還不到年齡就退下來了。她起初也是這樣,沒著沒落的,總是想干點什么,她甚至也想回到鄉(xiāng)下去,兩個妹妹還在鄉(xiāng)下,她們都勸她回去。她也想重新過過那種詩意的田園生活,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真的有些詩意了,真的和她們小時候呆的農(nóng)村不一樣了。她已經(jīng)跟老頭子打好招呼了,她說,我可不管你了啊,我要回鄉(xiāng)下去了啊。老人才不信呢,老人說,就你,回鄉(xiāng)下?鬼才相信你能走呢。真讓老人給說著了,他是太了解她了。她說是說,可是一直沒走。直到小孫子誕生了,她就徹底走不了了。老人說,你沒那命啊,呵呵。她先是伺候月子,接著伺候孩子,一下子就忙碌起來了,她對這種忙碌表面上總是一肚子怨言,實際上卻樂此不疲。接著,老頭子也退下來了。她一看老頭子轉(zhuǎn)轉(zhuǎn)磨磨的樣子,就替他難受,老頭子的臉就是晴雨表,每天他從外面回來,她就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遭遇。這一段時間,老頭子的臉一直背背的,像霜打的茄子,有些蔫。她就知道要出事情了。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老頭子,他是一只鷹,飛慣了,很難斂下翅膀來。她勸他說,過一陣子就好了。她相信誰都一樣,只要熬一熬,漸漸地自己就斂翅了,哪怕你是鷹。她自以為有經(jīng)驗,可是她實在是沒想到,這么快老頭子就讓她的想法落空了。
老伴想,他肯定找到事情做了,他又要出去飛了。
她對兒子說,讓他弄去吧,看他能弄成啥樣。
老伴的意思很明確,他愿意干啥就干啥吧,只要心里不憋屈就行。老伴可知道他,他受不了憋屈。
兒子雖然沒再說什么,可他對老人還是不滿。他覺得老人肯定是老糊涂了。兒子不是不愿意讓老人干活,恰恰相反,他早就為老人找過活干。老人剛退休那會兒,兒子把老人介紹給一個搞裝潢的朋友,朋友那時正做戶外廣告牌,正好需要一個焊工,就答應(yīng)了。
老人興致勃勃地去了,焊工,老人拿手啊,老人在廠里是八級焊工??墒?只干了一天,老人就氣呼呼地回來了。
老人對兒子說,這活不能干哦。
兒子不明就里,就問:怎么呢?
老人說,凈是糊弄。
兒子說,糊弄不糊弄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老人火了,怎么沒關(guān)系?那么大個廣告牌子只用六根角鐵,風(fēng)一吹就得倒,砸著人咋整?
兒子說,倒了也不找你。
老人說,你可說的呢,你可說的呢。不找我,可那東西是我做的啊,我能安心么?
老人決計不干,兒子也沒辦法,只好告訴朋友老人身體不好,不干了。朋友也是明白人,朋友說,你家老爺子的活是沒說的,就是有些死腦筋。朋友說,還是在我這兒干吧,錢上不會差他。兒子不用聽人家說,兒子最了解自己的父親。兒子說,不是錢的事兒,他就這人。從那以后,一到刮風(fēng)的天,老人就惦記那塊廣告牌子,總是要叨叨咕咕,有時候還要去看一看,直到有一天老人看到那塊廣告牌被拆除了,沒有了,才算去了塊心病。
老人差不多一輩子就是這樣。在廠里的時候,他總是早早夾著飯盒去上班,他熱愛工廠,熱愛自己的工作,他不愿意在家里多呆一分鐘。他愿意聽著工廠里的汽笛聲,他愿意聽著車間里那嘈雜的聲響,他甚至愿意聞工廠排出的難聞刺鼻的芒硝味兒,他覺得一天不聽到這種聲音不聞到這種氣味就受不了。沒事的時候他還醉心于各式各樣的小改小鬧,他每天都花樣翻新,喜歡把那些彎頭管線搞得越來越復(fù)雜,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能節(jié)水節(jié)電節(jié)氣??蓡挝活I(lǐng)導(dǎo)很少采納他的建議,他們認(rèn)為費那么大力氣節(jié)約那么點東西不劃算,他們是找技術(shù)人員做過計算的。他十分地不服氣,他就開始在家里做實驗,今天把彎頭接到爐灶旁,明天又把自來水接到棚子里,開始時自鳴得意,沒過幾天又都拆除了。
這次,大家有了經(jīng)驗,對老人的事情不聞不問。他們知道,老人是個裝不住事情的人。果然,沒過多久,老人就忍不住自己說出來了。那天,大家在餐桌上吃飯,老人突然宣布說:你們很快就能吃到我種的蔬菜和苞米了。
大家照例吃飯,誰也沒吭聲。
老人很不高興,老人當(dāng)然不知道大家是故意對他所做的這件事表示冷淡,他無從發(fā)火,就只好賭氣地問小孫子:你想不想吃爺爺給你種的苞米啊?
孫子還小,連忙把正在嘴里吮著的手指頭拿出來,說:想吃。
老人這次笑了,故意大聲說:好,爺爺種的苞米就給你吃,饞死他們。
孫子立刻說:我要烤苞米。
老人繃起臉說,現(xiàn)在哪兒有啊,要等下來呢。
孫子繼續(xù)說,什么時候下來啊?
老人說,該下來的時候就下來了。
兒媳婦對小孫子說,快吃飯。小孫子開始扒拉自己碗里的飯粒,并不往嘴里送。這孩子有點挑食,每天都要強迫他吃飯。老人說,孩子哪有那么多毛病,還不是慣的。
從那天開始,老人每天天不亮就走了,走得匆匆忙忙。天黑蒙蒙的,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遠(yuǎn)處的江水平緩地流動,水汽彌漫過來,霧氣騰騰。垃圾堆依然像座山,老人吭哧吭哧地干起來,鐵鍬碰在垃圾和石塊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在早晨的寂靜中傳出挺遠(yuǎn)。
誰也沒想到,老人會干出那么龐雜的一個工程。老人先是把垃圾翻到一旁,然后挖出很深很深的坑,再把垃圾埋進(jìn)去,然后又從江灘上挑來土倒在上面。
在這個過程中,老人忍受著垃圾散發(fā)出的臭味(老人感覺要比芒硝味強多了)和蚊蟲的叮咬,干得認(rèn)認(rèn)真真,一絲不茍。他還把清理出來的地塊一分為二,一邊是菜地,一邊是苞米地。老人知道,它們是有區(qū)別的,用土用肥都是不一樣的,老人曾經(jīng)是個農(nóng)民啊。邊界上用石頭壘好后,一切就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像他焊好的焊件,老人對自己的勞動很滿意。老人坐在地邊上休息,老人不怎么愛抽煙,老人休息的時候也不是休息,他用磚頭蹭那把鍬,把鍬蹭得嘩啷嘩啷響,好像磨玻璃的聲音。
遠(yuǎn)處有了天光,江水白練一般洶涌,好像有了流動的聲音。蒿草在風(fēng)中抖動,它們都在迎接日出。日出總是壯麗的,太陽毫不掩飾它的自以為是,雖然開始還有點懶洋洋的,在山頂上跳,一旦跳出來就光芒四射,耀眼地亮。
老人瞇縫著眼睛打量著自己的勞動成果,他看著它們在自己的擺弄下都有了模樣,愜意地吹起了口哨。
這時候一個撿垃圾的老人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給老人的感覺,這個人好像是從地下長出來的。這個相貌丑陋的老人是從哪里鉆出來的呢?他推著一輛破舊的手推車,車上裝的東西卻是整整齊齊,有紙板、廢書報、鐵絲、塑料。他好像對這里很熟悉,過來時嘴里哼著小調(diào),是那種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樣子,像是見過點世面??伤蛔叩嚼先说牡剡吷?就張大了嘴,吃驚地站住了。
他驚訝地問:嘿,老伙計,你這是干什么呢?
種地。老人頭也不抬地說,老人這時正在撿拾那些細(xì)碎的小石頭塊。
撿垃圾的老人好奇地往里走,老人不客氣地說,別踩了我的地。
撿垃圾的老人說,奇怪,這什么時候成了你的地了,那些垃圾呢?那些垃圾呢?
老人自豪地說,讓我埋到地底下去了。
怎么?撿垃圾的老人更吃驚了,他有些不相信,那么一大堆垃圾你埋地底下去了,這怎么可能?
老人抻了抻腰,又開始刮鍬,鍬嘩啷嘩啷地響,撿垃圾的老人皺著眉頭說,這聲音真難聽。
老人不理撿垃圾的老人,還是嘩啷嘩啷地刮。
撿垃圾的老人沮喪地說,你斷了我的活路了。你一種地就沒人敢到這里倒垃圾了。
老人說,那還不好么,好好的地,干嗎要堆上垃圾呢?
老人一邊刮鍬一邊說,撿垃圾有什么意思啊,你干脆也來和我種地吧?我看那邊還有塊地,我?guī)湍闱謇沓鰜?我們一塊兒來種地。
撿垃圾的老人茫然地說,我種不來地,我從來沒有種過地。
老人說,你這個人真是的,你沒種過地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能種地呢?
撿垃圾的老人說,我不喜歡種地,我就會撿垃圾,你斷了我的活路了。
撿垃圾的老人蹲在地上,他摸摸索索地找出一根煙,他沖老人揮了揮,意思是向老人讓讓,老人不屑一顧的樣子讓他很傷心。他顧自點著,抽了一口,又說:你斷了我的活路了。
老人不再理他,老人悶著頭干活,把鐵鍬弄得叮當(dāng)響,嘴里還發(fā)出嗨嗨的聲音,聽上去好像很愜意。
苞米地里最先長出了苗。那時候,城市里剛剛見到春色,江邊的柳樹剛透出綠意,老人用塑料薄膜覆蓋著的苞米地里小苗就出齊了。那些小苗齊刷刷的,掛著露珠,在薄膜的遮蓋下一片綠意。
撿垃圾的老人自以為是老人的朋友了,每天只要撿到他認(rèn)為足夠的垃圾,他就不干了,就推著小車來這里看老人干活。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以前不是這樣,以前他每天都要拼命地?fù)炖?他總是擔(dān)心那些垃圾被別人撿走。他的生活沒有什么目的,他全部的生活目標(biāo)就是要撿到更多值錢的垃圾,然后把垃圾變成錢。現(xiàn)在不了,好像由于這個可恨的倔老頭子的出現(xiàn),讓他的生活有些改變,是什么改變,他也不清楚。
他沒想到小苗會長得這么快,僅僅是幾天沒來,就長得有這樣高了。他感覺很新奇,忍不住用手去摸那小苗。
老人說,別摸,那葉子剛剛分蘗,你一摸就燒死了。
撿垃圾的老人說,你別嚇唬我,我的手又不是火,怎么就能燒死呢?
老人說,我不是嚇你,我嚇你做什么呢?你沒干過農(nóng)活,你不懂。
撿垃圾的老人最討厭這家伙大驚小怪、自以為是的樣子,他終于想明白了,原來自己恰恰是因為討厭這個家伙才要到這里來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越是討厭誰就越是要來惹誰的討厭??墒?老人好像并不討厭他,這讓他莫名其妙。
過了幾天,他又來看看,他摸過的苗果然蔫了,黃了,心里充滿了愧疚,也立刻對老人佩服起來,就搭訕地說,你還真懂啊。
老人哼了一聲,沒有理他。老人想,我十幾歲就種地,當(dāng)然懂了。
撿垃圾的老人說,你是沒有兒女照顧才來自己種地的吧?
老人又哼了一聲,還是沒說話。
撿垃圾的老人就有些訕訕的,說:我猜就是。
撿垃圾的老人蹲在地上整理自己撿的垃圾,他同時就嘟嘟囔囔地說起了自己的兒女,他開始還炫耀自己的孩子都不在本市,姑娘小子都在外地當(dāng)了什么什么,工作如何如何忙,很快又自相矛盾了。最后嘆了一口氣說:在身邊又有什么用,還不是像你似的,什么也依靠不著。
老人知道他在說謊,因為他一直不斷地偷偷用衣襟擦著眼角,他以為老人背著身干活,什么也看不到??墒裁匆蔡硬贿^老人的眼睛,他不知道老人這是焊工的眼睛,專注的時候?qū)W?不專注的時候就眼觀八方了。
事實上,老人打一見面就看出這是個不如意的家伙,老人不愿意揭破他。老人想,你要是知道兒女們對我那么好,還不羨慕死啊?老人想,我和你不一樣,我可不是生活所迫,我不過是覺得沒意思,想找點事情做罷了。
這樣一想,他對自己的兒女挺滿足,他忽然有些歉疚,自己是不是對他們做得有些過分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主動抱起了小孫子,哼哼呀呀地滿地走,他已經(jīng)很久不抱了??戳死习橐谎?看了兒子一眼,又看了兒媳婦一眼,他心滿意足。他就是這么一眼一眼地看家人,看得大家都有些發(fā)毛,都覺得他今天有些怪。他還和兒子說起了諸如江邊發(fā)水了,橋都要被淹了這樣一類不著邊際的廢話,甚至還用拳頭搗一搗兒子的肩膀表示親昵,動作看上去像一個淘氣的孩子,把兒子和家人搞得愣眉愣眼,不知所以。
天氣一點點變暖,老人的地里也一天天變得生機盎然。苞米已經(jīng)長得挺高了,菜地里辣椒、茄子、豆角、西紅柿應(yīng)有盡有,長得紅紅綠綠,蜻蜓和蝴蝶、蜜蜂都來湊熱鬧,整天在老人的頭上和身邊飛來飛去。
老人已經(jīng)迷上了那里,他一天不去都不成,都要坐立不安。老人原來長期做焊工,有腰腿痛的老毛病,老伴很久沒聽他念叨了。老人被曬黑了,手磨起了繭子,臉膛也顯得紅潤了,說話變得粗聲大氣,好像有什么神奇的東西正在改變他。他經(jīng)常是早晨出去,傍晚才回來,午飯都顧不上回來吃,老伴心疼了,盡管她曾經(jīng)發(fā)誓不再管他,可是還是忍不住對老人說:你帶點什么吧,你中午不吃飯怎么成。
老人說,你去看一看吧,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老伴說,有什么看頭,還會看飽了不成?
老人說,你可說的呢,就是能看飽呢。我一看那些菜和苞米,我就全身是勁,就不餓了。
那你呆在地里別回來了。老伴有些生氣地說。
老人說,那怎么行,我還想你呢。
老人央求說,你去跟我看看吧。
老伴說,美得你,我才不去看呢,我要去看你更來神了。
老伴知道老頭子,他們太了解對方了。老頭子當(dāng)然更了解老伴,他知道她心疼他。他說,你要是和我去,我明天就帶飯。
老頭子歪著頭看她,那樣子好像在賭氣,老伴感覺這一刻老頭子成了小孩。老伴故作氣呼呼地說,好,我去,我看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老人一下子樂了,他把老伴抱起來在地上轉(zhuǎn),轉(zhuǎn)得老伴臉通紅,老伴嚷著,你瘋啦,快放下我,我迷糊,讓他們看見……
小孫子跑過來說,奶奶,讓爺爺抱我,我不迷糊。
老伴決定自己去看一看。第二天,她帶著給老人烙的油餅和滿滿的一壺水,去了老人說的那個地方,她覺得走了好遠(yuǎn)的路。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自己的老頭子,老頭子在鏟地,光著膀子,衣服被扔在了地頭上,這讓她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可愛的毛頭小伙子。那時候,他去鏟地,她給他們送飯,她站在樹下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想和他說會兒話,而他好像總也不想停歇,就那么傻呵呵地拄著鋤頭站在地里吃飯,一點也不理解別人的想法。
她來到地邊上,立刻驚呆了。她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干凈整潔的土地,地面上連一個土坷垃和草刺都沒有,看上去像是用篩子篩過的黑色面粉。她可是干過農(nóng)活的人,她懂得把地侍弄成這樣要花費什么樣的力氣。她敢肯定,這里的土地已經(jīng)被勤快的老頭子翻過無數(shù)遍了。老伴想,好你個老東西,在家里你抽筋扒骨的,什么活也不干,到這里來顯擺來了。
老人見老伴來了,很高興,他沒想到老伴真的會來,他不知道怎么對老伴的到來表示歡迎,他用腳蹭著鋤頭,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斷地用手擦著汗,變得有些傻乎乎的。
他說,還行吧?呵呵。
老伴說,行,真行。你這簡直是大寨田啊。
老伴是不知道怎么夸好了。老伴也沒有見過大寨田,她認(rèn)為以前廣播和報紙上宣傳的大寨田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還有什么能比老頭子侍弄的田地還好呢?沒有,絕對沒有。
老人嘿嘿地笑,老人一這樣笑就像個孩子,就有些傻乎乎的了。
老人說,你就知道個大寨田,大寨田是梯田,哪能有我這好呢。
老伴說,你能,我知道你能著呢。
老人領(lǐng)著老伴參觀自己的菜地和苞米地。老人的臉上放著光,在陽光下很紅潤,老人嘮叨起這些東西的感覺老伴太熟悉了,就像當(dāng)初對她,后來對那些焊件。瞅他那眼神,瞅他那嘴樂的,你個老東西,那么津津有味,那么忘乎所以。怪不得你愿意天天上這兒來,我就知道你是徹底把我給忘了。
老伴氣哼哼地想,他八成是愛上這個地方了。
她說,既然這里這么好,你就別回家了,你就住在這里吧?
老人已經(jīng)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根本沒聽出老伴是在諷刺他,老人說,夏天住在這里還真行,我都考慮過了,倚著那棵樹就可以搭個帳篷,可以住在這里看著苞米。
老人自顧自地往地里走著,說著,他沒注意老伴是什么時候走的。
老伴回到家里就哭了,哭得很傷心。那時候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她痛痛快快地哭著,哭得一塌糊涂,覺得委屈極了。
她想,他要在那里搭帳篷呢。
她想,這個老東西,瞧他美的,心里早沒我了。
她嘟嘟囔囔地罵著老頭子,罵他沒良心,罵他不是人,罵他一輩子都不知道疼人。罵著罵著就有些累了。后來,她收拾收拾東西就走了,她要去姑娘家。
她邊走邊想,哼,你不是喜歡那塊地嗎,你就和那塊地過去吧,我是不伺候你了。再也不。
老人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老伴不見了,覺得奇怪,就問兒子:你媽去哪兒了?
兒子剛下班,還裝著一腦袋單位的事情,糨糊似的,還沒反應(yīng)過來:誰知道呢,早晨不是說上你那兒去么?
老人說,去是去了,可不知為什么就走了,我以為她是回家來了呢。
兒子問媳婦,你見咱媽回來了么?
媳婦說,沒見著,我還納悶今天媽咋沒接孩子呢。我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人,就去把兒子接回來了。
聽兒媳的口氣她還一肚子不樂意呢。行了,甭問了,老人一想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往女兒家里撥電話,接電話的果然是老伴。
老人說,你不給我送飯啦?
老伴說,我為什么要給你送飯,你不是一看那些東西就不餓么?
老人這才聽出老伴是氣哼哼的口氣,老人這才知道老伴是生氣了。老人立刻沒了精神,他在電話里低三下四地說:你看看,我是給你種地呢。
老伴說,你才不是給我種地呢,你是給你孫子種地呢。
老人看看兒子兒媳,兒子兒媳正在看電視,老人捂住電話小聲說,胡說,我就是給你種地呢。你不是總說菜貴么,我就是給你種地呢。
老伴說,那你還說要住在那里。
老人說,我是說著玩呢,你怎么能當(dāng)真呢。那地方又是蒼蠅又是蚊子的,還能聽見蛤蟆叫,誰能在那兒住啊?
老伴來興趣了,還有蛤蟆?
老人說,有啊,就在不遠(yuǎn)的一個水坑里。
小孫子聽見了,小孫子說,爺爺,我要蛤蟆。
老人說,好好,那你先把你奶奶勸回來。
小孫子這才發(fā)現(xiàn)奶奶不在家,他問:奶奶去哪兒了?
老人向電話里一指,孫子就明白了。孫子接過電話就喊,奶奶,你不管我啦?接著就拉起了哭腔,演戲也沒這么快。
老人看著小孫子表演,心想,這小兔崽子,真他媽精。
奶奶那邊心疼了,一個勁地在電話里安慰孫子。
撂下電話,老人又恢復(fù)了那種頤指氣使的勁兒,他對兒子說,去,把你媽接回來。
兒子經(jīng)常扮演這種角色,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穿衣下樓,一點怨言都沒有,唯一讓他奇怪的是,兩個人這么打打停停,卻是感情越來越深,他們這代人啊,兒子感嘆地想,隨后搖了搖頭,接著想,現(xiàn)代人肯定不行,搞不好早就離了。他自己有體會。
老伴回來的時候,老人下去迎接。
老人說,我請你下館子啊?
老伴說,好啊。
那天傍晚,家屬區(qū)的人都看見了他們親親熱熱的樣子,他們好像還手挽著手,他們好像還去了小吃街上。關(guān)鍵是,他們連小孫子都沒帶。兩個老東西,沒正事的,孩子都不帶,呵呵。家屬區(qū)的人猜想,他們一定是去吃灌湯包了(他們的想象力基本上到此為止)。他們其實是有些吃驚和羨慕的,因為家屬區(qū)的老東西們很久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了。
很晚的時候,他們悄悄回來了,兒子兒媳一家三口仍然在那里看電視。老人捅了一下兒子,還有飯沒有?
兒子詫異地說,你們沒在外面吃啊?
老人說,你還不知道你媽么?我和她走了一街,可她啥也沒要,一路上叨咕,啥也沒有家里的飯菜香。
兒子搖搖頭說,你們啊。
老伴自己到廚房忙活去了,不一會兒端了兩碗面條上來。
老人挑起一根面條,對小孫子說,來,給你根面條。
兒子說,他剛吃完,別給他了。
老人說,小孩子,放倆屁就餓了,來,孫子。
小孫子從被窩里爬起來,跑了過去。
苞米很快長起來了,吐出了穗子,長出了纓子。隨著苞米的日漸成熟,老人已經(jīng)沒什么活可干了。
老人每天還要來上幾趟,他蹲在地邊上薅著地上的草,那些草對莊稼已經(jīng)無礙,可他就是容不得它們。他有時也坐下來,聽著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攪得苞米葉子地響,好像苞米們在竊竊私語,他能聽懂它們的聲音,他能感覺它們甜絲絲的氣味,這一切都令他陶醉。
地里的蔬菜也長起來了,老人時不時地把自己種的蔬菜拿回家去,各式各樣,有豆角,辣椒,蔥,黃瓜,差不多應(yīng)有盡有了??蓛鹤雍孟駴]看見他拿回來的那些蔬菜似的,照樣每天往家買菜。
老人看兒子拎回來一兜子豆角,想起昨天自己摘的豆角,他以為兒子是不好意思吃他種的菜,或者是忘記了,就提醒兒子說:我昨天剛摘的豆角不還沒吃嗎,干嗎還買?
兒子不以為然地說,爸,這豆角才幾角錢一斤,稀爛賤的,我順手就買了。
老人不高興了,幾角錢就不是錢了?把你狂的。
老人在旁邊數(shù)落著兒子,兒子有些急眼,兒子把新買的豆角叭叭地掰給老人看,兒子說,你瞧瞧人家的豆角,連絲子都沒有。你種的那豆角也不知是啥品種,癟癟瞎瞎的,還凈是絲子,掐都掐不凈,大家都不好意思說你。
老人一下子愣住了,他沒想到是這么一回事。老人這才明白,原來兒子他們是不稀罕他種的菜,這讓老人很傷心。老人想,我們小時候吃菜什么品種不品種的,只要有菜吃就行?,F(xiàn)在還吃上品種了,狂得你。更讓老人傷心的是,有一天他居然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蔬菜,那些蔬菜是那么新鮮,那么水靈。他想,一定是兒子干的,一定是。別人不敢,別人想干也沒那個膽子。
這一下,老人可氣壞了,他指著兒子的鼻子破口大罵,他從菜罵到了人,罵到了老伴,罵到了兒媳,甚至連小孫子也捎帶上。他像潑婦一樣,噴著唾沫星子,歷數(shù)他們的種種不是,把他們都罵成了十惡不赦的人。
事實上,只有兒子一個人在場,兒子一聲不吭,不作任何辯解,看兒子的目光倒好像對他充滿了憐憫和同情。他罵著罵著就沒勁了,他覺得自己很累,他本來覺得一肚子氣,一肚子理由,一肚子委屈,這一會兒啥都不是了,他好像把肚子里的東西一下子掏空了。
老人摔上門走出去,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地里,走到地里他就安靜下來,他坐在地邊上聽那風(fēng)聲,聞著苞米那甜絲絲的味道,他就安靜了,他一安靜就覺得有一股倦意襲來,讓他昏昏欲睡。
是兒子把他叫醒的。他還有些懵懂,搞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兒子低著頭說,我媽讓我來摘點豆角。
老人一下子哭了起來,嗚嗚的,孩子似的,開河了似的,總之兒子從來沒見過老人這么哭過。
兒子沒有安慰老人,兒子知道老人這會兒也用不著安慰,主要是,兒子知道什么是對老人最好的安慰。他刷啦刷啦走進(jìn)地里摘了一兜子豆角,又順手揪了幾根黃瓜,說回去拌涼菜用。兒子說:爸,我剛才買了排骨,今兒個你下灶,我們好久沒有吃你做的排骨燉豆角了。
老人早已經(jīng)不哭了,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背著身揉眼睛。
聽兒子這樣說,老人就說,你媽做得好,讓你媽做吧。
兒子分不清老人這是真話還是氣話,就說:還謙虛上了。
這時,老人像想起什么似的走進(jìn)苞米地里,咔吧咔吧掰了幾穗苞米,那苞米還有些嫩,一掐直冒漿。
兒子說,掰它干啥?還早呢。
老人說,早啥啊,我不是答應(yīng)給孫子烤苞米么?我怕熟了他也嫌品種不好,不吃了。
兒子嘿嘿嘿地笑,知道父親是在諷刺和挖苦他。
兒子說,走吧。
老人就顛兒顛兒地跟在兒子的屁股后頭往回走,很馴服的樣子,他覺得兒子在他面前好像一下子高大起來。
下
上秋的時候,老人發(fā)現(xiàn)苞米經(jīng)常被偷,老人對老伴說他要去地里看著苞米。
兒子說,丟就丟唄,反正是人吃了,誰吃還不是吃?
老人一聽這話就有些生氣,確切地說是老人對兒子這種不以為然的腔調(diào)生氣。老人說,話不是這么說的,吃幾穗苞米不怕,可不能不勞而獲吧?
這一回老伴還算行,站在了他那一邊。老伴說,瞧你爸一春一夏累得那樣,要讓別人偷去也是怪窩火的,他愿意看就看去吧。
兒子嘟噥著說,我是擔(dān)心我爸那脾氣。別因為兩穗苞米和人家打起來。
老伴立刻動搖了,老伴的立場向來就愛動搖,她擔(dān)心地說,兒子說的也是,你可千萬別跟人家打起來啊。要不就別去了,丟就丟吧。
老人說,我又不是去和人家打仗,我是去看自己的苞米。偷東西還有理嗎?
老人從床下摸出了鐮刀,拿在手里,還像模像樣地試試刀鋒,然后又開始找磨刀石。老伴就更不放心了,老伴說,你拿它干什么?你不去打仗你拿它干什么?老伴甚至想起了老頭子年輕時有一次在電影院門前和別人的一場惡斗,就因為旁邊一個小伙子對她說笑了幾句,他就把那人打得鼻口躥血,最后都鬧到派出所去了。
老人開始磨刀,老人說,就是嚇唬嚇唬,誰怕我這糟老頭子啊。
老伴說,那你磨鐮刀干什么?
老人呵呵笑著說,瞧你怕的,我這鐮刀是用來割地邊上的草的。我這一陣沒去,那草都快長得比人高了。
老人臨出門的時候,老伴還是擔(dān)心,老伴說,用不用我跟你去啊?
老人說,你去頂屁用,一來人早嚇得尿褲兜子了,還是我自己去吧。你就在家等著吧,等我抓回來給你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膽。
老人天黑時候出去了,那把鐮刀被他磨得鋒利異常,在暗中閃著寒光。老人出門還唱了句戲文,有點類似“我正在城樓上觀山景”,不知道從哪兒學(xué)來的,老人也不會唱京劇。
大家一晚上擔(dān)心,半夜里老人卻回來了。
老人脫鞋上炕,一聲不吭,大家都以為老人是生氣。老人上炕就開始抽煙。老人早已經(jīng)把煙戒了,他是從兒子兜里找到的煙,老人有些不適應(yīng),還有些咳嗽。老伴打開燈,看著他的臉色,兒子披著衣服走過來,兒子說,你咋啦?
老人一遍一遍地向上面或者向下面擼著他的頭發(fā),好像那頭發(fā)需要清理似的,好像有一些難言之隱似的。
老人說,嗨。
老人不斷地打著嗨聲,這倒讓大家奇怪了,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
老人說,嗨,竟然是他。
誰?大家問??磥碇i底就要出來了。
老人說,我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是他,嗨嗨。
老人還是沒說。
兒子恍然大悟,扔出了謎底:是不是那個撿破爛的老頭?兒子經(jīng)常聽父親談起他。
老人說,你可說呢,你可說呢。
兒子說,真愁死個人,到底是不是他啊?
老人說,不是他還能有誰呢?
老人說,我就琢磨著是他,我還不愿意相信就是他,果然還就是他。
老人說話轉(zhuǎn)磨磨似的,有些像繞口令,大家以為老人是氣糊涂了。老人說,我抓住他的時候,他倒哭了,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老人說,你說他氣人不氣人,他說我就是要偷你的苞米,你抓住了我也要偷你的苞米,我就是要偷你的苞米。你說他氣人不氣人?在老人的描述中,那個撿垃圾的老人說話也是轉(zhuǎn)磨磨似的。
兒子氣憤地說,這人咋這樣呢,這不是無賴么?明兒個我去看看,還沒王法了呢?
老伴說,你可別去,他興許有難處呢?
老人說,可不就是。他是心里難受啊。
老人說,他有三個孩子,一個姑娘倆小子,沒一個管他。他羨慕我呢,他嫉妒我呢,他說我就偷你的,讓你睡不著覺,讓你也難受。你說這人,嗨嗨。
老人抽了口煙,被煙嗆了一下,兒子皺了一下眉說,爸,怎么又抽煙了,別抽了。兒子要過來拿煙。老人說,我就抽這一口,我就抽這一口。老人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回來就想抽煙,就是難受,就想熏一熏我的腦殼。我想我的腦殼是不是生銹了,讓他一說,我覺得我的腦殼是生銹了,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老人拍著腦袋說。
兒子有些感動,兒子知道爸爸說的是什么意思,兒子說,看你說的,看你說的。咱不去比人家,咱好就行,快睡吧。
老人抽了一屋子煙。
老人頭一次把覺睡過了頭,他覺得睡得很舒坦。起來的時候,兒子兒媳都走了,只有小孫子還沒起床。他問老伴是什么日子,小孫子咋還沒上幼兒園?老伴說,今天是星期六,上什么幼兒園?老人自從退休后或者說自從種地以后,對節(jié)假日的概念就已經(jīng)很淡了,老人說,他爸媽呢?老伴說,誰知道一早干什么去了。
老人決定今天不去地里,他要給自己放假一天。他大聲地喊著孫子,孫子還賴在床上,蒙著頭不愿意起來,老人說:呵,我還號令不動你了?他掀起孫子蓋的小花被,照著孫子那胖胖的屁股就是輕輕一下,孫子立刻蹦起來了,捂著小屁股在床上跳。孫子說,爺爺,你怎么不去種地了?老人說,爺爺今天不去種地,爺爺今天領(lǐng)你出去玩。
孫子高興地說,那不許去苞米地玩。孫子多次領(lǐng)教爺爺領(lǐng)他去苞米地了。
爺爺說,好,不去苞米地。
孫子說,我要去公園。
爺爺說,好,咱就去公園。
孫子奇怪了,今天爺爺是咋了,說啥是啥。他進(jìn)一步請求,要給我買氣球,能飛的。
爺爺依然痛快地答應(yīng)了。
老人叫上老伴,一起領(lǐng)著孫子去逛公園。是兒童公園,沒什么好逛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木馬,搖來搖去的一個大船,晃晃悠悠的一個吊橋,真的是沒什么好逛的。只有孫子覺得新鮮,他永遠(yuǎn)對這些東西感到新鮮,他要去坐那個永遠(yuǎn)在一個固定位置上的木馬,他要爺爺陪著他坐那個搖來搖去搖得人頭昏腦脹的大船,他還要逼著爺爺去走那個晃晃悠悠的吊橋。奶奶說,吊橋就不讓爺爺陪你去了,哪有大人走那個吊橋的。孫子不信奶奶說的,孫子就在旁邊觀察,他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個大人領(lǐng)著孩子走上了吊橋,他胖胖的小手一指,奶奶你看,那不是大人過吊橋么?我要爺爺陪我過。奶奶妥協(xié)了,關(guān)鍵是爺爺早就妥協(xié)了,爺爺樂顛顛地領(lǐng)著孫子過吊橋。老人真是老了,不行了,老人心是那個心,可是一上那個搖搖晃晃的橋,他就有點害怕,但他不想在孫子面前示弱,就硬著頭皮往前走,到了中間,孫子過去了,他卻不敢走了。孫子在橋那頭喊,爺爺羞,爺爺羞,爺爺不敢走嘍。老人加緊走了幾步,走是走過去了,可是心虛得要命,出了一身的汗。老伴趕緊走過來,老伴說,你怎么還跟個孩子似的。孫子拉住老人的手,仰著臉問,爺爺你怕了嗎?老人說,哼,胡說,爺爺什么時候怕過。老人出了許多的汗,那些汗從臉上淌下來,小溪似的,不怎么正常,老伴看著有些心疼,老伴掏出手絹給老人擦汗,老人卻是不用,硬要把手絹拿過來,自己擦汗。他擦著擦著突然說,這不是我給你的手絹么?你還留著?
老伴也忘了,拿過來看一看,可不是嘛,這都多少年了,老伴也沒舍得扔,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是入廠后老頭子(那時還是個小伙子)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她買的,她記得他總計給她買了兩樣?xùn)|西,都是她喜歡的,一個手絹,就是這個,還有一個圓圓的小鏡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很早就喜歡小鏡子,原木場都是些姑娘媳婦,都愛美,人家早有小鏡子了,可她從來沒說過,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想有個小鏡子。她拿過鏡子照了照,她覺得鏡子里面的自己真好看,她沖著鏡子撅了一下嘴,鏡子里面的人也撅了一下嘴,這一下就丑了,丑得她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他就在旁邊傻乎乎地笑。人真是的,現(xiàn)在到處是鏡子了,可是已經(jīng)沒法照了,這張老臉早就沒法看了。她們那時候每天忙碌,起早貪黑,烈日暴曬,風(fēng)霜雨雪的,也忘不了美,呵呵。夏天的時候,手和臉曬得漆黑,曬起一層一層的皮,她們就抹點雪花膏,她們只有雪花膏。冬天的時候,手上戴著廠里發(fā)的棉悶子(一種棉手套)還覺得冷,一點都不頂事兒,誰知道那時候的冬天為什么那么冷,手腳常常凍得像貓咬似的,有時候竟然腫得像饅頭,她們就抹一些蛤蜊油,簡單地保護一下手和臉,她們就很滿足。生活那么艱苦,可大家照樣在一起說說笑笑,青春勃發(fā)??船F(xiàn)在的年輕人,呵呵,那張臉飭的,可還是沒有青春的感覺?,F(xiàn)在的化妝品倒是應(yīng)有盡有,又是緊膚的,又是祛皺的,又是擦胸抹脖子的,還要分早晚霜,還要敷面膜,兒媳用的那些瓶瓶罐罐她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她偶爾拿起來看看,許多都是外國文字,更是不懂。
老伴說,一直沒舍得扔,都快成抹布了。
老人說,這可是寶貝啊,可以當(dāng)文物了。
孫子嚷嚷著要看是什么寶物,老人笑了,說:你還不懂哩,大了爺爺再給你講。孫子就沒興趣了,孫子已經(jīng)忘了氣球的事情,孫子常??匆娛裁词鞘裁?孫子看見了棉花糖,孫子要吃棉花糖。
老伴看出老人明顯有些累了,他被孫子拽著往那邊走的時候,已經(jīng)顯出了不情愿的樣子,老伴知道老人不是這樣的,老人在地里的時候,他甚至都像個小伙子呢。等到他們回來,老伴就征詢地問,回吧?
老人說,回吧。
老伴看得出,老人的腿上肩上臉上全是疲憊,塌了一樣,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恰巧車上有人讓了一個座,老伴讓老頭去坐,老頭讓也沒讓就坐下了,以往就是老伴打死他他也不會去坐。他坐在座位上,抱著孫子,很快就睡著了。
下車的時候,老伴捅了他好幾下才把他捅醒。
老伴想,老頭子可不是累的,他是呆的,他一呆下來就要老了。
老人又一次遇到撿垃圾的老人。那是個大白天,老人去地里往回收苞米。那些苞米再不掰下來就老了,他想把那些苞米掰下來分給鄰居們,許多鄰居都知道他在種菜種苞米,他們說,老東西,讓我們嘗嘗你種的苞米啊?他說,好說好說,可他總是忘。他甚至有幾次都是拎著袋子走的,他也確實是要去掰苞米的,大家以為他很快就會拎著苞米回來??墒堑搅送砩?他已經(jīng)不知道把袋子放在了什么地方了??粗罩值臉幼?他們就說,你的苞米全喂狗了嗎?就不能給我們嘗一嘗嗎?他說,呵呵,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呢。他們就說,給你孫子的你怎么就不忘呢?
他們都是他的老工友,都是幾十年的鄰居,他們甚至從他入廠的時候就認(rèn)識他,他們相互之間都是把對方從小什么什么——比如小李小王的——一直都叫到老了,他們都是老東西了。他們互相開的玩笑雖然粗俗些,卻是很真誠很溫暖,都是這樣過來的,誰也別挑誰。這么些年,他們甚至比自己的家人都互相了解,他們在車間里一起吃飯,一起打鬧,一起開些下流的玩笑,也一起搞運動,誰不了解誰呢?他一見他們就覺得矮了一些,別看他在兒子兒媳老伴面前趾高氣揚,他一見到他們就不行了,他們有句玩笑叫做“猴見猴你別蹦”,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不是理虧,他沒什么理虧的,就是不由自主地矮,他們相互之間都是。
這次,他是鐵定要給他們掰苞米,他要親自扛回去,把袋子扔在他們面前,說,看我說話算不算數(shù)?
可是,就這么意外,老人又看到了那個讓他感到頭疼和沮喪的人。關(guān)鍵是,那個人還大張旗鼓地,咔嚓咔嚓地掰,把苞米稈子都碰倒了,一地的苞米葉子,罷園似的。他毫不避諱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像那些苞米就是他自己種的,他可以理直氣壯、旁若無人地掰,愿意怎么掰就怎么掰。呵,咔嚓咔嚓的,這家伙!
他一穗一穗地往車上裝,他的車上已經(jīng)裝了很多了,那些苞米橫七豎八地躺在車上。
老人說,你還有完沒完?
撿垃圾的老人停住了,說:我以為你不要了呢?我是幫你收拾呢。
老人說,我用你收拾?我自己會收拾。
老人很不高興,太過分了吧,老人想。老人刷啦刷啦走進(jìn)苞米地,許多長苞米棒子的地方都成了空殼。老人望著有些發(fā)呆,有些不相信。咔嚓咔嚓的,這家伙,當(dāng)他自己的呢。老人想。
撿垃圾的老人跟進(jìn)來,不好意思地說,都讓我掰凈了。
老人氣呼呼地走出來,依然是刷啦刷啦的,苞米葉子一片喧響。老人把袋子扔在地上,坐了上去,好像坐在一個癟了的氣球上。撿垃圾的老人看出老人是生氣了,就湊過去,還試圖給老人一根煙。老人扒拉了一下,他固執(zhí)地再次遞過去,老人接了。
撿垃圾的老人說,不是撿的,是別人給我的,我沒舍得抽。
老人說,沒你這么干的。
撿垃圾的老人嘿嘿笑著說,是沒有這么干的。
老人抽了口煙說,你說有你這么干的么?
撿垃圾的老人說,沒有,絕對沒有,我沖毛主席他老人家發(fā)誓,絕對沒有我這么干的。
老人哭笑不得地說,你咋也得給我留幾穗啊,不說我小孫子了,我那些老鄰居、老工友,他們天天罵我,要吃我種的苞米,我拿什么去堵他們的嘴啊?
撿垃圾的老人嬉皮笑臉地說,你為什么去堵他們的嘴呢?你在他們的手里有什么短處嗎?你去勾引他們的老婆了嗎?
老人立刻板起面孔說,我才不干那種事情。
撿垃圾的老人就說,那你怕啥?我就從來不去管別人的嘴,我自己的嘴我都管不住,我為什么要去管別人的嘴呢?
老人說,我和你不一樣。我們是老鄰居了,我可不能像你似的不管不顧。
撿垃圾的老人說,是啊,你一看就是個要臉面的人,我不是,我沒什么臉面,我的孩子都不給我臉面,我還要什么臉面?我也沒有什么單位,我也沒有什么鄰居。呵呵,我就是我自己。
撿垃圾的老人看著老人沮喪的樣子,說:要不這樣,我賣給你幾穗苞米,你去應(yīng)付應(yīng)付他們。
老人跳了起來,像一個球突然彈起,把撿垃圾的老人嚇了一跳。老人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撿垃圾的老人就覺得不好玩了,他看見那個老家伙整個的臉紫漲起來,脖子上、額頭上暴起青筋,好像有許多蚯蚓在這里那里涌動,手也攥成了可怕的拳頭,他害怕了。他沒想到這個老東西這么不禁逗,生起氣來這么可怕,他說,我是開玩笑的,嘿嘿,你急什么啊?我還不知道這苞米是你的嗎?我能賣給你嗎?我賣給你能買嗎?嗨,你真是,你一點都不懂得幽默。
他看看老人沒動靜,就說,我都還給你還不行嗎,我都還你還不行嗎?
他開始一穗一穗地往下拿,很不情愿的樣子。一邊拿還一邊說,真是小氣鬼。老人見他拿得差不多了,就說,行了,剩下的你拿走吧。
撿垃圾的老人也沒客氣,蹬上車就要走。臨走的時候,他突然扶著車把回過頭來說,明年我和你一起種地,我給你當(dāng)長工行不行?
老人正低著頭往袋子里裝那些苞米,老人愣了一下,老人好像不相信似的抬起頭望著他。
撿垃圾的老人說,我說的是真的,我不騙你,我要和你一起種地。老人立刻顯出了高興的樣子說,好啊。
撿垃圾的老人說,就這點膿水,你一聽有人給你當(dāng)長工就高興,你個地主。
老人說,我才不稀罕你干活呢,我是希望你有點營生。
撿垃圾的老人說,我有的是營生,我是可憐你,怕你當(dāng)不上地主,怕你老擔(dān)心我偷你東西。
說著,唱唱咧咧地蹬著車子走了。
老人不放心地沖他的背影喊,嗨,說話算話,一言為定啊。
那人假裝沒聽見,只管蹬著車子,哼哼唧唧地走了。夕陽的光輝罩住他,使他看上去毛茸茸的樣子,像個搖搖擺擺的動物。
老人回到家屬區(qū),把那些苞米倒在大家面前,那些老東西立刻放下架子,在地上爭先恐后地?fù)屃似饋?他們邊搶邊罵,真他媽的小氣,就整這么點,夠誰塞牙縫的啊?他們每人都抓了好多穗抱在懷里,依然罵罵咧咧,依然說老人小氣。老人說,沒有了,要吃就得明年了。
他們回頭問,明年你還種?
老人肯定地說,還種。
他們就提出了要求,你種點黏苞米,嘿,那才好吃呢。你就不能種點咱們小時候愿意吃的白苞米嗎?總之是亂七八糟的要求,他一一點頭。他想,要是都滿足,這得種多少苞米啊?
老人提著空袋子回家,老伴問:怎么,都讓人偷走了?
老人自豪地說,我分給那幫老東西了。
老伴就知道咋回事了,她也當(dāng)過廠里工人,她當(dāng)然知道他們是咋回事。
老人說,告訴你個好消息,那個撿破爛的明年要和我一起種苞米啦。
老伴哦了一聲,老伴并沒有覺得這是個什么好消息,老伴倒是覺得老頭子的臉色有點不對,不對在哪里她又說不出,不過她有把握,肯定是不對。她問,你哪兒不舒服嗎?
老人說,沒有啊,就是有點累。
老伴說,你歇歇吧,我去給你做點飯。
老伴下地這工夫,老人就上床了,老人原本是想靠著被子歇一會兒,老人也覺得自己確實是累了,他和撿垃圾的老人急眼的時候就累了,他扛著一袋子苞米從地里走回來的時候就累了,他一沾著被子想法就變了,他感覺特別地困,頭腦發(fā)脹,不由自主地打著哈欠,還隱隱約約地有些頭疼。他覺得自己正一點點木然,到處都不聽使喚,他想喊老伴,可是一點也發(fā)不出聲音,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睡著了,可他還看見老伴給他蓋被子,他覺得舌頭硬了,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怎么了呢?他昏睡了過去。
老人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里。老人望著在他身邊忙碌的大夫護士,還有眼巴巴地望著他的家人,想不起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覺得大腦清醒多了,舌頭好像能動彈了,他左右看了看,他看到了老伴,看到了兒子,看到了姑娘,看到了兒媳和小孫子。他們見他醒來,都很高興。
兒子說,爸,你能說話嗎?
老人說,我怎么不能說話呢?
老人覺得舌頭還是有些硬,好像不是自己的。
兒子說,媽,我爸好了。
老伴說,還得是你兒子啊,要不是搶救及時,備不住就過去了。
兒子、姑娘、兒媳、孫子,都好像哭過的樣子,老人想,那就是我病了,差點沒過去。呵呵,他無端地沖他們笑,他想說點什么,可又什么都不想說,他只是拉著小孫子的手,摸著,摸著,他不想哭,還是有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掉。小孫子用胖胖的小手邊給他擦眼淚邊說,爺爺,我以后再也不讓你抱我了。他費力地說,為什么呢?孫子說,你太累了,爺爺。
他一下子感覺到鼻子發(fā)酸,喉嚨干渴,眼淚洶涌起來。
兒子過來把小孫子拉走,兒子對他說,爸,醫(yī)生不讓你激動。
老人孩子似的點了點頭,恢復(fù)了平靜。
老人望著天花板想,我可不能過去,我明年還要種苞米呢。
又是一個春天,老人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老人又開始張羅種地,這回兒子說,你悠著點,能干多少干多少,千萬不能累著。
老人說,知道。今年我累不著,我有個當(dāng)長工的呢。
兒子聽他說過這件事,兒子笑了,兒子說,你那個長工還不知道能不能干活呢。
老人說,那個老滑頭,我哪指望他呢,我不給他當(dāng)長工就不錯了。
老人就去了地里。
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撂荒,地里已經(jīng)有些荒蕪了,剛剛復(fù)蘇的土地上,苞米茬子醒目地裸露著,青草、車前子和小根蒜什么的,長滿了壟溝壟臺,有各種蟲子在地上爬,旁邊的柳樹發(fā)出了嫩綠的新芽,江水也像從冬眠中醒來似的,流動著洶涌的聲音。一切都醒來了,一切又都是那么熟悉和陌生。
老人開始種地,老人根本就沒指望那個人能來。老人把菜地毀了,他把它們?nèi)闪税椎亓恕K阉鼈兎殖稍S多的小塊,因為他答應(yīng)了那些人種黏苞米、白苞米的請求,他已經(jīng)從他們手里接過各種各樣的種子。他還特意給那個老東西留了一塊地,管他種不種呢,地一定要給他留,他是一個愛起刺、愛挑理的家伙,我可不讓他到時候挑我的理。
地已經(jīng)快種完了,那個撿垃圾的老人還是沒來。就是不來種地他也該來了啊,我根本就不需要他來種地,他可以看我種地啊。他知道他心里還是盼望著呢,他不知道那個老東西是故意不來呢,還是怎么了?他沒有他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他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要聯(lián)系,因為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不來。他看得出,那個老家伙別看表面上沒心沒肺、嘻嘻哈哈的,他的內(nèi)心包裹得比誰都嚴(yán)實,他才是個要臉面的人呢。
終于有一天,在老人已經(jīng)絕望的時候,他看見一個推車子的人走過來,那是一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走到老人面前說,老伯,您就是這個苞米地的主人嗎?
老人有些愣怔,他看著那個車子有些熟悉,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也有些眼熟,他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年輕人說,我是他的兒子。他臨死的時候,什么也沒囑咐,唯一囑咐我,讓我今年春天給你干活,他說是當(dāng)長工。
年輕人有些靦腆,放下車子后,就從車上拿出鍬鎬,吐了口唾沫就干了起來,很是勞動慣了的樣子。
老人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老人追過去問,哎,小伙子,你說什么?你剛才說什么?
年輕人頭也不抬地說:我爸讓我給您當(dāng)長工呢,他說他欠您的。
這句話老人是徹底聽懂了,聽得清清楚楚,他恨恨地說,你個老東西,不講信用,你說你來的,你說你來的。我不要別人當(dāng)長工,我就要你當(dāng)長工。
老人說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原載《西湖》2009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錢益清
本刊責(zé)編章穎
創(chuàng)作談:寫我熱愛的人
郝煒
如果你讀自己十年前寫的小說草稿,依然會被感動,你會怎樣想?你會怎樣做?
我是這樣想的:既然這么多年過去了,它還能經(jīng)受住時間的檢驗,那說明它還值得我去撿起來。我應(yīng)該使它更完美,更深刻。
我是這么做的:把十年前那個短篇改了一下,變成“上”,接下來寫個“下”。
《種在城市里的苞米》就是這么來的。
十年前,我本來雄心勃勃地走在文學(xué)的路上,剛剛有要走紅的跡象,一心一意要在中短篇小說領(lǐng)域里做一番拼搏。那一年(好像是1999年吧),我不說我發(fā)了多少小說,光是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轉(zhuǎn)載的就有六七篇,夠可以的了吧?可是,接下來,我就銷聲匿跡了。不是我愿意銷聲匿跡,而是迫不得已。我們單位新來個領(lǐng)導(dǎo),他希望我對報社有更大的貢獻(xiàn),派我去廣告部當(dāng)了主任。從此我被指標(biāo)壓得頭疼,從此我無暇顧及小說。一晃十年過去了,我又變得清閑起來,這才有機會做自己愿意和喜歡做的事情:搞創(chuàng)作,寫小說。我能聽見這十年歲月流動的聲音,有什么辦法呢?我不是太愿意走動的人,我們習(xí)慣了自己的“單位”。為了生存,我們首先是“單位”的人,其次才是你自己。
其實我寫的那個主人公是我的岳父,至少是以我的岳父為原型的。
三十年前那個雨夜,注定了我的婚姻。我永遠(yuǎn)記得沒有我岳父的堅持,我和現(xiàn)在的妻子可能就走不到一起了。他沒有嫌棄我的個子矮,沒有嫌棄我正在當(dāng)老師,他喜歡我的才華,他說:“電線桿子高,有用么?”
他成了我這一生愛戴的人。他是山東人,樸實,耿直,在廠里動不動就發(fā)火,可是他對家人總是笑瞇瞇的,對我總是笑瞇瞇的。他在單位里是“大拿”——八級焊工。他總愿意小改小革,他的改革總是不被接受,因為他的出身不好。他在家里同樣不被重視,因為孩子們也是勢利的,他們的母親控制著家庭的氛圍。退休后,我曾經(jīng)給他找了個工作,到我朋友開的廣告公司去幫忙,焊廣告牌。他只干了一個活就氣哼哼地回來了,不干了。他說他們盡是糊弄啊,他對他們充滿了擔(dān)憂。后來,廠里要返聘他,他也沒干,他說“我才不給他們干呢,我都給他們干一輩子了”——他說的“他們”是指廠領(lǐng)導(dǎo),他總說“共產(chǎn)黨的‘經(jīng)是好‘經(jīng),都讓他們給念歪歪了”,表達(dá)對廠里某些領(lǐng)導(dǎo)的不滿,我估計這主要是他的“改革”不被重視造成的。而私下里,他總是對廠里充滿熱情,只要是他的徒弟找到他,哪怕正在吃飯也要撂下飯碗,拿起工具就走。沒事的時候,他就愿意閑逛,直到他找到了那個垃圾堆,他才找到了自己的依托,找到了自己的快樂。
他雖然已經(jīng)去世多年,我依然懷念他,熱愛他,我一直想為他寫點東西,我寫了《老余》《老余家的孩子》,寫了《老人和魚》。最重要的是,寫了《種在城市里的苞米》,這個小說里的人物可能更靠近他,我以此懷念我熱愛的人。
他們那一代工人,大多都是從農(nóng)民轉(zhuǎn)為工人的,骨子里還是農(nóng)民,還是喜歡土地。雖然經(jīng)過工業(yè)的熏陶和鍛造,他們表面上是工人,是“主人”,穿著工作服,走在管線四伏的車間,而實際上,他們大多數(shù)是被淹沒的。只有土地,只有土地上的莊稼,才能喚回他們的熱望,讓他們更加踏實,更有成就感。
就像我,最后還是回歸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