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旆?/p>
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全家搬進縣城,磨崗隘鎮(zhèn)就很少再回去,不少順路的機會都躲避著,這實在是我太縈懷那條小街,害怕匆匆的停留,會加重我的負擔,沉到鎮(zhèn)后的河洲,和街頭母親叫我乳名的呼喚聲中去。但愈來愈壓迫自己,該為小街做點什么。我知道,憑身上半腔滾燙的血,滴不活馬頭墻上的幾蔸冷草,和青石板上僵硬的足音。如果用筆寫幾句話,或拿鏡頭換留幾個殘缺的記憶,倒是常常掛懷的。
前年冬天,典銳三個人從鄉(xiāng)下找上門來,說皂角市水電站過年關水,老街怕是留不住了。說這話時,聲音哽在喉頭,好一會又才吐出半句。他們想乘老街眼下沒拆遷,借部數(shù)碼相機搶幾個鏡頭。想到平遙、周莊電視里面賣得那么好,磨損了千多年打亮的磨崗隘小街,一夜之間就要被片弱水擦得干干凈凈,以至后世子孫考不出痕跡,聽了也傷感,心怵惚翔在風火墻上久久不得下來。我無法救救老街,但可以在它落水前做一次打撈。于是建議不如干脆拍個資料片,放進電視,讓老街在世人面前露最后一次風光,今后想起它還可點擊出來。典銳不清楚這電視藝術(shù)片是怎樣的藝術(shù),知道可以放進電視,拍手叫好。我無意又粘上了件纏手的事。他們一激動,晚飯不吃就搭工具車連夜簸回鎮(zhèn)上。
從此,老街電話不斷。
典銳是街上稱秀才的人,平時愛用毛筆畫幾個字,湊副對聯(lián)什么的,不賣錢,只圖貼在街心發(fā)黑的門框上,臉上好看。在這條街上無論開鋪的,還是幫閑的,指垛上多少沾了點墨,周家巷口一坐,就要把漢武帝到乾隆的野史翻完了才走,加上一桌象棋堵住巷口,下河挑水的人不罵上幾句,不會挪開。街上有事他們都喜歡圍著典銳轉(zhuǎn),跟緊他一齊文化,搞民以文為天。不知誰話多,說柑橘節(jié)組委會倉庫里堆著不少散了架的龍和獅子,就向我討了幾條回去,喊老篾匠一加固,跑去街后面坡上請了幾位過去可以把獅子抱上四張八仙桌的人,加上十多個愛樂的有力氣的中年漢子,大年初一舉上街在各家各戶門前又敲又炸地舞起來,雖說沒賺幾個紅包,大伙樂得快活。這幾年,街上的老人多謝了,年輕的到海邊趕時髦,早晚只有幾只精瘦的貓在串門,潮氣啞了半條街。經(jīng)這么一鬧,老街又嗆出了幾團喝彩聲。掌聲一熱烈,他們還打算湊十幾個樹面旗子,拉起支民間藝術(shù)團,一為有事樂,二為感動鎮(zhèn)政府,移民時不把他們放到外鄉(xiāng)去,在新鎮(zhèn)上劃塊宅基地,弟兄們不散伙,好繼續(xù)文化。鎮(zhèn)政府張書記為此感動了一陣,特意批了兩千元錢支持拍片子。多年沒有受人寵過,感恩的話像吸水筒里水逢人就射。但他們不會認為是自己的行為感動了書記,而是認為書記本來就是個好人。老街的人不管亂世治世稟性都沒亂過,他們不擔心辜負誰,只擔心領導出面的事辦不出色。老老實實地賣力氣就成了鎮(zhèn)上人最先天的本分。給老街拍片子是大伙樂意的事,又很時尚,一群人掰開日夜不停地忙——從鄉(xiāng)下搜出了七、八個以前駕過船、趕過騾子、挑過桐油的老人;又從街上舊板壁屋中把活著的銅匠、染匠、剃頭匠招集一塊,從偏屋和木樓上翻出了鐵砧子、風箱、剃頭擔子;還覓出了一把水煙壺,幾領馬褂,幾頂瓜皮帽子。他們打算讓老街還原,到時派上用場。他們看來只要把這些舊人、舊物、和舊事加在一塊兒,就等于舊時的磨崗隘老街了。
過去的歲月已經(jīng)枯萎,但往日老街的印象,還可以從父輩繪聲繪色的口沫中照出些影子來。
—— 一堵堵青磚風火垛子墻,一棟棟發(fā)黑的板壁屋,懸在渫水河邊,雜糅著拉成條窄窄的不長不短的小街,像從英國皇家畫院走出的中國畫家,展開宣紙潑一片水墨,又壓一層襯托明暗的墨綠、絳紫的重彩,模糊了色調(diào)和畫種。各色各樣的鋪子從上河街一直排到下河街。鋪子里雞毛刷子不停地掃,柜臺抹得溜光,貨架上碼滿花花綠綠洋布的,多是江西人的店面。小街是把算盤,脆脆的算盤聲從每年正月十五,一直要響到臘月三十上燈,柜臺才上梭梭板,全家圍住圓桌吃一年一度的團年飯。這時就有半個月不開張,生意人躲在家里總賬、分紅、給徒弟發(fā)紅包,串街走巷互相作揖恭喜發(fā)財。磨崗隘是渠水河最大的商埠,常年有上百號風篷船停靠在上街頭。春上發(fā)了水,頭年冬天收購的桐油、木籽、藥材一簍簍一捆捆抬下河,站艄的立在船頭扯起嗓子“開船喲!”船就下了三家灘,順水放到津市、沙市、漢口。上水再拉回一艙艙布匹、海鹽、洋油。兒童最喜歡騾馬隊上街,圍著騾子客釘馬掌,騾子一彈腳,一哄而散……千年一條小街,青磚上面的苔衣都換了若干件,店老板額頭的皺紋可以釘成幾摞線裝書。我不敢往里鉆,只能閑時拿來做些淺表的回味。
大寒過后,就匆匆喊上七、八個街鄰,拖著兩臺攝像機回到鎮(zhèn)上。踏上街頭,幾長掛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掩飾了我的羞慚。平生第一次看到鄉(xiāng)親們對故土如此依戀,周圍數(shù)千群眾大清早就從十里八里涌上街,來為老街扮演角色。隱隱襲來的壓力,不僅僅是拍條老街了。
鏡頭打開。
冬日的陽光從街兩邊坡屋頂?shù)臏贤咧袙煜聛?,給喜氣洋洋的人心淋了層金粉。窄窄的街心上筑滿了色彩,人在里面流著、擠著、笑著,不時有趕騾子的,挑木柴的,賣皮張的混在人群中晃動。賣米粑粑的吆喝聲,打鐵的叮當聲,抬桐油鼓子下船杭唷、杭唷的號子聲把小街逼出了熱汗。布行、桐油行、藥鋪店的招牌高高懸在各家鋪子的門方上,很刺眼的,幾位早先給鋪子挑過腳的鄉(xiāng)下佬,盯著招牌不肯走。周家巷口坐著幾位伯叔正在喝茶、聊天、聽三棒鼓,看新郎官披著紅綢,騎著騾子走過來,一群女人吊在后面嘻嘻哈哈……我夾在人群中,懷著不知所云的興奮。兩只貪婪的鏡頭把積攢了一個月的場面囫圇吞了進去。夜幕降臨,街檐下兩串燈籠燦燦地從街頭紅到街尾,吳四爹大堂上燃起堆熊熊的木柴火,老街遲遲不肯睡去。
回到縣城,片子配上凝重的解說詞,和夕陽般暖人的音樂,剪輯出來,壓成碟,套上好看的包裝盒,送去鎮(zhèn)政府禮堂首發(fā)式上一播放,全鎮(zhèn)老少都被日日看熟了,而眼前卻很陌生的老街驚呆了,不相信自己就生活在這條街上。尤其是片子從頭至尾讓劉煒穿透歲月的聲音一朗誦,幾輩子都不能自主地跌落到老街往日的回光中。我無力為老街盡份孝心,只捧出薄薄的一張碟—— 一張紙錢,當著時時念我、親我的街鄰提前燒給了臨走前的老街。
議論當然不會少:
年輕人說:想不到幾棟舊屋拍出來這么好看!
老人說:過去就這么熱鬧,是這么回事!
網(wǎng)上說:比王村酷!放到網(wǎng)上不到三個月,就點擊了兩萬多次。
磨崗隘人心里虛了這多年,聽到這些話,腰圍也加了一圈。八一、瀟湘電影制片廠來了兩批人要采鏡頭,典銳警覺,電話問我讓不讓他們看,我說讓他們宣傳。羅慶昌老藥鋪,典銳還是沒有帶他們進去。有位廣佬從網(wǎng)上知道老街要被水庫淹沒,跑進山,打算把老街買走,整體搬到旅游區(qū)去,看到公路惡劣,才搖搖頭開車走了。
不時也有人問我的感覺,望著老人們的眼睛,和忙碌了幾個月的伙伴們,不少時候都微笑著,問這些話時就喜歡想到兩件小事上去。敏龍采訪115歲的老紅軍向多本,為問不出什么細節(jié)來而干急。無奈。當寫向老年輕在家當挑夫,撰了個情節(jié)。一天,向多本孤身在湘西北大山中挑鹽,老遠望見樹底下坐著個戴草帽的人,高興遇上了伴,喊了幾聲沒有應,走上前揭開草帽,蛆正從這個人的鼻孔里爬出來……文章念給向老聽,向老很認真地說:是這么回事。這下輪到敏龍愕然了!我隨敏龍采訪指揮過九八抗洪戰(zhàn)役的一位老將軍,也沒有說更多的過程,幾乎沒有什么細節(jié)。敏龍修過水管,“管涌”是熟悉的。于是,聯(lián)想洞庭湖潰堤,堤壩出現(xiàn)管涌,寫了將軍巍然在壩上從容指揮的場面。文章寫出來請將軍審稿,將軍看后說,是這么回事。兩次輪到敏龍愕然了!在《永遠的古鎮(zhèn)磨崗隘》碟子里,那條用渡船充數(shù)的帆船,煙火裊裊的寺廟,貼著瓷磚的磨崗隘學堂,還有穿著羽絨服走在街上嘻笑的女人……老人們看完碟子說,是這么回事。該又輪到我愕然了。這就是千年前從草市走進柜臺,千年后又走下秤鉤,弓著腰正一步步朝先人那邊走去的小街么?面對色彩斑斕的鏡頭,我不好說是,更不能說不是,我只希望老人與小街朝夕相處的苦戀,在他們眼中又切切實實地回來了,回到老人們快要死亡的記憶中去,我就高興。
于是,我想到新聞。
尤其是那些上級文件白紙黑字寫著,要派公干下來督查的大事,如理論學習,如礦山安全,如三冬生產(chǎn)……還有全國城市日夜競爭的文明、衛(wèi)生、文化等諸如此類的榮譽牌,下面都要預先在會議中心扯出鮮艷的條幅,用醒目的黑體字寫著某某動員、誓師……大會,領導儼然在麥克風前;或由一群人跟著背靠農(nóng)田、井口、社區(qū)的宣傳墻,精心擺出些場面來,用照相機、攝像機卡嚓在那兒,以備存查。若放進晚間新聞,自然是第一時間的新聞“節(jié)目”。老百姓不由不信,政府又有了新的重中之重。上面來人,看了早已成熟的一堆事實,會說:是這么回事。
由此,我想到歷史。
姑且不說演義之類的閑書,被大中華捧為正本的二十四史,里面一定摻雜著不少擺設的鏡頭吧!不然,學者們就不會為些祖宗們的功過爭紅了眼。就是近現(xiàn)代未曾鈣化的風風雨雨,不少也是左一下,右一下擺布得走了樣,乃至隔幾年就要來次正本清源。1942年王實味為本《野百合花》,說了幾句關于延安民主的話而反擺過去成了反動文人,一槍放倒,直到1981年才正擺過來成了革命作家,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黎澍也慘,因為腦子肯用,冷風中反擺過去成了歷史反革命,用去人生一半也才擺正過來,成了思想家,印證李銳的話“一卷文章驚海內(nèi),三番思考問先賢?!睔v史永遠在前面先走一步,然后人尾隨在后面憑良心慢慢地擺拍。歷史往往就是這樣被擺拍過來擺拍過去而認不出來。被戲弄人們的目光始終被定格在發(fā)黃的宣紙上,看不到歷史的真實,永遠在盲從中崇拜偶像,奴隸與奴性也就無法滅絕,一代代繁衍到今天。永遠的盲從和永遠的奴隸甚至成了一個民族全部的歷史或某個時期的主題。其實,世界上沒有一部完全真實的歷史,大都是些過濾后添了色素的文字。漢字最大的魅力,就是巧于造成藝術(shù)的錯覺和恍惚,一讓你覺得真實,二讓你感動得淚流滿面。
我和老家的伙伴們,不小心把故鄉(xiāng)善意的擺拍了一次。我似乎做了件蠢事,我給故鄉(xiāng)還愿,僅是一次對故鄉(xiāng),對自己最刻骨的欺騙!真實的遠去的故鄉(xiāng)是再也擺拍不出來的。
殘破了,還勉強撐持著的才是今天真正的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