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老蔣婆就是蔣大貴的母親。

老蔣婆生蔣大貴的那一年,我們那里打大仗,老百姓都到處“跑反”。所謂“跑反”是我們那一帶的方言,大概是從清朝曾國藩在潁河一帶打捻軍時留下的,后來,凡躲避匪禍或戰(zhàn)事都被我們統(tǒng)稱為“跑反”。

那一年,老蔣婆正懷著蔣大貴,跑到潁河南岸的黃寨村時,在一家地主柴院里生下了蔣大貴?！芭芊础苯Y(jié)束后,人家不放她們母子走,說是分娩大生產(chǎn)破了他家的宅神,要他們祭宅神。

老蔣婆也自知理虧,便讓人買了香蠟紙炮,割了十多斤豬腰窩,買了兩只大紅公雞,還請了神漢,開始給人家祭宅神。那神漢先搭了神壇,口中念念有詞,然后讓人燒香點炮。炮聲中,他揮刀將兩只大紅公雞的頭垛下,拎著滴血的雞在院子里跑了一周。道場做過之后,產(chǎn)婦開始見門磕頭,而且要磕響頭。那家地主莊院三進深,有幾十道房門和院門,門門燒香供紙,門門放炮驅(qū)邪,連牲口棚都要敬一敬。老蔣婆將幾十道門跪拜完畢,膝蓋和腦門兒上全是血。為此,她給兒子起名叫“蔣大跪”,上學(xué)時改為“蔣大貴”。

聽上輩人說,老蔣婆娘家是陳州城南蔣灣人,娘家有幾十畝地,中等戶,嫁到鎮(zhèn)上的蔣家,也是殷實人家。老蔣婆的丈夫叫蔣從戒,是個牲口經(jīng)紀,還會給牲口看個常見病,能頂半個獸醫(yī)。由于這等便利,他常以低價買些病牛或瘦馬,認真將它們調(diào)治好,再賣好價錢。若碰上母?；蚰格R,還要讓它們產(chǎn)崽兒。這等生意,一是靠手藝和耐心,二是靠運氣和眼光。

蔣從戒一直運氣不錯,所以日子過得很可以。當然,男人主外,女人主內(nèi),蔣家興旺自然少不得老蔣婆的功勞。據(jù)說老蔣婆年輕時又高又壯,幫男人給?；蝰R喂藥都是由她抱牲口的頭。有一次給一頭病牛灌藥,那牛雖又病又瘦,但力氣仍不小。當老蔣婆扳牛頭時,那牛極力掙扎,牛角差點把她的眼睛戳瞎。

大貴八歲那年,蔣從戒得了瘟疫,不足五十歲就離開了人世。從此,老蔣婆就寡婦熬兒。丈夫死后,她不懂獸醫(yī),也不會買牲口,便不再干老本行?？煞e累的錢財頂不住娘兒倆怎么吃,坐吃山空不到半年,就所剩無幾了。沒辦法,老蔣婆就給人打短工,給人幫櫥或洗衣,有時候,還去殺豬宰牛的地方幫人倒臟。她身高馬大,擔一挑子牛腸豬肚下河,又倒又洗,從不嫌累。

只是常年干這種活,身上不免就沾染上了一股臭味兒。為避臭,她學(xué)會了抽煙,抽很便宜的水煙,一把銅煙袋,像個瘦公雞,一手把著,一手拿著火煝子,裝一袋,“呼嚕呼?！背榱?憋足氣吹一下,一個小火球從煙袋鍋里飛出來,踩滅,再裝一袋,男人似的,身上就有了煙草味兒。她有時還故意打扮得像男人,理由是自己是個寡婦,不能女人味兒太濃,濃了會招男人。守不住節(jié),對不住男人是小事兒,主要怕對不住兒子。等兒子長大了,人家在他背后戳脊梁骨,讓兒子不好混。

日子雖然苦了些,但由于老蔣婆能干,也能過得去。時光很快,仿佛是一轉(zhuǎn)眼間,兒子大貴就像墻頭一樣立在了娘的身邊。

蔣大貴八歲入學(xué)堂,學(xué)習(xí)很刻苦,到了上洋學(xué)的時候,就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縣立中學(xué)。高中畢業(yè)那年,正趕上劉鄧大軍南下。那一天,蔣大貴從學(xué)校回鎮(zhèn)上,在路上碰到了南下的部隊,就報名參加了解放軍。因他有文化,很快受到重用,等老蔣婆得知兒子的確切消息時,蔣大貴已升為連指導(dǎo)員了。

全國解放后,蔣大貴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先是在商丘專署當科長,幾年后升為處長,后來就被任命為物質(zhì)局局長。1964年成立周口地區(qū),蔣大貴被分到周口任工業(yè)局局長。1965年冬,當上了行署副專員。

鎮(zhèn)上人都說這蔣大貴是個有福之人,十幾年工夫,就官至五品了。鎮(zhèn)上懂周易的伊先生說,蔣大貴雖然投胎蔣家,卻生在富貴之門,他母親跪著給人家祭宅神,感動了上神,因屈得福,“大跪”真的變成“大貴”了。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蔣大貴升任行署副專員不久,卻來了文化大革命。行署一幫專員們?nèi)粍澇闪俗哔Y派。因蔣大貴主抓工業(yè),工人造反隊還抽時間拉他去吃“小灶”。所謂“小灶”,就是到工廠里挨批斗。工人階級號稱無產(chǎn)階級,而新社會的小城工人多是從農(nóng)村挑來的,有無產(chǎn)階級的名號,卻少無產(chǎn)階級的品質(zhì),斗爭蔣大貴時,下手非常無情,毒招兒一個挨一個。蔣大貴最終沒經(jīng)得住考驗,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破窗跳樓自殺了。

老蔣婆那一年已年過六旬,剛跟隨兒子進城不久,沒想竟出現(xiàn)這等變故。兒子死后,兒媳婦還年輕,不久就嫁了人。兒媳婦一嫁人就成了人家的人,雖然也有孫子和孫女,但都太小,離不開娘,娘嫁隨娘也都成了人家的人?？蓱z老蔣婆,孤零零就剩下一個人。又因為兒子的住房也是公家的,兒子沒有了,早被新掌權(quán)的造反派盯上了,沒幾天,就有人勒令老蔣婆搬家。這一下,老太太算是一無所有了。沒辦法,她只好又回到了小鎮(zhèn)上。

可能是苦慣了,老蔣婆竟然沒被這重大的變故壓倒。回到鎮(zhèn)上,先給人家看孩子,后來就成了五保戶。85歲那一年,她的孫子當了縣長,專程回鎮(zhèn)上接她進城,她很果斷地謝絕了孫子的好意,對孫子說:“奶奶是個苦命人,連累過你爹,再不能連累你了!”

老蔣婆雖然命苦,但壽長,活了96歲,也算奇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