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社長坐在辦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屋子里煙霧彌漫,煙灰缸里堆起小山。社長嘆口氣,起身,推開窗戶。

窗外夜幕四合,涼風習習,銀灰色淺淡的月亮掛上樹梢。一陣風吹來,桌子上的雜志翻動頁片,窸窣作響。社長再嘆口氣,帶上門,下樓,瘦削的身體很快隱進夜幕。

他不知道這雜志還有沒有辦下去的必要。也不知道這雜志社還有沒有繼續(xù)撐下去的必要。發(fā)行量持續(xù)下跌,社長的心,終在今天跌進谷底。

只有兩個人的雜志社,一個社長,一個編輯。挺了一年,又一年,這一年,終是挺不下去了。其實還有希望,只需十萬塊錢,雜志社就能繼續(xù)挺過半年?？砂肽暌院蟮氖虑檎l能說得準呢?十萬塊錢啊!眼下去哪里弄?

十萬塊,說少不少,說多不多。社長就有十萬塊錢,薄薄的一張存折,鎖在抽屜里好幾年。那是多年的積蓄,留作兒子讀大學的費用。去年挺不過來時,也曾動過那筆錢的心思。說給妻子聽,妻子立即紅了眼圈,說,你看著辦吧……你考慮清楚。妻子總是順著他。她是那種通情達理的女人。對丈夫,對丈夫的事業(yè),她甚至懷了一種愵寵。盡管她知道,這些錢一旦拿出去,就再也不會屬于他們。

咬咬牙,他終是沒敢動那筆錢。沒動那筆錢,雜志社也挺到了今天?？墒乾F(xiàn)在呢?社長嘆氣,搖頭,拐進路邊的印刷廠。

是一個只有二十多人的福利廠。雜志社的每一期雜志都是在這里印刷。門衛(wèi)是一個有智障的人,大家喊他東子。東子有單純的眼神和呆滯的表情,他只會說兩句話,一句“你好”,一句“請登記”。兩句話他學了很多年,從沒有人聽到過他的第三句話。

東子跑出來開門,跳躍著,怪笑著,流起涎水。他對社長說,你好。他對社長說,請登記。他帶社長走進門衛(wèi)室,那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東子不識字,可是桌子上卻放了社長的雜志,那當然是社長送給他的。

社長想,東子雖然看不懂雜志,可是總能夠看得懂封面上的圖片?？炊畧D片就足夠了,在平常人都不讀書的今天,你還能要求東子什么呢?

社長累的時候就來給東子講雜志上的故事。聽故事的時候,東子出奇的安靜。講完一段,他沖東子笑笑,問,聽懂了嗎?東子說,你好。他就再講。又講完一段,問,好聽嗎?東子說,你好,請登記。

東子只會說這兩句話,東子的話含糊不清,卻用了力氣。社長認為東子完全聽得懂,他看得懂東子的表情,甚至,他聽得懂東子的腹語。東子的表情非常滿足?？谒手列乜?笑紋滿臉飛舞。東子說“你好”的時候,就像在說“我聽懂了”。東子說“請登記”的時候,就像在說“真好聽”。社長真的看得懂東子的表情——東子的表情滿足并且快樂。

廠長不在。等待廠長的時間里,社長給東子講起雜志上的故事。那些故事用了作家一個月甚至一年甚至幾年的心血,卻僅有區(qū)區(qū)幾個讀者。故事從社長的心坎里往外掏,語氣輕飄飄的,每一字卻是重若千鈞。東子靜靜地聽著,嘿嘿地笑。有時候,甚至,他咧起嘴巴,拍起巴掌。

廠長的車子開進來了,東子跑過去開門。社長起身,說,今天就到這里吧!就到這里吧,東子,我得走了。

我很開心。東子說。

你說……什么?社長嚇了一跳。

我很開心。東子說,我很開心,我很開心。

社長愣了足足有十秒鐘,然后,轉(zhuǎn)身跑上樓梯。他撞開辦公室的門,他從辦公桌后面拽出廠長,他將廠長一直拽進門衛(wèi)室,他幾乎是拎著廠長進到門衛(wèi)室的。他將廠長摁在椅子上,然后,他沖東子笑笑,說,東子,說句話。

我很開心。東子說,我很開心,我很開心。

廠長幾乎從椅子上栽倒。然后,廠長和他一起笑。他們拍著東子的肩膀,摸摸東子的面頰,捶捶東子的胸膛……

我很開心。我很開心。我很開心……

社長想,現(xiàn)在,他是應該決定一些什么了。他的雜志,沒有理由不繼續(xù)挺下去。

社長深吸一口氣。在夜里,社長說,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