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民 傅 敏
1935年11月1日上午,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在南京的中央黨部舉行,就在開幕式后舉行全體委員合影之際,攝影記者中突有一人舉槍射擊,只見國民黨的二號人物、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當場中彈倒地。“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遇刺”一時成為轟動全國的新聞,轟動程度蓋過了四屆六中全會本身。當時,日本策動“華北事變”,中日矛盾激化,國民黨內(nèi)部倒汪的風潮不斷,四屆六中全會本是為召開確定國民黨內(nèi)外方針的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做準備的,此際發(fā)生汪精衛(wèi)被刺事件,自然引起中外輿論的極大關(guān)注:誰?為什么要刺殺汪精衛(wèi)?這是人們最想知道的答案。
蔣介石一度被懷疑為刺殺事件的指使者。理由是蔣介石與汪精衛(wèi)歷史上曾經(jīng)針鋒相對,在不少問題上有矛盾。刺殺案發(fā)生于集體合影之時,蔣介石已到會場卻沒有參加照相,這種反常舉動更令人心生疑竇。許多文章均寫當蔣介石聞訊趕到汪精衛(wèi)被刺現(xiàn)場時,汪的妻子陳璧君情緒十分激動,雙手緊緊扭住蔣介石,邊哭邊喊:“你不要汪先生干,汪先生可以不干,為什么派人下此毒手啊?”蔣介石竟無以應(yīng)對。還有人質(zhì)疑,刺客能混入警戒嚴密的國民黨中央黨部下手,說明背景很深。
不久之后,案件宣告?zhèn)善?。實施刺殺汪精衛(wèi)的是華克之領(lǐng)導的一群愛國人士,他們強烈不滿蔣介石為首的南京政府對日妥協(xié)政策,組織了晨光通訊社,周密部署,伺機以記者采訪新聞的便利接近蔣介石,將其刺殺。在錯失幾次機會后,終于確定在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開幕合影時動手。不料,蔣介石竟然沒有出現(xiàn),實施行刺的孫鳳鳴臨時決定將槍口對準了汪精衛(wèi),汪成了蔣的替死鬼。案情公布時,南京方面又說,刺客系受共產(chǎn)黨指使,或是“斧頭幫”王亞樵所策動,但許多人仍將信將疑,認為南京宣布“破案”是蔣介石在使用轉(zhuǎn)移公眾視線的“障眼法”。直到刺汪案一周年時,華克之為紀念因此案死難的孫風鳴等戰(zhàn)友,特地寫《告全國同胞書》,揭露蔣介石推行不抵抗政策的罪行,坦誠刺殺是由他們所為,與共產(chǎn)黨、王亞樵均無關(guān),行刺的目標就是蔣介石,最后射擊汪精衛(wèi),則是孫鳳鳴不得已的臨時選擇。蔣介石才從刺汪案中徹底解脫。
有關(guān)1935年孫鳳鳴刺殺汪精衛(wèi)案件的文章已相當多,對案件某些方面的挖掘也很細致,但作為缺席主角的蔣介石當時有何作為與感想,卻鮮有論及?!妒Y介石日記》中對此事件有極詳細的記述,正可彌補其他文章之缺憾。
蔣介石記事通常較簡略,但1935年11月1日、2日對汪遇刺的情節(jié)及個人觀感的記述卻相當詳細,而且兩天日記連在一起寫(因1日汪遇刺內(nèi)容太多,頁面所限寫不下,故延至2日頁面上),11月1日至7日每天的日記都記有關(guān)于汪精衛(wèi)遇刺的內(nèi)容,在11月的“本月反省錄”中,還對刺汪案與偵破大發(fā)感慨。僅從行文上就看出他對此事的重視程度。如筆者在《蔣介石為什么寫日記》中所分析,蔣日記的內(nèi)容是有選擇性的,記什么,不記什么,他有自己的標準。有些事情,他只做不寫,如1927年的“四一二事件”等。有些事情他認為日后可能會遭“誤解”“蒙冤”的,他會寫得詳細,如1931年他軟禁胡漢民事件等。汪精衛(wèi)遇刺案屬于后者。蔣開始也不知行刺者及其動機,怕自己“背黑鍋”,故盡量記得詳細,以備洗刷自己。
讀《蔣介石日記》,可以了解他與刺汪案的一些細節(jié)。
一、蔣介石為何不參加集體合影而逃過一劫?
作為國民黨最重要的領(lǐng)導人,蔣介石卻“無故”不參加會議集體合影,而謀刺汪精衛(wèi)就發(fā)生在此時,人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他與刺汪案的關(guān)系。他在1935年11月1日的日記中對自己當天上午的活動及感想記述如下:
早起,禱告靜坐畢。八時前謁陵畢,見禮節(jié)與秩序仍如往日之紛亂。到黨部開六中全會之禮節(jié)亦紛亂如故,猶未改正,不勝悲憤。將至攝影場時,一出門即當頭遇見倭人,察其形色,似專候余之出來者,心猶疑滯。及至場所情形紛亂,心更痛戚。本黨同志之不知禮樂,不守秩序,其無建國能力,一望而知。(以下內(nèi)容寫在11月2日頁面上——引者)啟敵國之輕侮攻伐,增友邦之卑視,口(一字無法辨識——引者)皆由于此,乃因悲慨獨回議場,不愿攝影。正欲益之(朱培德字——引者)等痛切告誡此理,而未及片刻,忽聞攝影場槍聲連作,有人來報汪先生被刺。
根據(jù)國民黨開中央全會的習慣,會前全體與會人員須先到中山陵,拜謁孫中山,開幕式后集體合影,允許中外記者拍照,然后再進入正式議程。正是這種慣例的議程,使得華克之、孫鳳鳴等人可以預(yù)先設(shè)計刺殺方案。1日上午謁陵之時,委員們衣著不統(tǒng)一,行動拖拉,“禮節(jié)與秩序仍如往日之紛亂”。蔣介石是個注意細節(jié)的人,對此紛亂狀況已覺不爽。六中全會開幕之時,司儀又看錯議程單,漏掉讀“總理遺囑”程序,引起會場小混亂。蔣大為不滿,他將國民黨高官們在國難當頭之際尚不自覺悟的行為上升到“無建國能力”的高度,認為這是“啟敵國之輕侮攻伐,增友邦之卑視”的根源。他也曾到合影現(xiàn)場,但見場面混亂,便“因悲慨獨回議場,不愿攝影”。
根據(jù)這段日記,蔣介石未參加合影,有偶然的成份。他是到了攝影場地后見場面混亂,“心更痛戚”,又退回去的,希望以此引起他人的覺悟。另一個以前文章均未提到的細節(jié)是,蔣介石出門時,迎面遇到一個日本人,似乎專等蔣出來,引起蔣的警覺,“心猶疑滯”。按常理,國民黨的高官們從全國各地到南京開會,難得見面,在謁陵、開會與拍照間隙聊天寒暄屬人之常情。會議開幕式及拍照既然對中外記者開放,正值中日關(guān)系緊張之時,日本記者出現(xiàn)并伺機訪問蔣介石,也屬正常。但蔣的過分敏感與警覺卻保護了他(有文章記汪精衛(wèi)不見蔣來,曾專門去請,蔣未允,并說“情況很亂,可能要出事情”,勸汪也不參加合影。蔣日記中未記載此細節(jié)。)。
蔣這段日記透露出的另一個信息是,國民黨紀律相當松弛。蔣不滿于其他人的不知禮節(jié)不守秩序,自己卻更不識禮節(jié),擅自不參加集體合影(好像朱培德等高官也未參加),如此雙重標準,他顯然是將自己置于黨之上了。
二、案發(fā)后蔣介石所受到的壓力有多大?
蔣介石在1日的日記中接著寫道:
余即下樓,見其(汪精衛(wèi)——引者)已眠于地上,血流滿面,彼猶以余兩人之感情,能否恢復(fù),能否諒解昔時誤會為言。心滋悲戚,對泣無語。坐待其傍約一小時。醫(yī)生始來,乃始敷藥車往醫(yī)院。而會仍未開,余乃入場催開會。會畢,往醫(yī)院診視,詳察彈殼,乃為最舊之彈,必無傷于生命,此心始安。下午,連訪數(shù)次,精神甚受刺激也。
蔣介石趕到行刺現(xiàn)場時,汪精衛(wèi)已經(jīng)血流滿面倒于地上。汪精衛(wèi)見蔣來,競在生死未卜之時,問蔣能否恢復(fù)兩人感情,“能否諒解昔時誤會”。言下之意,是懷疑蔣因不諒解而報復(fù)行刺的,蔣聞之“心滋悲戚”。但此時任何解釋也不起作用,兩人只能“對泣無語”。日記稱,“約一小時,醫(yī)生始來”,顯然是夸張。一則對汪的搶救不會拖這么久,中央黨部離南京最好的醫(yī)院也不遠。二是當天上午四屆六中全會完成了謁陵、開幕式、集體拍照及正式會議所有議程,若汪
遇刺后一小時才重新開會,時間上肯定來不及。蔣介石當時焦慮無助,度日如年,所以感受到那段時間特別漫長。這在心理學上是可以解釋的。汪被送醫(yī)院前,蔣一直陪在旁邊,送醫(yī)院后,蔣又數(shù)次去醫(yī)院探望病情。2日,蔣又去醫(yī)院探汪三次。他自述“精神甚受刺激”,一方面固是汪何以在中央黨部遇刺讓蔣也感到疑惑,另一方面則是各方面的矛頭直指向他。
蔣日記中沒有出現(xiàn)一般文章所述他剛到現(xiàn)場就被汪妻陳璧君拉住責問的窘狀,但確實有數(shù)次提到陳璧君對他指責。蔣在2日記道:“兇手本晨三時死去,國之內(nèi)部疑心叢生,汪夫人且疑及組織部所為,聞之殊為口口(兩字無法辨識——引者),黨內(nèi)之無精誠而且猜疑如此之深?!睂O鳳鳴行刺后,當場也被衛(wèi)士擊中數(shù)槍,次日凌晨即死,這使案件更撲朔迷離。陳璧君具體指名是蔣指使組織部手下殺人,國民黨內(nèi)外對蔣的質(zhì)疑聲音也不斷,蔣介石切實感到了壓力與痛苦:“汪陳璧君處處以刺案定要余(蔣介石自稱——引者)一人負責辦理,當此國難黨難逼緊,萬緒待理之時,又遭此不幸,苦痛之事,精神之受打擊既深,而再加此不諒與疑難之案,實不堪設(shè)想。何天之試人不斷,一至于此哉?”(《日記》,1935年11月5日)“茹苦負屈,含冤忍辱,對外猶可,而對內(nèi)尤難,何黨國不幸,而使余猶當此任也?!?《日記》,1935年11月6日)當時,四屆六中全會正在進行,蔣介石每天必須面對黨內(nèi)同志質(zhì)疑的目光,百口莫辯,其巨大精神壓力可想而知,他那時甚至情愿子彈打到自己身上,而不愿承受不白之冤:
精神之受打擊,其痛苦較甚于槍彈之入肺腑數(shù)倍,此次之彈如穿入于我心身,則我心安樂必比甚何等事快也。(《日記》,1935年11月3日)
蔣介石每天去醫(yī)院探視,下令給汪精衛(wèi)發(fā)慰問金,還親自向汪精衛(wèi)的親信們說明自己的誠意。然而,案4~---日不破,疑慮無法消除。蔣介石對破案工作十分重視,在日記中有具體督辦的記錄:“全力準備緝兇”、“本日對緝兇事有所指示”。(《日記》,1935年11月3日)“六中全會閉幕,組織特種會辦理刺汪案。”(《日記》,1935年11月6日)。
所幸,蔣介石的催辦產(chǎn)生了效果。國民黨特工人員很快查明行刺者孫鳳鳴系晨光通訊社記者,再順藤摸瓜,于蔣介石宣布組織“特種會”來偵辦刺汪案的當天(11月6日),即在江蘇丹陽將參與策劃行刺的晨光通訊社社長賀坡光抓獲,案件得破。蔣介石得訊大喜過望,但他最初競也有些不敢相信:“得刺汪主使人賀某已在丹陽拿獲,信疑參半?!?《日記》,1935年11月6日)。直到次日,更詳細的偵破的情況傳來,確實無誤,蔣才一塊石頭落地。他寫道:
刺汪指使兇犯賀坡光為其改組派員,……已緝獲,證明無誤。此事乃得大白,一團疑慮盡釋,使余如釋十字架之重負,是天父之試余信念究為何如乎?(《日記》,1935年11月7日)
三、蔣介石事后如何看待刺汪案?
1935年11月的汪精衛(wèi)遇刺案對蔣介石影響頗深,多疑性格使他得以幸免被刺,其后雖有很大的精神壓力,但又能較快破案。他日記中以較長的篇幅對此事發(fā)感慨:
六中全會開幕之日,汪先生被刺,而刺客第一目的則在我,幸獲如天之福,得免于難,此為國運存亡所關(guān),非個人之禍福已也。冥冥中益信主宰常臨而非人力所可勉強而成。惟我未被刺之痛苦,當時嫌疑叢生,殊較被刺痛苦為猶甚也。幸此案不久徹底破獲,猜疑盡釋,使余如釋重負,更足自慰。據(jù)兇手供,去年五中全會時在中央黨部已經(jīng)在余身畔行刺一過,因當時手槍在懷,取之不出,故錯過機會,而此次仍未達其目的,豈非有上帝在上主宰而能免此乎?以此而可記者,凡經(jīng)過數(shù)度被刺而事后由兇手自白者,一為十四(1925)年之廣州,二為二二(1933)年之安慶,去年則為第三次也,事后刺客皆臨事轉(zhuǎn)意,其前二次皆見余神采奕奕,不忍下手,而反生敬畏也。乃知天之未喪我中華也,反動其如余何?倭寇其如余何也?(《日記》,1935年11月30日“本月反省錄”)
蔣介石的這段感慨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是慶幸身為行刺的第一目標的他,卻能“獲如天之?!北荛_殺身之禍;第二層是慶幸案件迅速得破,自己得以洗刷與解脫;第三層則是將此偶然事件,當成必然,聯(lián)系自己以前幾次逃脫遇刺、大難不死的經(jīng)歷,說成是上帝庇護、主宰的結(jié)果,言語之間不免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自得。
值得注意的是蔣在總結(jié)自己躲過幾次謀殺后所寫的最后一句:“乃知天之未喪我中華也,反動其如余何?倭寇其如余何也?”蔣自視甚高,把他個人的生死與國家命運聯(lián)在一起,“反動其如余何?”意即國內(nèi)反對他的人不會成功,這好理解?!百量芷淙缬嗪我?”則看似突兀,因為汪精衛(wèi)遇刺案從表面上看不到日本的影子,但聯(lián)想到當時日本對中國步步緊逼,蔣介石心理上始終難以擺脫日本侵略造成的陰影,此句也就不難理解了。果然,在1935年11月底召開的國民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蔣介石就宣布了較為強硬的對日政策。
(作者陳紅民為浙江大學蔣介石與近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傅敏為浙江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沈飛德
下期“《蔣介石日記》解讀之三”預(yù)告:蔣介石日記中對母親的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