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的家
為一窩老鼠我們先后養(yǎng)過四五只貓,全是早先一只黑母貓的后代。在我的印象中貓和老鼠早就訂好了協(xié)議。自從養(yǎng)了貓,許多年間我們家老鼠再沒增多,卻也始終沒徹底消滅,這全是貓故意給老鼠留了生路。老鼠每天夜里犧牲掉兩只供貓果腹,貓一吃飽;老鼠便太平了,滿屋子鬧騰,從貓眼皮底下走過,貓也懶得理。
我們早就識破了貓和老鼠的這種勾當。但也沒辦法,不能懲罰貓。貓打急了會跑掉,三五天不回家,還得人去找。有時在別人家屋里找見,已經(jīng)不認你了。不像狗,對它再不好也不會跑到別人家去。
我們一直由著貓,給它許多年時間,去捉那窩老鼠,很少打過它。我們想,貓會慢慢把這個家當成自己家,把家里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東西去守護。我們期望每個家畜都能把這個院子當成家,跟我們一起和和好好往下過日子。雖然,有時我們不得不把喂了兩年的一頭豬宰掉,把養(yǎng)了三年的一只羊賣掉,那都是沒辦法的事。
那頭黑豬娃剛買來時就對我們家很不滿意。母親把它拴在后墻根,不留神它便在墻根拱一個坑,樣子氣哼哼的,像要把房子拱倒似的。要是個外人在我們家后墻根挖坑,我們非和他拼命不可。對這個小豬娃,卻只有容忍。每次母親都拿一個指頭細的小樹條,在小豬鼻梁上打兩下,當著它的面把坑填平,踩瓷實。末了舉起樹條嚇唬一句:再拱墻根打死你。黃母牛剛買來時也常整壞家里的東西。父親從邱老二家買它時它才一歲半。父親看上了它,它卻沒看上父親,不愿到我們家來。拉著一個勁地后退,還甩頭,蹄子刨地向父親示威。好不容易牽回家,拴在槽上,又踢又叫,獨自在那里耍脾氣。它用角抵歪過院墻,用屁股蹭翻過牛槽。還踢傷一只白母羊,造成流產(chǎn)。父親并沒因此鞭打它。父親愛惜它那身光亮的沒有一絲鞭痕的皮毛。我們也喜歡它的犟勁,給它喂草飲水時逗著它玩。它一發(fā)脾氣就趕緊躲開。我們有的是時間等。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我們總會等到一頭牛把我們?nèi)敵珊萌?,把這個家認成自己家,有多大勁也再不往院墻牛槽上使,愛護家里每一樣東西,容忍羊羔在它肚子下鉆來鉆去,雞在它蹄子邊刨蟲子吃,有時飛到脊背上啄食草籽。
牛是家里的大牲畜。我們知道養(yǎng)乖一頭牛對這個家有多大意義。家里沒人時,遇到威脅其它家畜都會跑到牛跟前。羊躲到牛屁股后面,雞鉆到羊肚子底下。狗會搶先迎上去狂吠猛咬。在狗背后,牛怒瞪雙眼,揚著利角,像一堵墻一樣立在那里。無論進來的是一條野狗,一匹狼,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都無法得逞。
在這個院子里我們讓許多素不相識的動物成了親密一家。我們也曾期望老鼠把這個家當成自己家,餓了到別人家偷糧食,運到我們家來吃??墒亲霾坏?。
幾個夏天過去后這個院子比我們剛來時更像個院子。牛圈旁蓋了間新羊圈,羊圈頂上是雞窩。豬圈在東北角上,全用樹根壘起來的,與牛羊圈隔著菜窖和柴垛。是我們故意隔開的。牛羊都嫌棄豬。豬糞太臭,豬又愛往爛泥坑里鉆,身子臟兮兮的。牛羊都極愛干凈。盡管白天豬哼哼唧唧在牛羊間鉆來鉆去,也看不出牛和羊怎么嫌棄它,更沒見羊和豬打過架,但我們還是把它們分開,一來院子東北角正對著荒地,需要把院墻壘結(jié)實。二來我們潛意識中覺得,那個角上應該有誰駐守。豬也許最合適。
經(jīng)過幾個夏天——我記不清經(jīng)過了幾個夏天,無論母親、大哥、我、弟弟妹妹,還是我們進這個家后買的那些家畜們,都已默認和喜歡上這個院子。我們親手給它添加了許多內(nèi)容。除了羊圈,房子東邊續(xù)蓋了兩間小房子,一問專門煮豬食,一間盛農(nóng)具和飼料。院墻幾乎重修了一遍,我們進來時有好幾處籬笆壞了,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洞,第一年冬天從雪地上的腳印我們知道,有野兔、狐貍,還有不認識的一種動物進了院子。拆掉重蓋又拆掉壘了三次狗窩,一次壘在院子最里面靠菜地的那棵榆樹下,嫌狗咬人不方便,離院門太遠,它吠叫著跑過院子時驚得雞四處亂飛。二次移到大門邊,緊靠門墩,狗洞對著院門,結(jié)果外人都不敢走近敲門,有事站在路上大嗓子喊。三次又往里移了幾米。
這些小活都是我們兄弟幾個干。大些的活父親帶我們一塊干。父親早年曾在村里當過一陣小組長,我聽有人來找父親幫忙時,還尊敬地叫他方組長,更多時候大家叫他方老二。
我們跟父親干活總要鬧許多別扭。那時我們對這個院子的歷史一無所知,不知道那些角角落落里曾發(fā)生過什么事?!安灰獎幽歉绢^?!备赣H大聲阻止。我們想把這根歪扭的大榆木挪到墻根,騰出地方來栽一行樹?!澳莻€地方不能挖土?!薄皠e動那個木樁。”我們隱約覺得那些東西上隱藏著許多事。我們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處,想抹掉那些不屬于我們的陳年舊事,卻無意中翻出了它們,讓早已落定的塵埃重又彌漫在院子。我們挪動那些東西時已經(jīng)挪動了父親的記憶。我們把他的往事攪亂了。他很生氣。他一生氣便氣哼哼地蹲到墻根,邊抽煙邊斜眼瞪我們。在他的電視里我們小心謹慎干完一件又一件事,照著我們的想法意愿。牲畜們比我們更早地適應了一切。它們認下了門朝路開的大門、東邊側(cè)門、菜園門、各自的圈門,知道該進哪個不能進哪個。走遠了知道回來,懂得從門進進出出,即使院墻上有個豁口也不隨便進出。只有野牲口(我們管別人家的牲口叫野牲口)才從院墻豁口跳進來偷草料吃。經(jīng)過幾個夏天(我總是忘掉冬天,把天熱的日子都認成夏天),它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院子里哪些東西不能踩,知道小心地繞過筐、盆子、脫在地上沒晾干的土塊、農(nóng)具,知道了各吃各的草,各進各的圈,而不像剛到一起時那樣相互爭吵。到了秋天院子里堆滿黃豆、甜菜、苞谷棒子,羊望著咩咩叫,豬望著直哼哼,都不走近,知道那是人的食物,吃一口就要鼻梁上挨條子。也有膽大的牲畜趁人不注意叼一個苞谷棒子,狗馬上追咬過去,奪回來放在糧堆。
一個夜晚我們被狗叫聲驚醒,聽見有人狠勁頂推院門,門哐哐直響。父親提馬燈出去,我提一根棍跟在后面。對門喊了幾聲,沒人應。父親打開院門,舉燈過去,看見三天前我們賣給沙溝沿張?zhí)旒业哪侵缓谀秆蛘驹陂T外,眼角流著淚。
對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拷疑磉?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茴,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后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乾溝漫漶而下??菸嗄甑幕牟萁K于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于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jīng)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努力進入時不經(jīng)意已經(jīng)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并不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并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里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兩條狗
父親扔掉過一條雜毛黑狗。父親不喜歡它,嫌它膽小,不兇猛,咬不過別人家的狗,經(jīng)常背上少一塊毛,滴著血,或瘸著一條腿哭喪著臉從外面跑回來。院子里來了生人,也不敢撲過去咬,站在狗洞前光吠兩聲,來人若撿個土塊、拿根樹條舉一下,它便哭叫著鉆進窩里,再不敢出來。
這樣的狗,連自己都保不住咋能看門呢?
父親有一次去50公里以外的柳湖地賣皮子,走時把狗裝進麻袋,口子扎住扔到車上。他裝了37張皮子,賣了38張的價。狗算了一張,活賣給皮店掌柜了。
回來后父親物色了一條小黃狗。我們都很喜歡這條狗,胖乎乎的,卻非常機靈活潑。父親一抱回來便給它剪了耳朵,剪成三角,像狼耳朵一樣直立著。不然它的耳朵長大了耷下來會影響聽覺。
過了一個多月,我們都快把那條黑狗忘了。一天傍晚,我們正吃晚飯,它突然出現(xiàn)在院門口,瘦得皮包骨頭,也不進來,嘴對著院門可憐地哭叫著。我們叫了幾聲,它才走進來,一頭鉆進父親的腿中間,兩只前爪抱住父親的腳,汪汪地叫個不停,叫得人難受。母親盛了一碗揪片子,倒在盆里給它吃。它已經(jīng)餓得站立不穩(wěn)了。從此我們家有了兩條狗。黃狗稍長大些就開始欺負黑狗,它倆共用一個食盆,吃食時黑狗一向讓著黃狗,到后來黃狗變得霸道,經(jīng)常咬開黑狗,自己獨吞。黑狗只有委瑣地站在一旁,等黃狗走開了,吃點剩食,用舌把食盆舔得干干凈凈。家里只有一個狗窩,被黃狗占了,黑狗夜夜躺在草垛上。進來生人,全是黃狗迎上去咬,沒黑狗的份兒。一次院子里來了條野狗,和黃狗咬在一起,黑狗湊上去幫忙,沒想到黃狗放開正咬著的野狗,回頭反咬了黑狗一口,黑狗哭叫著跑開,黃狗才又和野狗死咬在一起,直到把野狗咬敗,逃出院子。
后來我們在院墻邊的榆樹下面給黑狗另搭了一個窩。喂食時也用一個破鐵锨頭盛著另給它吃。從那時起黑狗很少出窩。有時我們都把它忘記了,一連數(shù)天想不起它。夜里只聽見黃狗的吠叫聲。黑狗已經(jīng)不再出聲。這樣過了兩年,也許是三年,黑狗死掉了。死在了窩里。父親說它老死了。我那時不知道怎樣的死是老死。我想它是餓死的,或者寂寞死的。它常不出來,我們一忙起來有時也忘了給它喂食。
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完全體味那條黑狗的晚年心境。我對它的死,尤其是臨死前那兩年的生活有一種難言的陌生。我想,到我老的時候,我會慢慢知道老是怎么回事,我會離一條老狗的生命更近一些,就像它臨死前偶爾的一個黃昏,黑狗和我們同在一個墻根曬最后的太陽,黑狗臥在中間,我們坐在它旁邊,背靠著墻。與它享受過同一縷陽光的我們,最后,也會一個一個地領(lǐng)受到同它一樣的衰老與死亡??墒牵瑹o論怎樣,我可能都不會知道我真正想知道的——對于它,一條在我們身邊長大老死的黑狗,在它的眼睛里我們一家人的生活是怎樣一種情景,我們就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對蟲微笑
我在草中睡著時,我的身體成了眾多小蟲子的溫暖巢穴。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卑小動物。從我的袖口、領(lǐng)口和褲腿鉆進去,在我身上爬來爬去。不時地咬兩口,把它們的小肚子灌得紅紅鼓鼓的。吃飽玩夠了,便找一個隱秘處酣然而睡——我身體上發(fā)生的這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餓又累。本想在地頭躺一會兒再往回走,地離村子還有好幾里路,我干活時忘了留點回家的力氣。時值夏季,田野上蟲聲、蛙聲、谷物生長的聲音交織在_起,像支巨大的催眠曲。我的頭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時黑的我一點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一點沒有覺察。醒來時已是另一個早晨,我的身邊爬滿各種顏色的蟲子,它們已先我而醒忙它們的事了。這些勤快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許多又紅又癢的小疙瘩,證明它們來過了。我想它們和我一樣睡了美美的一覺。有幾個小家伙,竟在我的褲子里呆舒服了,不愿出來。若不是搔癢得難受我不會脫了褲子捉它們出來。對這些小蟲來說,我的身體是一片多么遼闊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趴在大地的某個角落。大地卻不會因搔癢和難受把我捉起來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寬容。在大地的懷抱中我比蟲子大不了多少。我們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蟲子,給它們一一起名,分科分類。而蟲子知道我們嗎?這些小蟲知道世上有劉亮程這條大蟲嗎?有些蟲朝生暮死,有些僅有幾個月或幾天的短暫生命,幾乎來不及干什么便匆匆離去。沒時間蓋房子,創(chuàng)造文化和藝術(shù)。沒時間為自己和別人去著想。生命簡潔到只剩下快樂。我們這些聰明的大生命卻在漫長歲月中尋找痛苦和煩惱。一個聽煩市囂的人,躺在田野上聽聽蟲鳴該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樂會永無休止,而有誰知道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個音符是多么倉促和短暫。
我因為在田野上睡了一覺,被這么多蟲子認識。它們好像一下子就喜歡上我,對我的血和肉體的味道贊賞不已。有幾個蟲子,顯然乘我熟睡時在我臉上走了幾圈,想必也大概認下我的模樣了?,F(xiàn)在,它們在我身上留了幾個看家的,其余的正在這片草灘上奔走相告,呼朋引類。把發(fā)現(xiàn)我的消息傳播給所有遇到的同類們。我甚至感到成千上萬只蟲子正從四面八方朝我呼擁而來。我血液沸騰,仿佛幾十年來夢想出名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這些可憐的小蟲子,我認識你們中的誰呢,我將怎樣與你們一一握手。你們的脊背窄小得簽不下我的名字,聲音微弱得近乎虛無。我能對你們說些什么呢?當千萬只小蟲呼擁而至時,我已回到人世間的某個角落,默默無聞地把做著一件事。沒幾個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認識幾個人,不知道誰死了誰還活著。一年一年地聽著蟲鳴,使我感到了小蟲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幾十個春秋。面朝黃土,沒有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