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濤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周吉是三年級下半學期轉(zhuǎn)到我們班上的。那是開學的第二天,班主任王老師領來一個白白凈凈的男孩對我們說,這位周吉同學是從上海轉(zhuǎn)到我們這里的,以后,他就是我們班的學生了。周吉彎下腰,向全班的同學鞠了一躬說:同學們好!我們?nèi)嗟耐瑢W目瞪口呆,王老師也目瞪口呆。我們驚訝的不光是周吉標準的普通話,我們真正驚訝的是他說同學們好。
我們六中是全團教學質(zhì)量最差的一所學校,坐落在一個連隊里。那時,像我們這般大的孩子,如成災的蝗蟲,遍地都是。為了解決我們的教育,學校紛紛而起。當然,最重要的是師資問題。經(jīng)過簡單的考試,連隊的一個個農(nóng)工成了教師。若干年后,我回頭想想,說當時那些老師是一群烏合之眾,或許并不過分。但我還是得感謝他們,雖然他們教學水平不高,但他們對我們是嚴厲而又認真的。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哪個老師教我們禮貌用語。雖然老師們也提到五講四美,但他們并沒有落到實處,或者更準確地說,不知該如何落到實處。
因此,周吉到我們班的一句開場白,便把我們?nèi)嗟耐瑢W震住了,我們覺得這簡直太新鮮了,這樣的話怎么能說出口呢。
真正讓我們驚訝的還在后頭。周吉每天到校見到老師都會熱情而自然地說:老師,您好!或者,老師,您早!放學了,他又會說:老師,再見!周吉的問候,把老師們搞得一愣一愣的,臉上的威嚴一掃而光,難堪地回應:噢,周吉同學,你也好!當然,周吉對同學們也保持著禮貌用語,但我們一個個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周吉到我們班半個月后,班主任王老師在星期六上午的班會上表揚周吉有禮貌,并要求我們班所有的同學向他學習。說實話,那時我們都很怕老師,就像老鼠見了貓。尤其害怕王老師。王老師懲罰我們的辦法就是扯我們的耳朵,并且一門心思想把我們的耳朵扯成豬耳朵。我們一個個疼得倒吸冷氣,呲牙咧嘴。別的老師在王老師的感染下,都學會了這一手,成為懲治我們這些調(diào)皮搗蛋學生的不二法門。
對王老師的要求,我們班的同學還是很認真地去執(zhí)行。我和二毛、屁牙甚至組成了三人小組。當然,我們之所以熱情高漲,最主要的還是覺得好玩。我們相互當老師,相互說老師您好,然后哈哈大笑。
可到了星期一,見到老師時,我和屁牙、二毛張著空洞的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不光是我們?nèi)齻€,別的同學見到老師也是欲言又止,憋得滿臉通紅,弄得老師反而莫名其妙。只有周吉的同桌,那個扎羊角辮的,鼓足勇氣像蚊子似的對王老師說,王老師,您好。但王老師顯然非常不滿意羊角辮這皺皺巴巴的問候,他板起面孔:娘的,這句話對你就那么難說出口嗎?
王老師剛出了教室,我們就開始取笑羊角辮,我們一遍遍陰陽怪氣地學著羊角辮的語氣與聲調(diào)。羊角辮羞辱難當,眼淚從她眼里滑落下來。周吉非常憤怒,他指責我們這是在侮辱人。我們正在興頭上,我們毫不在乎。周吉又去安慰羊角辮:劉麗同學,沒什么大不了的,多說幾次就好了。但羊角辮已經(jīng)把臉深深埋在了課桌上。
第二天,我們班別的同學沒有一個向老師問候,羊角辮也不例外,好像老師您好這幾個字只能是由周吉口中說出似的,再說,他說得是那么自然而然,就像一種特權。當然,王老師再也沒有要求我們大家再說那句話,此事不了了之。在隨后的日子里,老師已經(jīng)漸漸習慣周吉每次那字正腔圓的老師您好,就像早已習慣我們見到老師時的低眉順目,猥瑣不堪。
周吉理所當然成了老師的寵兒。王老師每次上語文課時,都讓周吉朗讀課文。老實說,周吉朗讀課文確實好聽,發(fā)音標準,聲情并茂,簡直可以說是天籟之音。最重要的是周吉每次考試,都能得雙百。而周吉沒來之前,我們班每次考的最好成績不過只有87分。周吉的雙百,讓老師們欣喜若狂,他們不再懷疑自己的教學能力,他們已經(jīng)有理由相信是我們沒有好好學習。每次念完成績,老師就開始訓斥我們:你們真是一群豬腦子,你們看看周吉,同一個老師教的,為什么他總能考百分,你們簡直比豬腦子還不如啊……
三年級下半學期,我們對周吉充滿敬畏。我們敬畏他彬彬有禮的待人接物,敬畏他每次滿分的成績,我們更敬畏他是從大城市上海轉(zhuǎn)學過來的。那時,我們知道最好的表是上海表,連當時最時髦的旅行包都印有上海的字樣。上海這兩個字,引起了我們永遠無法接近的向往。
面對周吉,我們自慚形穢,感到自己是名副其實的土包子。我們?yōu)槟苁侵芗耐嗤瑢W感到自豪。我們死乞百賴地討好他,玩各種游戲時,請他當“大將”,定輸贏。周吉對我們的各種游戲充滿好奇。他在上海沒玩過充滿野性的“攻城”。在一次玩“攻城”時,屁牙狠狠把周吉推倒在地,周吉的胳膊當時就跌破了,流出血來。雖然在玩“攻城”時,流點血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但周吉的血把屁牙和我們嚇壞了,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沒事吧?周吉無所謂地笑笑說,沒事!
周吉是我們班唯一一位和女生和睦相處的男生。我們班的男生對女生懷有一種天然的敵意,雖然我們班都是一男一女坐一個課桌,但我們男生和她們劃三八線,不和她們說話。如果有哪位男生和女生交頭接耳,舉止親密,那一定會遭到我們男生的恥笑,不和他玩,讓他徹底孤立,直到他哀求我們,痛改前非,我們才算罷休。當然,女生亦是如此。
但女生對周吉另眼相待,主動和他說話,向他請教學習上的難題。周吉大方地和她們相處,耐心地給她們講解。每位女生和周吉說一句話,問一道題,都不免雙眼發(fā)亮,情緒愉悅,如過年分到了糖果。當然,女生們還是免不了小心眼的毛病,她們開始嫉妒羊角辮。因為羊角辮和周吉是同桌,她靠著便利,和周吉說的話最多,最讓女生們眼紅的是周吉給羊角辮講起了上海。周吉給羊角辮講上海時,聲音壓低,像在說一個秘密,但他前后的女生還是隱隱約約聽到了上海的字眼。這讓女生們覺得周吉對羊角辮的另眼相待。但女生們不生周吉的氣,她們覺得是羊角辮“妖”。她們開始不和羊角辮說話,不和羊角辮玩,孤立她。但羊角辮并不在意女生們對她的報復,她每次和周吉說完話,都會輕蔑地掃視一下別的女生,目光里是得意洋洋的光,像一種無聲的挑戰(zhàn)。
我們男生對周吉和女生們打得火熱,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不滿,好像這又是他的一項特權,我們只能羨慕地望著周吉和女生說話時,那得體的舉止與表情。
話又說回來,周吉之所以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還有一個原因。周吉的母親是我們學校教音樂的吳老師。吳老師是我那時見過的最好看的老師。當然,我沒有和別的同學交流過,這只是我心底的想法,但我敢打賭,別的同學肯定也是這么認為,因為上音樂課時,我們熱情高漲,把吳老師教我們唱的歌拼命地高出好幾個調(diào)。吳老師不光人長得好,會拉手風琴,最重要的是她是全校老師中最不會板起面孔訓人的老師,雖然她見到老師或同學時,不會像周吉那樣某某老師您好,某某同學你好,但她會微笑著點頭,眼睛彎成兩枚月牙,好像里面潑濺著點點清泉。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這樣的老師呢?
在校園里,吳老師經(jīng)常碰見周吉彬彬有禮地向老師和同學們送去問候,她從老師和同學們措手不及的表情中,感到欣慰和驕傲。
我們對周吉轉(zhuǎn)變態(tài)度是從四年級上半學期開始的。開學第一天,王老師就把我們班里的男女同學一陣暴訓。當然,王老師沒有忘記讓我們向周吉學習。順著王老師變得柔和起來的目光,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吉身上。周吉坐得筆直,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驕傲與興奮。我們感到委屈,我們有一個多月沒有和老師見面了,心里還是有一種親切感的。可正由于周吉的存在,王老師從新學期的第一天開始,就對我們窮兇極惡。我們都意識到這點了,更意識到我們和周吉的差距越來越大,像一座無法翻越的高山。
放學后,周吉和羊角辮留下來做值日。我們所有的男生相約著去林帶打鳥。但我們今天的準頭極差,讓一只又一只鳥死里逃生。最終二毛憋不住了,把彈弓往地上一摔,惡狠狠地說:他周吉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學習好,會老師您好您好的拍馬屁嗎。二毛說完,突然愣了,整張臉煞白。
屁牙聽二毛這么一說,渾身哆嗦了一下,但他興奮地說,就是,他周吉有什么好,不就是從上海來的嗎。我也激動了,說,是呀,上海有馬可以騎嗎,上海有這樣的莊稼地嗎,上海有大大小小的沙丘可以玩嗎……別的男生一聽,覺得是這個理,七嘴八舌地把他們心目中的上海一頓狠批,覺得上海不過如此。既然我們批倒了上海,那么我們大家最終把矛頭又集中到周吉身上。我們不甘落后地數(shù)落起周吉來,數(shù)落他的愛慕虛榮,做作虛偽。我們氣極敗壞,義憤填膺。當然,我們在給周吉羅織一項項罪名的同時,我們深刻感覺到了我們對他深深的嫉妒。我們嫉妒他標準的普通話,嫉妒他能大方而自然地說老師您好,嫉妒他每次都能考百分,我們還嫉妒他能跟女生親密地說話,而不被別的男生恥笑。正是周吉的存在,讓我們感到了深深的自卑。我們在敬畏周吉的同時,已在心里埋藏了仇視。最終,我們決定不再和周吉玩,如果誰違反,就是野種。
我們都害怕當野種,我們不和周吉說話,不和周吉玩游戲,看周吉時,目光里滿是敵意與漠然。周吉很快便意識到我們男生在孤立他。但他不甘心,一次我們在玩“攻城”時,周吉過來對二毛說,我能和你們一起玩“攻城”嗎?二毛望著周吉眼里的熱望,猶豫著,但屁牙在后面狠狠踢了二毛一腳。二毛趕緊說,算了吧,這種游戲是我們這些野孩子玩的,你大城市的孩子怎么能玩這個。周吉愣住了,目光里寫滿了驚訝與落寞。周吉當時的表情讓我們欣喜若狂,我們有一種深深的快意?;蛘哒菫榱丝吹街芗氖艽炫c落寞,我們一次次拒絕他,孤立他。
周吉最終對我們男生不再抱任何幻想,而是和女生們玩。女生們愛玩踢毽子、跳皮筋。周吉很快便學會了,玩得相當“大將”。女生們不免拍手齊聲叫好。我們在一旁看著,陰陽怪氣地說,怕真是一個假小子吧。我們哈哈大笑。周吉的臉一陣通紅,但他很快便又輕快地跳起皮筋來,他不搭理我們的冷嘲熱諷。
周吉在四年級下半學期徹底激怒了我們。夏天來了,我們坐在教室里惦記著嫩嫩的玉米棒子,不想上課。雖然我們害怕老師,但沒有什么能抵御玉米棒子的誘惑。中午的時候,我和二毛、屁牙往教室的鎖芯里塞滿了木屑。下午快上課時,所有的同學都進不了教室。王老師來了,氣急敗壞地用針挑鎖芯里的木屑。只有周吉陪著王老師開鎖,女生們跑到陰涼的地方去跳皮筋,班里的男生在我們的帶領下,以最快的速度竄進包谷地里,每人掰了兩個包谷棒子,然后跑到另一個僻靜的地方,點起火來。十五分鐘過后,香甜無比的包谷棒子就燒好了。
我們嘴巴上帶著包谷的清香重又回到校園時,王老師還在滿頭大汗地開鎖。而王老師身邊站著同樣滿頭大汗的周吉。我們足足等了五分鐘,王老師才挑出最后一點木屑。
我們?nèi)嗤瑢W進入教室后,王老師開始咆哮,并讓我們主動交待是誰干的,否則,查出來后,要嚴肅處理。王老師的兇神惡煞嚇得我們暗自發(fā)毛。但沒有一個同學站起來揭發(fā)我們。王老師又說,你們要是不說,誰也甭想回家。這時,周吉站起來說,常平、二毛和屁牙中午的時候圍著教室門口,當時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現(xiàn)在我可以肯定是他們干的。周吉說完,望著我們,目光里是充滿正氣的光。
我、二毛和屁牙被王老師帶到了他的辦公室。我們慘了,在辦公室里殺豬般的慘叫,我們的耳朵這回真跟豬耳朵沒有什么兩樣。王老師還不算完。他讓我們寫一千字以上的檢查,并且還要做這個學期的值日。
但我們回到教室,卻成了同學們眼里的英雄。因為我們干了男生想干而又不敢干的事,因為女生也喜歡玩,對上課也沒有太多的興趣。班里的學生很快便分擔了我們的值日,并替我們寫了檢查。這是我們班男生、女生第一次精誠合作。我們班男生、女生的行為讓周吉大為震驚,他沒想到事情的結果竟然會是這樣。而周吉對我們的告發(fā),讓我們?nèi)嗟哪猩鷮λ鬄閼嵑?他成了我們眼中的“叛徒”、“漢奸”。我們男生經(jīng)過商量,一致決定要狠狠地懲治這個“叛徒”,要讓他在全班徹底孤立。
我們首先拿羊角辮開刀。羊角辮最近和周吉打得火熱,不光有說不完的話,甚至放學后和周吉結伴回家。一次放學后,在羊角辮她們家那排破窯洞的附近,我們堵住了羊角辮。羊角辮滿臉紅光,顯然和周吉結伴回家是件非常愉悅的事。
我明知故問地說,你剛才和周吉走在一起?羊角辮知道我們男生在抵觸周吉,但她昂著頭說,是又怎么啦。二毛怪笑一聲說,我看見你和周吉手拉手。羊角辮臉一紅,辯解著說,我們只是拉了一下手,當時我們正過毛渠。
二毛這一詐,讓我們暗自興奮。屁牙嚴肅地說,你們這是在搞對象。羊角辮的臉一下子煞白,她怯懦地說,我沒有和周吉搞對象。我說,你難道心里沒有喜歡過周吉?羊角辮茫然地望著我們。我威脅著說,我們要去告訴老師和同學,要讓你在全校師生面前抬不起頭,我們還要告訴你爸,讓你爸揭了你的皮!
羊角辮一下子哭了起來,她開始哀求。二毛陰冷地說,不讓我們告訴老師和你爸也可以,但你得答應我們一件事。什么事?羊角辮的眼睛一亮。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以后你不準和周吉說話,更不準跟周吉走在一起。
羊角辮為了和周吉要好,可以讓自己在全班女生中處于被孤立的地位,但搞對象是她萬萬承受不起的,那可是天大的罪名,是個學生都可以向她翻白眼,甚至吐唾沫。羊角辮再也不和周吉說話,更不敢和周吉結伴回家。但羊角辮每天來上學,都眼睛紅腫。羊角辮的這一變化,讓周吉大為困惑,當然,又有些沮喪,他只能無奈地去和別的女生說話,去和她們玩。
我們班的男生在我們的帶動下,對班里和周吉玩的女生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攻勢。我們用搞對象的罪名恐嚇她們,我們往她們的鉛筆盒里放毛毛蟲,往她們書包里塞四腳蛇。我們的威脅恐嚇最終讓班里的女生一一就范,使周吉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我們從他臉上看到了深深的孤獨、落寞,甚至憂傷。
但周吉很快就振作起來,他目光冷峻,神情傲然,他想用他的孤傲與我們?nèi)嗟耐瑢W對抗。他見到我們時,再也不說某某同學你好,某某同學再見。這無疑會招來我們的蔑視或嘲笑。他不再妥協(xié)。但周吉見到老師時,仍然會說老師您好,并且格外響亮。
我們對周吉的沉重一擊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周吉挨打的一幕。那天,我們幾個在屁牙家附近玩捉迷藏。我們之所以選擇在屁牙家附近是由于屁牙家和周吉家只隔一排房子,我們想讓看見我們玩游戲的周吉充滿羨慕。但我們在周吉家的房頭聽到周吉父親兇神般的吼聲。
周吉父親是我們連隊最高大威猛的大人,并且脾氣狂暴。我們親眼見過他拿著鐵鍬把連長追得四處亂竄,臉面全無。我們連隊不光我們害怕周吉的父親,就是大人對他也懼怕三分。我困惑不解的是吳老師為什么要找周吉父親那樣的男人。當然,這都是大人之間的事,像我這樣的孩子并沒有往深處想,一陣風過來,就把我的迷惑吹散了。
周吉父親的吼聲讓我們有些害怕,但更讓我們興奮,因為我們預感到什么。我們跑到周吉家,順著周吉家打開的窗戶往里面看。周吉父親果然在收拾周吉。周吉目光驚恐地望著父親。周吉父親停止了吼叫,但他一拳打在了周吉的下巴上。周吉倒在地上了,并撞翻了洗臉架。但周吉很快又爬起來,他先把洗臉架扶起來,然后可憐巴巴地站在那里。
周吉父親又給了周吉一拳,周吉又把洗臉架撞翻了。這時,躲在屋角,緊摟著周吉妹妹的吳老師過來了,拉扯住周吉的父親。但吳老師的眼睛里一樣充滿驚恐。周吉顯然是擔心母親激怒父親,他再次扶好洗臉架,對吳老師說,媽,我沒事,你走開。周吉的眼睛努力布滿平靜。氣喘吁吁的周吉父親反倒愣了,他住了手,又對周吉破口大罵起來。
多年后回頭想想,周吉其實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他的挨打肯定另有緣故。但當時我們只是興奮周吉也會像我們一樣挨打,并且挨打得比我們還要狠。至于是什么原因挨打,我們壓根沒去想。
第二天上早讀課時,二毛和屁牙就站在講臺上表演周吉被打的一幕。二毛扮演周吉,而屁牙扮演周吉的父親。他們表演得惟妙惟肖。同學們很快便看懂了。男生們開始哈哈大笑,女生們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周吉。周吉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像受了奇恥大辱似的把頭深深低下。
這時,王老師進來了。二毛和屁牙正在重新表演。王老師也看明白了,他暴喝一聲,表演在興頭上的二毛和屁牙便僵住了。王老師走上講臺,拉扯住二毛和屁牙的耳朵,他們發(fā)出陣陣慘叫。王老師又走到周吉跟前,小心翼翼地讓周吉到他辦公室去一趟。周吉站起身來,快走到教室門口,又猛然折回來,把臉死死埋在了書本上。王老師愣住了,他嘆了一口氣,走出了教室。我想,周吉之所以不肯去,是怕王老師問他什么,那樣,他會更難堪,更覺得丟了臉面。
果然,第二天周吉來學校時,精神委頓,見著王老師,他破天荒沒喊王老師您好,低垂著頭,好像自己不見了似的,閃身進了教室。我們恰巧碰見,我們都愣了。
周吉被掃盡臉面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周吉家的雞丟了。那時,我們連隊的小家經(jīng)常丟雞。丟了雞的人家免不了要罵街,不光大人罵,還讓孩子們一起跟著罵。我和二毛、屁牙就幫家里的大人罵過街。我們一點沒覺得有什么難為情,反而覺得好玩。我們的滿嘴臟話就是在罵街時修煉到家的。
周吉父親不肯善罷甘休,他罵上了街,并且是拉著周吉一起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押著周吉去。周吉在前,他父親在后,開始圍著連隊轉(zhuǎn)。周吉父親罵一句,便踢一腳周吉的屁股。周吉便面如死灰地學一句。那次罵街,反倒成了游周吉的街,示周吉的眾。周吉僅剩的自尊在圍觀者的哄笑中徹底剝落了。
校園里的周吉變得精神恍惚,沉默寡言,就是學習成績也開始起伏。但他仍然會見到老師時,送上一句問候:老師,您好!這幾個字從周吉口中吐出,雖然不再響亮,但還是那么根深蒂固。
周吉在四年級下半學期終于向我們妥協(xié)了。當周吉向我們示好,請求我們不要孤立他時,我們一個個興奮得直哆嗦,我們沒想到我們能真正打敗他。但我們并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我說,只要你敢把教室的鎖里塞滿木屑,我們就和你一起玩,當最好的兄弟。周吉的臉瞬間像紙一樣白,他定定地站了好久,最終他平靜地說,行,那我就試試。
第二天下午我們?nèi)W校時,我們班教室的鎖果然塞滿了木屑。王老師氣極敗壞,他沒有去掏鎖里的木屑,而是讓全班同學站在太陽底下,問是誰干的,如果不說,全班同學就站到放學。
二毛高高地向王老師舉了一下手,大聲說,我親眼看見周吉往鎖里塞木屑。周吉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他扭頭看了二毛一眼,目光里充滿了憤怒。當然,他憤怒的目光也沒有放過我和屁牙。我們偷笑著低下了頭。是的,我們事先都商量好了,如果周吉真的敢向教室的鎖里塞木屑,那我們就毫不客氣地告發(fā)他。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斷了他的后路,再說,王老師對周吉的態(tài)度讓我們眼紅的要死。
王老師果然大為震驚:周吉,難道真是你干的?周吉面如死灰,但他深深低下了頭。王老師的目光充滿痛惜,像有人給了他一刀似的。王老師沒有過來拉扯周吉的耳朵,最終目光里一片呆滯與困惑。
就在這時,吳老師走了過來。王老師神情嚴肅地迎了上去,向吳老師說著什么。吳老師的臉涌上一層薄薄的血。她走到周吉跟前,厲聲說,你怎么會干這樣的事,你簡直太讓我傷心了。周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我們驚訝萬分,周吉父親下手那么狠,他都沒有哭,而他母親這一句話,竟讓他如此傷心。
放學后,周吉目光呆滯。我們想他肯定恨死我們了,就算是我們求他和我們玩,他也會斷然拒絕。但我們還是厚著臉皮拉住周吉說,兄弟,這是我們對你的考驗,你經(jīng)受住了,是個完全合格的鋼鐵戰(zhàn)士了,走,我們帶你到沙漠里玩。
周吉空洞的眼睛里鍍上一層遙遠的光,他竟然跟我們?nèi)チ?。我們在沙漠里捉四腳蛇,打沙仗,最終周吉在沙漠里撿到一個風化了大半的海螺。周吉困惑地說,這里怎么會有海螺呢?我們撇撇嘴說,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我們經(jīng)常在沙包里撿到這個。但周吉突然興奮地說,這里原來是海,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我們傻愣愣地望著周吉,不明白這里原來為什么是海。
我們開始領著周吉玩各種游戲。我們打土塊仗,捅馬蜂窩,騎馬圈里的牛、馬,這些新鮮而刺激的游戲讓周吉大開眼界。周吉為了表示已完全和我們?nèi)跒橐惑w,開始說臟話,這讓我們非常滿意。當然,周吉上課時,也變得三心二意,和我們相互打紙槍,并且周吉的學習成績也開始下降。王老師的目光中有了明顯的對周吉的不滿,開始點名批評他。但周吉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周吉的態(tài)度讓王老師對他失望,并且已經(jīng)不讓周吉朗讀課文,因為周吉朗讀時,不再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而是用夾生的河南話。
但我們還是有不滿意周吉的地方,就是周吉對老師仍然保持著老師您好的問候。我們對周吉說,你以后不要再老師您好您好的拍馬屁,我們聽著既別扭又刺耳。周吉當時便點頭稱是。第二天,周吉見到王老師時,果然沒有說老師您好,而是半張著嘴一聲不吭地過去了。但等老師走遠了,周吉的嘴仍然半張著,目光里充滿了不安與困惑。
從那以后,周吉見到老師時,再也不說老師您好,并且神情自然。而老師好像也慢慢習慣了不再說老師您好的周吉。當然,周吉已完全與我們?yōu)槲?。不過有時周吉會像一個突然脫節(jié)的齒輪。一次,我們正玩在興頭上,周吉卻突然跑開了。我感到奇怪,過去一看,他正黯然地望著綠色的麥田發(fā)呆。我說,周吉,你怎么啦?周吉說,我想我外婆了。我噢了一聲說,外婆有什么想頭,走,我們?nèi)W一個新游戲。周吉站著沒動:我外婆死了。我愣住了。周吉捂住了臉,但淚水還是從他指縫間流了出來:如果我外婆不死,我就可以繼續(xù)在上海上學了……
周吉是五年級下半學期轉(zhuǎn)到一中的。一中是我們團場最好的學校。一中和我們學校相比,怎么說呢,打個恰當?shù)谋扔?就像是剛從上海轉(zhuǎn)學過來的周吉與灰頭土臉的我們。我們曾和一中的學生有過接觸。夏天的時候,我們喜歡到五一干渠里洗澡。而一中的學生也偷偷跑到那里去洗澡。當他們知道我們是六中的學生,連正眼都不瞧我們一眼,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式。更過分的是,他們不讓我們先下去洗澡,說我們下去會把水弄臟,可問題是,他們明明知道五一干渠里的水是活水,是弄不臟的。他們的言語深深傷害了我們的自尊心,趁他們下水洗澡的工夫,我們抽下他們褲子上的皮帶撒腿就跑。
周吉之所以能轉(zhuǎn)到一中,是因為吳老師離婚了。在那個年代,離婚也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多年后我才知道,吳老師一直想和性情粗暴的周吉父親離婚,一次次去找連隊和學校領導。但他們不敢真正管,而是勸告吳老師回去好好過。周吉父親便因此一次次把吳老師打得皮開肉綻。
吳老師終于受不了了,她一咬牙,跑到團部的領導辦公室。當時正開團黨委會議。政委對貿(mào)然闖入的吳老師說,你的問題應該是本單位領導就能解決。但吳老師毅然掀起了自己的衣服。政委和別的領導都震驚了,他們看到吳老師的后背上是滿滿的傷痕。吳老師流著淚說,我自己倒也罷了,我不能讓那個畜生連我的兩個孩子也一起毀了……
在團領導的批示下,有關部門以最快的速度給吳老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并遵照吳老師的意愿,把兩個孩子都判給了吳老師。
離了婚的吳老師無法再在原來的連隊和學校待。她經(jīng)過教育中心的考核,如愿以償?shù)卣{(diào)進了一中。其實吳老師是寒假時搬的家,也就是說周吉是寒假走的。吳老師搬家時,沒有請連隊里的大人幫她們搬家,沒有驚動任何人,她們是悄悄地搬走的。但令我們氣憤的是周吉走時并沒有和我們告別,也是一聲不吭地走了。我們說,周吉這狗日的,簡直太不是東西了……
開學的第一天,我們果然沒有再見到周吉。對周吉的走,我們并沒有太多的失落,因為他和別的轉(zhuǎn)學走的同學沒有什么兩樣,再也不是那個剛從上海轉(zhuǎn)來時,令我們神往而羨慕的周吉了。
開學的第二天,王老師和教數(shù)學的李老師剛把書本發(fā)給我們,周吉推開教室的門進來了。周吉聲音洪亮地說:王老師、李老師您們好!我們所有的人一愣,這句問候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了。王老師遲疑地說,你不是轉(zhuǎn)到一中了嗎?
周吉從書包里掏出兩份考試卷:這是我進入一中的入??荚嚲?我是來向你們匯報成績來的。王老師和李老師接過考試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上面是兩個百分。王老師和李老師都知道一中的入??荚嚤绕谀┛荚嚨碾y度還要大。王老師哆嗦著嘴,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睛在仔細辨認著什么。衣著整潔,目光沉靜的周吉深深地向王老師和李老師鞠了一躬:我深深感激你們這幾年對我的幫助……
周吉最終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我們說:同學們,再見!周吉望我們時,目光深遠,仿佛穿透了我們的身體,望著后面的東西。我們紛紛轉(zhuǎn)過頭去,向后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