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華

1

夜幕已經(jīng)沉沉地落了下來，光線越來越暗。仔細側(cè)耳傾聽，還有風呼呼地從窗外刮過。

穆克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解下了胸前的圍兜，將它掛在了一個銅鉤子上，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指針在12左邊一點點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走著。

“還差5分鐘就是12點了，一天的工作又結(jié)束了。”

穆克邊說邊敲了敲有些酸痛的頸脖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長時間聚精會神的勞作使他的身體疲憊不堪。

穆克的小店坐落在櫻桃鎮(zhèn)的最北邊，雖然從春到秋，都能聽到鳥的啼鳴和蛙聲，還有各種鳴蟲的夜吟，這里畢竟還是一個荒涼的地方。如今的穆克，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已經(jīng)過了青春懵懂的年齡，再也不會因為窗口的知春鳥唱了一首動聽的歌就發(fā)呆，想象自己能夠漫步在綠草瑩瑩的花叢中。欣賞風兒吹過枝頭翩翩飄落下的櫻花樹葉，沐浴在燦爛明媚的陽光里……

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鐘表制作與訂單需要一一應付，所以，哪怕是多休息一天幾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憑借著家族良好的信譽與傳統(tǒng)，穆克堅守著自己唯一的小店鋪，一絲不茍地制作著一個又—個精準的大鐘，打造著一塊又一塊幾乎是接近于藝術(shù)品的精湛的手表，從不懈怠。

現(xiàn)在，穆克是小鎮(zhèn)上唯一的鐘表匠。他的祖輩們世世代代以制作純手工的鐘表為生。一代又一代經(jīng)過歲月的磨練而傳承下來的手藝是精準、精致而又無可挑剔的。鎮(zhèn)上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一款由穆克家族打造的鐘表，人們都為擁有這樣制作精良的鐘表為榮。可是，掛鐘家里有一個就夠了，手表只要能用就不需要換新的，所以，雖然每天辛苦地工作，依然沒有成為非常富有的人。

2

“當!當!當……”墻上的掛鐘清晰地敲了12下。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會是誰呢?都這么晚了。穆克狐疑地開了門。

原來是一只純白色的狐貍，毛色光滑油亮，目光炯炯有神，雙手提著一個紅色的小布包。

“我是山上的信使，專程來送東西的。”狐貍恭敬地說道。

“噢，請進來吧?！彪m然穆克第一次遇見會說話的狐貍覺得很不可思議，但還是將信將疑地請它進了屋。

狐貍粗略地打量了一下這間小屋。屋子不算大，屋里的陳設(shè)極其簡單，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爐子之外，最主要的就是一張大大的工作臺，上面放著許多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零件和小工具……靠近窗戶的墻邊立著一個大大的開放式的壁櫥。壁櫥上下共五層，每一層都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鐘表。這些鐘表有的是已經(jīng)做好了的；有的完成了一半；而有的則是需要修理的，通過前面貼著的標簽可以看清主人的名字以及交付的日期，一絲不亂。

狐貍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張木凳子上坐了下來。一層層小心地將布包打開一半，露出了一個鑲著金邊的純白色大瓷碗。只見它用食指在金色的碗沿上輕輕地轉(zhuǎn)了兩圈，一團白色的煙霧慢慢地升騰起來，不一會兒兩個黃澄澄的蔥油餅安靜地躺在了碗里，還泛著熱騰騰的香氣。

“快趁熱吃了吧!”

一瞬間，穆克有些頭暈目眩起來，瞪圓了眼睛。

“為什么要給我捎東西來?”穆克摸了摸后腦勺，有一些坐立不安。

“邊吃邊說吧?！焙偰闷鹨粋€熱乎乎的油餅遞到了穆克的嘴邊。

穆克接過來咬了一大口，頓時熱乎乎的感覺滲入了腸胃，寒冷與饑餓的感覺一掃而光。再咬一口，細細地咀嚼起來，那是怎樣美妙的一種滋味啊!香香、糯糯、脆脆的，回味起來仿佛沐浴在三月的陽光中，在滿樹繁花的枝丫下徜徉……穆克一副神往的樣子，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還能聽到當時全家人輕盈、快樂的笑聲……

“好吃嗎?”

“嗯。”穆克不住地點頭。

兩個餅很快吃完了，穆克舔去了殘留在嘴角的細屑，滿臉堆著憨憨的笑。

“這是我們家小姐櫻花仙子的廚藝，是為了答謝您的手藝?！?/p>

狐貍笑吟吟地說著，眼睛里透著無限的感激。

3

手藝?穆克的腦海里不住地尋思起來。哦，記起來了!那是寂寞的初秋的深夜，外面還下著瓢潑大雨。屋子一角的鐘，靜靜地走著?？煲?2點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居然是一位全身蒙著黑紗的黑衣人。

“請問，您能為我做一個精準的櫻花掛鐘嗎?”

雖然全身上下全部濕透了，但是她的聲音很美，像黃鶯。

這么美妙的聲音，怎能忍心拒絕?

穆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兩天后我來取，請記住一定是一個會唱歌的櫻花掛鐘啊!”說著，她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朵散發(fā)著幽香的櫻花。

“這是會唱歌的櫻花，您一定會有用的。那么，就拜托您了?！?/p>

黑衣人留下了櫻花，彬彬有禮地向穆克道別。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穆克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引住了似的，顧不上休息連夜趕制起來。腦海里時刻縈繞著那充滿了磁性的、無比甜美的聲音。

還是第一次接到這么棘手的工作啊!

櫻花，好多年沒有見過了。最后一次，還是8歲的時候，隨父母上山野餐時見過。那么多年了，如今記憶有些模糊了。要不是此刻手中正握著一朵開得燦爛的櫻花，幾乎想不起來它原本的模樣了。要是想不起來它的模樣，怎么能夠做出令客人滿意的櫻花掛鐘呢?

“還好，還好?！?/p>

穆克小心地將櫻花放在了一個盛滿水的大碗里：“家里也沒有像樣的花瓶，就委屈你啦?！?/p>

說也奇怪，小小的櫻花一遇到水，霎時膨脹起來。一朵碩大的、粉色的櫻花，醒目地開著，還泛著裊裊的香氣，頓時消除了穆克的疲勞。穆克神志也越發(fā)清醒，目光越發(fā)敏銳，打造零件時雙手也越發(fā)有力了。

丁丁當當，乒乒乓乓，整整兩天，一個嶄新的櫻花掛鐘完成了!

粉色花瓣栩栩如生，中間的鐘盤上有三枚花瓣指針，三枚指針分成三種不同的顏色，非常醒目。經(jīng)過多次測試，掛鐘分秒不差。

可是怎么讓它唱起歌來呢?這可真是有點犯難了。穆克絞盡腦汁，最后目光落在了碗里那朵會唱歌的櫻花上，對了!將它鑲嵌到鐘面上，試試看!

穆克細心地把櫻花鑲嵌到鐘面后，屏息等待著。

說也奇怪，整點時分，櫻花掛鐘竟然唱起歌來。開始是忽高忽低，輕輕的聲音，然后，傳來了溫婉的聲音，是清越而悠長的弦音，繼而傳來了曼妙的歌聲：

“陽光明媚地照耀在山上。

櫻花朵朵燦爛地綻放。

心的角落里再沒有陰霾，

乘著風兒的翅膀翱翔……”

穆克仿佛置身于春天融融的陽光里。漫山遍野的粉紅色絢麗又壯觀。山野里長滿了層層疊疊的櫻花，空氣變得非常清甜，似乎有一顆薄荷糖在里面慢慢地融化。山野里的風是淡綠色的，風兒輕輕地掠過樹梢，樹下鋪滿了層層櫻花的花瓣。往上看，頭上是一片粉紅色，有開始落花的樹，也有花正在盛開的樹。哦，還有，山澗里迷人的鳥叫聲，飛舞在彩色的陽光里。陽光又不斷地進裂成細小的晶瑩的碎片，像空氣里無數(shù)迅速飛旋的小鏡子般神秘莫測。

穆克笑了，笑容像水面上氤氳的香草，溫潤地彌散開來。偶爾，似乎還聆聽到了草叢里札札的機杼聲和織織的蟲聲……這是穆克連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終于完成了?！?/p>

穆克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漸漸地，倦意涌了上來，他趴在桌上沉沉地睡著了。

當墻上的掛鐘在12點準時敲響時，敲門聲再次響起。

穆克張開了眼睛。

黑衣人站在門口，雙手緊緊地握在胸前忐忑地等待著。

穆克小心地將櫻花掛鐘交到了她的手上。他想仔仔細細地瞧瞧對方的臉，可是黑色的面紗圍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像草上的露水一樣晶瑩。

“真是太感激您了!您會有好報的?！?/p>

聲音依然很美，像黃鶯。

穆克的心怦怦直跳，還沒來得及問一下對方的名字，她已經(jīng)消失在了深深的夜色中，黑色的裙子呼呼地飄著，留下一陣沁人心脾的芬芳……

4

“我們家小姐是山上的櫻花仙子。10年前意外地受到了一個惡毒的詛咒，這都是黑煙山神搗的鬼!”

狐貍頓了頓，接著說。

“受到黑煙山神的詛咒會變得非?？膳拢ㄒ黄平獾姆椒ň褪窃诘谑甑脑聢A之夜，必須在唱歌的櫻花掛鐘前，在精準的子夜后33分33秒里念誦完133遍‘櫻花心經(jīng)。時間必須分秒不差，否則，永遠不能恢復到以前的模樣了?！?/p>

“恢復不到以前的模樣，是什么意思?”穆克追問道。

屋里的空氣仿佛有一點凝結(jié)了。

“就是再也沒有了美麗的容顏，從頭到腳全身長滿細細紅紅的疹子，不能照到一點陽光，否則就會全身奇癢難忍。而且，櫻花仙子所有的法力也都失去……”

狐貍靜靜地回答道。

穆克的目光忽然在紅布上停留，揪緊的心慢慢地松開了。

“現(xiàn)在櫻花仙子是不是沒事了，魔咒應該也被解除了吧?”

“是的?！焙傂α诵?。

“謝謝櫻花仙子的點心，很可口呢?！蹦驴诵睦飸抑氖^終于落了地。

狐貍又將紅布包完全打開，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那只花了兩天兩夜時間精心打造的會唱歌的櫻花掛鐘。

這時，屋里飄滿了櫻花的清香。

鑲嵌在鐘里的那朵櫻花突然發(fā)出了璀璨的七色光芒。說也奇怪，原本粉粉的花朵突然間變了顏色，一下子呈現(xiàn)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柔嘟嘟的葉子剎那間變得堅硬無比。

嗬!儼然就是一朵金子做成的櫻花呀!

穆克驚得目瞪口呆，使勁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可還是被這眼前的一切弄糊涂了。

“這是櫻花仙子付給您的酬勞，您幫她破除了魔咒?，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需要櫻花掛鐘了，送給你了。”

“這，這……我，我……”

穆克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從來都是自己為別人打造鐘表，還沒有收到過別人送來的掛鐘，真的有點兒……

“我的使命完成了，也該走了。”

狐貍微笑著轉(zhuǎn)過身，消失在了紫色的清煙里，只留下一陣芬芳。

5

穆克的家里多了一個會唱歌的櫻花掛鐘。

每當清晨、正午、黃昏時分，這個掛鐘總會唱起委婉的歌：

“陽光明媚地照耀在山上，

櫻花朵朵燦爛地綻放。

心的角落里再沒有陰霾，

乘著風兒的翅膀翱翔……”“這，就是櫻花之音啊?！泵慨敶藭r，特別神秘的心情總會籠罩著穆克，讓他激動得不得了。

歌聲靜止下來。那個鑲著金邊的純白色瓷碗里總會盛滿數(shù)不完的驚喜：

竹筒蜜蝦蒸飯、銀湖荷葉醋魚、銀耳鮮鯽魚湯、蟹粉水晶小籠、櫻花甜酒烙餅、桂花板栗糕、酸菜糯米餅、荷花綠豆粥、雪糖蓮子羹……

可口的飯菜，開胃的點心，天天如此。這大概就是櫻花仙子付給自己的酬勞吧。心里這樣想著，穆克滿足地享用著每頓豐盛的美餐。

秋意愈來愈濃了，蔚藍色的天空，澄澈而高遠。

穆克漸漸地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變化，仿佛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天天精神抖擻，就算再大的工作強度也不會感到疲勞，無論是制作掛鐘還是手表，效率都比以前提高了一倍。

櫻花掛鐘上的櫻花雖然是金子，但看上去總是晨露欲滴。穆克將小店定名為“櫻花之音”，慕名來定制櫻花鐘表的人絡(luò)繹不絕。

在攢了許多錢以后，穆克將原先破舊的小屋翻成了三間大屋，并且添置了許多新的家具、廚具。以前陳舊的家什都被一一換掉了，唯獨那個鑲著金邊的純白色瓷碗沒有被扔掉，依舊放在櫻花掛鐘下方大大的工作臺上。

穆克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擦拭三遍，讓白色瓷碗和櫻花掛鐘一塵不染。

穆克的幸福生活開始了。

沒多久，鎮(zhèn)上的人紛紛議論說穆克的家里添了人口，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

然而究竟是怎樣的美麗?誰都沒有親眼見過。

只是聽說，她的聲音很美，像黃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