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雪
在農(nóng)民工潮初起之時,他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在農(nóng)民工返鄉(xiāng)潮開始之時,他創(chuàng)業(yè)有成。在東部率先發(fā)展、中部崛起的格局中,他們演出一曲經(jīng)濟危機下兩代返鄉(xiāng)民工的故事
填好簡歷,張海波將表格遞給對面的人事主管,吳慶梓接過表格,跟張海波聊起來。吳慶梓的辦公區(qū)緊挨著廠房車間,辦公桌不大,堆了些文件和產(chǎn)品零件,對面的張海波稍微有點緊張,一旁盯著他的還有這個廠的老總吳伯明。
是熟人推薦,入職的事順利談下來,每月八百多塊。吳伯明沖葉從勇笑笑,咧了嘴說:“你帶來的人,就交給你了?!?/p>
張海波松了口氣,也沖表哥笑笑,跟著管生產(chǎn)的表哥葉從勇開始熟悉車間。張海波,男,25歲,7年模具工作經(jīng)驗,湖北英山縣人。受經(jīng)濟危機影響,他從廣東回鄉(xiāng),已失業(yè)半個月。
位于東莞塘廈的那間廠已有大半個月不開工,吳伯明廠里的幾條生產(chǎn)線卻都滿員運作著,這是2008年12月13日,周末。
吳伯明,男,40歲,7年修表經(jīng)驗,6年經(jīng)商經(jīng)驗,10年辦廠經(jīng)驗,湖北英山縣人,東風世星汽車零配件有限公司老總。
吳伯明窮過,現(xiàn)在,他有錢了。他站在自家廠房門口,拿著車鑰匙與人快速地交談。藍墻白頂?shù)能囬g背后,是屬于他的30畝地——工業(yè)用地。剩余的空地上要建的是12000平米的廠房、辦公樓、職工宿舍樓、食堂……僅眼前投入使用的兩個車間,年產(chǎn)值就達兩千多萬元。
“模具”
廠房挨著河,河水渾濁。六臺挖沙船排開,沙流絞著各色塑料袋被傳送帶從河底掏上來,扔到船里,低沉的轟鳴聲傳到河邊,被風一吹,就散了。河邊是“一里沙路”,路不寬,一個老農(nóng)趕著四只山羊在路邊緩緩走著。偶有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經(jīng)過,碾起漫天的沙塵。這里是湖北省英山縣工業(yè)園區(qū)。
英山在鄂東北,與皖西交界,地處大別山南麓。1986年就被國家確定為重點貧困縣,2001年再次被確定為扶貧開發(fā)工作重點縣,是一個集老區(qū)、山區(qū)、庫區(qū)為一體的貧困縣。自北向南貫穿英山縣全境的東河裹挾著山風,如一匹白練將深山中的人心糾纏在奔騰不息的河流里。
吳伯明發(fā)動本田雅閣,上了“一里沙路”。這一天他的任務是接人——省里質(zhì)量認證中心的專家們。一年一度的CCC認證(中國強制性產(chǎn)品認證)又要開始了。
“要認證的產(chǎn)品有兩樣,汽車門鎖和安全帶?!弊咴谧约阂皇謩?chuàng)辦的“世星汽車配件廠”里,吳伯明認真地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解釋。CCC認證是每年必須完成的“家庭作業(yè)”,自2005年請來第一批專家檢驗,今年已是第四次。
比張海波早半個月應聘到“世星”的是舒戰(zhàn)生。2008年11月,舒戰(zhàn)生失業(yè)。訂單數(shù)量愈來愈少,舒戰(zhàn)生所在的佛山某鞋模廠開始大量裁員。他不在名單之列,但還是辭職了,回鄉(xiāng)后,電視里看見“世星”的介紹,自己跑來應聘上了模具工人。
比舒戰(zhàn)生更“像”模具的是張海波——他走著一條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工家庭和生活軌跡:中專畢業(yè),被學校分配到深圳某模具廠打工,家中父母均無收入,妹妹還在上學;23歲結婚生子;在經(jīng)濟繁榮的2006年拿著兩千多塊的月薪,在2008年下半年遭遇工廠倒閉,老板拖工資,換廠,還是倒閉;與老婆返鄉(xiāng),從都市的角落搬回山村家的平房。
2008年年底,湖北、四川、江西、安徽等打工大省,780萬個“張海波”走下火車站站臺,回到故鄉(xiāng)——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月,“張海波”們本應在各自的廠里打工,拿著穩(wěn)定并時有驚喜的月薪,盼著過年。
“年初和我老婆一起想存下三萬塊錢,回家蓋樓房,誰知道……”說起2008的計劃,張海波語氣中透著無奈,“今年經(jīng)濟不景氣,能搞點錢過年就不錯了,蓋房就別想?!?/p>
張海波回家那天是12月1日,離過年還有近兩個月,卻已經(jīng)買不到東莞出發(fā)的票,多花幾十塊錢買了始發(fā)站深圳的票。廣東東莞,這個人口一度達到1200萬人的城市,目前僅保留在600萬。
廣州火車站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今年10月11日至27日,廣州站共發(fā)送旅客117.4萬人,同比增長12.9萬人,其中很大一部分增量來自返鄉(xiāng)農(nóng)民工。
這不是結束。國家發(fā)改委此前公布的一項數(shù)據(jù)顯示,今年上半年,中國共有6.7萬家中小企業(yè)倒閉。接近年關,香港工業(yè)總會會長陳鎮(zhèn)仁分析,到今年年底,珠三角七萬家港資企業(yè)可能會有四分之一倒閉。
“張海波”們不得不回家,揣著沒能鼓起來的荷包。
“回家”
對吳伯明而言,“回家”不是個陌生的字眼。
做飯,撿豬糞,賣桃子,賣冰棍,上學,是吳伯明童年生活的全部。1975年的農(nóng)村,各家各戶比拼工分。吳伯明七歲,干不了多少活。“從小我就好強,就算不比人強,至少不能比人弱?!眳遣骰貞?。他跟人比著掙工分,一擔擔地挑,一趟趟地跑。
“就這么給壓矮了。”吳伯明笑笑。他一米六的個子,身體敦實,圓臉,說話時眉毛不時地挑動。
1984年,吳伯明上高一。這一年,68歲的父親在貧病交加中逝世,二姐也出嫁了,吳伯明跟母親相依為命。“每天就想著怎么賺錢?!眳遣髡f。國家有政策,學生可以0.139元/斤的低價購糧。同學大都從家里自帶糧食,吳伯明就先拿攢好的學費做本錢,收購沒人要的學生糧,再拿到市場上,以兩毛錢一斤的價格賣掉,賺取差價。
除了種田、養(yǎng)家,他想的最多的是“走出去”。英山縣城不臨江,也沒有鐵路,一座連一座的大山環(huán)著村莊,將人圈在里面。剛上高一,吳伯明替自己算了筆賬:高中三年,要錢;考了大學更花錢。家里只有孤苦的母親,這書讀不起。成績一直保持在中上游的他輟學了。
“那時還不流行打工?!眳遣髯谲囬g辦公室桌子旁,一邊與記者交談,一邊應付下屬們的提問。吳伯明找到一個在外修鐘表的老鄉(xiāng),揣著賣豬得來的一百塊錢,出了家門。
“我10月出門,風餐露宿。根本沒有住的地方,也沒有固定的攤子。去哪兒都有當?shù)氐牧髅?、地頭蛇來找你要錢。我倔強得很。你可以打死我,但不能打敗我。他們收黑錢,我就偏不給,流氓地痞就天天找我打架。修表學了二十多天,沒學成。我只能回家。
一路坐車到河南新縣,大雪封路,車走不動,說要半個月才能通路。那時我兜里只剩下一塊二毛,根本熬不了半個月。我只好步行回家,一塊二毛錢不敢花,餓得眼發(fā)昏。最后實在受不了了,找到田邊一個婦女,把頭上的缽兒帽給她,想換頓飯,她答應了。
吃了兩碗,那女的支支吾吾地說,家還有人干農(nóng)活。意思是留點飯,別多吃了。我只好放了碗,繼續(xù)走。走了兩天兩夜,終于走回英山。一路上冰天雪地,雙手凍成了‘紅饅頭。我拿一塊二毛錢買了兩斤紅糖,帶回家見母親……”
這個旁人看來脾氣不太好的倔強老板,一邊比劃著二斤紅糖,紅了眼睛,淚珠從眼角深深的魚尾紋里滾落下來,他慌忙地拭去。
在家過了年,吳伯明又出去了?!拔颐康揭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辦借書證?!眳遣鲗锌駸岬南埠茫褧鴰У奖頂?,手上沒活就拿出來看。一次,師傅發(fā)現(xiàn)他看的書都是經(jīng)濟、哲學類的,笑罵:一個修表的,看這些不搭界的書,簡直狗屁胡說!
吳伯明沒有反駁,只默默在書頁旁寫下一行字:“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1986年,吳伯明在各個省市四處漂泊。在那個打工尚不流行的年代,他曾經(jīng)的同學們大都還坐在家鄉(xiāng)的教室里念書。
春節(jié),吳伯明照例回家?!暗搅擞⑸剑幌萝?,就有種失落感?!眳遣饔浀脧拈L途汽車下來的第一眼:枯枝敗葉打著旋兒漫天飛著,冰冷的泥土味彌漫山里的空氣,讓人聞出蕭索和貧窮的味道。
曾經(jīng)失落的他,現(xiàn)在坐在自己的廠里,機油味和火星迸濺的暖味充滿車間。聞過貧窮味道的他,現(xiàn)在正等著上午的結束。車間外小平房傳來飯菜的香味,平房門口的小黑板上,清楚記錄著當天各工作組的進餐人數(shù)。
2008年12月,東風世星汽車配件廠,吳伯明跟記者聊著年產(chǎn)值5000萬的目標。1992年9月24日,英山長途汽車站,在打工潮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吳伯明卻回了鄉(xiāng),揣著5年漂泊換來的1萬塊錢。
汽車開回縣城,路過縣電影院,車窗外一條大廣告吸引了吳伯明的目光:市政商場柜臺招租。1992年9月25日,吳伯明在家鄉(xiāng)有了自己的第一份“產(chǎn)業(yè)”——租來的六只柜臺。后來,吳伯明又承包下整個市政商場,一路順風順水經(jīng)營了5年。1998年的吳伯明,而立之年,有了老婆孩子熱炕頭,一個商場的經(jīng)營權,20多萬的存款。
倔強
“商業(yè)始終不是我的目標,我想搞企業(yè)。”吳伯明說,1998年底,聽朋友介紹,汽車門鎖每套成本幾十塊,售價能賣兩百多。行動派的他當即去廢舊市場拆了一套門鎖,反復琢磨,覺得并不復雜,決定馬上上馬制造門鎖。此時離2004年中國總理溫家寶提出促進中部地區(qū)崛起還有6年。中部地區(qū)的人主要是跑往東南沿海創(chuàng)業(yè)和打工。
一臺沖床,兩名老機械工人,三間平房,四處淘來的門鎖和圖紙,吳伯明開始全新的創(chuàng)業(yè)。“一開始,我連卡尺都不認識?!睂τ谄囬T鎖,高中肄業(yè)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門外漢,一切只能靠自己。
吳伯明很快嘗到外行的代價:3個人趕工一年半,造出三批廢品,搭進去30多萬,經(jīng)營商場攢下的20多萬全部賠光,還負債好幾萬。
門鎖里的沖壓件都需要標準的制模、沖壓。一個制模就要好幾萬,制作又要好幾萬,更不用說昂貴的設備。但只要一個零件缺席,產(chǎn)品的工期就會無限期擱置,吳伯明不得不反復去縣里的各大國營廠家求援,請幫忙制作,但鮮有人愿意搭理這個門外漢。
想要借用國營廠的設備做一個零件,吳伯明需要找車間主任、組長、技工……一層層地托關系。車間主任不搭理他,他就一路打聽到對方家里。好不容易找到車間主任的家,剛?cè)M一條香煙,就從門縫里被扔出來。他撿了回來,重新賠上笑臉,再次敲門。
有一次,他為了一個做不出來的零件,跑遍周邊縣市,一路找到武漢,把武漢的配件市場都翻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澳鞘俏业谝淮胃械浇^望?!眳遣髡f,“如果一個問題只要我不吃飯,不睡覺,日夜趕工就能完成,我就不會怕它。”賠錢沒關系,被人趕也沒關系,這些他都能憑自己的倔勁兒忍受。但碰上這種事情,卻不是人力可為。
這天晚上,徘徊在武漢的龍王廟江堤上,吳伯明第一次產(chǎn)生退縮的念頭。夜已深,他還留在江堤上不肯離去……
倔強又一次挽救了他。他沒有選擇“解脫”,只跑回家大睡了三天。
吳伯明多方求借3萬元,請來兩名工人,主攻沖壓件模具。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后,第四批門鎖產(chǎn)出,送到湖南同心集團檢測,全部合格。吳伯明悲喜交集,從湖南趕回英山,準備擴大規(guī)模批量生產(chǎn)。2000年7月,拿著盈利的幾萬塊錢,吳伯明在縣城的金石北路租下十五聯(lián)廠房、三十余臺設備,注冊成立獨資私營企業(yè)“世星汽車配件廠”。
這天吳伯明成為“吳總”,對在外打工學得一身技術的“張海波”們求賢若渴。
機會
升為“吳總”這年,吳伯明已經(jīng)回鄉(xiāng)8年。這一年,正是葉從勇離家的日子。他中專畢業(yè),去了深圳,因為機敏和勤奮,很快升任廠務經(jīng)理,開始拿7千多塊錢的月薪。
老婆是英山人,跟葉從勇在深圳待了很多年,想回家。葉從勇疼老婆,陪著一起回了,在英山蓋了小樓。2008年正月,葉從勇收到深圳那邊老板的電話,催他去上班。
幾天后的一條短信動搖了葉從勇的想法:“英山世星汽車配件廠招收生產(chǎn)、監(jiān)督、質(zhì)量部門主管,聯(lián)系電話……”這是吳伯明通過短信群發(fā)的廣告。
正月十三,8點40,葉從勇趕到“世星”,已經(jīng)有人在吳伯明的辦公室參加面試。到9點時,已經(jīng)走了好幾個。9點整,葉從勇走了進去,門關上。
門再次開時,已是下午兩點。葉從勇還不大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就是你了!”他回過神來,才想起吳總和他都忘了吃午飯——不覺中兩人已聊了5個小時。
“是時候找?guī)褪至恕!眳遣髡f。多年的獨自打拼,讓當初那個對汽車門鎖一竅不通的門外漢,變成了一個掌握機械力學、機械制圖、工藝設計測繪等相關知識的“土專家”,他自主設計的新型鎖式油箱蓋,被東風公司作為自己新油箱蓋的首選。
這只油箱蓋自此敲開世星與大型企業(yè)對接的門板,世星先后成為三環(huán)專用汽車有限公司、北汽福田公司、航天第一集團等十幾家大中型企業(yè)的定點配套生產(chǎn)廠家。年產(chǎn)值逐漸攀升,僅2007年1至5月,就已實現(xiàn)產(chǎn)值1100萬元。
建了新廠房,吳伯明想擴大規(guī)模,卻不敢急功近利——管理尚未跟上。“不能盲目擴張?!眳遣髡f,等新招的管理人員上了路,才能考慮擴大規(guī)模的事,“經(jīng)濟危機給了我機會,在產(chǎn)業(yè)動蕩的調(diào)整中,檢驗企業(yè)能力的時候到了。”他說,他喜歡低谷期,這是修煉內(nèi)功的時機,而且,大量外出務工人員返鄉(xiāng),他有了更多熟練技工供自己挑選。
葉從勇與他一見如故。有一次,在廠房外的空地上,兩人坐在吳伯明的車里,從下午5點聊到深夜一點,晚飯也忘了吃。在車里,吳伯明說,最原始的管理是靠制度,先約束,再激勵。對于“世星”這樣的生產(chǎn)鏈很長的企業(yè),一定要實行“內(nèi)部市場化”的管理——上道工序?qū)ο碌拦ば蜇撠?,將下道工序當做客戶…?/p>
剛來時,葉從勇說兩個月后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卷。后來發(fā)現(xiàn),“世星”廠里光是要辨認的零件就有上千個,到現(xiàn)在也沒能完成。葉從勇說,不好意思,牛皮吹大了……
吳伯明說:不著急,每個人都有個過程,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葉從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就這樣一句話,壓得他雙肩都抬不起來。同樣的壓力也來自張海波——葉從勇帶來“世星”的遠房表弟。如果表弟不盡如人意,葉從勇覺得對不住吳總。張海波比葉從勇小半輪,孩子今年才六歲,家里住的還是平房。
張海波想出去。深圳那邊還有幾個老鄉(xiāng)沒回來,他期盼來年節(jié)后,老鄉(xiāng)能通知他招工的好消息。電視里的專家分析讓他憂心,“2009年的形勢會更差,是嗎?”他擔憂地問,想了想又說,“一有機會我還是想出去。外面還是好一點;按家里收入,建房的事要等到猴年馬月?!?/p>
吳伯明卻一心“窩在家里”。曾經(jīng),他有很多機會在十堰、武漢等更大、交通更方便的城市建廠。但落葉歸根的弦在腦子里牽扯著他,把他一路拉回了英山,扎了根。
吳伯明賭贏了。新廠的大門外,不遠處,直通武漢的漢英高速修建過半,即將竣工。
張海波的答案卻尚未揭曉。12月初的調(diào)查報告顯示,全國1.3億外出農(nóng)民工中已有780萬人提前返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