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自己的手臂,一次性輸液管,一點點攀上去,她就看見了那只吊滴瓶。

吊滴瓶被倒置在綠色的塑料網(wǎng)袋里。一根水平橫著的不銹鋼桿,無比痛苦地拎著它。橫桿連著豎桿,豎桿連著床。床是窄窄的鋼絲床,只容得下一個半身子。彈簧早已松了,人躺上去,草席的四角就翹起來,好像隨時要把人埋葬。枕套看上去很白,但是小了點,就露出一截印滿漬跡的枕芯,那顏色說白不白說黃不黃。頭放下去之前,她猶豫了一下。包里正好帶了一份自考的復(fù)習(xí)資料。她拿出來鋪到了枕頭上。為那張文憑,她已經(jīng)啃了很多年,就剩下這最后一門。頭靠上去,硬梆梆的復(fù)印紙在底下發(fā)出悉悉縮縮的聲音,她覺得踏實多了。

她繼續(xù)看著那只吊滴瓶。不用仰頭,也不必俯身。瓶子就懸在眼睛最適合放的位置。她還從未如此專注地觀察過一只液瓶。雖然以前感冒發(fā)燒,她也打過吊滴。那是一只形狀大小都很普通的吊滴瓶。瓶子外面貼著一張寫有她名字的單子,只被槳糊粘住了很小一塊,像是隨時都會掉下來。液瓶里的那條水線一動不動。在滴嗎?噢,在的。她看到了。液瓶口的那根針管,像一尾茍延殘喘的魚,隔一會便吐出幾個泡泡。眼睛再慢慢移下來,她看見了輸液管中間的那個觀察窗?，F(xiàn)在清楚了。滴嗒,滴嗒,它一直在滴。滴嗒,一滴藥液掉下來,通過那根塑料管子進(jìn)入了體內(nèi)的另一根管子。滴嗒,又一滴藥液掉下來,通過管子流經(jīng)靜脈進(jìn)入心臟。撲嗒,撲嗒。于是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滴嗒,撲嗒。它們的節(jié)奏是一樣的。撲搭,滴嗒。它們發(fā)出的聲音也是一樣的:遲緩,沉悶,又戀戀不舍。撲嗒——跳一下,就少一下。滴嗒——滴一下,就少一滴。液瓶連接著心臟。她想。我的心臟與這個液瓶一定很像,如同孿生姐妹。要不,它就是我的心臟?是的,那根長長橫著的不銹鋼桿,多像一只手,上帝之手,拎著我的肉身。“命懸一線”——她忽然想到了這個詞,以前從沒用過。

檢查,填單,開藥,那個醫(yī)生一直笑咪咪的?！暗然顧z結(jié)論出來看吧——之前那個病人初期癥狀跟你一樣,結(jié)論出來后只捱了三個月?！闭f這些時,她還是笑咪咪的,態(tài)度和藹得像一個白癡。是的,我在等死。那張活檢報告單的結(jié)論其實早已寫好了,只不過,我還得苦苦再等一個星期才被告知。然后是最后的三個月。滴嗒,滴嗒,那是腥紅的血,從藍(lán)色心臟里流出來,一滴一滴,無聲無息落于塵埃。然后是油盡燈枯,然后是灰飛煙滅。如果死期是命中注定的,那么這樣一種先被告知然后慢慢等待的方式也是無法改變的嗎?如果可以選擇,你會選哪一種方式呢?她問自己。她想了想,然后在心里對自己說:就這一種吧——無知無覺地再活三個月,然后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走上大街,像之前無數(shù)次中的某一次一樣橫穿過馬路,然后是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大街上的人都會聽見那聲刺耳的剎車聲,但我聽不見了。所有人都會圍上來,指指點點,七嘴八舌,但我看不見了。因為我死了。嘎然而止。沒有痛苦,沒有留戀,沒有煎熬,沒有一丁半點的拖泥帶水。就這樣,我死了,但世界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就這樣,我在我該死的那個日期死了,但那個日期對別人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醫(yī)院就像個嘈雜的菜市場,走到哪里都是人頭。得病的都是小孩子,五六個大人無頭蒼蠅樣圍著轉(zhuǎn)。他們都一樣的疼她,但最少不了的是媽媽。想到女兒,她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女兒還沒滿三周歲,剛剛進(jìn)了幼兒園的托班。她的死對女兒而言,意味著什么?當(dāng)傍晚戴著五角星從幼兒園回到家時,她一定會問她的奶奶:媽媽呢?當(dāng)早上迷迷糊糊揉著眼睛爬下床時,她一定會問她的爸爸:媽媽呢?當(dāng)大街上看到別人的媽媽時,她一定會問:我的媽媽呢?是的,誰都有媽媽,她問的不是別人的媽媽,而是自己的媽媽。“我的”!而不是別人的!這是一個她剛剛從幼兒園學(xué)來的概念。每次,她打電話回家,女兒總是第一個去搶,她也就會那么幾句基本的對話,都說完了,卻還獨霸著電話機(jī),奶奶和姐姐等在旁邊想接幾句,她死活不肯,“媽媽再見!”她迅速地擱了電話,然后把稚氣的臉朝向他們:“沒了!”——因為這是“我的”媽媽。以前他們是這樣回答的:媽媽上班去了!媽媽出差了!女兒會似懂非懂地回答:噢!那么這之后呢?繼續(xù)說上班出差?或者告訴她“你的”媽媽——死了?

女兒是她的心頭肉。結(jié)婚之前,她曾經(jīng)懷上過,沒法要,兩個人偷偷摸摸去做了(她想她的病根就是那時拉下的)。結(jié)婚一年后,她與他都有了準(zhǔn)備,誰知卻懷不上了。一直沒有。跑了很多家醫(yī)院,都沒找出什么毛病。那段時間,她的包里總帶著那種一次性的測試棒。碰到例假推遲一兩天,她就會激動得要命,什么班都不上了,趕緊跑去廁所拿出那寶貝試。尿液沾著測試棒,像猴子見桿一樣向上竄。她蹲在衛(wèi)生間里等啊等啊,第一條紅線出來了。等啊等啊,她蹲得腳都麻了,第二條紅線一直沒出來。她已記不清用了多少測試棒。剛開始幾次,她會迫不及待地給他打電話,“這一次可能是真的”,她跟他說。開始他也激動,但后來他就發(fā)火了:你就不能沉住點氣?一次次地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到第三年,他與她都完全絕望時,忽然就有了。那天她蹲在廁所里,看見第二條紅線像奇跡一樣不緊不慢地顯現(xiàn),她的淚珠子撲嗽撲嗽掉了出來。她努力克制住沒給他打電話,當(dāng)晚在床上歡愛時也只字未提,她把這個幸福的消息獨自藏匿了一天一夜,這對她的毅力是個考驗。第二天早上,她一個人去了醫(yī)院。報告單出來之前的等待是漫長的,一日長于一年。似乎是同樣的等待,同樣的煎熬。一樣是心里有了底,但都必須通過一張報告單來確認(rèn)。不過那一次是生命的預(yù)言,而這一次卻是死亡的召喚。

她從床上下來去了一趟廁所。從蹲坑站起來時,針管里的血倒流出來。她把液瓶重新擎高,血退回靜脈,細(xì)管子上卻留下了殷殷的血痕。她見不得血,她感到頭有點暈。走廊上一下子擁出了很多人,就像是見著面包屑的螞蟻。對面的急救中心門口,一輛急救車嗚嗚叫著,從車上推出來一個血糊糊的男子。走廊上的每個人都在說話。車禍,年青,死。她隱約聽到了這幾個詞。他是誰?干什么的?有家人和小孩嗎?沒人知道,也沒人對此感興趣。或許有誰明天早上跟同事聊天時會說起:昨天醫(yī)院死了個人。要說意義,這可能就是唯一的意義。

死亡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此刻站在走廊上議論別人死的人一個個也都會死。這無可置疑。但旁人的死不關(guān)你痛癢。有天早上她去上班,看見下坡路上圍了一大群人,上去一問,才知是附近村里一個老太婆不堪病痛的折磨吊死在了路旁的一棵樹上。那天她也跟著感嘆了,她認(rèn)識那老人,以前天天在路邊擺小攤賣小菜,而那棵樹就在她平時擺的小攤邊上,很小很小一棵樹,像有因果似的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但是沒過幾天她就忘了這事。畢竟是不相干的人,她死了你不可能買不到小菜。是的,旁人的死不關(guān)你痛癢,如同你的死也不關(guān)旁人痛癢。只有親人的死才會走進(jìn)你的內(nèi)心。很多年之前,鄉(xiāng)下的奶奶死了,此事一直像陰影一樣纏繞著她。她從小就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奶奶是最寵她的人。據(jù)說小時她長得丑,但奶奶不嫌,奶奶總說“自家的米白”。有一次她把腳丫踩到了熱的灰坑里,整只腳底都起了水泡,晚上痛得睡不著,奶奶就整夜整夜地抱著她,一遍遍地拿草籽水浸腳,阿囡阿囡地念到天亮,然后出門干活。上小學(xué)后她被送到了城里,每年假期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朝奶奶家跑,那是她童年的天堂。奶奶活得很硬朗,七十多歲了還天天上山采茶,從來都沒個頭痛發(fā)熱。但是忽然有一天,家里人告訴她,奶奶死了。她不相信。奶奶活得好好的,怎么會死?后來從別人口中知道,那天中午奶奶摘了半天的茶葉歸屋,口渴得要命,就倒出一大碗黃酒咕嚕咕嚕一口氣給喝下了。后面的氣接不上,就再沒起來?？炫R考了,父母讓她留家里,她死活還是去了。奶奶就直挺挺地躺在中堂墻邊的一塊門板上,一夜之間,高高大大的奶奶像一枚風(fēng)干的果子一樣皺縮了。他們在她的頭上戴了頂鑲珠的黑絨帽,在她的腳上套了雙紅色的繡花鞋,還給她穿了一身嶄新挺括的藏青衫褲。奶奶活了一生,穿戴還從來沒這樣齊整過。她不相信這個直挺挺躺著的人就是她的奶奶。她感到她正在變得越來越小,就像被誰施了咒,她就要被裝入一個小魔匣,那魔匣由很多個一模一樣的小匣子組成,一個套一個,無窮無盡。她想看一看她的臉,但是奶奶的臉被一塊黑布給蒙住了?！澳棠趟懒?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她在日記本里對自己說。跟著奶奶的死,接鍾而至的是迷惘而又灰暗的青春期,她變成了一個憂郁寡言的女孩子。

對死亡的恐懼,一直以來都困擾著她。所謂恐懼,倒并不是怕自己死。對自己而言,死亡似乎是一件遙遠(yuǎn)的事。她恐懼的死,也不是意外之死。她覺得,她的親人,那些愛她的和她愛的人,總有一天都會一個一個地死去,最后,這個世界上孤零零地只剩下她一個人。父親也會死。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一轉(zhuǎn)到這個念頭她就無比恐怖。既然人都難免一死,誰最終都會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這個世界上,那么又為何生?難道生的意義就在于:看著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獨自承擔(dān)這種痛苦和孤獨,最后自己死去,再讓后來的親人繼續(xù)承擔(dān)一樣的痛苦和孤獨嗎?

而現(xiàn)在又不一樣了。我就將先我父親而去。她想。本該我來承擔(dān)的痛苦和孤獨,反而要落到他的頭上了。他生下我,然后又要看著我死。會有比這更痛苦的事嗎?父親不會哭的。她從來沒看見他哭過。他只會枯坐在屬于他的那個角落的那把椅子上,不吃不喝,不開電視不開燈,悶頭悶?zāi)X地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煙。她想像得出這個情形。父親悲傷的時候是這樣,憤恨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向以來她都是一個溫順聽話的女兒,但是在那件事情上她卻傷了父親的心。與他交往的事,之前她一直瞞著家里。父親知道這件事時,她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撥。父親堅決反對,他講了很多很多的道理,又組織了很多親戚朋友來勸阻。仿佛泥牛入海,她不為所動。父親枯坐在那個角落的那把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煙。她覺得她快被父親逼瘋了,而自然,父親也快被她逼瘋了。父親最終使出了殺手锏:“那你選擇吧。要么你跟他一刀兩段;要么,你就跟他走,現(xiàn)在就走,再別回來!我就當(dāng)沒生你這個女兒?！备赣H很艱難地說完這些話,誰都沒有想到,她真的站了起來,她伸手去拿她桌上的包,她說:好吧,我走!那個晚上她雖然沒有走成,但是她作出了選擇。一邊是一個原本毫無瓜葛的男人,另一邊是生她養(yǎng)她幾十年的父親。她在兩個男人之間作出了選擇。最終,她與他走到了一塊,后來又有了女兒。父女的結(jié)隨著時間也一點點地解開,一家人到底還是和好如初了。父親畢竟是父親,就像女兒畢竟是女兒。也許父親早已原諒她了,但是她卻無法原諒自己。正是她這個女兒在親生父親的心口狠狠地劃了一刀(那一刀同時也是劃在自己心口的)?，F(xiàn)在,傷口愈合了,結(jié)疤了,掉皮了,但是,那條傷疤是永遠(yuǎn)都抹不掉的。

她換個了姿勢,繼續(xù)看那只吊滴瓶。液面已下降了一半。幾個泡泡從魚嘴里滑出來,扭著腰肢攀上水面,努力地游向岸邊,終于到了瓶壁,卻啪的一聲破裂了?！霸诓≈?天堂高我一頭”。這是他的詩句。天堂就在水面之上,而那條魚永遠(yuǎn)都到不了。當(dāng)它露出水面,它也就干涸而死。

當(dāng)時,為什么就會選擇他而不是父親呢?她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她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作出決定時,她是不假思索的。必須這樣,也只能這樣,不存在第二個答案。為什么就“必須”和“只能”呢?當(dāng)時她覺得無法解釋?，F(xiàn)在她像是一下子想通了。因為父親是永遠(yuǎn)的,是不會失去的。而他是有時間界限的,會隨著她的一個念頭突然消失,像從來沒在她眼前出現(xiàn)過一樣。這就是親情與愛情的區(qū)別。親情是液體,是軟的,是有彈性、能包容的;而愛情是固體,是硬的,是脆弱而又易碎的。親情可以出爾反爾,而愛情卻一諾千金。當(dāng)時所以敢作出那樣的選擇,其實是有前提的。因為她心里有底,父親永遠(yuǎn)不會失去。是的,現(xiàn)在,當(dāng)她想到死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兒,還有父親。她為此意外。她首先想到的人應(yīng)該是他。因為,在她的心里,他從前都是第一位的。記得有一次,她曾經(jīng)問過他:我與女兒,如果只能選一個,你選誰?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就像她當(dāng)初不假思索地選擇了他一樣):當(dāng)然是女兒!本來只是夫妻間的一句戲謔,他卻鄭重其事地回答了。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說。她覺得受不了,這樣的回答,特別是他的神態(tài),那種理直氣壯和理所當(dāng)然。她為此傷心了很久。

自從遇見他后,在她心里,他從來都是唯一的,她覺得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在認(rèn)識他之前,她順順利利地考上了大學(xué),又如愿以償?shù)貐⒓恿斯ぷ鳌鞘且环葑尯芏嗳肆w慕的工作。工作之余,她還有一大幫快樂的小姐妹,小圈子熱熱鬧鬧。誰都覺得她活得開心。但她并不快樂。她只是覺得應(yīng)該這樣活著,所以就這樣活著而已。就像盡義務(wù)。家里是看不到笑容的,父母都下崗了,母親不聽勸阻去合伙辦了個廠又落了一屁股的債,父親為此一天到晚與母親吵,弟弟又剛剛考上大學(xué)。她唯一能做的是,每月寄生活費給弟弟,再把剩下的薪水如數(shù)交給父親還債。與小姐妹在一起的那些快樂,是公共的,熱熱鬧鬧的快樂。而真正的快樂,她以為,應(yīng)該是私人的,隱秘的,無人能夠分享。年復(fù)一年,生活沒有盡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然后,小姐妹們忽然一個接著一個地有了男朋友。我是不是也該找一個了?她問自己。父母、親戚、同事還有更多莫名其妙的熱心人開始給她介紹對像。她一個個去看了,相貌都挺周正的,沒一個缺鼻子少眼,手里都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介紹起來也都是年青能干,前途無量,有的據(jù)說七姑八姨都還有點來頭。介紹的人問她怎么樣,她每個都說好,她是真的找不出什么毛病。這一張張面目模糊的臉摞在一起,就像是一疊厚厚的復(fù)印紙。我之后的一輩子就要跟其中的某一張臉?biāo)ㄔ谝粔K嗎?她想?？墒?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呢?理由呢。她找不到選擇的理由。她覺得茫然,無助,她又有了孤零零在這個世界上的感覺。

然后有一天,她在辦公室里看見了他。她的眼睛一亮。整幢房子像是晃了一下。她聽見一個聲音在內(nèi)心深處很輕很輕地喊:對,就是他!他是她辦公室對面的同事的同學(xué)的朋友。他們坐著抽煙喝茶聊天,她感到他的眼睛在有意無意地瞟向她。她坐在辦公桌前,面紅耳赤,心跳加速,不知該走開還是留下。她裝作有事似的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又走回來了。雖然第一次見面他們連一句話都沒說上,但她卻因此有了期盼,那種感覺陌生、甜蜜而又酸澀。幾天之后,她又在單位碰見了他。還是沒有說上話。他是來看她的嗎?這是個謎(他在兩人交往起初留了很多個謎,她至今尚未解破)。她一直期待著,但他忽然銷聲匿跡了。她覺得不能再這樣傻傻地等下去,于是她耍了個小小的手腕。她不知這種勇氣是誰給的,反正她與他因此就走到了同一個小圈子里。接下去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就像被誰悄悄撥了一下的兩顆玻璃小珠,他與她滾著滾著,不經(jīng)意間就滾出了那個小圈子。她與他成了城市的夜游神。黑夜是一座取之不竭的礦藏。他們在外面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是這樣,他送她回來,她又送他回去,來來回回,當(dāng)然最后還是他再送她回家。她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接觸過一個男人,除了跳舞,甚至她的手都沒被男人握過。她一直以為愛是心靈之事,與肉體無關(guān)。對愛情,她有自己近乎完美的計劃,比如她的初吻應(yīng)該留到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候(比如他的生日那天),她的身體應(yīng)該完好無損地保留到新婚之夜再鄭重其事地交給他,等等。但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事實上,靈與肉是分不開的,如同一枚硬幣的正面與反面。愛也根本沒有什么計劃可言?；仡^想想,她覺得自己簡直保守得像個修女,但愛會在前面指引,讓你一點點地把身體交出來。交給誰?就是他!不對,與其說交給他,還不如說交給自己。他是誰,他是另一個自己,是自己的另一半,靈魂的另一半,也是肉體的另一半。她走進(jìn)了他的單身宿舍。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書,當(dāng)然還有一張床。房間是夜晚隱秘的核?！拔医裢聿换厝チ?”她說。那天晚上她再送他回來后走進(jìn)了他的宿舍。長時間的擁抱親吻后,他抱著她在床沿上坐下。她跟他說,她不回去了。她站起來,自己脫掉了連衣裙,解除了紋胸。她沒敢脫光,她保留了那條內(nèi)褲。他也一樣。一半與對等的另一半。他們到了床上,隔著一條內(nèi)褲,不,應(yīng)該是兩條,她更加強(qiáng)烈地感覺到了他魯莽的渴意和笨拙的沖動。因為渴望,所以她脫掉了多余的;因為害怕,所以她保留了她認(rèn)為該保留的?，F(xiàn)在我們是快樂的,又是安全的——她當(dāng)時想。很多次,她覺得他都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但是最終沒有。那晚她真的留下了。就這樣,兩個人,醒著,肌膚相親,相互感受對方的渴意,一直到天亮。他輕而易舉就能把她的內(nèi)褲除掉,他完全可以這樣做,他也應(yīng)該這樣做。但是他沒有。因為他是她的另一半,她所想的就是他所想的。她確信他不會這樣做,所以她才敢留下。在他們的交往過程中,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難以置信,但又理所當(dāng)然。直到有一天,她跟他說:夠了,脫掉它!于是,他第一次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她覺得她的骨頭被搿開了。她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她幾乎要斷定他是錯了。但他卻是那樣的肯定,那樣的義無反顧。她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她又一次想到了死。他也跟著猶豫了,遲疑了。但她并沒有因此恐懼。她及時撫慰他,鼓勵他。于是他走得更為決絕。終于,她也在痛中感覺到了快樂。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死亡并不可怕。你所以孤獨恐懼,是因為你只是你的一半,而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找到了另一半,并與他靈肉相融。你完整無缺了,所以不再孤獨,也不再恐懼死亡。就這樣,她在第一次愛中走出了死亡的陰影。之后,她與他便完全沉陷于甜蜜而又瘋癲的熱戀之中。原來生活還可以是這樣的,她因此對生命有了感恩。她開始經(jīng)常在他的單身宿舍中過夜,徹夜長談,一次又一次地做愛,然后第二天再腫著眼皮各自去上班。如果晚上去不了,她會在清晨敲他的門,像一個不速之客闖入他的晨夢。甚至中午休息的時候,她也會跑過去補(bǔ)一補(bǔ)愛情的課。她覺得一分鐘都不該耽擱。她只想把自己整個地泡在蜜罐子里。他們很少走出房間,其他戀人熱衷的那些事情,比如跳舞、卡拉OK、看電影、泡咖啡館,他們都不感興趣。他們只想在一起,兩個人,我和你,像兩條相濡以沫的魚。幸福的空間并不要太大,一個小房間,一張床,只要能放下兩個人,兩顆心,就足夠了。她覺得那個空間是越小越好,因為空間越小,創(chuàng)造的余地就越大,幸福的濃度也就越高。她甚至想像有一個密封的瓶子,只容得下兩顆心,連多余的空氣也沒有,然后讓她與他在窒息中愛,在愛中死去。誰說活著是一種義務(wù)?活著當(dāng)然是一種權(quán)利,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屬于自己的幸福。她終于有了個可以小心編織的夢。她開始重新安排那一份薪水,慢慢地他們有了屬于自己的積蓄,就憑著這點小小的積蓄,她居然滋生了買套新房的野心。在他們支付出第一筆房款時,那個樓盤還只是一片白地。他們幾乎每天下班后都要跑去看一看。他們看著自己的家,像童話世界中的丑小鴨一樣,在一張設(shè)計圖紙中一點點地成形、長大、蛻變。有一天他們真的就拿到了一串鑰匙。

她覺得有點累。閉上眼睛打個盹多好,但是不能。旁邊沒有人給她看著液瓶。房間有七張床,除了她每張床邊都圍著人,但他們只盯著屬于自己的那只液瓶。她把視線從液瓶上移開,就看見了房頂上的那個窟窿。粉刷得光滑平整的白色房頂,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掉了很大一塊厚厚的石膏粉。底層的水泥板裸露出來,血淋淋的,就像一塊被切割了皮膚的不規(guī)則的肌肉。石膏粉本來緊貼著水泥板,如同皮膚咬著肌肉。但是有一天上面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一道不易察覺的裂痕。裂痕會一天天地擴(kuò)張,如同婚姻。她想。

裝修。結(jié)婚。孩子。幸福生活萬年長。他們也有爭吵,像其他夫妻一樣,為一些很瑣碎的事情。但她對此不以為然。她覺得她與他的爭吵就像是左手跟右手在賭氣,因為彼此都太了解對方,知道對方當(dāng)時在想些什么。所以不肯妥協(xié),僅僅只是為了證明,誰比誰更愛對方。只要一方放下架子,馬上就能和好如初。但是,有一次爭吵之后,他說:愛到最后,就只剩下了親情。她覺得詫異。她跟他生活了這么多年,一直以為他是自己的另一半,她從來都認(rèn)為,她所想的就是他所想的。但是,不是。事實的真相是,她并不了解他。他看上去很陌生,隨著婚姻的延續(xù)變得越來越陌生。她于是發(fā)現(xiàn),她與他一直以來都是不對等的。對她來說,他就是一切。除了工作,她把整個的心思都放到了他身上。但對他來說,她只是其中之一。她每時每刻都想跟他在一起,只要可能。而他只是需要時才跟她在一起。她覺得愛就是愛,愛是唯一的。但他卻說愛是親情。如果愛是親情,那么有親情就夠了,為什么還要有愛?這之后,他出了一個月的差,天南地北。自相識以來,他們還從沒這樣長久地分離過。她變得失魂落魄,度日如年。因為不方便打電話,她就給他發(fā)短信,一天發(fā)好幾個,說一些平時倒不會說的纏綿話。他總是回得簡單。有一次她收到了一個長的:“你怎么了?我剛出來你就這樣,那接下去怎么辦?我真替你擔(dān)心!”她覺得很委屈,難道我真心愛你也有錯嗎?接下去幾天她就狠了心沒給他電話和短信,她等著他。但他卻沒來一個電話。她憋不住給他打了一個,發(fā)現(xiàn)他果然是夜夜笙歌、樂不思蜀。她覺得他們之間出了問題。她約他在網(wǎng)上聊了一次。那天他們一直聊到凌晨兩點多,他說了很多很多。他說,真正的愛是有包容性的,需要空間。他說,愛也是一種氣度,太絕對、太狹隘的愛會讓人窒息,讓人害怕。他說,如果你只考慮自己,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對方,那是自私。他說,我害怕的不是你的愛,我害怕的是不可知的命運。他說,兩個人愛得再刻骨銘心,也還是兩個人,而你的問題是,覺得兩個人就是一個人。她發(fā)覺這些話哽在他的心底已經(jīng)很久了,他一直沒有找到傾訴的機(jī)會?，F(xiàn)在,借著該死的網(wǎng)絡(luò),他終于說了出來。但她想聽的不是這些話,她也聽不懂這些話,她覺得他真的成了個陌生人,他就像一只叛逃的船正在越漂越遠(yuǎn),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站在岸上。掛線后,她怔怔在坐在電腦前,又給他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嚎啕大哭。

那條魚終于露出水面。她坐起來,按了下?lián)Q液的鈴。護(hù)士匆匆過來了。她接了個電話,是單位打來的。等她接好電話,液瓶也換了。房間里有人送來午飯,大盒小盒,熱氣騰騰。她于是也感覺到了餓。她從包里拿出面包和牛奶。很難下咽,但她強(qiáng)迫自己一口口地咬,一口口地咽。他在干嘛?他有他的飯局。杯子碰過來又碰過去。葷段子拋過去又拋過來。早上一道出來時,她跟他提過一句,上午有時間也許會來醫(yī)院看看。他一直沒來電話,她也就沒打過去。面包和牛奶是她在上液之前臨時買的。她給家里打過電話,他果然也沒回家吃飯?！八恢牢以诖虻醯??！薄暗麘?yīng)該來一個電話?！倍聦嵤撬恢睕]有。也許他是對的:兩個人就是兩個人,再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個人。誰都靠不住,任何事都得自己安排好,小到一只面包一瓶牛奶。我能把握的只有我對別人如何,而別人對我怎么樣,是否對等,我是把握不了的。所以我必須自己愛自己,自己關(guān)心自己。沒人在乎我現(xiàn)在餓不餓,我餓不餓只有我的胃知道。她就這樣想著,一口一口地啃完了面包,一口一口地喝完了牛奶。她覺得很困很困。我不能睡著。但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好吧,就睡一會兒。不行的。說好了,就一會兒。

她醒過來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卻意外地看見他坐在床邊。

他專心致致地看著她。帶著一貫的表情:心無雜念,波瀾不驚,又讓人覺得沒心沒肝。一切如在夢中。他沒追問為什么她不打電話給他,他也沒解釋他是怎么找到這兒的。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她,一句話都沒說。她也看著他,她決定好好的看他一次。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坦然,那么的無辜。他的表情不像是剛剛進(jìn)來的樣子,他分明一開始就守在床邊,從頭至尾沒離開過半步。讓她生氣的表情,卻是她最最熟悉的表情。她又一次聽見了那個聲音:“對,就是他!”那么他是誰?當(dāng)他活活生地站在她面前時,他不再是網(wǎng)絡(luò)那頭的陌生人,他又變成了她的他。是的,她愛的就是這張無辜的臉,她愛的就是這個沒心沒肝的人。

“我可能會死的。”她說。她忽然想哭。語氣卻不那么肯定了。

“誰都會死的!”沒心沒肝的人說。他一點都沒把她的病當(dāng)回事。

“如果我死了,女兒怎么辦?”她強(qiáng)忍著,鼻翼一閃一閃的。

“那你寫個遺囑吧!”他是那么的有底氣,連一絲擔(dān)心都沒有。

“我死了,你馬上會有新歡的?！彼南掳鸵活澮活澋?。她強(qiáng)忍著,沒敢眨一下眼睛。

“你要真死了,我轉(zhuǎn)個身就去找!”他說,又加了一句:“所以你還是別死!”

她的下巴顫得更厲害了,到底還是沒忍住。眼淚很不爭氣地從眼眶里溢出來,癢癢地,像蝸牛一樣一寸一寸貼著臉頰向下爬。

“你怎么了?當(dāng)真啊?”他伸出手小心地拭她的眼淚。

“你不會死的?！彼f,神態(tài)還是那么的從容優(yōu)雅。

是的,我怎么會死了?我怎么可以死呢。那個小心編織的夢才剛剛開始?！般U華洗盡,我的一生為你準(zhǔn)備。”這是他的詩句。“你對我沒信心,就是對自己沒信心。”這話也是他說的。他所想的,也就是我所想的。我不可能死,因為我的愛是那么的確鑿無疑。而我的愛就是他的愛。她于是發(fā)覺,她的眼淚一直都在憋著,等著。等著他來確認(rèn)一下,等著他來說一句——你不會死的。一天長于一年,一天長于一個世紀(jì)。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來了,他終于說了。她再也不用自己跟自己較勁了,她終于可以放任眼淚肆意流淌。

淚眼迷朦中,她又一次看見了懸在頭頂?shù)哪侵坏醯纹?。?zāi)難似乎早已過去,在子宮一樣的液瓶里,天堂風(fēng)平浪靜。

責(zé)任編輯衣麗麗

作者簡介:

斯繼東,1973年生,浙江嵊州人。90年代開始業(yè)余創(chuàng)作。曾有詩歌在《詩歌報月刊》、《詩神》發(fā)表獲獎。中短篇小說散見《今天》、《收獲》、《天涯》、《山花》、《西湖》、《青春》、《鴨綠江》、《長江文藝》、《安徽文學(xué)》等刊,部分被《小說選刊》、《文學(xué)教育》、《作品與爭鳴》等刊轉(zhuǎn)載,并入選《2009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