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物無言，或黑或白，或長或短，都裝點著心情，暗示著時光。

而在這鋪天蓋地的衣物中，我深念著裙子。我想，這是一種通靈的衣物，是一個女孩，或是成長為女人后，氣質的重要標志。

曾經設想過有一日，我可以擁有著長長的披肩發(fā)，濃黑而細密，穿上白色的百褶裙，站在初夏世界的十字街頭。如果有風過往，就親熱地同我打招呼。黑發(fā)輕飄，裙擺飛揚，梧桐樹茂密而靜謐。

設想的太過具體了吧，再睜開眼看看自己丑小鴨般的運動裝束，深深埋進人群，念念不忘的一切，終究也只是個意念。只是我有關與裙子的記憶，是能夠觸摸得到的，那么清晰，很近，像是昨天；又很遠，像是另一個空間。

那時還是在花叢中蹦蹦跳跳的年紀，那也只是一條很簡單的連衣裙，天藍的底色，綴著些白色的碎花，寬肩帶，長度還不及膝蓋。

當年那個小丫頭，常穿著這樣的裙子。扎著兩根辮子，齊齊的劉海覆住額頭，唱啊跳啊，無憂無慮，眼中閃爍著稚氣與歡喜。

有一日，小鎮(zhèn)下了暴雨。一等雨小了些，我就迫不及待地奔出門去。踏著涼鞋，一路濺起水花啪啪作響。

小小的人兒舉著一把小小的藍傘，走過窄窄長長的巷道，走過小樓的屋檐下，水連成一串串向下滴，旋起雨傘，舉高，再舉高，旋得那透明的雨滴向四方散開去，旋得周圍的世界只散為無數(shù)層層疊疊的波紋。我隨著傘柄旋轉，磁場的中心只是一個小女孩無憂無慮的笑聲。不需要有誰來欣賞，不需要有誰同我一起瘋玩，兀自舞蹈，飛揚起的裙擺，和飛揚的雨珠，都會明了我年幼的純真。

天光暗淡，背景灰而不寂。小巷里的小孩，高舉著雨傘，飛快地旋轉，裙擺濺滿了水花也毫不在乎，雨滴閃耀著光澤，巷外仍是車水馬龍。巷里巷外，兩個世界，斑駁的墻壁，隔開塵喧，連青苔上，都滲出孩童絕無僅有的想象力。

這里，這里，我親愛的小宇宙。

一場大雨，下得我的童年都滿滿地透明。而在無數(shù)的大雨之后，背景變換，不言不語，穿著裙子的小人兒漸漸成長，成了亭亭的小姑娘。

西子之城，我穿著略過膝蓋的裙子，白色蕾絲疊邊，微微泡起的短袖，可孩童的稚氣依然沒有褪盡。我站在湖畔，牽著母親溫暖的手。母親有著溫和的笑容和淡淡的衣香，她用耐心的語調，向我講述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古老而美麗的故事。

湖面又是蒙蒙細雨，這里的日子，天氣總見憂郁。

山色空蒙，隱約顯出遠方黛青的山巒，綠得飄渺而雅致。湖面隨薄霧緩緩展開，鋪向望不見的彼岸，雙燕歸來，在細雨中扇動翅膀，撲棱起一天的繾綣綿綿。

細雨隱入湖中，留下無數(shù)小小的水渦作為最后的道別。這煙霧般的西湖和春雨，似乎連我都快被溫柔地卷走了。

這時，母親教我的詩句，句句浮起在雨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是在這里的水氣蒸散之中嗎?

我似乎看見一個姑娘。索裙長及腳踝，翩翩然，先這時光而來，在這雨霧中的小舟上，對我點頭微笑。

明眸皓齒，長裙透出小家碧玉的閨閣氣質。微笑，親切又遙遠。

而她為之梳妝，為之著裙的人兒，又在哪兒呢?一個人翩翩起舞，掩不住眉宇間淡淡的寂寞與哀愁。

孑然一身，素雅迷離。

這千年之久的幻象，或許是我前生的記憶?我攥緊母親的手，生怕被時間吸走，生怕一不小心掉進這伊人的迷霧之中。

總之，在那個年紀，埋下了這樣一粒古式的花種。山高水深，萬籟蕭蕭。這也是西湖予我的饋贈吧!

一段煙雨，一段幻象。

誰又會知道，那竟成為我關于裙子的尾聲記憶。

淺淺歲月，指間流走。

行走在高高的教學樓中，懷抱一沓書本，走廊這頭那頭來回往復。

每天是三點一線的單調生活。家，學校，擁擠的公車，短T恤，單肩包，一束馬尾，簡單劉海。站在公車上抓著拉環(huán)，搖搖晃晃中，偷閑塞上耳機，南拳媽媽在耳邊唱著湘南海鷗飛進夕陽，閉上眼睛，紅男綠女與我無關。

素面朝天，穿上統(tǒng)一的校服，不動聲色地抄下黑板上滿滿當當?shù)墓?、定律。早已明白，這蘇北小鎮(zhèn)上的中學，本就不允許你再胡思亂想，加速度a正催促我趕快要擠過高考那重門。我也知道，成為佼佼者，就像政治書上說的要明白社會主義對人民當家做主一樣必要。三年，換一生。數(shù)學換換算，倒也超值，所以就努力學習吧，英語老師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只是有時候，偶爾在街上的人群中看見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勾起曾經關于裙子的種種幻想，曾經關于未來的種種憧憬，那些簡單得只想成為大女孩的愿望，難免要唏噓一陣。白云隨著風的腳步，而我，也早已回不去那青澀的日子了。

偶像劇上穿著可愛裙子的女孩們，和守護她們的王子在一起。在全世界的哥哥姐姐們愛情盛放的夏天里，我們選擇了補習。我們都明白為了夢想，汗水無異于收獲?？纪暝囎叱鲂ｉT，腳邊的無名小花不知怎的落下一瓣，我把它撿起來，有風經過，恍恍惚惚，它就不知所蹤了。

蘇北姑娘們的時光呵!

我們許諾，等畢了業(yè)，要去尋找我們有待狠狠彰顯的青春。

或許人都得經過一段這樣的時間吧!就像破繭成蝶般，走向現(xiàn)實和成熟。再等兩年后那六月的大雨落下吧，一定要用最最無憂的面龐去迎接另一個春天。

穿上親愛的裙子，和我那樸素的花季雨季，揮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