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柔腸摯意，不僅僅是對自己鐘愛的女人，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兒。成為父親之后的男人，如果連這點人性溫存都沒有了，一定是個畜牲。

一

和母親對孩子的感情不一樣，父親把孩子作為自己生命延續(xù)的精神象征看得很重。中國有句老話，叫做“長子如父，老嫂比母”。長子就應該像父親一樣，必須為兄弟姐妹們做出表率，并承擔起傳承家族希望的責任。

生命苦短的感受，在一個渴望建功立業(yè)的父親的生命意識里，往往特別強烈。為什么父親總是喜歡用雙臂把孩子舉上天空，這種行為背后的情感代碼，就是托舉自己、也是未來希望的理想和光榮。

還有一點，那就是父親也喜歡從孩子身上找回自己童年時代的光影。比如和母親與孩子的溫情嬉戲不同，父親則有點惡作劇，有點大孩子氣，甚至有點壞，輕易不表露的童真童趣會在和孩子的玩耍中充分展示出來。

即使是一個梟雄一樣的男人，一個極其殘暴陰險的男人，在自己的孩子和孫子面前，一定是一個溫情友善好玩而又有趣的人。你看《教父》里馬龍白蘭度扮演的那個黑幫老大，殺人如麻，眼都不眨，但和自己的孫子在菜園里玩捉迷藏的鏡頭，則讓人又感到他作為人父溫情童真的一面。

二

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女兒小時候帶她到大明湖北極廟游玩的經(jīng)歷。那時候，女兒才1歲半，嘴特別巧。只要我一說：“娃，去玩好不好？”她準會高興地不斷地跺著小腳丫，“爸爸，爸爸，走啊，走啊”，甜甜的聲音讓我陶醉。然后，她會迫不及待地張開雙臂讓我抱起她來趕緊出門，還會說：“快點啊，快快啊”，就像一個小大人。

北極廟正殿供奉著道教的真武大帝，兩側(cè)則立著火、水、龜、蛇四神的將像。當女兒看到這些呲牙咧嘴、表情夸張、栩栩如生的泥塑時，眼睛瞪得很大，接著就變臉了，大哭，然后把頭使勁往我懷里鉆。

而我這個爹是怎么想的呢？先是忍不住笑，感到滑稽；繼而滿足，有捉弄人的快感；接著又被女兒鉆到懷里的動作而感動，熱淚盈眶，突然激發(fā)出了保護弱小的神圣使命。

男人的柔腸摯意，不僅僅是對自己鐘愛的女人，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兒。成為父親之后的男人，如果連這點人性溫存都沒有了，一定是個畜牲。

當了父親，意味著要改變固有的習慣，要做出很多犧牲，要做出一些忍讓，這意味著一個男人角色的轉(zhuǎn)型和精神的升華。不錯，你有很多的不容易，不隨意，不舒服；生活的艱辛，事業(yè)的坎坷，人際的錯綜，還有很多的誘惑，但在自己的幼小的孩子面前，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要收起來，藏到口袋里，不能翻出來讓自己的孩子看到。

當了父親的男人要克制自己的情緒，要給孩子更多的愛，更多的舒適。對于孩子，父親不僅僅是堅韌的肩膀，同樣也是溫暖的胸懷，如同母親般的搖籃。

三

北方古城的夏天非常悶熱，女兒晚上難以入睡，我就抱著她去馬路上走。有的時候，走到附近的東流水泉群，好讓泉邊的涼爽成為女兒入睡的天然空調(diào)。有一段時間，夜幕降臨后很久女兒也不肯入睡，任憑怎么哄還是哭鬧，我只好抱著她走到馬路的人行道上，走到潺潺流水的泉邊，就在不停的走動過程中，她會安靜下來，眼睛眨呀眨地看著夜空，好像要和星星說話，說倦了，就合上眼睛睡了。而只要我回來把她放到床上，動作稍微大一點，她又大哭起來，聲嘶力竭，響徹云天。無奈之中我又要抱著她去馬路，去泉邊，直到她睡熟以后才悄然回家。

有時候，這樣的反復會有好幾次，我的胳膊都酸了。更要命的是，女兒好像適應了這種入睡的方式，入秋以后天氣都涼了，每當入睡的時候，還是要抱著她上街上泉邊，否則就哭鬧不止。

那個年代，每當?shù)搅送砩习司劈c鐘的時候，古城的馬路上，泉水邊，總能看到這樣一位年輕的父親，他抱著自己的女兒，手里還攥著幾張卡片，時而走到昏暗的路燈下看看卡片上的英文單詞，或者考試題要點，嘴里嘟嘟囔囔地念著，時而又走到暗處給自己的女兒哼上幾句小燕子的兒歌，聲音要逐漸減弱，不能停，因為歌聲一旦停止女兒的眼睛就會睜開，還會好奇地看著你，好像在問：為什么不唱了？

我那個時候同時參加了兩所高校的課程學習，只有當女兒熟睡后，給她放下了蚊帳，我才躡手躡腳地走到套間里的那個只有四平方米的小屋，打開臺燈，然后穿上厚厚的舊軍裝，并將袖口和褲管用皮筋扎緊，為的是防止蚊蟲鉆進去叮咬，開始了自己的學習讀書時間。

夏天的悶熱經(jīng)常讓我滿臉大汗，但為了蚊帳里的女兒，為了他們娘倆能過上好日子，也為了我的志向和抱負，我就要忍著熬著。

冬天，我則要冒著寒風在院子里抽幾口煙，為的是不讓女兒嗆著。我記得有一次去一個比較有錢的朋友家做客，他老婆拿出了開心果讓我品嘗。這是我第一次吃到美國進口的零食，剛吃了一粒，香，脆，濃郁醇厚，我就舍不得吃了，因為我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我想讓她也嘗嘗這如此奇妙的美味。于是，我偷偷塞到口袋里幾粒，回家后掏出來用嘴嚼爛，抹到女兒口中少許，女兒立刻吧唧著小嘴兒，滿意極了，享受極了，我心里則樂開了花。后來，我曾經(jīng)向長大后的女兒提到過這件事情，她還嫌我不講衛(wèi)生呢，但是，我能看到女兒眼中泛出的淚光，她一定知道，爸爸當年是如此地愛她，疼她啊……

四

這樣平淡而艱辛的日子得到的最大回報，是女兒成長過程中給父親帶來的不斷增多的樂趣和希望。女兒會笑了，會咿呀學語了，而且第一聲叫的不是“媽媽”，而是“爸爸”；女兒會爬了，會站立了，會走路了，能跑了，能背誦簡單的兒歌了。呵呵，這一切一切，我覺得都是奇跡，是欣喜，仿佛來得很突兀，又仿佛在意料之中。看著自己的孩子從一個弱小的嬰兒，慢慢長大，又那么快地變大，就像蛹繭里飛出了一只漂亮的花蝴蝶，生命的奇跡和父母的苦心就這樣交織成一首美妙的歌，如此打動人心。

為了給女兒帶來更多的快樂，我經(jīng)常帶她去古城北郊的金牛動物園。女兒對11路公共汽車最敏感，因為這輛汽車的終點站是動物園。那里有老虎、獅子、大象，頑皮的小猴子，各種漂亮的小鳥兒，還有有小火車、滑梯、電動車、轉(zhuǎn)椅的兒童樂園。

那時候，我還是個窮教師，每當抱著女兒走上公共汽車時，女兒總是用稚嫩的聲音對售票員說：阿姨，買一張到動物園的票。讓我逃票和買近站票的想法徹底泡湯。在兒童樂園，女兒最喜歡的還是蹦床，她在上面發(fā)瘋似的又蹦又跳，興奮地尖叫和大笑。就這樣，每次去動物園仿佛成了女兒的節(jié)日，也成了我要挾她寫作業(yè)、吃藥、聽話之類的法寶。如果我說“不這樣就不帶你去動物園了”，結(jié)果是每次她都乖乖地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五

記得女兒小學畢業(yè)就要上中學的那個暑假，我又帶她去了一次動物園。來到兒童樂園時，她看著蹦床上的那些快樂的孩子發(fā)呆，眼里充滿了渴望。我看出了女兒的心思，說：娃，你再去蹦最后一次吧，算是告別童年，好嗎？

女兒遲疑了一會兒，點頭同意，然后在蹦床上開心地跳著，樂著。當她跳到球海池里的時候，女兒把自己掩埋得很深，雙臂用力劃動那些小球，臉上雖有笑容，但卻沒有聲音。直到女兒戀戀不舍地爬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了女兒發(fā)出的一聲細微嘆氣。

離開兒童樂園的時候，女兒一直沒有說話，而且扭著頭不看我，當我扳過她的肩頭發(fā)現(xiàn)，孩子的眼里充滿了淚花。不知怎的，我心里一動，停下腳步和女兒緊緊相擁在一起。聽到女兒有抽泣聲，我不斷用手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喃喃勸慰道：娃，咱長大了，長大了。

童年是一首歌，在無憂無慮的歌聲里，孩子的世界幾乎都是美好的事物，多少快樂在等待著他們，多少新奇有趣的事物在吸引著他們，他們在父母的呵護中快樂地成長，全然不理會大人的艱辛和他們將要面對的這個未知的世界。對孩子們來說，長大就意味著告別了快樂、童真和童趣，那是人生多么珍貴的記憶啊。

多少年過去了，女兒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很快就要去國外讀研究生了。臨行前的一次吃飯，我望著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禁不住問她：娃，你還記得最后一次在兒童樂園蹦床的場景嗎？

女兒停止了吃東西，愣愣地看著我，很快眼睛里又涌出了淚水。和小時候不同的是，她強作笑顏地對我說：爸，你老了。

然后，我們又相擁在一起，這次，是她用手輕輕拍打我的后背，細細的聲音里帶著顫音：沒關(guān)系，你老了，有我呢。

（未完待續(xù)）

編輯·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