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人終于站起來了

1991年，我已出落成個十二、三歲的男人了，不愛學習愛踢球，不愛打架愛踢球，不愛泡妞，還是愛踢球。足球是我全部生活的全部，我是我惟一足球的惟一。

一天，我們班在運動會上拿了團體第一，大家諞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有人就把話題引到了剛開播的意甲上，一下激起了在場所有男人的雄性荷爾蒙，大家哭的喊的叫的鬧的讓老師組建足球隊。老師正在團體第一的興頭上，激動了，表示嚴重同意，并用班費給我們買了新足球。

1991年是我一生中值得紀念的日子，那一年，太原35中906班足球隊成立了，那一年，一群十二、三歲的男人終于站起來了！

隊長綽號“馬腿”， 場上位置前鋒，身體強壯，遠射沒擋。

守門員綽號“鋼門”，敢打敢拼，專撲點球。

隊副綽號“熊貓”，中場核心，腳法出眾，發(fā)揮穩(wěn)定。

拖后中衛(wèi)綽號“騾子”，個子最高，體質(zhì)最好。

左后衛(wèi)綽號“胖子”，長得像墻，誰撞誰倒。

右后衛(wèi)綽號“武強”（名字太強，別人都以為是外號），踢球拼命，經(jīng)常受傷，一般是兩敗俱傷。

左邊鋒綽號“趙老頭”腳法油膩，左邊路能起球。

右邊鋒綽號“鷂子”（有時被人誤認為是“窯子”）作風硬朗，能傳能射。

自由人若干，因為沒有他們的位置了，另外他們在場上也經(jīng)常找不見自己的位置，所在他們就自由了，想在哪兒踢在哪兒踢。

……

注：我是替補，包括在省略號里了。

二、踢球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場中人，個個皆辛苦

那時大家還都沒先富起來，沒有球鞋，穿布鞋踢；沒有球衣，穿校服踢；沒有球襪，穿絲襪踢……操場上，只見武強一腳勁射，“嗖嗖”飛出倆物，眾人定睛一看，一只是足球，3號的，一只是布鞋，四零的。再看腳上，肉色絲襪，露指的。

生活是不幸的，生活也是幸運的。不幸的是我們在物質(zhì)上幾乎一無所有，幸運的是我們在精神上只有足球。

每天六點起床，早自習前先自習一下足球基功。7點上課，課間在教室復習傳接球和頭球。12點下學，回家吃飯前先練幾下盤球過人。下午一般1點半到校，因為課前要和高年級的同學切磋一下。等到下午放學，好日子來了，隊員緊急集合，分開兩撥，正式開打，直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到伸腳不見五指、低頭不見足球。于是朝著對面的黑影吼聲再見，邊往家趕邊尋思著今天的謊話。

那時的父母是開通的，心里什么都清楚，聽完謊話并不生氣，只是張羅著洗臉吃飯。那時的我也是懂事的，說完謊話，吃完飯，一直學習到很晚。

三、決戰(zhàn)財大

一日，“馬腿”通知召開緊急會議，不準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請假。會上，“領(lǐng)導們”個個表情嚴肅、如臨大敵。

“有人要和我們打比賽，正規(guī)的那種比賽?！薄靶茇垺本従徴f道。

“啥隊？”我問。

“36中體育班的那幫人?！薄苞_子”說。

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那幫‘牲口’，凈是些體育特招生，恐怕踢不過啊。”

“踢不過也要踢?！薄膀呑印迸?，“怕球啥了，咱們連高年級的都不懼，還怕他們了？”

一句話點起了若干男人的火，大家一致表態(tài)，踢不死他們也要踢個半死。

1992年，夏，盛夏。

太陽通紅，紅得像一鍋紅燒肉。不，紅的是太陽，燒的是我們的肉。

“來了，來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大家朝看臺望去，只見天邊飄來一片學生藍，媽的，一群騷人，穿的還是意大利隊服。走近了細看，腳上還全是紅黑雙星鞋，看來，“敵人”要動真格的了。

隊長上去打了招呼后，對方上場，我一看，“咋是一字長蛇陣。”前段時間聽評書《楊家將》，里面剛說過這個陣法，沒想到今天看見活的了，我暗笑。

等和他們接上了火，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幫人才是真正的中看不中用，跟中國國家足球隊一樣，外表挺體面，踢起來很稀松。

整個下午，我們用不停的進球表達了對這種人的強烈不滿，進了多少個，忘了，太多了。臨走的時候，隊長安慰他們：你們踢得不錯，就是不太愛進球。以后再約啊。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這支隊伍。

四、送戰(zhàn)友

秋天就要到了，大家正盤算著要踢一場大的比賽，挑戰(zhàn)高年級的“羅圈”和“大馬”那幫人?！靶茇垺眾檴檨磉t，“趙老頭”很不滿：

“領(lǐng)導干部，咋還帶頭遲到了？”

“鷂子”說，“肯定是偷竹子準備過冬呀?！?/p>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我考上體校了，初三不上了，過兩天就去報到?！薄靶茇垺陛p輕地說。

一陣沉默。

“慶祝一下，走。”“胖子”說。

到小賣部要了十幾瓶汽水，大家坐在雙杠上。說起畢業(yè)的話題，沉重而不可收拾的話題，說著說著，陷入了沉默。

我想“熊貓”的選擇也許是對的，上了中專，起碼已經(jīng)有個工作。但我們呢？我們會去向何方？我們會到哪里？我們將來會干什么？

夕陽投下我們的影子，瘦小修長，沉默的空氣在四周飄蕩，孤單的操場上十幾個迷茫的孤單，不知所措的孤單，我看見他們的眼里竟然有些晶瑩的東西，不知為什么？

“讓風吹，吹動天邊飄過的云……”“馬腿”輕輕哼起了鄭智化的歌，幽幽的傷感，淡淡的憂郁，大家禁不住跟著唱著：

“讓風吹，吹動你飄啊飄的發(fā)，讓風吹，吹痛我癡啊癡的傻，讓風吹，多少年少輕狂的夢，是誰和誰在風中松開的手，是真情，誰在乎天長地久，是夢境，怨只怨不能回頭……”

五、將足球進行到底

1999年大學畢業(yè)以后，我過得匆匆忙忙，找工作，找對象，找麻煩，找生活，接二連三，緊鑼密鼓，不斷尋找，不斷失敗，又不斷站起來。有時安靜下來，想想生活是什么，我究竟在尋找什么，一片迷茫。

2003年，秋風再次吹起愁思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同學打來的，“906班足球隊，下午3點在省體育局籃球場集合?！?/p>

好久沒有踢球了，這個消息讓我精神振奮。那天，我請了病假，買了球鞋，兩點多就趕到球場。

空曠的場地上只有五個人，“鷂子”、“熊貓”、“騾子”，變化很大，我快認不出他們了，我有些激動，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我說，“我很久沒踢了，不知道行不行?！?/p>

“鷂子”說，“是男人就得說行?！?/p>

“熊貓”嘿嘿笑著，“他一直是女人，你們沒發(fā)現(xiàn)？”

“騾子”大笑，“沒發(fā)現(xiàn)呀，你咋知道了，一般試過才知道了?！?/p>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這時，又來了一位，三對三，我們開踢。腳法一個比一個糙，體力一個比一個差，踢了一會，集體罷賽，頂不住了。

坐在場邊上，很冷，大家談起了各自的生活，談起了其他人的下落?！苞_子”當了老板，搞裝潢，事業(yè)剛剛起步，正在加油；“熊貓”搞了體育，省體育局上班，正是他的愛好；“騾子”也是老板，弄鋼材，生意做得挺大；段姓同學當兵回來，在銀行數(shù)錢；李同學開了一家影樓，創(chuàng)業(yè)階段。

我問：“‘馬腿’現(xiàn)在干啥了？踢不踢了？”

“熊貓”說：“有一次在水果批發(fā)市場遇見他了，說是早就不踢了，做點小生意。秦、趙他們也不踢了，據(jù)說一個去了廣東，一個去了青島，定居了在那兒?！?/p>

我不由得感慨道：“哎，一個足球隊現(xiàn)在就只有咱們幾個踢了，殘酷呀，這就是生活?！?/p>

“騾子”罵道：“憂郁個鳥了，生活，生活是個球，咱們繼續(xù)踢它去。”

大家笑了，起身再次奔向球場。

這時，秋風吹過來幾片凋落的葉子，我竟看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