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艷回家那天,犯了個錯誤。她坐別人的順風(fēng)車回來的,早回去一個小時,并且忘記給劉通打電話。
用鑰匙打開門,她發(fā)現(xiàn)劉通在客廳拖地。奇怪的是劉通只穿著巴掌大的短褲在拖地。窗外的斜陽正好灑在客月里,劉通渾身的肌肉金燦燦的,像披了層金色的外衣,只是他的臉色卻變成了豬肝,他整個人也像木頭似的矗立著,成了雕像。
廚房里有嘩嘩的流水聲,還有碗碟的碰撞聲。小秋艷幾步來到廚房,她看見了女人的后背。女人只帶著那條藍(lán)苞的圍裙,渾身白花花的四肢和腰身像棵婀娜的樹開在廚房里。
跑出房門時,她聽見劉通在身后叫她:“秋艷——”那一聲,似乎很絕望。
小秋艷沒有回頭。她只是對著空蕩蕩的樓梯說: “我等著你的離婚協(xié)議。”
小秋艷搞不懂男女上床究竟有什么快樂,甚至能使劉通和女人爭分奪秒地忙碌。她不喜歡上床。第一次和劉通做,疼得渾身抽搐,比酷刑都令她難以忍受。她想咬住嘴唇,怕自己的呻吟影響劉通,但是嘴唇不能咬,那是她唱戲的根本,所以她只能在牙縫里吸著氣。她閉著眼睛,渾身繃緊,像是赴死一樣,劉通漸漸也沒了興致,一聽見小秋艷牙縫里吸氣的聲音,他就渾身軟了下來。
劉通是被戲臺上舞成妖的小秋艷迷住的。小秋艷想進(jìn)省里的劇團(tuán),劉通的父親上面有關(guān)系,小秋艷就跟了劉通,隨后她調(diào)去了劇團(tuán)。一切都很如小秋艷的意,只是她沒想到男女的床事會那么不堪,那么令人痛苦。
最后一班車回到省里已是午夜。小秋艷回到宿舍,路過鄭美君的房間時,虛掩的門里,竟有兩個人擁抱在一起親嘴?!栋咨邆鳌返膶?dǎo)演江山高大的身影投影在墻壁上,小秋艷心里忽悠一下,眼睛一暗,
第一眼看見江山,小秋艷就說不出來的親近。江山并不英俊,個子太高,眼睛太利,說話太刻薄。但是小秋艷就是喜歡看他講戲。江山的嘴唇很鮮艷,像兩片花瓣。江山和鄭美君親嘴,那么他花瓣似的嘴唇是給了鄭美君了。
這個世界真是亂套了,到處都這么色情。小秋艷沒有回宿舍,摸著黑進(jìn)了練功房,打開門邊的壁燈。不知道誰的一副帶水袖的練功服搭在椅子上,小秋艷套在身上,她的耳邊響起了鼓點聲,她應(yīng)聲開始唱。她覺得自己就是千年的蛇精,就是斷橋上那個邂逅許仙的白娘子,就是為救夫婿水漫金山的白蛇。一個“臥魚”倒下,小秋艷長長的水袖拋向空中,她仰視著雪白的水袖從沉沉的黑暗中飄落,忽然黑暗里傳來掌聲。
小秋艷一驚,還沒有抬起來的身子忽然向一旁倒去。一個人箭步上來,扶住了她。黑暗中,一雙眸子閃著灼灼的光彩:“沒想到這個夜晚,我看到了白蛇轉(zhuǎn)世。”竟是江山。
小秋艷半邊身子一酥。因為江山的手搭在她的腰上?!拔艺嫦胱兂砂咨?,就沒有人間的煩惱了。”她忽然有向江山傾訴的欲望。但江山并沒有多問,只是殷勤地送她回宿舍。
在浴室沖澡,水滴落在小秋艷飽滿的像粒種子似的蓓蕾上,小秋艷渾身一酥,竟像是江山用手搭在她腰上的感覺。她頭一次感到身體的那種變化帶給她身心的愉悅。鏡子里她的裸體完美無暇,水流順著她凹凸的身體流著。她仿佛被電擊中了。她忽然對自己的身體生了憐惜之意,不覺伸出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撫摸著。她閉著眼睛,感受著手掌撫摸身體時的每一次顫粟,每一次酥軟,她的喉嚨里忽然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那聲音不是唱腔,卻比唱腔更婉轉(zhuǎn),更攝人魂魄。
匯演快到了,排練已經(jīng)進(jìn)入連排。排練廳里,江山在給三個演白蛇的演員說戲。小秋艷,鄭美君,還有個叫冷錦的女孩。小秋艷是A角,鄭美君是B角,冷錦是c角。c角的戲有可能一場匯演下來,一次登臺的機會都沒有,不過,那個清湯掛面的女孩倒很守規(guī)矩,每次排練都來,只是連排的時候,根本沒有給她練聲的機會。
“這是四句滾白,有唱有白,你處理得不好,讓秋老師來一遍?!苯蕉蚨⑷硕己芫o,他板著臉喊下鄭美君,讓小秋艷唱一遍。小秋艷天生就是為唱戲活的,這樣的滾白唱段,早就一點點地暗地里捏出來了,她自然是駕輕就熟。扮演許仙的演員剛要接唱,江山忽然喊停。
“這段你處理得太哀怨了,還沒到水漫金山呢,就是到了水漫金山,白蛇對許仙依然心懷眷戀,不會絕望到底的?!苯秸f得耐心,小秋艷卻被他說愣了,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
“那鄭美君再走一遍,注意氣息?!苯綄︵嵜谰f。鄭美君的眼睛一亮,斜睨了小秋艷一眼。這一眼,無疑是勝利的表示。她起唱的時候掃了眼江山,那眼波含情脈脈,似喜非喜,似怨非怨。
小秋艷忽然想起幾日前宿舍里看見兩個人擁抱親嘴的事。早就聽說過演員為爭戲與導(dǎo)演套近乎的事,鄭美君難道已經(jīng)使過了美人計?小秋艷渾身一冷,她抱了水杯坐到一邊。休息的時候,鄭美君去給小秋艷加水?!扒锢蠋煟每漳嘟探涛??!?/p>
鄭美君也許是客套,但是小秋艷心里的一股無明火騰地?zé)似饋?。她討厭別人給她叫老師。她才二十五歲,從五歲就在草臺班子里跟人唱戲。唱了二十年,的確有些老了。鄭美君是剛從戲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臉蛋眼睛都亮得迷人。據(jù)說贊助商還點名要鄭美君領(lǐng)銜主演。這對小秋艷無疑是個威脅。再被人一聲聲地老師叫著,不老也老了,尤其是當(dāng)著江山的面叫,小秋艷覺得鄭美君是故意提醒她的年齡。她抱著杯子走了,臨走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有些東西,不用教你也會的?!?/p>
劉通的離婚協(xié)議一直沒有送來,小秋艷已經(jīng)很久沒回家了。
晚上排練完,江山請三個白蛇吃飯。鄭美君端著紅酒一個勁地敬江山和小秋艷。江山來者不拒,吃得很痛快。小秋艷卻吃得很堵??粗嵜谰谒媲跋蛐∏锲G喜歡的男人發(fā)騷,怎么說都是件不爽的事。
獨有冷錦,吃得旁若無人,津津有味。小秋艷不覺多看了冷錦幾眼。丫頭說不上漂亮,灰撲撲的,放到人堆里就沒了。這樣的女子怎么會上戲校?還沒心沒肺的,但沒心沒肺也有好處,就不會自尋煩惱。
小秋艷醉了,一出門就崴了腳,疼得蹲在地上直吸氣?!吧蟻?,我背你。”江山忽然在小秋艷面前一哈腰,將她背了起來。事情峰回路轉(zhuǎn),江山的一背,立馬就把他和其他兩個女弦子的關(guān)系對比出來了。他囑咐她們回家,獨自送小秋艷去了醫(yī)院。
小秋艷恍惚間沒有了意識,渾身輕飄飄的,好像進(jìn)入了太虛境地。江山又把小秋艷迭回宿舍。坐在床上,江山把紅花油敷在小秋艷的腳踝上,輕輕地揉動。他的手真軟,真暖,捧著她的臉,像陽光直射過來。江山的嘴唇像閃電,一下子劈中了她的身體,好像把她的身體劈成了兩半。小秋艷的身體仿佛化成了一汪水。
原來小秋艷不是不會愛,也不是沒有愛,而是她的愛一直像火山似的悶在石頭里?,F(xiàn)在被江山引燃了,噴發(fā)的巖漿能融化一座城市。
兩個人如同被吸鐵石吸到了一起,纏綿地做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門被打開,才似乎從夢中驚醒。
“我知道你一心想離婚,我成全你?!遍_門進(jìn)來的是劉通。劉通冷冷地打量著房間里沒有穿衣服的兩個男女。他的眼神哀怨到絕望,立即變成了鋒利的刀片,射向小秋艷。
江山?jīng)]想到小秋艷的丈夫會闖進(jìn)房間里,他抱著被子呆坐在床上,半天緩不過神來。小秋艷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做,甚至都沒有扯上被子纏住身體。她就那樣側(cè)著身子凝視著劉通。直到劉通恨恨地摔門而去,她才騰地跳下床,把房門鎖緊。
江山一把抱緊小秋艷?!皩Σ黄穑瑢Σ黄??!彼槐楸榈卦谛∏锲G耳邊呢喃。這不像是道歉,好像是挑逗。小秋艷不喜歡江山說對不起,她希望江山說:“沒事,你離婚了我娶你。”但江山?jīng)]說。
小秋艷把眼淚一滴滴地滴在江山的身體上,是委屈。她委屈江山不了解她的心和她的付出。劉通是小秋艷自己打電話找來的。她和江山的頭場戲在床上唱過之后,便躲在浴室里給劉通打電話。她沒想到劉通果真來了,坐最后一班車來的。小秋艷就是想讓劉通看見她和別的男人在床上這一幕,再老實的男人也受不了這個,這一次,劉通一定會跟小秋艷離婚的。
而這個跟小秋艷上床的男人,還必須是江山。小秋艷要讓江山知道,她為了他付出了什么,付出了愛,付出了婚姻,他江山要對小秋艷的下半生負(fù)責(zé)。她只江山對她好,她要永遠(yuǎn)和江山在一起,她頭一次喜歡一個男人,并且和他上床竟然是這么美好的事。心靈和內(nèi)體的交和,讓小秋艷義無返顧地決定沖出原來的婚姻,沖向另一個婚姻。
小秋艷抱住江山,哀哀地哭泣著:“我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你了?!苯綋崤募绨虬参克f:“有我呢,天塌不下來?!边@句話算不算承諾呢?
離婚協(xié)議幾天后送到的,當(dāng)時小秋艷正在排練廳里。小秋艷斜了一眼江山,后者正在跟鄭美君和冷錦說戲。不知道是不是神經(jīng)過敏,小秋艷總覺得江山對鄭美君另眼相看,怎么看鄭美君怎么不順眼。
“情人送的禮物?”休息時,鄭美君跑過來跟小秋艷說話。離婚協(xié)議在別人眼里有可能是不祥的東西,但在小秋艷手里,還真是個禮物。只不過不是情人送的,而是丈夫送的。
小秋艷微笑著對鄭美君說:“你是不是特喜歡打聽別人的隱私?”這話說得有點難聽。鄭美君愣怔了一下,很快就恢復(fù)了笑臉,將了小秋艷一句:“那要看什么隱私了?如果道聽途說的,我鄭美君還真不稀罕聽。如果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算不算隱私呢?有天晚上,我在宿舍里看了場隔壁的敲鑼打鼓的大戲,你說那算不算隱私呢?”
小秋艷的心怦怦地跳起來。記得劉通撞開房間時,門曾在黑暗里開了好久。鄭美君一定是那時在暗處偷看了去。小秋艷一顆心郁悶地要從胸腔里蹦出去,但是有些話卻梗在喉嚨眼,說不出來,只能亙在舌齒間。
好在江山來給她解了圍,他喊小秋艷換妝練一遍。江山的眼神潦了油似的,深邃而明亮。小秋艷套上水袖,在排練廳里款款而行。穿上戲服,小秋艷就覺得自己變成了真正的白蛇,凡間的一切都拋在了腦后。只是她回到坐椅時,發(fā)現(xiàn)水杯旁邊的信封被什么人打開了,里面的離婚協(xié)議平整地放在信封上面。
團(tuán)里開會,團(tuán)長在上面說了很多,說有些人作風(fēng)不好,為了演戲不擇手段等等。小秋艷以為說的是別人,沒往心里去。散會時,團(tuán)長叫住了也要往出走的小秋艷。
“其實你的潛力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的做法太那個了。有人捅到了上面,我也保不了你?!眻F(tuán)長說過這句,嘆了口氣。小秋艷半天也沒有明白怎么回事。等團(tuán)長走了,小秋艷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里有一張照片,是美艷如蛇的小秋艷與江山在床上的鏡頭。照片里的小秋艷美極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瑕疵。
空蕩蕩的會議室里,小秋艷只感覺背后冷颼颼的。拍照的不可能是劉通,他沒必要這么做,離婚協(xié)議都簽了。那只會是鄭美君了。鄭美君那么想得到A角,把小秋艷PK下去,鄭美君就是當(dāng)仁不讓的A角。
這張照片,粉碎了小秋艷出演白蛇的夢想。她的心荒涼得如同無邊無際的沙漠。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排練場的。透過玻璃門,她看到鄭美君甩著水袖,在江山面前婉轉(zhuǎn)婀娜著身子,眼睛媚得能擰出水來。
當(dāng)小秋艷的眼光從鄭美君的身上移到江山身上時,她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渾身疼得直哆嗦。江山的懷里是鄭美君的另一套戲服,他根本就沒向小秋艷的方向看。他只想排出一場大戲,誰演都沒關(guān)系,但必須要演好。
晚上,演員們?nèi)ナ程么蝻垥r,誰喊了聲:耗子。女演員們開始驚慌失措地亂跑。有人滾下了樓梯,慘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疹人。
是鄭美君掉到了樓下。她的腿摔斷了,三個月內(nèi)不可能登上舞臺。白蛇的角色責(zé)無旁貸地落到小秋艷的肩上。這是小秋艷的想法。但是排練場里音樂又響起時,沒有人來請她去唱戲。鑼鼓聲中,她聽見里面?zhèn)鞒霭咨叩某~,那聲音震人心魄。她不覺得走去了排練場,她看到白娘子揮舞水袖在場里舞成一圈白綾。而那個一直坐冷板凳的冷錦卻不見了,穿上戲服,化上妝,冷錦整個人就活了,變成了白蛇。
而江山呢,他的目光里只有冷錦,只有白娘子。小秋艷走出劇團(tuán)的時候,冷錦的聲音還在她耳邊縈繞……
很久以后,小秋艷聽說,江山和冷錦結(jié)婚了。據(jù)說江山當(dāng)年就是為了戲校學(xué)生冷錦才離婚的。小秋艷想起當(dāng)初三個女人出演白蛇的ABc角。論業(yè)務(wù),小秋艷出類拔萃的。而開發(fā)商更支持鄭美君。只有冷錦,沒有登臺的機會,但最終她卻登臺了,還紅了起來。
原來一切都是江山使的計謀。他早看透了小秋艷和鄭美君的心思,于是他穿插在她們中間,讓兩個傻女人相爭,當(dāng)她們兩敗俱傷時,冷錦的機會就來了。原來那張照片是江山拍攝的,在門口是拍攝不了那樣的角度的。
小秋艷笑了,笑得很凄涼。她今生唯一愛過的男人,不僅騙了她,還利用她鏟除了情人的對手。只是江山不知道,小秋艷跟他好,不是因為排戲,是因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