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jī)的聲響打破了村莊清晨的靜謐,二柱拎起一尼龍袋的行李從車廂里躥了下來,用布滿老繭的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紙煙,緩緩地抽出一支,滿臉堆笑地替李叔點上。李叔五十來歲,爬滿皺紋的瘦削臉上滲透出精明與干練。開著農(nóng)用車在家里和鎮(zhèn)上來回穿梭,迎來送往也倒買倒賣。
李叔瞟了一眼畢恭畢敬的二柱,接過紙煙,一口氣吸去了大半截,重重地拍了下二柱的肩膀,說,稻子快瘟了,回家看看吧。二柱下意識地怔了一下,好一會,才緩過神來。那是幾天前,自己剛從工地踏進(jìn)工棚,電話就“嘟嘟”響起,電話那頭劈頭蓋臉的腔調(diào)與語氣攪得自己一頭霧水,吐露的就是這個訊息,絲毫不差,說完就掛了。
二柱在工地上做瓦工。村里的青壯年幾乎都出門在外,留守的盡是散兵游勇、老弱婦孺。不到年關(guān),村莊里撂棍子砸不著人。往家趕的二柱一直在心里嘀咕:一個多月前,田里的稻苗還長勢喜人,一壟一壟郁郁蔥蔥,怎么說瘟就瘟了呢?
思忖中的二柱片刻就挪到了自家門口。門虛掩著,顯然女人還沒起床。二柱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到糧垛里弄一瓢谷子出來喂雞。聽到聲響,女人在里間扯開了嗓門,嬌嗔地罵道:“你個死鬼,昨晚小孩到姥爺家去了,跟你講你不來,大清早跑來干嘛?”木訥的二柱還是聽清了話里的意思,心里似有一坨鉛塊砸下,眉頭頃刻間緊蹙起來,又仿佛狂風(fēng)暴雨來臨,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鄰里左右的煙囪陸續(xù)冒出裊裊炊煙,二柱收拾起不快,到米甕里弄一點米開始熬稀飯。引燃麥秸的時候,眼淚撲簌簌地滴落,一并燒灼起來。
女人起來了,穿了一件撩人的長裙,揉了揉惺忪睡眼,怔住了。稍稍鎮(zhèn)定,就拉開一副雙手掐腰的架勢。
怎么又回來了?三天兩頭往家跑,瞧你那點出息!女人的聲音洪亮,近乎咆哮。
聽說稻子瘟了,回來看看。二柱蔫了,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說實話,他內(nèi)心里對女人有揮不去的歉疚。這些年了,自己壓根就沒給女人一天好日子。
女人嫁給二柱的時候,二柱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女人的爸爸嘮叨說二柱忠厚可靠,父命難違,加上一個相好的男人一番海誓山盟得到她后的不辭而別,令她心灰意冷。于是二柱的缺點變成了可以依靠的千鈞重磅。
二柱不會掙錢,就像砧板上的一塊贅肉切不成成型的塊。村頭的張屠戶,人長得尖嘴猴腮,可會把豬身上的潛能充分挖掘,不幾年就率先蓋起了小洋樓;村尾的李麻子,雖然形象砢磣點,可在江浙倒騰車票,三五年家中的光景就今非昔比,老婆穿金戴銀。女人看得眼都綠了!
女人是在她爸爸家認(rèn)識王篾匠的。那時二柱在鄰村的窯廠里干活,三五天回來一趟。篾匠能說會道,把女人逗得喜笑顏開。半個月后,二柱就在自家的架子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雙男布鞋,不是自己的,有泥灰,還有一點篾屑和竹絨。
二柱悶著頭,從廚房里摸出菜刀,磨得明晃晃的,可不久就放棄了,他不想這樣毀了家。
這天,二柱一進(jìn)門就對女人說,窯廠的一個工友在外地包了點工程缺人手,邀自己去,說完竟面露難色。女人沒吭聲,跑到村口賒了一斤肉和一瓶酒,給二柱準(zhǔn)備了一桌香噴噴的酒菜。夜里,格外興奮的女人配合著二柱把床板壓得吱吱作響。
第二天,二柱就帶上破舊的換洗衣物去了工地。
徜徉在回憶中的二柱一愣神,女人便吆喝說,都開了,還燒,不心疼柴火???二柱一抬頭,只見鍋里熱氣騰騰,鍋沿上有白沫溢出,綠茵茵的稀飯已在鍋中盡情舞蹈。
吃過稀飯,二柱去了一趟稻田,稻苗長勢依舊,一點沒有發(fā)瘟的跡象??衫钍逡彩菍Φ模?。重回家,掏出衣袋里留有余溫的一點錢,悉數(shù)交給女人,說沒發(fā)工資,是從伙食補(bǔ)助里摳出來的。隨手拎起那包還沒打開的行李。
這就走了?女人的聲音顫顫的,充滿懊悔。
是啊,工地忙。二柱輕聲應(yīng)答著,你在家照顧好孩子和莊稼。
女人一把拽住了二柱的胳膊,眼圈紅紅的,表情復(fù)雜凝重。半天才說,把孩子交給姥爺,過了今夜,明天我們一起去!
二柱一把將女人攬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