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祁丹坐在落地窗前看著對面七層樓的一個窗口,窗子很老了,從望遠(yuǎn)鏡里可以看清楚窗格上剝落的油漆還有木紋,她堅信那是松樹紋。
那一扇窗有窗簾,可并不時常拉上,窗戶外面有竹子做的晾衣架,祁丹常常看見男人探出頭掛衣服,女人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男人掛衣服,懶散的樣子,有時她給手上涂點(diǎn)護(hù)手霜,有時就自己捧著手看著,那是一雙很好的手,太陽光照在手上,有一抹絢麗的紅。這樣的情景常常讓祁丹心生暖意,所以她瘦瘦的三角架支撐的望遠(yuǎn)鏡一直定格著那扇窗,她坐在望遠(yuǎn)鏡后面看風(fēng)景。她很喜歡那女人內(nèi)衣的顏色和款式,一個很漂亮很年輕很豐滿的女人,一個有愛的女人。而那個男人總是會撫摸女人的頭發(fā),絲綢一樣的頭發(fā)。頭發(fā)在那男人手里千轉(zhuǎn)百回,女人就真的如水做的骨肉了,纏繞,纏綿。
祁丹覺得她和那女人很相似,可她沒有愛,所以她的年輕漂亮豐滿都是空的。
望遠(yuǎn)鏡是一衣的,據(jù)說是軍用品?!捌呦Α睍r一衣來時,帶來了望遠(yuǎn)鏡,和祁丹站在陽臺上看了一會兒星星,看了銀河,一衣還指認(rèn)了分開銀河兩邊的牛郎織女星。后來夜色重了,有些涼,一衣就把祁丹攬在懷里,說了一句很詩意的話,今夜,我們都是喜鵲。
他們是喜鵲,那天夜里他們不停地鋪路搭橋,直到沉沉睡去。祁丹第一次醒來時,月光從窗子里灑了進(jìn)來,她很奇怪一衣竟然沒有睡,坐在床邊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祁丹想和他說話,可她很倦了。她再次醒來時天亮了,一衣已經(jīng)走了。
一衣再也沒有來這里。
祁丹仔細(xì)回憶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很真實(shí)也很具體,她只是不清楚一衣為什么要不辭而別。后來她想明白了,一衣選擇七夕來本身就是告別,況且他還說了一句:我們都是喜鵲。
祁丹去一衣家里看了一下,一衣的妻子拉著她的手哭了,說祁丹啊,只有你還記得你的老師,祁丹心里一下就覺得對不起師母了。師母說,一衣沒有任何出走的征兆,沒有請假,沒有帶換洗衣服就走了。他只帶走了畫夾和一根紫藤手杖。
祁丹的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那根紫藤手杖是她送給一衣的。她說再過二十年也許他用得上。
祁丹這一哭,調(diào)動了師母的某一根神經(jīng),師母抱著她也哭了,哭得像是一個丟失了丈夫,一個丟失了父親。
只是像,正確的說法是她們丟失了同一個男人。
2
畫室的墻上掛著一幅人體畫,是一衣的作品,可是一衣并沒有落款,在書畫作品里落款很重要,重要的就像結(jié)婚證,人可以藐視結(jié)婚證,但不可以藐視婚姻的嚴(yán)肅性。一衣說過,也許有一天他會在畫上落款,可是現(xiàn)在不行。從某一種意義上說,一個女人在男人面前裸露身體,哪怕是因?yàn)樗囆g(shù),難免讓人覺得曖昧。一衣會在什么時候落款?祁丹想他一生都不會。因?yàn)楫嬂锏呐耸瞧畹ぁ?/p>
祁丹有一點(diǎn)點(diǎn)傷感,她在一衣的生命里好像一張紙可以一翻而去,像現(xiàn)在,連翻都不用了,一衣和她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了。可對于她卻不是這樣,一衣就像紅色的顏料融進(jìn)她的血液,無論如何也析離不去。祁丹本來想把那幅畫換一個地方掛著,想來想去,還是覺著掛在畫室里最合適。
祁丹畢業(yè)之后去電影院做了一年美工就辭了職,電影業(yè)不景氣,電影院就像是等奶吃的孩子,沒有觀眾自然而然斷了奶,祁丹辭職時那高興的樣子讓院長恨得直咬牙,院長的心思寫在臉上:看你能吃幾年青春飯。祁丹并不計較,因?yàn)樽鰝€閑適女人是她的愿望。對她來說有筆有紙,就等于有了人民幣。
房子是一衣幫她選的,兩室的。裝修好之后,一衣說似乎畫室里少了點(diǎn)什么,然后就支好畫架,一個陽光的午后,美麗的祁丹躍然紙上。祁丹覺得一衣的目光就像溫水一樣滑過她的身體,她風(fēng)情萬種,可是他很嚴(yán)肅,讓她在心里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畫家。畫完時,他一下就哭了。他說,每個紅顏都會老的,他無能為力。
祁丹可以一星期不出家門,畫畫或者想心思,或者用望遠(yuǎn)鏡看對面的那扇窗,看那間房子里的男人女人。她平均一天看一次,時間不定,有人時看人,沒人時就看曬衣架上的衣服。她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她羨慕他們相依相伴的生活。她想,他們?yōu)槭裁床怀臣苣兀瑸槭裁床话褵熁液性以诘厣夏??她想如果他們的生活出現(xiàn)了這些情景,她決定把望遠(yuǎn)鏡扔了。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們家里一盆杜鵑開了嘴唇一樣的花朵。已經(jīng)是春天了,對面的男人女人依然相親相愛,他們依然在她的視力范圍內(nèi)感染著她。
昨天祁丹在望遠(yuǎn)鏡里看到那個女人提著行李準(zhǔn)備出門,男人站在那里擋著女人,一定眼睛里全是柔情蜜意,女人放下行李和男人吻得水深火熱,然后,她看見男人一下扛起女人走進(jìn)了另外的門。
那一刻,祁丹的身體一下也飛了起來,讓男人有力地扛著會是什么樣的?她想到了一衣,一衣扛不起來她。
一衣說,有一些細(xì)節(jié)可以讓人一生動情。祁丹信。就像一衣要離開的那個夜晚,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一邊是光明的一邊有點(diǎn)暗,有些雕塑感。祁丹想如果那時,她撫摸他的臉頰,也許他會對她說點(diǎn)什么??墒撬诉^去。
3
祁丹從報紙上看到了美院關(guān)于一衣限時歸校的通告,就給師母撥了電話。師母說一衣還是沒有消息,師母說,一衣走之前和她談了離婚的事,她不同意,現(xiàn)在她也想通了,只要他回來,她就和他辦手續(xù)。祁丹不知說什么好,可她得說話,她說,您和老師一直都很好的呀。師母說,是啊。
放下電話,祁丹把自己像丟包袱一樣丟在床上。床頭煙灰盒里有幾個煙蒂,她讓它們原樣地留在那里,像是一個證據(jù)。祁丹的心情很壞,每次與師母通電話之后她的心情都壞,師母一直認(rèn)為她是個好女孩兒,可她不是。她又不能對師母說,就那樣悶在心里。
祁丹心情壞的時候她就會想到望遠(yuǎn)鏡。那個女人也許出遠(yuǎn)門了,祁丹差不多一個星期沒有看見她的身影,沒有她,那扇窗口少了很多生氣。祁丹發(fā)現(xiàn)那男人常常很晚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也許他打給他出門在外的妻子,這樣想時,祁丹百感交集。牽掛著,被牽掛著,如同兩根線合成一股繩子,兩只手合成一股力氣,不像她牽掛著一衣,就像一個巴掌拍在空氣里,除了激起一絲風(fēng),了無痕跡。
一衣站在講臺上滔滔不絕,他的風(fēng)度一下就傾倒了祁丹。祁丹想如果他可以吻她的嘴唇,那是怎樣的幸福?后來一衣帶著祁丹去寫生。那是一座不知名的山,山下長滿了松樹。祁丹后來無數(shù)次想起一衣邀請她的樣子,一衣悄悄地對她說,明天我們?nèi)懮?。祁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咬緊了嘴唇點(diǎn)頭。一個老男人一定能一眼看透一個小女生的心思,祁丹想一定是她的眼里沒有藏住愛意。
山上是松樹,地上是厚厚的地毯一般的松針。一衣是有準(zhǔn)備的,他帶了食物,甚至一個簡單的帳篷。暮色四合,有風(fēng)吹過,松濤就在他們頭頂一波接著一波。祁丹有點(diǎn)怕,一衣就把她擁在懷里。
接吻。
祁丹閉上了眼睛,嘴唇像等著雨露的花。也許想象的太美好了,一衣嘴里某一種腐葉一樣的氣息讓祁丹打了一個激靈,可是她還是深吻了他。
后來,一衣找來了許多松枝,劃一根火柴松枝就燃了起來,松木的香味四處散著,祁丹一下就喜歡上了。
那是一個有火光的夜,祁丹閉上了眼睛,火就在瞳孔里,而耳邊是一衣急促的呼吸。
4
黃昏時,祁丹看見了一個陌生女人出現(xiàn)在那個窗口。那個男人給陌生女人削蘋果或者是梨,然后喂給她吃,那個女人并不滿足這樣,那個男人就含在嘴里喂她。這是一個帶著啟發(fā)性的動作,他們的嘴唇就拼在一起了。這期間,男人拉上了窗簾,但隨后陌生女人又拉開了。
陌生女人的黑色裙子從肩頭滑了下去,美麗的胴體讓夕陽染上一些黃,這在祁丹的眼里,她的身體很蒙目龍很美。這樣的一個過程,就像祁丹的那個松林之夜。
那一刻祁丹傷心極了,她取下望遠(yuǎn)鏡朝地上砸去,望遠(yuǎn)鏡在地上彈跳幾下,她接著又砸,后來鏡片就碎了,并且還劃破了她的手指。祁丹掩面而泣,那一扇溫暖的明亮的窗,從此冰冷,從此失明。那兩個恩愛的男女也許還會恩愛,可是因?yàn)槠畹つ慷昧四腥撕湍吧说囊荒恢?,她只會覺得惡心。
電話在這時響起,一衣的電話!祁丹聽到他的聲音放聲大哭。一衣說他將在午夜回到這個城市,一衣說如果她方便的話就去火車站接他。這七個月來發(fā)生了很多事,他想告訴她。
祁丹說她沒時間,一衣就掛了電話。
黑夜包圍了祁丹,祁丹坐了一會兒,慢慢地她平息了情緒。
祁丹站在陽臺上,她發(fā)現(xiàn)不要望遠(yuǎn)鏡,她也能分得清楚那一扇窗口,只是她看不清剝落的油漆和木紋,可是她還是能看清窗里兩個人的影子。這是一個曖昧的夜晚。
城市的夜晚總是有一種含混不清的曖昧。
5
夜里10點(diǎn),祁丹還是去了火車站,她坐在火車站出口處不遠(yuǎn)的一個小茶館里,她意外地看見師母在出口處站著,師母手里捧著一個保溫杯,祁丹見過這個杯子,里面總是盛著糯米稀飯,那是一衣最喜歡吃的。
祁丹并不打算馬上離開,她想,在暗處看一看師母和一衣相逢也很有意思。祁丹并不想證明什么,比如男人都不是東西。
祁丹看過師母年輕時的畫像,在一衣筆下,師母像江南水鄉(xiāng),嫵媚而又干凈。時間是個無情的怪物,它可以在女人臉上刻畫它想要的樣子,好像女人老了,它不老一樣。有時男人就像時間一樣,他不在意是否擁有女人,而是在女人的心上劃痕。
一列火車到站了,下一列火車到站時,一衣就會出現(xiàn)。
這時,祁丹看見了時常出現(xiàn)在她望遠(yuǎn)鏡里的女人,她背著走時拿的提包,她走得很急,但仍不失風(fēng)度。
這是這個晚上第二個意外,祁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她覺得應(yīng)該干點(diǎn)什么。她迎著女人走去,忽然抓住女人的胳膊說,是你?女人吃驚地看著她說,我們認(rèn)識?
女人想了一會兒說,不好意思,你一定搞錯了。女人頭也不回地走了,接著上了出租車。
祁丹上了另一輛出租車跟著那女人,可她無法阻止她回家,無法阻止她碰到任何女人都難以忍受的一幕。她只能希望那個陌生女人已經(jīng)離開。
她只能回家。她從地上找到了一塊鏡片,她最后一次看著對面那扇窗。燈亮了,陌生女人站在那男子的身后,他們一定聽到了敲門聲。鏡片從她手中滑落了,也許那個女人想給她丈夫一個驚喜,可那一幕不可避免,像是一個劫數(shù)。
那一剎那,祁丹想當(dāng)時間、紅顏組成一個句子時,一衣說每個紅顏都會老去,他說的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而祁丹可以說每個紅顏都會在一秒鐘老去,如果要加一個前提,那就是被人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