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靈:驚鴻一瞥,戀上綠衣
在遇到綠衣之前,我從不知道除了我生活的這座青冥山,還有更廣袤的世間,亦不知這廣袤的世間還有與我們獸類全然不同的生物。
有時,我在青冥山嶙峋的亂石和陡峭的崖壁間自由自在地疾馳;有時,我會悠閑地踏上億萬年落葉鋪成的厚厚氈毯,瞇起眼睛,捕捉鉆進遮天蔽日的密林深處的一線金光;有時,我會攀上最陡最險的峰巔,站在白晝的云海里,撕扯出一聲聲長嘯——我是君王,這里是我的疆場。
弱肉強食是深山里鐵一般不可逆改的規(guī)律,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的蹄子曾踩踏過多少小獸的尸體,也記不起有多少活生生的身軀,在我鋒利的牙齒下進出血色的花朵。善跑如麋鹿,警醒如猴,敏捷如豹,甚至一聲咆哮撼天動地的虎,與我狹路相逢時,都不過是一攤肉泥。
我喜愛血與肉的腥甜和甘美,更迷戀對峙、對抗、對戰(zhàn)的整個過程,倘若對手能更強大些,我會更喜歡,因為我需要它提供一根更硬的骨頭,將我眉間這支獨角,打磨得更加錚亮強悍。
我也曾受過傷,順著我黑亮的毛皮滴下的不僅僅是其他動物的血,也有我自己的血。即使是弱小動物,垂死的掙扎亦不可小覷,它們的力量一旦爆發(fā),就如熔巖噴涌。我就曾被一只滿眼驚懼的小猴撕咬下一塊血淋淋的皮肉。
我靠著血與肉換來了更多的經(jīng)驗,也更有謀略、耐力、謹慎和警惕。
但在我遇到綠衣之后,我才知道這廣袤世間的人遠比深山的動物更加殘忍,殘忍到無論多么宏大的戰(zhàn)役,都像一場若有若無的小把戲。
那日,我吞食完一頭豹子,便去深山里的一條瀑布下沖洗自己滿身黏膩的血跡,然后我一眼便看到了綠衣,她靜靜地躺在溪邊,倘若不是被一塊雪白的巖石擋住,真不知道她將會被沖向哪里。
億萬年來,這深山一直都是我們獸的天下,人類從無涉足此處,所以,綠衣是我長這么大以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她的綠色衣服殘破得幾乎成了條狀,但卻被水沖洗得干干凈凈。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片水藻能綠得像她的綠衣那般純凈,也沒有哪一片初生的細葉能綠得那么柔軟。
綠衣的臉孔潔白如重重葉影間靜靜開放的精巧白蘭,我凝視著這朵白蘭很久很久,懷著從未有過的溫柔,還有震撼。
在我某次傷后初愈,睜開眼睛看到藍天白云的時候,在某個暮春的黃昏,發(fā)現(xiàn)無邊無際怒放的杜鵑花的時候,在我獨自立在夜黑如墨的青冥山巔,看到乍然間一道道猙獰的電光將天穹劈出無數(shù)道雪白傷口的時候,我似乎曾有過這般震撼,但我卻從未如此溫柔過。
搏殺猛虎,突襲豹子,對我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但面對這潔白芬芳的人間女子,我卻屏息吞聲,久久地凝視著,心里的萬丈冰層緩緩地流成汩汩春水。
我奇跡般地忍受了一天一夜的焦躁與饑餓,其間有兩只野兔從我身邊窸窸窣窣地跑過,有一只松鼠在樹上好奇地向我張望,我只抬眼懶懶地望上一望,一動未動。
第二天黃昏,綠衣終于睜開了眼睛。
她的臉上沒有厭憎,沒有驚懼,甚至沒有惶惑,她的眼眸比身側的溪流更加清澈,更加純凈,她裙擺下赤裸的小腿和腳,滿是碎石與樹枝劃出的細碎傷口。
我緩緩地匍匐在地,將我巨大的身軀心甘情愿地伏在她的腳下,鼻尖輕輕地觸了觸她的腳,盡我所能的輕,盡我所能的小心翼翼。
是的,你不必害怕我,你只需信賴,我熟悉這山,我知道密林深處有一片沼澤,油黑黏稠的污泥里混雜著數(shù)不清的動物尸首,別怕,我曾受傷比你更重,每次傷后我都會在這里浸泡,恢復……
我都餓了,你餓嗎?我的食物一定不合你的胃口,但我可以為你找山果,找那種紅艷艷的、甜蜜蜜的、酸溜溜的、帶殼的、多汁的……
我自喉間發(fā)出一聲聲焦急而溫柔的低吼。
綠衣蒼白的臉上綻出一抹微笑,對我來說,卻是驚心動魄,然后,她抬起兩只手臂,輕柔地摟住我的頸項。我聞到了一股香氣,綿密而悠長,她信賴的眼睛就在我的眉下閃爍,我希望自己能夠永遠地離她如此近。
后來,她伏在我背上,臉貼在我的脖子上,長長的頭發(fā)濕漉漉地散落著,然后,我聽到微風拂動花朵的溫暖聲音:“傳說,青冥山里有一頭最兇猛最強悍的獸,眉間那支獨角鐵石般錚錚有聲,它叫獨靈……”
“你真乖巧啊……靈靈,我叫你靈靈可以嗎?你喜歡嗎……”
她叫我靈靈!這是溫柔的請求,也是霸道的宣告,但我喜歡。
落日默無聲息地下墜,我背著這人類的女子——綠衣,踏著一地熔金,緩緩地走向日落處。
綠衣:為愛跳崖,遇見靈獸
在我自懸崖上跳下時,我就沒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更想不到自己睜開眼睛會看到那只傳說中的獸。它眉間的獨角是一把亮晶晶的短匕,鼻息咻咻,眼睛里卻露出無限的馴順和溫柔。
我叫它靈靈,它竟能聽得懂,并溫柔地舔我的手,巨大的身軀蜷在我的腳邊,乖巧得如同溫順的小貓。
我要帶它回去,回我的部族。它的身體像披了鋼鐵甲胄,長嘯聲撼天動地,應該是戰(zhàn)場上一員驍將。我相信它是上天給我的恩賜,賜我在山窮水盡時遇到這只神獸。
只是,將它從與世無爭的青冥山帶到血霧漫天、尸橫遍野的部族之爭的戰(zhàn)場,對它會不會是一種殘忍?
我們部族之間的爭戰(zhàn)已經(jīng)持續(xù)上百年了,從原來的十二個部族,如今殺戮得只剩下九野與雷澤兩個部族了。
而我,是九野部族族長御風的幼妹,因為我愛穿綠色衣衫,所以,大家都叫我綠衣。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不能像別的女子那樣繡花織布,而只能手握刀槍劍矢;注定了我不能像別的女子那樣在月下唱情歌,而只能血染沙場;注定了我的婚姻也只能是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我被兄長當做獎品,送給了那個在戰(zhàn)場上英勇殺敵的男子——子歸。
三年前,子歸天神般橫空出世,一柄長槍殺得另一個部族潰不成軍,當他跪在堂下,血跡斑斑而雙目灼灼地雙手獻上雷澤族老族長的首級時,兄長便遵守自己伐敵前的承諾,將我嫁給了他,不曾征詢過我的任何意見。
兄長說:“綠衣,子歸有勇有謀,足以配你?!?/p>
我還沒有來得及發(fā)表意見,兄長又說:“子歸眼睛里有霸氣,他不會心甘情愿地居于人下,綠衣,你知道的,斜刺過來的劍遠比直穿過來的刀更難防,最危險的對手常常不是敵人,而是身邊的人,你嫁了他,也許能讓他對我忠心——但你仍然要看好他!”
原來,獎賞之外,我還可以成為哥哥盯在子歸身上的第三只眼睛。
兄長說得對,子歸足可配我。洗去滿身滿臉的血與煙塵,他的光彩如火,能把殘破的軍帳點著。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美少年,清秀與陽剛、溫柔與暴烈可以同時充滿在一張臉上,充滿在一雙眼睛里。
成婚之夜,子歸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看著我微笑,目光灼灼,有火的熱皮,也有水的柔情。他說:“綠衣,想了多少回,念了多少回,夢了多少回……天可憐我,使我終于得到了你……”
我看著他笑,沒有說話。
他說:“多少次在軍中遙遙望見你,十分的力量就成了百分千分;陷進敵陣后,以為此命休矣,閉了眼,想起你這身綠衣,我就告訴自己必須活下去,好好地活著回來娶你……”
那夜,我心跳如戰(zhàn)鼓狂擂,原來,我也可以如這世間每個平常女孩兒一股,有著俗世里最平常又最美好的情與愛。
三年里,我一日日更加愛他。面對強敵,他仍不忘同我相顧一笑的時候;森嚴的軍帳中,在兄長的威嚴與剛愎面前,他依然意態(tài)自若,將御敵良策細細道來的時候;一場惡戰(zhàn)之后,在亮銀色月光里,看著他俊美的臉上閃過深深疲憊的時候,我都會更加愛他。
只是,這三年里,雷澤族老族長的死亡,并未能使雷澤族逐漸消亡,雷澤族人中有更勇猛、更有膽略的年輕子弟脫穎而出,端坐主位。
新族長叫簡狄,傳言他出生后三個月便能言,五個月便能走,七歲時赤手空拳獵殺過豹子,后又獨自去中原闖蕩了十二年,返回部族后便立志要一統(tǒng)南疆,將百年來血腥紛亂的局面徹底肅清。在雷澤族人的眼里,他近乎神。
三年里,雷澤族果然一日日氣象全新。簡狄善用謀略,水、火、亂石陣、枯樹林,樣樣都能成為他進攻的矛,防守的盾。百年來,九野族極少落敗,自他繼位后,卻漸漸兵損將折,苦不堪言。
我的兄長命子歸殺死雷澤族老族長,只是幫助對手完成了一次新舊的更替。
幾日前的那場戰(zhàn)爭,簡狄率五百族人潛至邊線,誘我和子歸出戰(zhàn)。
彼誘此追,一直到斷虎崖,然而,就在這時,我覺得有什么不對了。
這不對來自頭頂上那個叫太陽的金色圓餅,它忽然少了一口——是的,一口,似乎有一張堅硬的嘴,將這金色圓餅猛地咬去了一口。
這是什么妖術?
我和子歸帶領的軍隊立刻人心惶惶,軍心大亂,正在這時,對方五百人突然開始排山倒海般齊聲吶喊:“天怒人怨,九野必敗,天怒人怨,九野必敗……”
子歸的臉上呈現(xiàn)出難看的青色。而我們頭項上那顆太陽的缺口更大了,一半是火焰般的紅,一半是地獄般的黑。
簡狄率軍漸漸逼進,然而,我卻陷身在一張巨大的黑幕里,殺伐聲不絕于耳,但我什么也看不見,所以我無法確認我手中的長劍是揮向敵手,還是對準了同伴。
似乎很短,卻讓我感覺分外漫長的黑暗終于過去了,太陽終于露出了一線金光,逼得我眼睛生疼。而我目光所及之處,血流成河,骨堆如山,全都是我九野部族的好兒郎。
簡狄的人馬,在黑暗中也能看見!
我一直退,退到身后是斷虎崖的萬丈深澗,而這時,雷澤族的士兵緊逼上來了,不遠處,子歸已經(jīng)和簡狄拼在一起,因為我,他頻頻回頭,眼睛里滿是焦灼。
我分了他的心!
我不能讓他因為我而敗落!
于是,我微笑著又退了一步,耳邊立即傳來呼呼的風聲……
但我竟然獲救了,救我的自然是這只神獸,或許我命不該絕。
可子歸呢?他會如何?
子歸:被困囚室,身遭酷刑
我被帶進一間狹小的因室,很干凈,居然還有床榻。小小的氣窗開著,夕陽安靜地透了進來。
如果不是被鐵鏈牢牢地鎖住,連脖頸都喪失了扭動的自由,我?guī)缀醪荒芟嘈盼乙呀?jīng)是一個俘虜!雷澤部族的俘虜!
好男兒本該血祭疆場,本該馬革裹尸,只有那樣,我才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見陪我一起出生入死的三千兄弟,去見盈盈一笑、縱身跳崖的綠農(nóng)。
然而,當我手中的長槍即將刺上自己的咽喉時,突然半空里斜飛來一截長鞭,咣啷一聲,把我的長槍打落在地。
是簡狄!
即使是我的對手,我也不得不承認,這男子凜然如金甲神像。
既然死不掉,那就活著吧!殺伐多年,我早都對死喪失了畏懼,死都不怕,我還怕活著嗎?
我眼睜睜地看著陽光透過囚室的氣窗,光影在灰蒙蒙的石壁上升高,升高,再升高,最后消失不見,任黑暗一點一點地將我吞沒。
日升日落,這分明是我每日里見到的那個太陽,簡狄究竟用的什么妖術,竟然可以遮天蔽日?
不知過了多久,囚室的門忽然開了,我略略抬起眼睛,在火光里看到了簡狄的臉,冷峻、凌歷,線條如同刀鋒。
簡狄旁邊有個背微微佝僂的男人,他把自己裹在一身黑袍里,露出一雙鷹隼般的眼睛。
“大祭司,把酒斟上,我要和子歸將軍共飲一杯!”簡狄吩咐道。
黑袍男子依言將酒斟滿,簡狄仰頭喝下,然后示意那大祭司將另一杯酒放在我的唇邊。
我哈哈大笑,然后咬住杯沿,一口灌了下去。
“好酒?!蔽屹澋?。
簡狄臉上微有笑意:“果然好氣概!這酒是赤實果釀的,我們雷澤部族最好的釀酒師,要費三年工夫才能釀成,一次也僅得十八壇,釀好后還需封壇,埋在赤實樹下三年。這酒一般是留給部族里的勇士們慶功喝的。子歸將軍,你說這樹為什么叫赤實樹呢?這果為什么叫赤實果昵?”
見我閉目不答,簡狄自顧自道:“這果實紅得像血——是不是所有的慶功酒,都非得要用血才能釀成?我本不想殺戮,可你知道,雷澤與九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御風的心太狠毒了,當年他的鐵蹄踏過天羽部落的時候,雖說到處飄著歸降的黑旗,他還是不管不顧,一一誅殺,一時間尸山血河,冤魂遍野。子歸將軍,南疆是要統(tǒng)一,我決不會讓這些人民落在御風手里,我不能看著雷澤部族再承受和天羽人相同的命運——雖然部族不同,可哪個人不是父生母養(yǎng)?誰沒有愛妻嬌兒?誰的血流出來不是赤實果一樣的鮮紅?你的妻,綠衣姑娘墜了崖,這命十之八九不保,你應該知道失去親人的滋味,那其他人呢?誰的親人不是血肉連著血肉?”
我嘶吼起來:“為什么要說這些給我聽?”
“我需要你的幫助?!焙喌依潇o地說。
我沉默了片刻,笑了:“我從沒有聽過這么好笑的笑話?!?/p>
“這不是笑話?!焙喌液秃谂奂浪揪痈吲R下站在我面前,帶著迫人的壓力,像兩尊巨大的塑像。
我努力讓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在雷澤族人面前,九野將軍的脊背是不能彎的。
“這不是笑話?!彼貜土艘槐?,“我需要用戰(zhàn)爭來阻止戰(zhàn)爭,我需要盡快結束這樣兩虎相爭的場面。每打一次仗,都要死掉千千萬萬人,他們都是人夫,人父,人妻,人母,人子,人女……南疆該安穩(wěn)下來了!”
“你需要我?guī)椭闳ハ麥缇乓白?”
“我需要你幫助我穩(wěn)定南疆?!彼?。
“需要我把九野所有的軍情一點不剩地向你們匯報嗎?還是要我倒戈相向,或者隱藏在九野內(nèi)部,成為你們的心腹?”我譏誚地問。
簡狄沉默了一下。
我咬破舌頭,一口血水吐在簡狄臉上:“老子不降。九野只有死的鬼,沒有降的人。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咆哮起來。鐵鏈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當你還有可利用的價值時,你就死不了,沒有人準許你死。
我被餓了三天。
第四天,黑袍祭司親自端來一個木碗,鷹隼樣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住我,道:“這幾天沒有好好招待子歸將軍,請見諒。今天,我們?yōu)閷④娞貍淞艘环菁央龋凑埰穱L。”說著,命左右將本碗送至我唇邊。
木碗里有一個又一個圓圓的物體,猶在顫動,大小若雞子,顏色是深黑灰白混著血紅。再細看,這些圓狀物體上都有一個黑洞洞的眼珠,靜靜地凝視著我,而腥臭味道似有觸手般,撲了我滿臉。
黑袍祭司使了一個眼色,左右士兵很快圍住了我,一人捏緊了我的喉頭,另一人將碗里的物體硬塞進我嘴里。
“滋味不錯吧?”黑袍祭司氣定神閑地問,“強將手下無弱兵,將軍果然帶了一把硬漢子啊!既然他們這么忠心,拿自己的眼睛給將軍果腹,想來死也是榮幸的。”
我把眼淚和十個兄弟的眼珠一起咽進了肚子里。
又過了一日,我咽下了十個兄弟的耳朵。
第三日,我被帶進了另外一間牢房,那里黑黢黢的,充滿了血腥和腐爛之氣。在這里,我看到了跟隨我多年的副將重蒙,他的每一寸骨頭都被折斷了,白慘慘地戧出肉外,看上去只是一堆骨頭和肉的混合物,而他臉上的皮則被完整地揭掉了,黏塌塌地垂在脖子上。
我之所以能夠認出他是重蒙,因為他生著六根手指和六根腳趾。
在疆場上,我無數(shù)次看過自己的兄弟死,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但是看到重蒙死的慘狀,我還是流下了兩行熱淚。
我一邊哭一邊凄厲地號叫:“給老子上刑吧!老子不降!”
我又被鎖鏈牢牢地鎖在最初的囚室里,只是這次鎖得更緊了,除了眼珠子,我什么也不能動彈。
黑袍祭司捧著一個陶罐,對簡狄耳語了幾句。簡狄用一種極陰冷又極悲哀的眼神望著我,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但什么也沒有說。
然后黑袍祭司走過來,步履緩慢,以至于他寬大的黑袍似乎是靜止的,連衣褶最細微的流動都看不到。
他手執(zhí)牛耳尖刀,在我胸口畫了一個血淋淋的十字。
我低下頭,看到鮮紅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砸在腳下的青白色石頭上。
這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綠衣,想起了她臨去時那從容的一笑,再然后,我便沉進一片黑暗里。
獨靈:追隨所愛,來到九野
我被綠衣帶到了九野部族,這塊土地不生長草木菽粟,只生長刀槍劍戟。它們劃出的凜凜寒光,比我在青冥山上看到的劃破濃黑天空的猙獰電光更加凌厲。
我不再是長嘯一聲便風生云起的山中君王,我現(xiàn)在甘心供一個人類女子使喚,甘心成為她的坐騎,因為在這荒涼的人間,她是唯一屬于我的溫柔。
回到部族之后,綠衣便知道了子歸被俘的消息,而那三千子弟兵,已全軍覆沒。
“子歸應該不能活著回來了吧?”殘破的軍帳里,銅燈忽明忽暗,而綠衣眼神如死水一般呆滯。
“是不是我再也不能看到活著的子歸了……我一日見不到他的尸體,他就一日不死——我要見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綠衣抱住我的頸項,輕柔地撫摩著我堅硬的毛皮。
我無聲地聽她訴說,任她撫摩。
兩簇火在她眼睛里燃燒起來:“靈靈,我要見他!”
或許這就是人類的愛情吧!可以令她如死水般的眼睛里燃起火焰!而那個名叫子歸的男人,我覺得他很幸福。
我只是她從青冥山帶回的一只野獸,我聽她訴說,看她飲酒、撥劍,看她在火光下起舞,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日,她帶我去找她的哥哥——族長御風。
虎皮座椅上的男子有著磐石一樣冷硬的眼神,腮上至下頜生滿了濃密的胡髯,他有著虎一樣剽悍的身軀,錦衣黑麾,精光難以逼視。
綠衣美麗的臉上有著不容被抗拒的決絕:“哥哥,再給我三千精兵,我要帶回子歸!”
御風盯著綠衣的眼睛良久,忽然輕輕撫過她的長發(fā),長嘆一聲:“綠兒,你這桀驁的性子,怕是改不了啦。我給你三千精兵,你就能找回子歸?”
“我能,哥哥,讓我去?!本G衣的黑眼珠里燃著火焰,像是燒不毀天地不罷休,“活著,我?guī)Щ厮娜耍核懒?,我?guī)Щ厮氖w!”
“三千精兵……”御風苦笑了一下,“你還要三千精兵給你和子歸陪葬嗎?”
綠衣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
“綠兒,哥哥已經(jīng)沒有三千精兵可以派遣了?!庇L抬頭,虎一樣剽悍的身軀忽然有了些許佝僂,“斷虎崖一戰(zhàn),折損兩千,你失蹤,子歸被俘;其后不久,簡狄派兵突襲,我雖早有提防,仍不免一場惡戰(zhàn),元氣大傷。如今九野根本沒有主動進攻的能力了!三千精兵……綠兒,你想過沒有,傾全族之力若再戰(zhàn)敗,該是何等后果?”
綠衣眼里的火焰逐漸熄滅了,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哥哥,我們九野也要滅亡了嗎?就像天羽部族,像符隅部族,像這百年里曾有過的那些部族一樣消失嗎?”
御風的唇角狠狠地閉成一條線,青筋似蛇,在額頭肌膚底下蜿蜒泛著冷光:“我們會血戰(zhàn)到底。綠衣,九野兒郎個個都長著最硬的骨頭,可以被折斷,不能被折彎。全族人只要有一口氣在,九野的大旗就會被扛起來!”說著,他的眼光落到我身上,然后大踏步走過來,輕輕地撫摩我的毛皮,“又何況我們有了獨靈獸呢!在部族古老的傳說里,這是上古神獸啊,有著無比強大的力量,我們?nèi)Ь驳植簧纤@支獨角呢?!?/p>
我知道御風在夸我,但是除了綠衣,我不習慣任何人的撫摩,即使是綠衣的哥哥。我低吼一聲,奮然掙開他,又朝綠衣身邊湊近些,蹭了蹭她的胳膊。
御風哈哈大笑起來:“綠兒,這一定是上天的眷顧,好好待它!”
但綠衣的臉上泛起了痛苦的神色,道:“我們?yōu)槭裁匆蛘棠?流血,死亡,流離失所,埋骨無處……哥哥,為什么要打仗呢……”說著,俯下身抱緊了我的頸項,“生在亂世,連一只獸都不能好好地活著……”
這一夜,綠衣帶我來到斷虎崖——她廝殺過的疆場。一彎寒月冷冷地懸在深藍色天幕上,像一只通透而又冷漠的眼睛。
是誰在俯視人間,不動聲色地看著燎原上一場場戰(zhàn)火?人間的戰(zhàn)火與我無關,九野的盛衰與我無關,天下大勢與我無關,我只關心綠衣,她的歡笑或眼淚都讓我牽腸掛肚。
“我不該跳崖的,我該和子歸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靈靈,我今年二十歲了,光打仗都打了八年……你說為什么要打仗呢……我不想打仗,我只想和子歸蓋間茅屋,種點菜,種點花,養(yǎng)些小雞小鴨,然后再給他生個娃娃……”綠衣低低地念著子歸的名字,然后跪倒在斷虎崖邊,扯起喉嚨向四野八荒喊起來,“子歸——子歸……”
我來到她面前,潑墨樣黑夜里,綠衣抱住我,溫柔地親了親我額上的獨角:“子歸不歸了……靈靈,你走吧,回青冥山去,那才是你待的地方。哥哥說你是上古神獸,可我知道你有多可愛多乖巧,靈靈,你永遠不知道戰(zhàn)爭有多殘酷,我不要你為整個部族殉葬……”
我感覺有水滴順著我的額頭流下來,然后流到眼睛、面頰、唇角,那水滴是咸的、苦的、溫熱的。我的姑娘哭了,我曾像男兒一樣浴血疆場、麾令三軍的姑娘流淚了。
我恨自己無法用人類的語言親口告訴她,我不會離開她,哪怕為整個部族殉葬,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但那一夜,她卻決然地離開我,一聲令下,寨門緊鎖,而我卻被她丟棄在斷虎崖無邊的荒涼沉寂里。
我在冷月下發(fā)出一聲聲凄厲長啤,然后搖搖晃晃地站起,化為人形,一只五百年的上古神獸,化身為人,只因那人類的女子在我的心上流了一淌淚,涼到冰涼,熱到滾燙。
御風所說的那個古老傳說里,漏掉了這么一句話:當獨靈獸愛上人類的女子,并且嘗過她的眼淚后,就能在夜間化作人類男予,但是,只是在夜間,而且那支如匕首的獨角還生在他的額頭,時刻提醒他,他的真正身份依然是一只獸。
綠衣:戰(zhàn)神突降,子歸回營
這真是一只難纏的怪物,它明明聽得懂我的話,明明知道我怕它死在戰(zhàn)場上,明明知道我是為它好,可是無論我怎么趕它回青冥山,它就是不走。我把它丟在部族的大門外,可清晨起來,它竟然睡在我的帳外。
我真不知道該拿它如何是好,想了又想,跳起來敲了它一個爆栗,然后兇巴巴地叉著腰罵道:“笨蛋,不知道我不想要你了嗎?”
它溫柔地舔我的手,眼神沉靜而無辜,我終于忍不住彎下腰來,抱住它,用臉蹭它頸間最柔軟的那塊毛皮。
哥哥說得對,這是上天垂憐,賜我獨靈。
就在這時,一個守寨兵士急匆匆地趕過來,顧不得喘口氣,向我報告:“綠衣姑娘,子歸將軍……將軍,他回來了!”
我忽然一陣眩暈,不不,這不是夢。
“再說一遍!”我抓住他的衣領。
那兵士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說:“是真的,子歸將軍回來了。”
子歸終于回來了,我那血滿征衣的驍將,我那枕邊絮絮的良人終于回來了。
青銅戰(zhàn)甲不見了,白袍被血洇成了灰褐色,貼著開裂的皮肉,腥冷濕硬如鐵,胸口是黑慘慘的大洞,黑的血,黑的肉,散發(fā)出陣陣惡臭。
我曾光彩如火的美少年,如今雙目緊閉,氣若游絲,但他活著。
哥哥請了部族中最好的醫(yī)師過來,查看半日后,躬身回我:“姑娘別急,將軍福大命大,現(xiàn)在看來這些傷不妨事,剜掉爛肉,敷上草藥,再好好調(diào)養(yǎng)數(shù)日,就可痊愈了?!?/p>
我喜極又哭。
哥哥笑道:“二十年掉的淚沒有這一日多,到底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啊?!闭f著又喚了左右,“把跟著將軍逃回來的那些兄弟都叫過來,我問問話?!?/p>
我冷冷地看了哥哥一眼,我知道他謹慎,我知道他想知道昏迷未醒的子歸是如何從簡狄手中逃出來的。
可我不關心過程,我只要子歸活著回來,回到我身邊。
那些衣履殘破、血肉模糊、眼中卻流露出興奮光芒的生還者,述說了一個傳奇:“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高大、那樣英武的男人……他仿佛自天而降,就像一尊戰(zhàn)神,他穿著黑色的鐵甲,沒有拿任何武器……”
哥哥認真地聽著,我也漸漸地被吸引了。
鐵甲戰(zhàn)神從天而降,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破了層層密不透風的崗哨,在一個黑夜,出現(xiàn)在專門關押斷虎崖虜兵的暗牢里。他身形遠比常人高大,他沒費什么氣力就拉開了牢獄堅固的石門,他以赤手為劍、為刀、為戟、為盾與雷澤族人爭戰(zhàn)。他身后有大批的追兵,領頭那人穿著黑袍,似乎是雷澤部族的大祭司,但誰也不敢靠近他半步。
他掃視著這些虜兵,一字一字地問:“誰是子歸?”
他的確是一字一字地問,好像十分辛苦地才把這幾個字從齒縫中擠出來,他的聲音很奇怪,沉悶、含混,每一字都似他胸腔里的九天雷鳴。
見救的人中沒有子歸,他便回頭,疾如閃電,又如鬼魅,沒有人看到他出手,他已經(jīng)擒住了黑袍祭司。
“子歸在哪里?”他問。
黑袍祭司沒做出任何掙扎或反抗,大約覺得全是徒勞吧。幾個兵士蠢蠢欲動,手中長槍幾乎要刺到黑甲上,被黑袍祭司制止了,短暫的沉默后,黑袍祭司命手下把子歸從密室里抬出來。
“那時,子歸將軍就已經(jīng)昏迷了?!币粋€被削去了左耳的虜兵補充說,“而且好像已經(jīng)昏迷了很久,鐵甲戰(zhàn)神讓我們抬著他回來的?!?/p>
逃亡本是辛苦的事,但有了那個威猛的鐵甲戰(zhàn)神,一切都變得很簡單了。
他以一人之力,擋住了千軍萬馬:鐵甲凜凜閃著寒光,刀槍不入,長劍刺到他身上,就彈成了??;他握住長矛,只需輕輕一折,長矛立刻斷成兩截:如蝗的箭矢射到他身上,就叮叮當當?shù)氐湎聛怼?/p>
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神力,當雷澤部族終于收兵,他背著子歸趕路,沒有誰能跟上他的步伐。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他讓虜兵重新抬著子歸上路,而他卻消失不見了。
“就這些?”哥哥虎目微抬,炯炯望向眾人。
那個少了一只左耳的虜兵又起身,訥訥地說:“他應該有武器,雖然離得遠,又是黑夜,不過他在火光里出現(xiàn)時,好像總有一線光跟著閃過,烏溜溜的,像——”他的眼睛微微睞起,顯然陷進了回憶和思索里,“像一道黑閃電,也像一把黑色的短匕。還有,他從頭至尾都只是防守,沒有殺死一個人?!?/p>
哥哥的眉頭一跳,道:“都退下吧,好好歇息養(yǎng)傷,這些天來苦了你們了。”然后又招手叫缺耳虜兵留下,問,“你叫什么名字?”
“回族長的話,我叫如葵,跟子歸將軍兩年了?!?/p>
“這是被割掉的?”哥哥指著他缺失的左耳問。
“不肯降,就被割耳了,也有的弟兄被挖了眼……”如葵笑了笑,“我命硬,好歹活著回來了?!?/p>
哥哥笑了,賞錢五百,叫他下去了。
“鐵甲戰(zhàn)神……”哥哥沉吟著又微笑起來,“我倒真想親眼看看這鐵甲戰(zhàn)神啊……綠兒,你相信嗎?”
“我信。”我不再理他,轉身進了軍帳,繼續(xù)守在子歸身邊,在他緊閉的唇上吻了一下。
我感謝那自天而降的鐵甲戰(zhàn)神,他把子歸還給了我。有子歸在我身邊,我就什么都相信,我相信血海里也能開出愛情花,我相信上天垂憐,戰(zhàn)火拆散不了相愛的人,我愿意相信一切一切美好的奇跡。
我一直握著子歸的手,我等待他醒來,而獨靈,像一只巨大的貓咪,伏在我腳邊唾熟了。
御風:痛失所愛,下令屠族
英雄只有一個,一山不容二虎,就像天上從來不會同時升起兩個太陽一樣。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殺人的情景,手起刀落,頸子被干脆利落地齊齊砍斷,血嘩地一下便涌了出來,像一條赤練大蛇,吱吱扭動。
后來這一幕常在我夢里出現(xiàn)——夢做久了,恐懼就消失了,甚至會突然生出殘忍的快意。
經(jīng)我之手覆滅過兩個部族,天羽和符隅。覆巢之下,無有完卵,我殺掉了部族里最勇猛的武士,燒毀了最堂皇的屋舍,得到了最美麗的女人,得到了最珍貴的田地、糧食和駿馬。這世界從來都只相信強者,只要你足夠強大,就能得到一切。
當千人萬人跪伏膜拜你時,沒有誰會去想墊在王座下的是累累白骨。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但英雄只有一個。
不記得從哪天起,我一邊進攻一邊極度恐懼,沒有人知道,御風族長剛愎威猛的表象之下是一顆恐懼的心。我想,也許我也有被刀架到頸上的那一天,也許,我的部族也有被更強大的部族覆滅的那一天。當我在春天的黃昏,遠眺莽莽蒼蒼的青色山脈,或者當我看到年輕的母親,背簍里盛著的小嬰兒咿咿呀呀地咬著小手指,恐懼就會如霧氣一樣突然彌漫。
我正當壯年,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蒼老,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我已經(jīng)箭在弦上,沒有退路,因退就得死。
我承認簡狄是個很難對付的敵手,但他怎么可能有操控太陽的力量?那白晝里的黑暗、異相因何而來?
綠衣攜傳說中的神獸而歸,而眾人言之鑿鑿地說是“鐵甲戰(zhàn)神”救回了被俘的子歸……這是個無法被預知的世界。
子歸是在被帶回的第三天早上醒來的,綠衣不眠不休,守了他兩天三夜,我相信她是真的愛上了這個男人。
對一個陷身在愛情里的女人來說,她深愛的男人就是她生命的唯一,但遺憾的是,幾乎所有男人,都只把女人當做生命中的幾分之一——倘若男人的人生是一幅浩翰的卷軸,女人就是摁在右下方的朱砂印——再美好,再重要也只是附屬品。
我也曾經(jīng)有過心愛的女子,她叫莫離,是天羽部族老族長的女兒。
那時,我只有十八歲,每塊肌肉都勃發(fā)著生命的力量,像春日里最茂盛的樹。
一次,我進山打獵,遇到了那個女孩。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跨坐在一匹棗紅色駿馬上,矯健的長腿,青銅色胸甲,黑色的長發(fā)飄飛如黑色的羽翼,她正挽弓當胸,瞄向一頭豹子——而她自己,電像一頭豹子,美艷到凌厲。她抬頭望見我,一箭射偏,豹子飛快地逃遁了。
但,她俘虜了我,同時也被我俘虜了。從此,那片深山成了愛的天府,我們追逐,我們射獵,古木參天,藤蘿密垂,一次又一次的約會里,我們一次又一次做著每對相愛男女都會做的游戲,我們嘶咬,我們疊合,我們互相獻祭,以最年輕的身體。
但每次她要我去向她的父親求親,我都猶豫了再猶豫,我們兩個部族幾乎是勢不兩立,那個老族長怎么會同意把女兒許配給我?
直到某一次約會,莫離沒有再來,此后整整兩個月,我都失去了她的消息,我心里悵然若失,又似乎……如釋重負。
終于傳來了消息,她父親最信賴的部下——嬰侯一直暗戀著她,察覺到她的反常,便偷偷地跟蹤她來到深山,目睹了我們的約會?;厝ズ螅蝗紵亩驶鸺さ冒l(fā)狂的嬰侯策劃了一起叛變,莫離的父親死于戰(zhàn)火,而莫離一直被幽禁。
我想,我出兵天羽部族,一半是真的憤怒,一半是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理由。
嬰侯叛變?nèi)〉脛倮?,完全是由于老族長對他的信任,而他本身,其實并不是用兵高手,這個男人充其量也就是個被號令的材料,我這邊一出兵,他未迎戰(zhàn)已經(jīng)亂了陣腳。
大勢已定,我在密室里找到了莫離和躲進來的嬰侯。
莫離曾經(jīng)飄飛如黑色羽翼的三千青絲,此時一半都成了灰白。
她說:“我愛你,但我更愛我的部族。我知道你一定會殺掉我,因為你比誰都明白,只要你現(xiàn)在不殺我,我遲早會殺掉你。不過,能死在你手里,我很高興。而你,御風,你一定會后悔的?!闭f完,她輕蔑地笑了笑,即使面容憔悴發(fā)絲灰白,我依然覺得她笑得是那么美麗那么野性難馴。
后來,她撕開了自己的衣裳,露出了潔白如雪的胸膛,象征著天羽部族的雄鷹圖案刺青在她的左乳上振翅欲飛,在我愣神的時候,她奔向我,用胸膛迎接了我的劍芒。
那一刻,我的胸腔里分明發(fā)出了碎裂的聲音,我知道我永遠失去了我生命里最美好也最可貴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
天羽部族里到處飄著黑色的降旗,我依然下令屠族。
回不去了,深山的占木下、藤蘿里,野獸般激情的兩具身體,現(xiàn)在存活的只有一個,而且千瘡百孔。
后來,我有過這樣和那樣的女人,但我卻沒有了愛情。女人就是女人,和駿馬、武器、我皮靴上的銅扣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用來使用、消遣,或者裝飾。
女人與女人之間沒有什么不同,從她們的身上,或多或少總能看出些莫離的影子——盡管我承認,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么美那么野性的笑容。
你錯了莫離,我不后悔,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因為這是個不容許有后悔的世界。
子歸眼中的霸氣注定了他會以江山為重,美人為輕,他眼中的光芒我太熟悉了,每當他號令三軍之時,我都會想到年輕的自己,因為我也曾那樣驕傲與鋒芒畢露,因為我也曾那樣雄心勃勃。
嬰侯的叛變作為前車之鑒,令我堅定地信奉:絕不能夠完全去相信一個人,絕不能夠。所以,這些年里,我對子歸再怎么喜愛都一直有提防。
然而,現(xiàn)在他以遍體鱗傷和胸前凄厲的黑洞,證明了他的忠心耿耿,證明了他從沒有辜負他的妻子,沒有辜負九野部族。
也許我是錯誤的,我低估了愛情的力量。愛情和那些我們所愿意為之所付出的理想,都具有摧天崩地的力量。
獨靈:聞出死氣,為愛沉默
我終于看到了綠衣的笑,如果有什么是值得我所愿意為之付出的理想,那么,就是綠衣的笑。
為救回子歸,我經(jīng)歷了一夜鏖戰(zhàn)。在虜兵們的述說里,我成了一名鐵甲戰(zhàn)神,威風凜凜,無堅不摧。我覺得很好笑,我只是一只野獸,來自蒼莽的青冥山,用那些和獸類對抗的經(jīng)驗,拙劣地去對付人類,只為幫自己心愛的女子,尋回她心愛的男子。
黑夜里,他們看不清我的面容,他們口中的鐵甲,只不過是凝固過一層又一層獸類鮮血的堅硬毛皮;他們口中的烏黑短匕,不過是我作為獸類的鐵證;他們說我力大無窮,只是他們不知道五百年里,我總是自己舔凈自己的血,他們看不到我伏在綠衣腳下沉沉睡去的樣子;他們說我只是防守,而沒有殺死一個人,只是因為我還不能確定,人類和獸類,究竟有什么不一樣。
我曾獵食各種猛獸,只為果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那是深山里我們獸類之間殘忍的法則,傷害人類,我還沒有足夠的理由,我只要帶回子歸,只要能夠看到綠衣的笑。
暮春的青冥山谷里開放著一大片一大片杜鵑花,無邊無際;夏日黃昏,隔著一重重煙青色山脈,看兩天披起霞霓,三千色彩交織、變幻流動:秋風忽起時,片片黃葉吹落,林中翻飛著最后一支狂舞——而綠衣的笑,比這一切的總和都要美。
只為這個笑容,我愿意為全族殉葬,盡管她的笑容不屬于我。
在子歸面前,她是最嬌媚的小妻子,三月汩汩流淌的春水,也不能這樣纏綿和豐盈。她在子歸受傷的胸口上留下的吻和淚,比青冥山里任何一種珍貴的藥草都具有療傷的奇效。即使子歸在昏迷中,她依然在他耳邊留下那么多熱烈的情話。
我的姑娘,她只會在惆悵時拍拍我巨大的頭顱,在寂寞時抱住我的頸項,在臨睡時,親吻一下我錚亮的獨角。在她面前,我總會忘記自己可以變身為一個人類的男子。
我怕她知道我可以變身,更怕她會疏遠我,怕自己會失去她最簡單的溫存,所以,在她面前,我寧可做一只野獸。
子歸睜開了眼睛,長睫輕顫如同蝶翅,她浴血的良人顏若美玉,是戰(zhàn)火摧毀不了的。
但是,一只獸的直覺告訴我,有哪里不對勁。子歸眼珠的轉動,并非是吃力,而是呆滯,美玉的面容下,有最靈敏的嗅覺都極難覺察的腐爛味道。外表分明已經(jīng)痊愈,但仍有一縷一縷血腥之氣,游絲樣在他身側浮動,這是死亡的味道,卻在活人的身上出現(xiàn)。
我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嘶吼,但狂喜中的綠衣沒有聽到,初醒的子歸也不曾聽到。
子歸養(yǎng)傷期誰,整個九野部族都在休養(yǎng)生息,練兵屯糧,一道道加筑防線,抬高城墻,以備簡狄來犯。但是,雷澤部族意料之外的安靜,似乎從未有過一個所謂的鐵甲戰(zhàn)神,剛剛自萬軍從中奪回一員驍將,似乎從未有過百年的血戰(zhàn),似乎從沒有這個叫九野的部族同它勢不兩立。
兩個部族,簡直像兩個相鄰的利莊,雞犬之聲相聞,你耕我織,連炊煙都脈脈相對。
綠衣說,簡狄從不打無備之仗,那么,我更確信,如果他不是有所忌憚,就是在傾盡全力,謀劃一場盛大而完美的戰(zhàn)爭。
他的劍已在鞘中長鳴,渴盼飽飲鮮血,山雨欲來,這是最后也是最沉悶的靜寂。在這樣沉悶的靜寂里,綠衣如一朵花,開到了極致,妖嬈綻放,幾乎墜折枝頭。只因子歸在她身邊,有他在,她加倍地感受著一切生之狂歡;有他在,她敢從容地面對死之愴痛,只是,她不知道,她失而復得的良人,其實和以前不一樣。
御風對子歸已完全信任,給了他更多的權力,讓他統(tǒng)領了更多更強壯的勇士,同他商討更機密的大計。子歸如正午的太陽,金光如箭,難以逼視。
昔日的副將重蒙已經(jīng)死于簡狄的酷刑,子歸開始重用如葵。盡管如葵缺了一只耳朵,但這年輕的男子依然驍勇無比。他只有十八歲,比子歸還要矯健,似乎比子歸更加沉穩(wěn),兩人是合璧的雙劍。
但我聞得出子歸身上漸漸散發(fā)出的死亡氣息,這讓我心煩意亂。
我只是綠衣的坐騎,可沒有哪一個人能比我更敏銳地預知危險,甚至和簡狄同樣危險,但這危險是我?guī)Щ氐摹?/p>
憂、怖、悔、懼以及愛,種種復雜的心緒層層交織,青冥山雨季瘋生的藤蔓也不能這樣糾纏,做人真的很辛苦。如果這些情緒有重量,再強壯的人都會被結結實實地壓成一張影子。
漫漫長夜里,我不止一次化身為人,獨自穿行在月光下的山寨,只有在月光下,這山寨才不顯得那么壁壘森嚴,它美好而寧靜,如果仔細聽,還能聽到風動樹梢的沙沙聲,偶爾響起的幾聲馬嘶,或者某個思親的勇士,吹起的深情又凄厲的長調(diào),它們都會喚起我對青冥山的無盡思念。
更多的時候,我會呆立在軍帳之外,望向銅燈跳動的巨大光焰下,兩個并立的剪影,或者,只做一只獸,在她身邊蹭來蹭去,向她敘述五百年里我走過的每一段驚奇,或者述說那些憂、怖、悔、懼以及愛,用她聽不懂的語言。
我的姑娘,也許這會成為我們最后的寧靜和美好,因為戰(zhàn)爭里最初的箭矢,已經(jīng)攜著凌厲的風聲飛來,血與火鑄成的巨大齒輪里,我們都是控制不了自己命運的小角色。
但是,我的姑娘,你不用怕,只要有我在。
綠衣:糧倉失火,戰(zhàn)神再降
子夜時分,正南方冒起沖天火光,火光越升越高,像一座赤紅的大山,濃煙滾滾,直涌天際,而那里幾乎儲存了全寨的糧草。
空氣里躥滿了濃烈的孤箭木脂的氣味,這樹脂極端易燃,倘若用它浸泡生鐵,生鐵也要被燒成黑水。
天干風急,救回的糧草只有寥寥。
哥哥被濃煙嗆出了滿臉眼淚,卻只是呆立風中,久久無語。很久后,終于苦笑道:“燒人糧草,是最濫的法子,可這個法子最有效!只好再從別的寨子轉些糧草過來了,只是不知剩下這些能維持多少時日……”
子歸一語不發(fā),面若鐵石。
哥哥看了他一眼,似是說給他聽,又似是說給自己:“咱們這糧倉本在極隱秘之地,護衛(wèi)也足夠森嚴,這火究竟是怎樣燒起來的呢?別的且不說,這上百守兵可全是個頂個的好手,一一橫死在此,連呼救都不曾。子歸,你是否覺得占怪?”
然而,不待子歸回答,就有快馬急急來報,雷澤大軍壓境,不足百里。
哥哥的臉上陰沉沉的,看不出一絲表情,冷冷地喝道:“回寨!迎敵!”
放眼而望,山下的黑暗中,無數(shù)匹馬在涌動,無數(shù)的鐵甲在碰撞,它們像翻滾著熬煮著的黑色潮水,馬背上那些士卒手中的兵刃,發(fā)出點點寒光,仿佛是浪尖上閃動的月光,這粼光一直閃爍到極遠處,蜿蜒,蜿蜒,直至不可見。
九野部族的主寨若荒島,隨時可能被淹沒。
雷澤部族的這一次大舉進攻,迅若閃電,猛若驚雷,并且,毫無預警。
哥哥埋伏在檀楮林的那些精兵呢?駐在鹿臺谷的那些精兵呢?守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刀劈峽的那些精兵呢?
黑云壓城城欲摧,九野部族面臨的局勢,令九野兒郎拼死奮戰(zhàn),亦難以維護。
哥哥的麗容開始扭曲,他說過,九野兒郎個個都長著最硬的骨頭,可以被折斷,不能被折彎,他說過,就算全族人只有一口氣在,九野的大旗也會被扛起來,他說過,會血戰(zhàn)到底。
我與子歸并肩而立,我心里沒有驚懼,一絲都沒有,因為我深愛的良人在我身邊,我同他一起生,一起死。有他相陪,任何一條路我都會走得平靜而安心。
獨靈在我身邊發(fā)出長嘯,風從虎,云從龍,而這只通靈的獸,長嘯起來天地為之變色,這是它第一次在我面前現(xiàn)出凜凜神威。
山下傳來三聲嘹亮的號響,號音清越、激昂、悲壯,是雷澤部族的進軍號。
我指揮著兵士抬上箭矢和滾木的間隙里,抬頭看了看那半闕皎潔的月輪,模模糊糊地想,也許,這是最后一次相望了。
云梯高架,箭若飛蝗,風如鬼哭,掀動了血海腥浪。
這一夜如同凝滯般漫長,滾木和箭矢數(shù)量劇減,而寨門終于漸漸守不住了。
就是這一夜,我終于親眼看到了那個傳奇——黑甲戰(zhàn)神仿佛白天而降。
尸山血海里,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登臨的六丈樓頭,如何雄視六合,俯瞰八荒,那個高大的身影……我分明初次見到,卻覺得是如此熟悉……
風聲鼓蕩在耳邊,那個身影,我似乎曾在夢里千次萬次地看到過,痛楚又溫存。
他縱身躍下,我軍心立時大振,都說天降神將,救回子歸將軍,如今又來救我闔族。
哥哥眼睛里進出了血絲,大笑道:“不知簡狄弄了什么妖術竟遮天蔽日,說我九野天怒人怨,現(xiàn)在,分明是蒼天有眼,九野絕不了!”
軍號又吹響了,吶喊聲又響起,受傷的肩臂又抬起斷箭,我和子歸站在高高的城墻上,望向山下洶涌的潮水,甲衣和武器的寒光紛亂流淌。
黑甲戰(zhàn)神一人深入萬軍叢中,像一葉孤舟,沒入惡浪滔天的怒海,他殺伐的雄姿,他抵擋的艱難,我……看不到。
我只知道他抵擋住了千軍萬馬,攻寨之勢暫時得到了緩解。正在這時,派出的探兵來報,說黑甲戰(zhàn)神已擊殺了雷澤首領若干人,兵卒難以算計。
救子歸時只抵抗不攻擊的黑甲戰(zhàn)神出手了,而且銳不可當,所向披靡,如鷹隼撲殺家禽,他奇跡般地以一己血拼,守住了九野部族主寨。
難道說他真的不是血肉之軀嗎?那些刀槍劍戟,那些斧鉞箭矛,是否真的不能傷他分毫?黑鐵鎧甲之下是柔軟的肉身,還是鐵石的神像?當寒光劃過他的身體,難道就真的沒有鮮血噴薄而出嗎?
我的心一陣陣發(fā)疼,當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勇猛時,我看到了他的疼痛,那個陌生而熟悉的高大身軀,讓我有著深重的、不知從何而來也無法言說的疼痛。
寅時,簡狄退兵了,這時,我聽到劃破夜空的一聲長嘯,威嚴、激越、凄烈地穿云破空。
子歸的臉上出現(xiàn)了我從沒見過的復雜神色:“就是他把我?guī)Щ鼐乓暗膯?他真的是從天而降的戰(zhàn)神嗎?”子歸的限眸里陡然射出一道冷光。
我忽然覺得害怕,無來由的冷氣直滲心底,面對死亡我也不曾這樣害怕過。
誰也不曾看到黑甲戰(zhàn)神的出現(xiàn),誰也沒有看到黑甲戰(zhàn)神的離去。但簡狄?guī)П撕罅耸?,安營扎寨。盡管他已損兵折將,但仍舊是驚濤駭浪般的一支強軍,密集的燈火處處是他的營帳。
但九野部族仍舊是一座孤島,糧草已被燒,只要雷澤部族大軍一直圍困,九野這滿寨的人,不戰(zhàn)死也會餓死。即便這一夜逃出生天,九野主寨依然是一座死城。
月光如水般靜靜地浸著這座死城,高高的城樓上和城樓下,不能瞑目的尸體無數(shù)。在城墻邊,我看到了我的獨靈,自從黑甲戰(zhàn)神的出現(xiàn)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就幾乎忘記了獨靈的存在。
它在累累尸骸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遍地的血污染紅了它黑色的毛皮。
我長嘆了一聲,抱住它的頸項,溫柔地親了親它如匕的獨角。
“如果那黑甲戰(zhàn)神有這樣一匹坐騎,該是如虎添翼吧?”我問子歸。
子歸沉默不答。我同床共枕三年的良人,此刻他的魂魄似乎停留在我望不見也觸不到的地方。
子歸:身中巫蠱,向愛告別
我知道我是子歸,是綠衣的丈夫,九野的勇士。我生命里有過一場又一場勝利的榮耀,我也曾戰(zhàn)敗被俘,卻蒙恩獲救。記憶頑固地貼著身體生長,往日的一幕一幕,閉上眼睛都會重新浮現(xiàn)。
我知道我的身體,僵直、冷硬,經(jīng)常不受控制,似乎曾被一雙巨手無情地撕裂,又粗糙地縫起,但拼湊起來的,是我的一半肉身和其他什么人的一半肉身。
我知道有些事情在我生命里發(fā)生了,但記憶卻被迅速地抽離了,它們像一個個泯滅了五官的陰魂,在我身邊霧氣一樣飄蕩。
如果不足我的身體,不是我的記憶,我還是子歸嗎?
只有在綠衣面前,我才能夠確信,我是子歸,是她的丈夫子歸。
自我從簡狄的囚牢里回到她身邊,每一個黑夜里我都要抱緊她才能睡著,她平靜的氣息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有一些女人總是這樣的,越狂暴的黑夜里,她越安謐,越動蕩的風云里,她越從容,從無畏懼,從無猶豫,是妻子,更像母親。
就在雷澤部族大舉攻寨,又被迫后退十里安營后的第二天夜里,我忽然倦極了,想要睡去,那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是,很奇怪的聲音,但是很美好,像某個清晨,我和綠衣一起等待海棠花開,碩大的花瓣終于輕輕綻開的聲音;像某個美好的良夜,我和綠衣一起看娟娟月色,有飛鳥在林梢撲打翅膀的聲音;像銅燈在軍帳上投下我和她重疊的身影時,她低低的呻吟和呢喃。
但這是我自己胸膛崩裂的聲音,血光四濺,卻沒有疼痛。
抱著我,親愛的妻。那一瞬間,所有發(fā)生過的事情我都清晰地記起,所有被抽離的記憶,重新貼上了身體。
其實,我早就是個死人,在那間狹小的石室里,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不是嗎?
黑袍祭司的牛耳尖刀在我胸口劃出十字,然后,陶罐里爬出冰涼而扭動的異物,一直鉆進我的心里。
黑袍祭司管它叫乖寶寶,直至如今,我也不知道那嚙噬我心臟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但我這具死去的身體卻奇異地活在世上,行尸走肉般殘留著關于生平的記憶,貼緊身體,不能抹殺,卻再也沒有了那顆屬于于歸的心。
他們究竟拿誰的心和我的身體拼湊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我假巡倉之名,以毒氣殺掉了那些守衛(wèi),燒起了那把滔天的火;是我先后以密令調(diào)開了伏在檀楮林的那些精兵,駐在鹿臺谷的那些精兵和守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刀劈峽的那些精兵。
簡狄輕而易舉地便將九野盡數(shù)圍剿,大軍直入主寨,若入無人之境……
心腹之患!
我的心腹里,冰冷地扭動,并將我慢慢嚙噬的,不知道是什么禍患,而我卻成了九野的心腹之患。
我親愛的妻,別怪我,那不是我,我早就死掉了,我這具被掌控被操縱的身體,還有他們抹殺不去的,是屬于子歸的無數(shù)記憶。
也許我已經(jīng)喪失了全部的利用價值,所以,現(xiàn)在我可以再次死去,徹底地死去。
幽閉的石室里,我被逼吃下兄弟的眼睛和兄弟的耳朵,我被迫看著同生死的兄弟遭受最殘酷的刑罰死去。我有一腔熱血奔涌,我從沒有低下過頭顱,也從沒有彎過脊梁,我從沒有忘記我是九野好兒郎。
可是,血與火鑄成的巨大齒輪里,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命運的小角色。
我的妻,你別哭,我已經(jīng)不能夠再擦去你臉上的淚了,別為我哭,不值得。
獨靈:上古情種,為愛獻身
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的姑娘。
子歸的死毫無預兆,黃昏時,他還和御風一起加強守衛(wèi),尋找關于存在內(nèi)奸的蛛絲馬跡;入夜時分,他還和如葵一起巡查了營帳;我半夢半醒之時,還看到他站在綠衣的身后,手指輕輕地伸進她三千濃發(fā)里。
半夜時分,他卻死了,一朵黑色的花迅速地綻放在他年輕而強壯的胸膛。
黑色的花,黑色的血,多日里縈繞在我鼻端揮之不去的血腥與腐爛氣味更濃更重。
我聽到了綠衣的痛哭,哀如鶴唳猿啼,撕破長空,但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淚。
“綠兒,人死不能復生,你得當心自己的身體!”御風得了消息急急地趕過來,探過子歸鼻息,一臉的凝重,“我九野正是用人之際,天真絕我不成?”
副將如葵忽然跪倒在地,咚咚咚直將頭磕出鮮血:“族長大人,綠衣姑娘,九野內(nèi)憂外患,雷澤部族大軍隨時破城,我們不能沒有子歸將軍啊!”他眼中含淚,長跪不起,“人死可以復生,如葵……如葵曾聽過一法?!?/p>
我是一只神獸,三里之外奔跑的腳步聲,我能聽出是羚羊還是麋鹿;春天的夜晚,我能聽到落花簌簌的落地聲;盛夏的正午,我能聽到樹頭有熟透的山果輕微炸裂聲。因為我有屬于曾類最靈敏的耳朵,所以盡管如葵把聲音壓到極低,我還是聽到了,一句一句,一字一字,炸響在我耳邊:“獨靈獸是上古遺留下的神獸,據(jù)說它的獨角熬煮成汁,飲下能療毒、延壽,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我知道姑娘心疼,畢竟它對你有過救命之恩,可它畢竟是一只獸,再說,只是取下它一只角而已。即便這傳說不實,救不了子歸將軍,于獨靈也無大礙……”
他們要我的角,這無數(shù)獸類的硬骨打磨出的,烏黑錚亮的我的武器,也是我身為獨靈的鐵證,失去了它,我可能連一只山貓都不如。
此刻,我想要咆哮,想要奔跑,想要發(fā)泄出我的悲憤,但我終于硬生生地忍住了。
你怎么想,我的姑娘?
隔著遙遠的距離,隔著燈火相隔夜色,綠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悲哀地望著我。
千尺碧潭也盛不了這么深重的悲哀,無聲,無光,無波,她的眼睛,像一潭死去的水。
那么,想要什么,你盡管拿去好了。
似乎有風聲滾滾從我胸前蕩過,云海翻騰,壁立千仞,我——青冥山巔睥睨天下的君王,卻甘心為一場絕望的、沉默的愛情做最忠誠的奴隸。
無論你面對的傳說是假是真,只要你要,我就給,即使在你心里,我永遠是一只沉默的野獸。
綠衣一步步走近我,抱住我的頸項,撫摩著我的毛皮,溫柔地親了親我額上如匕的獨角,淚水紛紛落下。
她哭了,她承擔了那么多,承擔到眼睛成沙漠、淚水成枯泉的姑娘,有淚為我而落:“對不起,靈靈,對不起……”
唯有她叫我靈靈,也唯有她肯為我哭泣,我很滿足。
我恨我只能沉默,我恨我不能也不敢用人類的語言告訴她,我愛她。
她終于揮落了劍。
他們都不知道,我那只獨角,用再多的柴,再旺的火也無法熬煮成汁,即便熬盡三千銀河水,它依然是烏黑錚亮的一只獨角。
遠處漸漸傳來了號角聲,這一夜,九野部族主寨被破。
簡狄:我叫天羽,以戰(zhàn)止戰(zhàn)
我忘不了那個叫子歸的男子,他呸了一口血水在我臉上,說:“老子不降?!?/p>
我只有選擇讓黑袍在他身體里下蠱,黑袍是雷澤部族的大祭司,他大約是整個南疆最擅長巫蠱之道和厭勝之術的人。
我根據(jù)從中原學到的本領,推斷出了被中原人稱為“天狗食月”的天相將要發(fā)生,而黑袍給五百族人服下了藥草,黑暗中他們視物如同白晝,因此斷虎崖之役,我們才能如此順利。
咬進子歸心臟的蟲子叫傀儡蠱,這頗像中原說的鬼魂附體,只是附身的反倒是活人,被附的,其實在刀尖劃開心臟的那刻就已經(jīng)死了。
保留著子歸的身體和記憶,他就成了一具活的尸體。
傀儡蟲是誰喂的,誰就可以隨時控制這具活尸。殺守衛(wèi),燒糧草,泄軍情,調(diào)伏兵,如此種種,全由我和黑袍控制著一個死去的人做出的……
生死由不得他,降不降也由不得他,其實降了又能如何?
城破之夜,是如葵打開的寨門。他有張年輕英俊的臉,即使在我的命令下被割去了左耳,滿臉鮮血之時,我依然詫異于他的年輕英俊,大約,這樣的孩子會更怕死。
他降了!手捂著耳朵,哆嗦著跪在我的面前,我鄙薄他,但我需要他。
他不負我望,子歸殺掉糧倉守衛(wèi)時,他提供了毒氣和孤箭木脂,他為埋在險關要隘處的三隊伏兵送達調(diào)令,他用一一席話,幫我除掉了那無人能擋無人能敵的獨靈獸,也就是他們口中稱頌的黑甲戰(zhàn)神。
子歸是傀儡,而他是一根線。
他的報酬是一杯酒,和此刻我手中的酒有著完全一樣的色澤,但那是一杯毒酒。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我曾經(jīng)需要他,現(xiàn)在卻再也不需要一個叛徒了。
現(xiàn)在,讓我來說說黑甲戰(zhàn)神吧,即使它不帶走子歸,子歸蘇醒之后,我們也會給他機會,讓他回去的。感謝這只獸,它讓子歸和如葵得到了御風更多的信任。
它深入萬馬千軍,救回子歸的那一夜,距黑袍極近,再黑的夜也藏不住它額頭錚亮的獨角,作為南疆最通靈的巫師,黑袍一眼就看出了它是一只獨靈獸。
關于獨靈的傳說有很多種,可我相信黑袍所了解的那些傳說更真實:比如它會為一個女子,化身為人;比如它會為一個女子,孤軍奮戰(zhàn);比如它會為一一個女子,甘心獻上額上的獨角。
我們只需讓子歸再死一次,然后,再密令如葵去編織一個動人的、所謂人死可以復生的謊言,就足以讓獨靈獸獻出自己像命一樣珍貴的獨角了。
在黑袍了解的那些傳說里,獨靈是最癡情的曾類,一旦愛上人間的女子,就可以為她生,也可以為她死。
戰(zhàn)爭無法傷害它,但愛情可以。
一只沒了角的獨靈獸,就像一只沒了牙齒的虎,一支沒了箭的弓,一張沒了五官的臉……那獨角里蘊藏著它全部的神力,那是它作為上古神獸的鐵證,那是它化為人形的全部可能……
破城之夜,我又看到了它,曾經(jīng)偉岸如戰(zhàn)神,現(xiàn)在卻連一只山貓都不如了。它再也無法變成人了,再也沒有進攻或者防守的能力了。
現(xiàn)在它越龐大就顯得越蠢笨,皮毛雖然厚硬,但卻呆頭呆腦。
任誰都無法想象,這就是睥睨天下的青冥之王,銳不可當、所向披靡的黑甲戰(zhàn)神。
綠衣發(fā)誓與九野主寨共存亡,寨門大開時,雷澤大軍潮水般涌入,她在獨靈背上拼死血戰(zhàn),長劍傷人無數(shù),后來,終于從獨靈背上掉了下來。—身是血,雙眼未閉。
獨靈俯下身,她用盡最后的力氣綻放出一個微笑,溫柔地親了親它失去獨角的額頭。
最后,我要說說御風。
尸山血海里,我第一次面對他——我的對手,我的敗將,我的父親。
冷月下,我撕開自己的鎧甲,露出赤裸的胸膛,在我的左胸上,刺著一只將要翱翔的雄鷹,那是天羽部族的圖騰。
十三年里,我一直想要問他一句話,代一個名叫莫離的女人問他一句話:“為什么要打仗呢?非打仗不可嗎?”
莫離是我的母親,據(jù)說,她曾經(jīng)美艷而野性難馴,她深愛的男子的劍芒距她的心臟曾經(jīng)只差半寸,當她死里逃生,看到全族男女老幼都被最心愛的男人屠殺,看到天羽的雄鷹戰(zhàn)旗被踩踏在九野腳下,看到每寸土地上都燃燒著戰(zhàn)火,看到白骨如林,哀鴻遍野,她開始成為一個堅韌又沉默的女人。
她四處流離,直到六個月后生下我。她在雷澤部族落下腳,隱名埋姓,苦苦生活。
她給我取名叫天羽,為了紀念我消失的部族,但在外人面前卻只叫我簡狄。她從不提要我報仇的事,她從不因為我是滅族仇人的孽種而仇恨我,她沉默、堅韌,并且慈悲。
她說:“何必要有部族之分呢?縱然部族不同,可哪個人不是父生母養(yǎng)?誰沒有愛妻嬌兒?誰的血流出來不是赤實果一樣的鮮紅?誰肯失去親人呢?誰的親人不都是血肉連血肉?”
我七歲那年,她病死了,瘦成了一堆骨頭。她要我問他一句話:“為什么要打仗呢?非打仗不可嗎?是不是只有殺戮才能制止殺戮,是不是只有戰(zhàn)爭才能結束戰(zhàn)爭?”
我赤裸著胸膛,逼近御風,審問他。
他沒有回答,他回答不了我。所以我自己回答我自己,我要統(tǒng)一南疆,我要結束戰(zhàn)亂,結束流離,結束苦難,結束所有親人問的生離和死別。
盡管我的慶功酒,也要用血才能釀成,我舉杯祭天地,祭四海,祭我身邊處處漂浮著的怨靈。
血與火鑄成的巨大齒輪里,我們都是控制不了自己命運的小角色。
結局:生命更替,山自不動
雷澤部落統(tǒng)一南疆的第二年春,黑袍祭司以“外族人不得掌權”為由,明目張膽叛亂,簡狄身中不知名的巫蠱死去。
同年秋,中原某地又有“天狗食日”異象出現(xiàn),帝命觀星者占卜,稱此為將有蠻夷來犯天朝的預兆。
帝遂派天朝大軍十萬,出師南疆,血與火的齒輪在轉動,唯有青冥山,億萬年間巋然不動,像拓在大地上一枚驕傲的印鑒,巍峨、險峻而又莊嚴。
責任編輯 程俊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