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樸初,原名榮續(xù),字樸初,后以字行,號開翁,筆名飲水,“以無盡菩薩之名名吾齋”,齋號“無盡意”。1907年11月5日出生于安徽安慶市天臺里“世太史第”,祖籍安徽省太湖縣。趙氏家族是一個典型世代官宦的書香世家,自13世祖趙文楷于清嘉慶元年高中頭名狀元以后,連續(xù)四代被授予翰林,光緒皇帝御筆賜匾“四代翰林”耀其門庭。趙樸初的父親趙恩彤,字煒如。自幼飽覽詩書,清末科舉廢除后,曾受教于著名學者嚴復,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安徽高等學堂,被任命為湖北省候補知事。但他無意于仕途,專意在家鄉(xiāng)開設經(jīng)館課徒授業(yè)。他學識淵博,文風雄健,文字功底十分深厚,以能詩善畫聞名鄉(xiāng)里。趙樸初的母親陳慧,字仲碹,號拜石,湖北武漢人,是一位才女,能詩善賦,文學修養(yǎng)極高,尤長劇本創(chuàng)作,有《冰玉影傳奇》行世。聰穎過人的趙樸初就是在這樣一個傳統(tǒng)文化十分濃厚的家庭環(huán)境里長大的,五歲始承庭訓,八歲即能吟詩屬對,耳濡目染,鑄就了他的聰明和才智,說他家學淵源深厚,決非溢美之辭。
趙樸初先生的書法屬于文人字一類,以行楷、行草見長。明清之際,書壇甚為活躍,名家輩出,各領風騷,風格紛呈,行草是藝術性最強、變化最多、最能表現(xiàn)個性的書體,尤其在清末民初,文人大多崇尚尺牘翰札,喜歡玩意趣于短箋片紙之上,信手揮灑,自然天真,意味無窮。樸老的書法受孫過庭“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的影響很大。既有深厚的傳統(tǒng)根基,又不拘繩墨,食古而化,脫盡古人窠臼??傆^先生的書法,整體章法取疏淡格局,間距明顯,字字形斷而意連,整齊疏密,自然一氣,不驁造作,形似蘇體,但又比蘇字靈秀。喜歡墨量飽和,墨韻豐腴,偶有飛白而無枯筆,古拙而靈動,蒼勁而灑脫,勝在趣韻,給人一種平和大度、雍容不迫之感。其用筆勁爽,不拖泥帶水,點畫干凈利落,線條剛勁卓越,下筆處不做虛尖,收筆戛然而止,一筆下去就是一筆,堅實有力,決不草率。字與字,點畫與點畫之間很少有上下勾連、絲牽糾結(jié),撇、捺、懸針長短合度,恰到好處,沒有飄蕩不定的任意延長,提處不飄,按處不滯,在生動的線條形象中顯示出來的是一種厚重、道勁,使人感到一種凝重的氣氛,正如劉熙載所說的“書能筆筆還其本分,不消閃避取巧,便是極詣。”在作品中行筆的輕重疾徐、飄逸與厚重、沉著與飛舞、流暢與凝練等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關系都能得到和諧的處理,映現(xiàn)出的是雅逸清麗的韻致、超凡脫俗的藝術境界和資質(zhì)聰慧的才子氣格。因而他的行書經(jīng)久耐看,給人以清新、高雅、平和、大方、質(zhì)樸的藝術享受。
在諸多的書法表現(xiàn)形式中,最能表達先生性情的是帖學風格濃郁的行書信札和文稿。這些信札和文稿,由于書寫的內(nèi)容和對象的不同,有的瀟灑,有的奇崛,有的凝重,有的輕松,有的樸茂,有的靈秀,筆墨之間皆醰然有味。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那種挺勁典雅,不為一家一法所約束,不作任何矯飾,了無造作之痕,從心所欲,水到渠成,看似平淡,實蘊神妙,意味純正,“以其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往往多入神解”,頗有“行筆來風云”之感。既有書卷氣,又充滿金石味。欣賞這些信札,讓人矜平躁釋,心情愉悅。
先生的書法大量的還是詩稿,日課一詩以代日記,是他長年的習慣。這些詩稿,就詩來說,多為直抒胸臆的“乘興”之筆,可謂筆筆發(fā)于胸而達于神,忽古忽今,亦莊亦諧,斟酌推敲,韻趣無窮,不求點畫之精,唯求氣勢之盛。但就書法而言,往往毫不經(jīng)意,率意而書,純以神行,信手涂抹,滿紙煙云,表現(xiàn)出他深厚的功底和雄渾質(zhì)樸、宕逸神飛的藝術追求。如他1969年的“戲作”五絕《閑情偶記五首》,寫得疾徐有節(jié),錯落有致,形同將馬,緊而不追,緩而不松,行氣、章法、筆墨均佳。筆勢圓逸,藏鋒不露,雖不作傾險浮急之態(tài),也沒有天馬脫御、追風逐電、快刀斫陣的宣泄。但骨氣猶存,“鐵骨猶留枝”寫得綿里裹鐵,如鋼針刺骨;“摧拉枯朽”顯得雋拔剛斷,大有摧枯拉朽之勢,含蓄地表達了他盼望“文革”早日結(jié)束。字里行間并沒有因為“文革”罰他做煤球而給他帶來多少壓抑,也不見半點牢騷?!昂么龞|風信,新花眾妙持”其氣勢如急流飛瀑,一瀉千里。其胸懷、其抱負、其信心,是常人不可比擬的。
他的書法作品中,還有一種是無意于書法刨作的便條、明信片等。這些“急就章”沒有“奉命”或應酬之作,多為行草書體,書寫時隨意性大于規(guī)范性,看似毫不經(jīng)意,欣賞再三后始知其真放在精微。它的精神游逸勝于技巧研磨,泯滅了刀斧痕跡,超越了“雕琢”的意境,表現(xiàn)出樸老最真實、最個人的本然面貌。從心所欲不逾矩,不期工而自工,又能在不經(jīng)意處達之情性,能傳古人遺風,入妙至微。由筆墨的“不求工而自工”進入精神的“返璞歸真”,充分體現(xiàn)其天性并展現(xiàn)出隨意之間的大家風范。在結(jié)字上由于其功能性的辨認需要,都取正統(tǒng)一路的行、草規(guī)范結(jié)體,絕無乖舛難認之筆,風格瘦硬秀潤,清而不薄,瘦而豐腴,氣息醇和,用筆老辣,呈現(xiàn)古拙、樸茂的奇趣。這與他的“平等心”、“平常心”,追求自然、天真、平淡的審美理想是一致的。正因為他拋棄了世間的功利欲望,以虛靜超曠的審美心胸去作書,所以他的書法才能達到“無意于佳乃佳”,具有天真爛漫之美的藝境。
最能展現(xiàn)先生風采、表現(xiàn)其書法功力的,當是有意為書而構思再三的匾額、刊頭題字、條幅、對聯(lián),這些都是力能扛鼎的大氣之作。嘉峪關上的“天下第一雄關”、“司空山”、“二祖禪堂”、“甲午忠烈祠”都能看到他的筆力蒼勁渾厚、豪邁凝重、雄奇奔放。他為安徽文藝界刊物題簽的《藝譚》,字體雋秀,渾厚飽滿,兼有漢碑雄勁和晉唐俊骨,剛勁清新,幽雅俊拔;為劉海栗題簽的《存天閣談藝錄》,點畫道勁,渾穆雅靜,沉穩(wěn)自然;為《班禪額爾德尼大師》的封面題簽,雖已年屆82歲高齡,其結(jié)字仍然十分嚴謹,意態(tài)又極放縱,圓中見方,雄肆古茂。沈鵬看到這幅題簽后對樸老說:“您的這幅字,有點碑的味道?!边@是針對樸老一貫的帖派風格而言的,他真的沒想到,樸老這樣的高齡,還在追求新的變化,力圖以碑的意境納入原有的帖派風格中,想來此中必有一番甘苦。這種壯心不已、不斷追求的精神多么令人敬佩。
先生的書法融進了他的心血和風骨,流到了祖國的名山、大川、雄關、古寺,也流到了異國他鄉(xiāng)。外交部長錢其琛出訪柬埔寨,行前特意請樸老寫了一幅字作為珍貴禮品送給西哈努克親王,親王如獲至寶。黨和國家領導人出訪時也喜愛以樸老的墨寶作為珍貴禮品,各國無不爭相寶重。
樸老是一位特別鐘情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認真治學,平淡處世,嚴格律己,寬容對人。他對待書法的態(tài)度是極其嚴肅甚至是虔誠的,他執(zhí)著地認為,書法的生命在于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則離不開對傳統(tǒng)的繼承。他強調(diào)“先器識而后文藝”,書學藝術如果脫離了中國傳統(tǒng)的背景無疑將是一個空中樓閣。自儒、釋、道開始影響傳統(tǒng)藝術以來,其精神強烈地貫穿于中華民族的審美習俗和理想之中,書法創(chuàng)作,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傳統(tǒng)美學的熏陶,在傳統(tǒng)哲學思想指導下進行實踐和創(chuàng)作。書法作為一門藝術,無不充滿著傳統(tǒng)的審美哲學思想,而且形成了較為恒定的積淀,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書法家。一個真正的書家他在書法上的探索過程也就是他人格的修養(yǎng)過程。垂暮之年的樸老仍然辛勤勞作于硯田,不斷地追求著新的變化?!袄夏曜鲿猛斯P,不求妍潤存骨力?!薄熬攀q期日日新,讀書萬卷欲通神?!彼钪O書法的感染力是妍美功用者居下,而風神骨氣者居上。
齊白石說“老缶衰年別有才”,齊白石自己也是年屆衰年才變法的,黃苗子“學書七十老頑童,退筆如山苦未工?!倍鴺憷鲜窃陔q笾赀€在思變,還在追求“老年作書用退筆,不求妍潤存骨力”,“不言廉頗老,猶愿共翱翔?!逼鋲研牟灰训木裾媸请y能可貴。
樸老是績學大儒,其傳統(tǒng)舊學根基之深自不待言。他深知書法創(chuàng)作至為關鍵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是筆法,所謂“退筆”,不僅指用筆方法,更重要的是筆勢、筆意。有“筆”無“墨”缺少豐潤之美,有“墨”無“筆”,被譏為墨豬、蒸餅。正如沈鵬先生所說“真正的書法家同真正的音樂家一樣,內(nèi)含的哲理為哲學家難以表達?!毕壬钪O中國書法首先被稱道的是“筆法之美”,書法作為藝術應該達到什么樣的境界才算是高雅的而不是俗氣的,他是以能見天質(zhì)為指歸的。
樸老所書的《賀秉之老妹九十生日詩》筆墨精熟,熔鑄古今,融會貫通,修養(yǎng)高深,其蕭散虛和如行云流水,給人一種“一馬春風過微雨,竹間歸路凈無塵”的飄逸淳古的韻味。從“既雕既琢”到“返璞歸真”,濯古來新,充滿著新鮮活潑的生命運動氣息,無怪沈鵬先生說他的書法總有一種青春氣。從古人的程式中蛻變出來,既有傳統(tǒng)的根底,又有創(chuàng)新的精神。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借用李可染的一句話來說,“能以最大的勇氣打進傳統(tǒng),又能以最大的勇氣打出傳統(tǒng)?!贝蜻M傳統(tǒng)不易,打出傳統(tǒng)更難。沈鵬先生在《平常心》中回憶說,欣賞樸老的書法,“都有一股靜穆之氣拂面而來,使你如沐春風,如對高士,忘卻浮躁和喧囂,潛入深山古寺,參悟大千哲理?!薄耙蝗~一菩提,一花一如來?!蔽覀冃蕾p樸老的書法,就是參悟佛理,就是窺探禪機啊。
先生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書法大師,對書論的研究更是精到,可是在他浩如煙海的文稿中卻少見嘩眾取寵的故作驚人之論,有的只是謙虛和“平常心”。他從未以書法家自居,于是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指向是那么清晰——人家喜歡自己的詩和字,就書之奉贈。不論是司機還是警衛(wèi),人家請他題畫、題額,就展紙寫就,人家請他為記、作序,他從不拒絕反而恭敬地完成。他認為這都是“文債”,“寫字為文,無論自愿他求皆債也”,“尋常還不盡,待將賒欠付來生”。他把閑暇時間幾乎都花在縱情山水和詩歌創(chuàng)作上了,捉筆揮毫多是記行、記事、題跡名勝,興之所至,有感而發(fā)。先生重書品,更重人品,驚世絕才選擇了“樸初”的生活態(tài)度,影響至今的不僅僅是他書法藝術的魅力,人們更看重的還是他人品氣節(jié)在其中所起著的作用。
趙樸初作為一位享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詩人,對古典律詩有極深的研究。言近旨遠,筆短意長,意態(tài)高深,咀之味永。猶如地下伏流,隨處鉆取即得甘泉,興托高遠而臻入化境。
先生的書法作品多為自撰的詩詞,以詩詞之意境增書法之韻味,塑造了樸老藝術家的形象。他積年累月沉浸于葩騷漢魏、唐詩宋詞,涉獵于夢窗屯田的長短句,恬吟蜜詠,挹取其清暉芳澤,然后宣泄于尺縑,不是為書法而書法,而是有感而作、而發(fā)。其書外之境,弦外之音,情外之理,相互交融,每看一遍,幾乎都能發(fā)現(xiàn)新的妙趣,不但見法,還能見情,生動感人就自不待言了。其識見與個性更能得到充分體現(xiàn)。前賢論詩云:“詩功之深,非胸中有萬卷書不能揮灑自如也。”當代書法家撰寫傳統(tǒng)詩文的日漸式微,以至今日書法內(nèi)容大多摘錄前人章句或干脆抄錄古詩,“龍”、“鵝”滿天飛,省心又省力。姑且不論其筆力如何,書者不能書寫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文,與欣賞者在情感交流上已是“隔了一層”,其情趣就大打折扣;不見書者自己的心靈與感受,直如“抄書染紙”,豈不愈見生分,味同嚼蠟。
趙樸初先生還是一位著名的佛學家,他精熟經(jīng)典、淹貫百氏,是繼道一、智永、懷素和弘一之后,中國第五位僧侶大書法家。他的很多書法作品都與佛學有關。書外的工夫和對佛教精髓的深刻領悟,滲透到筆墨點畫之中。才情并茂而不淺露,字里行間充滿禪意,似有一股靜穆之氣拂面而來。似近似遠、似隱似現(xiàn),讓你如沐春風,如浴甘泉,忘卻浮躁與喧囂;讓你靜心省醒,如對高士,參悟大千哲理。獨立特行而貫以眾生共有的平常心、平等心的樸老,畢生走著佛、詩、書結(jié)合的道路。
2000年5月21日,先生乘鶴西去,留下遺偈:“明月清風,不勞尋覓?!苯裉?,值得告慰先生的是,趙樸初故居——“世太史第”已被列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千萬后學在這里緬懷先生的豐功偉績,面對他精審端雅、清新秀麗的融詩、書、禪于一爐的書法作品,尋覓它的妍潤,尋覓它的骨力!
(責編: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