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峰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時，他常想，結(jié)婚前，乃至兒子出生前，他和季小琳，都是愛著吧，都是真心實意想和對方白頭到老的吧。

那時他只是一個小職員，沒地位，薪水微薄，說著一口與本地話截然不同的蘇北方言，同事們聊天說笑時都視他為透明。呆了兩年多，他也體會到，若是不會說當(dāng)?shù)卦?，你就很難被這個城市完全接納，很難真正融入它。

他已經(jīng)和季小琳相愛。每個周末，他們都會去爬山，靠坐一塊大巖石上，季小琳教他說當(dāng)?shù)卦?，一字一句，像小學(xué)生和小老師一般認(rèn)真。傍晚下山，就去一家老面店，要兩碗大排面。季小琳總把自己的大排夾到他碗里。吃面時，他們對幸福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四碗大排面，吃兩碗倒兩碗。

汪峰還用刀子在石頭上刻下：汪峰愛季小琳。他們以為，只要青山不倒，愛情就會不朽。

汪峰租住在一個小巷子里的民房里，狹窄而簡陋。他和季小琳的第一次，就那樣簡陋而倉促地完成了。父母管得嚴(yán)厲，季小琳只能偷偷來，還不敢留下來過夜。

他們都騎自行車，他去送她，她又送他，從鳳凰北路到鳳凰南路，再從鳳凰南路到鳳凰北路，那樣依依不舍。就是在路上，他向她求婚，沒有玫瑰沒有戒指，他單膝跪在街邊，真誠又傻氣。連路過的車輛都鳴笛為他加油。

他說，我愛你，真心想留下來，咱們結(jié)婚、買房、生孩子、過一輩子。

汪峰勤謹(jǐn)，誠實，頭腦靈活。他流利的本地話果然很實惠地給他帶來了升職加薪的機會。他想，他們先結(jié)婚，租房住，季小琳的錢過日子，他的錢存著買房子，過五六年，就夠首付了，房子要買大一點的，再過幾年，就可以把鄉(xiāng)下的父母接過來養(yǎng)老。

于是作為季小琳的正式男朋友，登門拜訪季家父母，他們相當(dāng)客套地接待了他。他們說，小汪，我們已經(jīng)找你們單位領(lǐng)導(dǎo)了解過了，你不錯，不抽煙喝酒也不打牌，蘇北人有這樣的品質(zhì)很難得，我們同意你和小琳的婚事，但我們有一個條件，你看看，怎么樣?

他已經(jīng)有點尷尬了，但為難的還在后面。

他們要他入贅，做上門女婿。這意味著，季家將為他們單獨買房，一次性付款，裝修家具，結(jié)婚主席，一切事宜不用他操心，還有就是，他將不是戶主，而只是季小琳的配偶，將采他們的孩子，姓季，不姓汪。

他們看出他的驚愕，也就索性把話說開了。不做上門女婿也行，但必須留在這里，要買好房子才可娶我家女兒過門，我們這根本沒有女兒外嫁的道理。小琳從小嬌養(yǎng)，我們怎么舍得她吃苦?你又怎么忍心?

很顯然，他辦不到。

他猶豫了，甚至想放棄。老父親卻專程從蘇北趕來罵他，混球!我這么辛苦供你上大學(xué)為什么?不就是盼你過上好日子討一個好媳婦兒嗎!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這大半輩子都白活了!

同事也勸他，小汪，眼光不要太短淺了，做上門女婿，你至少可以少奮斗十年!彌若不是個人才，我們的姑娘還不招你呢!

季小琳也哭了。她說，我知道你委屈，可你愛我不是嗎?這才是最重要的，不能為了面子就拋棄幸福啊，傻瓜……

但最終促成他們婚姻的，卻是季小琳隆起的肚子。

汪峰預(yù)計要奮斗的七八年，果然一步就跨過了，但他覺得心虛。兒子一歲了，呀呀學(xué)語了。季小琳教它念自己的名字，季奇睿。他聽起來怪怪的，很陌生。

他的工資獎金全額上交后，季小琳也就不怎么過問他了。她的心思，全都放在孩子身上了。還有她的父母，都退了休，孩子就是他們季家的全部。有時候，看著這一家人，他仿佛是個客人。而父母待他，仍舊溫和客氣，還是喊他，小汪。

愛情就是這個時候變淡的吧。

春節(jié)時，爺爺奶奶想看看孫子，季小琳也不肯帶著孩子跟他回家，她說，要換三四趟車，孩子怎么吃得消?你家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純凈水，孩子上廁所喝水沖奶粉怎么弄?萬一拉肚子，連醫(yī)院都沒有……

他想想，也是。于是把母親從老家接了過來，說好住一個月，可是只一周，母親就要回去。她說，孩子和媳婦說話，她都聽不懂，幫不上忙。再說，親家母帶孩子很周到……我放，心了……可是，汪峰看到，季小琳給母親喝水，用的是一次性杯子：母親帶來的土特產(chǎn)，被她偷偷扔進了垃圾筒：母親要抱兒子，她總是拿過毛巾，讓母親先擦擦手。

送走母親，汪峰找季小琳理論，季小琳一臉無辜，我難道錯了嗎?你母親連碗都洗不干凈，我也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我的一套細(xì)骨瓷茶杯還被她打壞一只呢，那可是結(jié)婚時朋友送的!上千呢!汪峰便什么也不能說了，這家里每一只杯子每一張桌子每一粒釘子，都姓季。

但汪峰還是愛兒子的。他把他放在肩膀上，教他念蘇北童謠：大板凳，三尺長……季小琳慌忙阻止，別教他你那的方言，孩子學(xué)語言學(xué)得快，萬一到幼兒園去說，老師和小朋友都會看不起他的!

話一說完，季小琳也覺得過分了。汪峰的臉，在路燈下，看起來很愴然。那時他們正在散步。

那一次過后，汪峰就不再愿意跟妻兒出去散步。下班了，吃過飯了，他們都散步去了，他就一個人看電視，再爛的節(jié)目，他都學(xué)會了饒有興致的著下去，

兒子三歲時，他已經(jīng)在一家知名集團做到了中層。他把全付身心都授在了工作上，他想用薪水和職位在這個家里取得一個不可替代的地位。他還想為家里換個大房子，那將是他們的共同財產(chǎn)。

可一次在休息室，忽然撞見下屬議論他，要不是做上門女婿，恐怕還只是一個小經(jīng)理呢。

季小琳工作也不輕松，常常要加班。兩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起吃過晚飯，沒有一起看過電視，沒有一起散步聊天了。汪峰有些心疼，他拉過妻子的手，換一個清閑的工作吧，要不就在家?guī)Ш⒆?，我能養(yǎng)得起你們。季小琳一甩手，你養(yǎng)?你父母都在鄉(xiāng)下沒養(yǎng)老金沒醫(yī)保，將來老了病了用錢的地方還多得很，你能撐得起他們就不錯了!我現(xiàn)在真是后悔!

這樣的擔(dān)憂，想必，她已經(jīng)在心里想了很多次，如今才能脫口而出。汪峰看著妻子，驀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愿意和他擠在單人床上愿意同生共死的女子了。

這個女子，這個家，讓他感到生分。

他不再一下班就回家了。他總是有事，要應(yīng)酬，要加班，要去分公司，他總是等妻子快睡了才回家。季小琳也不擔(dān)心他會去鬼混，他口袋里有幾個錢她很清楚。是的，他不會去鬼混，他就呆在辦公室，他找了份設(shè)計兼職。兼職做完他就玩游戲，跟網(wǎng)友聊天，看電影。這比呆在家里，更舒服自在。

童丹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應(yīng)聘到他的部門。因為是蘇北老鄉(xiāng)，女孩又是孤身一人，汪峰格外照顧她。原本只是純粹的照顧，沒想過其他。孤單而心懷感激的女孩《熱情地回應(yīng)，噓寒問暖，端茶倒水，更重要的是，這個聰明的女孩，言語里，眼睛里，滿是對他的崇拜和欣賞。這是他長久渴望卻又不曾在季小琳那里得到過的。這太致命了。

他一點點被俘獲了。他這才意識到，已過而立之年的他，是如此充滿了男人的魅力。

季小琳發(fā)現(xiàn)童丹的存在，已經(jīng)是一年多以后。這時，汪峰已經(jīng)主動把自己置于長住客人的位置上了。他回家就睡覺，起床就出門。他連兒子都懶得逗了。他們剛剛買了一輛QQ。季小琳先是在車?yán)锇l(fā)現(xiàn)了半只水晶蝴蝶，只是半只，鑲嵌在座位里。然后又發(fā)現(xiàn)了一管唇彩，爆發(fā)性的一次，是童丹的手機。在這只手機里，汪峰的號碼前寫著：老公。

吵架。冷戰(zhàn)。逼問?？鄲?。哀求。溝通。這方父母勸和，那方父母施加壓力。該走的過場，統(tǒng)統(tǒng)都走過了。兩人都還算年輕吧，所以氣盛。紅皮書換成了藍(lán)皮書。

最傷心的是季小琳，她始終不明白，她和父母給女婿提供了這么好的條件，連兒子的紙尿褲都沒讓他換過，他怎么舍得放棄?這么多上門女婿，誰像他這么不知好歹?

汪峰把藍(lán)皮書放在他的皮箱里，拖著箱子出了門。五年前，他也是這樣，拖著一個箱子，凈身入住這新房。五年過去，他仍然沒能從這家里帶走哪怕一張紙。身上流淌著汪家骨血的兒子，連蘇北方言的爺爺奶奶都不會叫。他捏捏兒子的臉蛋，轉(zhuǎn)身下樓。

他又回到了租房時代，這次租的是高檔小區(qū)。童丹搬來，和他一起住。這個天真的女孩，激動得幾天都沒能睡好覺。集團的人都知道了，上門女婿汪科長為童丹離了婚，而且是凈身出戶，

她揚眉吐氣，他也揚眉吐氣。

童丹央求汪峰教她說本地話，他就教她。儂好，謝謝儂，她也如當(dāng)初汪峰一般認(rèn)真。

然后是談婚論嫁，她那么想嫁給他。汪峰卻堅持要過一兩年，等買了房再說。

雖說工資比五年翻了兩翻，可也沒房價的翻得厲害。父母為他離婚很生氣，更不肯跟他一起住，還呆在老家的舊房子里。他想先給家里造幾間新房，買點好家具，給老人享受享受，

童丹不敢相信，你工作這么多年，難道沒有存款嗎?在鄉(xiāng)下造房子要幾個錢?首期款對你又算什么?他苦笑。

她氣憤?，F(xiàn)在不買房，我就不敢給你生孩子，我怕他沒戶口，入不了托上不了學(xué)!過兩年?我看你是借口!我跟著你，也是受了白眼和諷刺的，還背負(fù)著不道和第三者的罵名!可你居然不肯娶我!還拿房子做借口!

童丹的本地話已經(jīng)很流利的時候，他們終于分了手。不久，她的喜帖就送到了汪峰手上。她嫁給了本地一個有現(xiàn)房的喪偶男人。汪峰考慮再三，決定去參加婚禮。

見到新娘時，他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話講出他的祝福，想了想，他用普通話說，恭喜你。童丹微笑著回應(yīng)他，謝謝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