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文字和社會的最先認識是從“公平”開始的。
“公平”是村印上的印文。印有三十多公分長,二十多公分寬,背留一手握的把兒,木質、陰文(不蓋在紙上,是蓋在糧食上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糧食精貴,村民們對糧食管理也自有自己的招。倉庫里有糧,鄉(xiāng)場上有糧,這些糧上都要擠擠地蓋上印。蓋在糧食上的是陽文,印跡清晰可辨。這印跡平日是沒有人敢動的,要是曬糧或是分糧時動了,印要及時蓋上。
掌印的我們喊他“李叔”,獨身,五十多歲,瘸,是五保戶。人們暗地里說瘸狠瞎壞,小孩子們平日里都怕他。李叔眼不好,斜,瞧人時眼內白多黑少,這樣近乎猙獰的面目沒有給我留下多少好印象。他每天都在鄉(xiāng)場上,別人揚場,他就拿著掃帚,掃草秸和泥塊,腰間用一根油光泛黑的紅布條系著那枚村印。村民們覺得他沒有私心,甚或對他生出幾分敬重。
我兄妹五人,那年我六歲。村里瞧著一家七口無助的樣,就騰出了兩間公房給我們住。這房原先是村上的馬房,村上油坊不開,馬賣了,空著。村上人說這房沒人敢住,說住會得麻風病。我不知道麻風病怎的與馬有關。父親說不怕,住。其實,這也是無奈的事,村上只有我們與李叔是住公房的,挨著,常走動。李叔不會針線,母親閑著也為他做衣服、鞋。
公房四周沒有菜地。瓜菜半年糧,母親就去挑薺菜、苦茉苔做餅做菜。那是怎樣的年月啊,我們希望所有的榆樹葉嫩皮厚,我們希望紫云英不再只做綠肥。父親是讀書人,母親也從未下地勞動過。因為父親是下放改造,村上人也多有不敬,最可惱的是我們家有時會沒有“村民待遇”,村上分些零星的草或是一兩斤魚會沒有我們家的份。父母認了,李叔不依,找到隊長,舉著印,說:這不公平!
掌有“公平”的印給李叔帶來了威信,從這之后隊上分東西就有我們家的了。李叔把分的東西一瘸一拐地背到我們家,父親會叫著燒菜。我們蹦著跳著去鄉(xiāng)場上玩,我知道晚上留李叔吃飯,會煮飯,還會有霉干菜燒豆腐。在物質和精神一樣饑饉的年月,人們之間的交流很是樸素,父母們會感言李叔該有個家。李叔一面抱怨命運對我們家多有不公,一面則安慰父母:熬,孩子大了有了勞力,就有出頭日了。
時光的流逝日子并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們一家在極度困苦的歲月中艱難度日。李叔還是常到我們家里來,說著年成的好壞。父親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寫一張紅紙條斜貼在我家和李叔家的墻上。那是個叫人吝嗇得連寫春聯(lián)的紅紙都不肯多買的年月,沉默寡言的父親老是用“捷報”這樣的鬧詞,我猜他是把所有的愿望與企求近乎吶喊似的傾訴在這條窄窄的紙上。
每天的太陽在走。打破這種沉悶平衡的是李叔竟“偷”了隊上的“泥糧”。
李叔掃場時會積攢好多雜糧,有玉米、麥、稻,因為摻有好些砂和泥塊,村民們叫它“泥糧”。泥糧攢多了李叔就會給分了,一家一堆,三五斤重,村民們留著喂雞。那天晚上李叔“偷”泥糧是用自己的長衫兜著走的。他沒留心自己的長衫前會有一個洞。第二天有人順著地上零星撒落的糧食找到了李叔的家。李叔是五保戶,糧草全是隊上供的呀。后來從媽媽那兒我才知道,李叔見我家人口多,糧食不夠吃,覺得泥糧喂雞可惜,就把泥糧拿回家,等聚多了撿好的泥糧給我家磨雜面,誰知第一次“偷”糧便露餡了。
李叔失去了公信力。他把村印交了之后,郁悶了許久,少出門。村民們不解李叔心中的“公平”,那一段“公平”歲月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