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是激情燃燒的年齡,然而在二十歲那年,卻不得不將自己那顆燃燒得像頭頂那枚鮮紅的五星一樣的青春之心,深深地掖藏在碧綠的滌卡軍裝下面了。并非因為她是駐地一位部長級首長的女兒。高中一畢業(yè)的她,就在這個城市的市委機關(guān)當了一名干部。
而我是一名戰(zhàn)士,條令明文規(guī)定戰(zhàn)士不準在當?shù)卣剳賽?。那天,是我從新兵連分到警衛(wèi)營的頭回執(zhí)勤。當時,一輪夕陽正徐徐落下,西天的云朵被它燒得彤紅,就連營區(qū)大門兩邊高聳入云的白楊樹也正熊熊燃燒。就在我挎著手槍,扎著皮帶,昂首挺胸,威武地站在哨位上,心里卻在比較著自己的領(lǐng)章帽徽跟西天燃燒的云朵,哪個更紅更令人心動的時候,竟沒有注意到,這時,天上的云朵中最靚麗的一朵倏然落到我的身邊。
我愣神的同時,臉也“唰”地紅了。
那會兒不用說,我的臉肯定賽過了我佩帶的領(lǐng)章帽徽,以及西天的云霞。
“新兵吧?”她問了一聲。但似乎不是跟我說話,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哨位上方威嚴的大門穹頂。
她真漂亮,美得我的眼睛都不敢正視她了。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對她的問話,我竟啞然無語。
“給我敬禮,”她有些嚴厲地說,“每回我來到哨位跟前就先下車子,后出示《出入證》,你卻不給我回禮?!彼菣E圓型的臉蛋兒上,一雙清澈的大眼看著我,烏油油的黑眼珠晃得我汗水濕了軍裝。
“你又不是首長,干嘛要我敬禮給你?!蔽彝α送ρ?,膽子似乎壯了些?!拔沂桥裕鹬嘏赃@道理你不懂?”她緊追不放。我的臉“唰”地一下又紅又燙,手足失措,一只手只好將腰間的手槍在皮帶上推來挪去。
她“咯兒咯兒”一笑,帶著從我這里得到的開心和勝利,騎上自行車進大院她的家去了。
就在那次交談后不久,我在一次翻越障礙的訓練中受了重傷,由于事發(fā)突然,連里沒來得及組織人給我輸血,偏巧她陪一個姐妹到衛(wèi)生隊看病,一看我被抬進來,加上我倆血型吻合,硬是堅持讓衛(wèi)生隊抽了她的血。我當時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自然不知道是她為我輸?shù)难?/p>
等我后來知道此事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了。
那陣子我參加軍校的招生考試。為了保證能考出好的成績,營區(qū)辦了個文化知識培訓班。衛(wèi)生隊的同年兵孫棟也參加了。為了背誦很多概念和理論知識,我倆經(jīng)常圍著那條魚背狀的馬路溜達。一次,孫棟回衛(wèi)生隊辦事,歸來后一直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我覺得奇怪,問他怎么用這種目光看我。他說,在衛(wèi)生隊,他遇見她感冒抓藥。她一看見孫棟就問: “警衛(wèi)營那個,有時比你高有時又會比你低的小伙兒叫什么?”
“營區(qū)當兵的這么多,你怎么肯定她問的就是我?”我多么盼望她打聽的那個人就是我啊,可我又故意裝作毫不上心的樣子。
“你這人真是,”小孫不高興了, “別忘了,你的身體里還流著她的血液呢!”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們之間還有這段淵源呀。
接到軍校入學通知的第二天,我上夜里的最后一班哨。說是夜班哨,其時天光大亮,太陽已經(jīng)從東邊的那個山凹里露出了霞光,一道道橘紅直射天宇,城市已從夜間的沉寂中蘇醒過來。
我心神不寧地朝那個拐角處張望,果然,她騎著車子準時出現(xiàn)在每天上班的大院拐角處。
三十米,二十米,十五米,十米……就要快到哨位跟前了,忽然,她一個閃失, “咣”地一聲,連人帶車撞到了馬路邊的路燈桿上。路兩旁是半米深的路河子,她眨眼間就不見了人影。
我真想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呀,可是,我是哨兵,我無權(quán)擅離哨位半步,哪怕掉進路溝的是她……
十秒鐘的樣了,她終于從路邊露出了頭,然后,緩緩地將車子送到路上,再沉著地爬上路面,校正好自行車把,瘸著腿朝我走來。
她微笑著向我出示證件,而我的臉卻憋得紫紅,嘴唇發(fā)抖,我無論怎樣就是說不出那句話。而我那沒出息的眼淚啊,在眼睛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終于,還是滾落到了地上。
就在她要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唰”地一聲,我舉起帶著雪白手套的右手,朝她敬了一個軍禮。
我想,那是我參軍以來,最瀟灑,也最標準的一個軍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