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中國副總理鄧小平會面是一次難忘的經歷。1978年11月的一天,這位高齡74歲,矮小精悍、敏捷硬朗,不到5英尺高的長者,身穿米色毛裝,從巴耶利巴機場的一架波音707客機上走下來。當天下午,我們在內閣會議室進行正式會談。
一次難忘的會面
我在1976年到北京訪問時,鄧小平沒法跟我會面,當時他遭受排擠,得“靠邊站”。他先是被“四人幫”所挫敗,但最終反而是后者被打倒。他花了兩個半小時談蘇聯(lián)對世界構成的威脅。他說,所有反對戰(zhàn)爭的國家和人民必須組織聯(lián)合陣線,同聲反抗戰(zhàn)爭販子。他引述毛澤東的話說,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對付那個“王八蛋”。
他全盤分析了蘇聯(lián)在歐洲、中東、非洲、南亞和中南半島的行動策略。蘇聯(lián)在越南大大占了上風。有些人不明白中國和越南的關系為什么這么糟,中國又為什么必須采取行動切斷對越南的援助,非但不把越南爭取過來,反而把它推向蘇聯(lián)。但是關鍵問題在于,越南怎么會在絲毫不符合自己利益的情況下,還要完全傾向蘇聯(lián)。這是因為越南“多年來有個成立中南半島聯(lián)邦的美夢”,就連胡志明也有過這種想法。中國向來都不茍同,越南把中國視為實現中南半島聯(lián)邦的最大障礙。中國的結論是,越南非但不會改變立場,而且會變本加厲地反中國,把大批越南華裔驅逐出境,就是最好的證明。中國是經過慎重考慮,才決定停止對越南的援助的。
鄧小平說,中國總共為越南提供了100多億美元、現值200億美元的經濟援助。一旦中國撤回對越南的經濟援助,蘇聯(lián)就必須獨自挑起這副擔子,但是他們又無法滿足越南的需求,只好讓越南加入經濟互助委員會(相當于歐洲經濟共同體的東歐共產主義集團經濟共同體),把擔子推給東歐國家。他說,今后10年,中國會考慮再把越南從蘇聯(lián)手中拉過來。我暗想,鄧小平是從長計議,跟美國領導人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
他說,真正緊迫的問題是,越南可能大舉進攻柬埔寨。中國應該怎么做?他反問。接著又自問自答:中國要怎么做,就得看越南這一步走得多遠。他一再重復這一點,不直接表明會對越南進行反擊。他說,越南一旦成功控制整個中南半島,許多亞洲國家將失去掩蔽。中南半島聯(lián)邦會逐漸擴大影響力,成為蘇聯(lián)南下進軍印度洋的環(huán)球戰(zhàn)略的一步棋。
他說完的時候,已經是日落西山。我問他可要我立時發(fā)表意見,或者先休會到第二天再繼續(xù),以便他有時間更衣用晚餐,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思考他的話。他表示別讓飯菜涼了。
晚宴上他很友善親切,情緒卻沒有放松,腦子里老是想著越南入侵柬埔寨的事。我追問道,既然如今泰國首相克良薩將軍已經表明會站在中國這一邊,并在曼谷熱情地接待了他,以實際的行動做出承諾,中國接下來會怎么做?他再度喃喃地說,這就要看越南的行動有多嚴重了。我的印象是,越南的行動要是止于湄公河,情況也許不至于那么危險。反之,攻勢一過了湄公河,中國就不可能再按兵不動。
鄧小平邀請我再到中國訪問。我說,等中國從“文化大革命”中恢復過來我就去。他說,那需要很長的時間。我不同意。我認為他們真要追上來,甚至會比新加坡做得更好,根本不會有問題;怎么說我們都不過只是福建、廣東等地目不識丁、沒有田地的農民的后裔,他們有的卻盡是留守中原的達官顯宦、文人學士的后代。他聽后沉默不語。
聯(lián)手孤立“北極熊”
中國要東南亞國家同它聯(lián)手孤立“北極熊”;事實上,我們的鄰國要的卻是團結東南亞各國以孤立“中國龍”。東南亞沒有所謂的“海外蘇聯(lián)人”在蘇聯(lián)政府支持下發(fā)動共產主義叛亂,有的卻是受到中共和中國政府鼓勵和支持的“海外華人”,在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以及較低程度上在印尼,構成威脅。更何況中國公開宣稱它同海外華人因為有血緣關系,甚至逾越“海外華人”歸屬國家的政府,直接號召他們,喚起他們對中國的愛國意識,慫恿他們返回中國實行“四個現代化”。
幾個星期前,10月間越南總理范文同到新加坡訪問時,就坐在鄧小平現在所坐的位子上。我問范文同,越南怎樣面對海外華人的問題,他不客氣地說,他身為華人,應該清楚知道華人在任何時刻都會心向中國,就像越南人無論身在何處總會支持越南一樣。范文同怎么想我倒不很在乎,令人擔心的卻是他也對馬來西亞領導人說出這一番話之后,可能引起的沖擊。
我追述另一事件。越南駐聯(lián)合國常任代表曾經對4個亞細安(東南亞國家聯(lián)盟組織)常任代表說過,越南平等對待越南的華裔,這些華裔卻忘恩負義,16萬人從河內越過邊境逃到中國去,或者紛紛乘船大舉逃出南越,這全都是華裔忘恩負義的結果。印尼的常任代表也不顧另外3名來自菲律賓、泰國和新加坡的常任代表都是華裔,口口聲聲說越南人對待國內的華裔過于仁慈善良,說越南應該向印尼看齊。我要讓鄧小平徹底明白,新加坡面對的是鄰近國家最直接最本能的猜忌和疑心。
中國的電臺廣播直接向亞細安國家的華人發(fā)出號召,在亞細安各國政府看來,是一種非常危險的顛覆行為。鄧小平靜靜地聽著,也許他從來沒有這么看:中國怎么仗著世界強國的姿態(tài),逾越區(qū)域內的各國政府,顛覆它們的公民。我說,要亞細安國家對他的建議作出積極的回應,組成聯(lián)合陣線合力對付蘇聯(lián)和越南,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建議彼此就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交換意見,之后我稍微停頓一下。
鄧小平的表情和身體語言都顯出他的錯愕。他知道我所說句句屬實。他突然問道:“你要我怎么做?”我吃了一驚。我從未遇見過任何一位共產黨領袖,在現實面前會愿意放棄一己之見,甚至還問我要他怎么做。我本來以為鄧小平的態(tài)度多半跟1976年華國鋒在北京同我會談時沒兩樣,不會理會我的看法。當時我追問華國鋒,中國怎么如此自相矛盾,支持馬共在新加坡而非馬來西亞搞革命,華國鋒氣勢洶洶地回答說:“詳情我不清楚,但是共產黨無論在什么地方進行斗爭,都必勝無疑?!?/p>
鄧小平卻不是這樣。他知道要孤立越南,就不能不正視這個問題。要告訴這位身經百戰(zhàn),久經風霜的革命老將他應該怎么做嗎?我不免心存猶豫。不過他既然問了,我也就直說:“停止那些電臺廣播,停止發(fā)出號召。中國要是能不強調同亞細安華人的血緣關系,不訴諸種族情懷,對亞細安華人來說反而更好。
鄧小平:中國人說一句是一句
鄧小平強調,中國心口如一。中國人從不隱瞞自己的看法,說一句是一句。韓戰(zhàn)期間,中國發(fā)表聲明說,一旦美國逼近鴨綠江,中國就不能坐視不理。美國人卻不加理會。在外交政策上,中國人怎么想就怎么說。至于共產黨那方面,通譯員說,鄧小平沒什么要補充的。其實鄧小平用華語說的是,他已經“沒興趣再重復了”。
他說,中國之所以重申它的華僑政策,原因有二:第一,越南的反華行動;第二,基于中國內部的考量,這關系到“文化大革命”期間“四人幫”的貽害。海外華僑留在內地的親戚被折磨得很慘,遭迫害或監(jiān)禁的例子不計其數。鄧小平要重新確立中國對海外華裔的立場,聲明中國贊同和鼓勵他們接受居留國的公民權,并呼吁那些希望保留中國國籍的華僑遵守僑居國的法律,同時表明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
在柬埔寨問題上,他向我保證,中國的處理方法不會因為蘇越簽訂友好合作條約而受影響。即使越南要求蘇聯(lián)聯(lián)手威脅中國,中國也不會被嚇倒,更何況蘇聯(lián)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招惹中國。他一臉嚴肅地說,越南如果侵犯柬埔寨,中國必會懲罰越南。中國勢必要他們?yōu)榇烁冻龃鷥r,蘇聯(lián)也終會發(fā)現,支持越南是個不勝負荷的沉重負擔。
鄧小平是我所見過的領導人當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盡管他只有5英尺高,卻是人中之杰。雖已年屆74歲,在面對不愉快的現實時,他隨時準備改變自己的想法。兩年后,中國同馬來西亞和泰國兩地的共產黨分別作了其他安排,果然從此終止了電臺的廣播。
他離開以前,我再到總統(tǒng)府別墅會見他,談了整20分鐘。他很高興能在相隔58年之后舊地重游。新加坡的改變實在太大了,他向我祝賀。他說,他一直希望能在去會見馬克思以前,到新加坡和美國走一趟。新加坡,因為在島國仍是個殖民地時,他跟它有過一面之緣,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前往法國馬賽念書和工作途中路經這里。美國,則因為中國和美國必須對話。我一直要到越南侵占柬埔寨之后,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渴望到美國去。
前往機場途中,我直截了當地問他,萬一越南真的進攻柬埔寨,他打算怎么做。他可會任由泰國脆弱無助地自生自滅,冷眼看他們受盡威脅恫嚇,然后向蘇聯(lián)靠攏?他撅起嘴唇,瞇著眼睛喃喃地說:“那得看他們這一步走得多遠?!蔽艺f,泰國首相如此公開而全心全意地在曼谷接待他,他得有所行動才行,克良薩將軍還得靠中國來維持某種勢力均衡。鄧小平看來非常困擾,他再喃喃地說:“那得看他們做到什么地步了?!?/p>
幾個星期后,有人把北京《人民日報》刊登的有關新加坡的文章拿給我看。報道的路線改變了,紛紛把新加坡形容為一個花園城市,說這里的綠化、公共住房和旅游業(yè)都值得考察研究。我們不再是“美國帝國主義的走狗”。
1979年1月底,鄧小平訪問美國,并在美國沒有承諾摒棄臺灣的情況下,同卡特總統(tǒng)恢復中美邦交。他要確保中國如果采取行動攻擊和“懲罰”越南時,美國不會同蘇聯(lián)站在同一陣線。這正是他急著要訪問美國的原因。
我當時正在香港粉嶺總督府賓館度假,打高爾夫球,在那兒遇上一位曾經任職于《泰晤士報》的中國問題專家大衛(wèi)·博納維亞。他認為鄧小平的警告不過是空口唬人,因為蘇聯(lián)海軍已駛入南中國海。我說我剛在3個月前跟鄧小平見過面,他絕對是個說話謹慎的人。兩天后,也就是1979年2月16日,中國軍隊攻入越南北部邊境。
(東北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