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雪原上,站著一株無家可歸的白樺。
這是冬季——博大浩渺的俄羅斯的冬季。嚴(yán)寒是烏紫色的,如同黃昏緩緩閉合的天空,如同荒蕪深處無法窺見起始的從前的從前。歸家的目光溫柔,然而游移,然而惶惑,于是被風(fēng)撕碎,于是大雪紛紛。紛紛飄落的目光隔斷了世界,雪原上顫動一片碎銀的聲響。
她說:我歷來就是撞得粉碎,我所有的詩篇,都是心靈的碎銀。
風(fēng)的呼嘯是饑餓的,饑餓噬咬每一個凍僵了的生命。這株白樺是一爿孤島。因為她依然站著,所以她成了孤島。
假如能關(guān)閉起所有門窗;假如詩歌可以砌成城堡,回護(hù)著綠葉,以及第六感中相聯(lián)的親人;假如壁爐有炭,帷幔如眼瞼開啟,帶有磁性的火星,嘴唇一般……
然而她是一爿孤島,袒露的,脆弱的,任由生活的暴風(fēng)雪一遍一遍劫掠的孤島。古往今來,有哪一個詩人不是一爿孤島呢?
就讓壁爐在塵世的汪洋之中沉溺,居住在孤島原是命定,是什么樣的人群,必然地把詩人排擠出來,使其回復(fù)到自身?
她說:我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我都喜愛,并且是以永別而不是相會,是以決裂而不是結(jié)合來愛的。
當(dāng)汪洋肆虐,咸澀的侵蝕洶涌而來,就要溺斃那高傲的額角的時候……那種時候……
詩歌,母親的語言,家的召喚,真的會是乳白色的嗎了?
沒有綠葉并非僅僅是季節(jié)的不幸。
這株白樺是一道傷口,在雪野上斜斜劃過,以一種青春的鮮活凝固著,盡是尖銳的棱角。比生命更悠長的傷口,像星星,像玫瑰,生長出詩。
裸露著站立是一種尊嚴(yán)。如傷口一樣的裸露,是從無柵欄的,從不愈合的。而暴風(fēng)雪不斷地在傷口之上切割,不斷地拗折細(xì)瘦的軀體,不斷地踐踏和覆蓋。那最后的樂章如此傲岸,如此凄迷,如此頑野,手的潮水狂暴地隨處擊打的時候;瑟縮的大地邊緣,依然有一根不曾蜷曲的琴弦。
站立是一種尊嚴(yán)。裸露著站立更是一種尊嚴(yán)。孤零零地裸露著站立是尤其貴重的尊嚴(yán)。如果天生便是以傷口來歌唱的,那么,為什么拒絕痛苦呢?
她說:作為一個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詩人而死。
詩人不是一種衣冠,也不是一種食品。在需要麻木以求生的季節(jié),在已被物欲所淹沒的人群,詩人是一種多余的人。
在下雪的夜晚,在燈火盡數(shù)泯滅的夜晚,明天,是一個可眺望的夢嗎?
這株白樺點燃了自己。火焰從枝椏開始燃燒,漸次向心臟逼近。這白樺樹的小松明。
那么,就把凍僵的雙手放在自己的火焰之上取暖;就把詩砌成院墻,收留那些漂泊無依的碎銀。在荒蕪和死寂之中,她的存在,只為提示一種生命,一種未來的生命。以自身的火焰,為自己建構(gòu)一個現(xiàn)世中沒有的家園。在今夜,暴風(fēng)雪夜,提示生命只能以毀滅生命來完成。
聽得見雪夜里那首古老的俄羅斯民歌么?
——小松明呀,白樺樹的小松明,你為什么呀,小松明,燃燒得這樣幽冥?
銘刻,用冰刀在冰上,用戒指在玻璃上。那是一種怎樣的令人驚悸的聲音。假如有友人,會在遙遠(yuǎn)的睡夢中輾轉(zhuǎn)反側(cè)么?
以火焰的形式洞穿今夜,或許僅僅是為著呼救。她向空無一物的夜空說,然而夜空必定有人的幻影:
把手伸給我吧——但要待到來世!
在這里呀,我的雙手騰不出空……
幻影是阻擋不住燃燒的,她像穿過影子一樣穿過親人和友人,莊嚴(yán)地走向人生的終點。在她的灰燼四周,閃閃爍爍,遍野星光一樣,布滿心靈的碎銀。
這株曾經(jīng)存在于過去的白樺,這株曾經(jīng)點燃了未來的白樺,名叫瑪麗娜·茨維塔耶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