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灰黃的沙丘在大地凹凸。這種形狀和色彩,單個兒說都熟悉,配對成龐大的陣勢,卻令人驚異。天地之間沒有其他背景,所有的色彩和形態(tài)都凋萎了。站在甘肅國家地質(zhì)公園雅丹廣場,坡下的沙丘無邊際地朝著西北方向排列過去。將沙丘進行到底,是唯一的韻律。我有點暈眩。當然,這與午后的陽光不無關系。司機指指自己的耳垂,說羅布泊是個大耳朵。他笑了,好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到了它的底部。
上升的草垛是需要寬闊的原野和時間的,堆積這么多的沙丘,同樣要有廣泛的生態(tài)基礎或者說不可替代的選擇。千里戈壁,除了偶爾闖進叢叢駱駝刺之外,更多的地方是寸草不生,黑或青灰的沙石伴陪著我們好多天了,荒漠從敦煌到雅丹再次拉長。公路坦平筆直悠長,見不到村莊、人,只碰到過一輛大巴,寫著從西寧到敦煌。公路穿插在茫茫戈壁,在陽關和玉門關稍做逗留,我們再次讓鼻子里吸些水,繼續(xù)西去。一長溜不高的山,發(fā)著赭紅的光,皺褶覆蓋出好多立面。那里包含的態(tài)度,不是我在車上能夠一眼望穿的。我一直在想,要是能長草,這么多地方會養(yǎng)活多少牛羊和生命,然而綠色、樹一律沒有,這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鐵律:戈壁就是養(yǎng)育沙子和荒涼。山和目光之間,沒有草葉過渡鋪墊,有點硬碰硬的味道。路邊閃出孤獨的丘峰,開裂的地表,龍卷風柱立在大地久不離散。在戈壁里奔跑或追趕,簡直可以攆上已經(jīng)消失的時間。沙子、礓石、風,大面積地鋪排著,到了雅丹算是攥足了氣力,開始收割、堆積大片大片的荒涼了。
波狀的紋理暴露的信息強烈而持久。它們賦予解讀更多的意義。它們從低到高地鑲嵌著,就像磚縫泄露著墻升起的過程。線圈之間,裹挾著大量的沙土。這和玉門關漢長城的做法相近,漢長城是一圈圈的蘆葦稈加一層層的沙土堆筑的。再頑強的紋理,也抵不住歲月的襲擾,路線圖沒有改變,只是更深地沉入沙丘,留下了與風雨、陽光、冰凍搏斗的痕跡。紋理的出現(xiàn)或消隱,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創(chuàng)造。經(jīng)過深廣的遐想和凝思,歲月的雕刀握緊了。神奇的是,雕刀與我們的思維十分一致。鏤空大地卷走碎屑,一幅幅大千世界出來了。有一處地方被稱作“艦隊出?!保覀円豢炊冀辛?。真的名副其實。沙丘豎成隊列迎面而來,足足有十多排,形狀和氣勢,正是編排而出的艦隊。陽光在艦側(cè)騰起兩道白光,劈波斬浪的雄姿,活靈活現(xiàn)。盡管周邊一片寂靜,喧鬧的氣氛還是滾滾而來。
十多米高的沙丘拔地而起。地面沒有一根雜草、一張廢紙,清爽得像是剛剛打掃過。我在排列有序的沙丘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簡直是在某個小區(qū)溜達。沒有一個人,貓或狗都沒有。陽光將丘面照得灰黃,死寂。有陽光參與或照亮的死寂,就像每粒沙子一樣赤裸裸的。抬頭望望,高大的建筑里仿佛正經(jīng)歷一場巨大的沉睡。沉睡嚴密得露不出一塊輕拂的布簾、半截拖拉的鼾聲。建筑和沉睡都是變了形的。這里安靜得一點不真實。我想快些走過去,我的影子緊緊跟著我,腳被沙子往下陷著,這和夢里被人追攆,想快卻快不起來差不多,讓人心里有些發(fā)毛。
羅布泊本是一個大湖,也曾經(jīng)像江南一樣披蓋著樹木草葉。后來發(fā)生了大的變故,水一滴不剩地流走了。綠色和秀美都走了。即便痛苦或歡樂,這兒都無法淌出一串眼淚了。生命的慣性,仍在大片地失重、痙攣和懷想,站立的矚望一個接著一個,它們互相攙扶此起彼伏,它們還是無可奈何地荒涼了。敦煌的講解員說,這個地區(qū)水的蒸發(fā)量是降水量的六十倍??偯娣e四百多平方公里的雅丹地貌,與千萬年來的干旱分不開。
當我們不斷地往嘴里灌水,我想這里不僅是一個地質(zhì)地貌博物館,也應是一個關于水的博物館,它告訴了我們沒有水的可怕,以及每一滴水的可貴。